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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里和卡利內奇

霍里和卡利內奇

「是的。他們自己都要跟我住在一起,也就住在一起了。」
「鬍子算得了什麼?鬍子是草啊,要割掉也可以的。」
「是我的佃農,……他家離這兒很近。」
費佳搖搖頭。……
卡利內奇唱歌唱得很悅耳,還彈了一會三弦琴。霍里聽著聽著,忽然把頭一歪,跟著他唱出悲哀的聲音來。他特別喜歡《我的命運啊,命運!》這支歌。費佳不放過取笑父親的機會。「老人家,你怎麼傷心起來了?」霍里只管用手托著腮幫子,閉著眼睛,繼續訴說他自己的命運……可是在別的時候,沒有人比得上他的勤勞:他不斷地忙著——修理馬車呀,支撐柵欄呀,檢查挽具呀。不過他不大保持清潔,有一次我指出了,他回答我說:「屋子裡應該有住人的氣味。」
「是這麼一回事:他是一個聰明的佃農。大約二十五年前,他的屋子給火燒了;他就跑來對先父說:『尼古拉·庫茲米奇,請您允許我搬到您林子里的沼地上去吧。我會付高價的代役租給您。』『你為什麼要搬到沼地上去呢?』『我要這樣;只是您哪,尼古拉·庫茲米奇老爺,請您什麼活兒也別派我干,要多少代役租,由您決定好了。』『每年五十盧布!』『好吧。』『我可是不準欠租的!』『當然,決不欠租……』於是,他就搬到沼地上住了。從那時候起,人家就給他取個外號叫霍里。」
霍里搖搖頭。
「既然這樣,那你就給我娶親吧。咦?怎麼了!你為什麼不開口?」
「發財了。他現在付給我一百盧布的代役租,我也許還要加價呢。我幾次三番對他說:『贖了身吧,霍里,喂,贖了身吧!……』可是他這個滑頭,硬說沒有辦法;說是沒有錢,……其實不見得是真的呢!……」
「唉,得了吧,老頭兒……」
「嘿,你這東西,……我知道你的!你戴著銀戒指……只想一天到晚同老爺家的那些丫頭們鬼混。……『得了吧,不要臉的!』(老頭兒模仿丫頭們的口氣說。)我知道你的,你這懶蟲!」
「嗯,」他咬下一小塊糖,說,「他們對我和我的老伴似乎沒有什麼可抱怨的。」
我們就到霍里家去。在樹林中央一塊清理過、耕作過的空地上,孤零零地矗立著霍里的莊園。這莊園包括幾間松木結構的屋子,用柵欄連結起來,正屋的前面有一間用細柱子支撐著的披屋。我們走進去,看見一個二十來歲的、身材漂亮的年輕小夥子。
一刻鐘以後,費佳提著燈籠領我到乾草屋裡去。我投身在芳香的乾草上了,狗在我腳邊蜷做一團;費佳向我道了晚安,呀的一聲,門就關上了。我有很久睡不著。一頭母牛來到門邊,大聲地噴了兩口氣;狗神氣十足地向它狂吠;一隻豬悶聲悶氣地哼著,從屋邊走過;附近不知什麼地方有一匹馬嚼起乾草來,打著響鼻……我終於打盹了。
「那不過是做點黃油和焦油的小買賣……怎麼樣,老爺,要不要準備馬車?」
我這一天出門打獵,比平常遲了約四個鐘頭;此後的三天,我都住在霍里家裡。我這兩個新相識引起了我的興味。不知道我憑什麼取得了他們的信任,他們都毫無拘束地跟我談話。我津津有味地聽他們的話,觀察他們。這兩個朋友毫無一點相似之處。霍里是一個積極有為、講求實際的人,有辦事的頭腦,是純理性的人;卡利內奇同他相反,是屬於理想家、浪漫主義者、富有熱情而好幻想的人物之類的。霍里理解現實,所以他造房子,攢錢,跟主人和其他有權勢的人和睦相處;卡利內奇則穿著樹皮鞋,勉強度日。霍里有一個人丁興旺、順從和睦的大家庭;卡利內奇曾經有過老婆,他怕她,壓根兒沒生過孩子。霍里看透波盧特金先生的為人;卡利內奇則崇拜他的主人。霍里愛卡利內奇,常常庇護他;卡利內奇愛霍里,並且尊敬他。霍里很少講話,臉上現出微笑而肚子里做功夫;卡利內奇說話很熱情,卻並不像廠里伶俐的工人那麼能說會道……但是卡利內奇有種種特長,這是霍里也承認的;例如:他念起咒來,就能止血、鎮驚、愈瘋,他又能除蟲;他養蜜蜂容易成功,他的手是吉利的。霍里當我面要求他把新買來的馬牽進馬廄里去,卡利內奇就誠心誠意、一本正經地履行這老懷疑主義者的囑託。卡利內奇接近於自然;霍里則接近於人類和社會。卡利內奇不喜歡議論,盲目地信任一切;霍里則自命不凡,甚至有玩世不恭的態度。他見多識廣,我跟他學得了不少知識。例如:我從他的敘述中知道,每年夏天割草以前,必有一輛樣式特殊的小馬車來到各個村子里。這馬車上坐著一個穿長外衣的人,在賣大鐮刀。倘用現錢買,每把收一盧布二十五戈比至一個半盧布的紙幣;倘是賒賬,則收三盧布紙幣和一個銀盧布。當然,所有的農人都向他賒賬。過了兩三個星期,這個人又出現,來收賬了。農人剛剛收割燕麥,所以都能付賬;農人同這商人到酒店裡去,就在那裡付清賬款。有些地主想自己用現錢把鐮刀買進,然後按同樣的價錢賒售給農人們;哪知農人們很不滿意,甚至變得沒精打采。因為本來他們可以用手指彈彈鐮刀,聽聽聲音,把它拿在手裡翻來覆去,無數遍地問那狡猾的販子:「喂,小夥子,這鐮刀不大好吧?」——向地主買便喪失了這種樂趣。在買小鐮刀的時候,也有這同樣的把戲,所不同的,這時候還有婆娘們參与其事,為了她們的好處,有時弄得那販子沒有辦法,不得不揍她們一頓。但是最使得婆娘們吃虧的,是在那種場合:造紙廠的原料採辦人委託一種特殊的人去收購破布,這種人在某些縣裡被稱為「鷹」。這種「鷹」從商人那裡領得了大約兩百盧布的紙幣,就出門去找求獲物。但是他和他被稱呼的那種高尚的鳥完全不同,並不公然地、大胆地來襲擊,反之,這種「鷹」卻運用狡詐和姦計。他把他的車子停在村莊附近的叢林里,自己走到人家的後院或後門口去,裝作是一個過路人或者只是一個閑散人的樣子。婆娘們憑感覺猜測到他來了,就偷偷地出去同他會面。交易匆匆地完成。婆娘為了幾個銅幣,不但把一切無用的破布賣給這「鷹」,又常常連丈夫的襯衫和自己的裙子也都賣給他。近來婆娘們更發現偷自己家裡的東西合算,就把家裡的大麻纖維,特別是大麻雄株偷出來,用同樣的方法出賣。這麼一來,「鷹」的業務就大大地擴展而改進了!但是農民也學乖了,略有一點兒可疑,稍微聽到一點「鷹」來到的風聲,他們立刻敏捷地從事戒備和預防。事實上,這不是丟人的事嗎?賣大麻纖維是他們男人的事,——而且他們的確在賣它,——不是到城裡去賣(到城裡去賣要親自去),而是賣給外來的小販,這些小販因為沒有帶秤,規定四十把作為一普特計算——可是你們都知道,俄羅斯人的手掌是什麼樣的,什麼叫做一把,尤其是在他「賣力」的時候!——像這樣的故事,我這個閱世不深、對鄉村生活不「老練」(像我們奧廖爾人所說)的人,著實聽到了不少。但是霍里並不只是自己講,他也問了我不少話。他知道我到過外國,他的好奇心便勃發了……卡利內奇也不比他差。但是卡利內奇所最感興味的是關於自然、山、瀑布、特殊的建築物、大都市的描述;而霍里所感到興味的,是行政和國家的問題。他總是有條有理地發問:「他們那裡也跟我們這裏一樣,還是兩樣的?……喂,請告訴我,老爺,是怎麼樣的?……」「啊!哦,天哪,有這種事!」我敘述的時候卡利內奇這樣驚嘆;霍里則不開口,鎖著濃眉,只是偶爾說:「這在我們這裏行不通呢,這倒是好的——這很合理。」我不能把他的一切問話都傳達給你們,而且也沒有必要;但是從我們的談話中我得到了一個信念,這恐怕是讀者怎麼也預料不到的,這信念就是:彼得大帝本質上是俄羅斯人,正是在他的改革中看得出他是俄羅斯人。俄羅斯人那麼確信自己的力量和堅毅精神,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他很少留戀過去,而是勇敢地向前看。凡是好的他都喜歡,凡是合理的他都接受,至於這是從哪裡來的,他一概不問。他的健全的思想喜歡嘲笑德國人的枯燥的理性;但是照霍里所說,德國人是富於好奇心的小民族,他準備向他們學習。霍里憑藉他自己地位的特殊性和實際上的獨立性,跟我談了許多照農人們的說法在別人是壓也壓不出、擠也擠不出的話。他的確很明白自己的地位。我和霍里談話,才第一次聽到了俄羅斯農民的純樸而聰明的談吐。他的知識,就他的身分而論,是相當廣博的,但是他不識字;卡利內奇卻會。「這個弔兒郎當的人會識字呢,」霍里說,「他養蜜蜂也順利,從來不大批死掉。」「你讓自己的孩子們識字嗎?」霍里沉默了一會,說:「費佳識的。」「別的呢?」「別的都不識。」「為什麼呢?」老頭兒不回答,把話頭轉到別處去了。然而,不管他多麼聰明,他也有許多執拗和偏見。例如,他從心底里看輕女人,而在他心情愉快的時候就嘲笑和挖苦她們。他的妻子是一個愛吵鬧的老太婆,一天到晚不離開炕上,不斷地發牢騷,罵人;兒子們不去理睬她,但是她使得媳婦們像敬神一樣怕她。怪不得在俄羅斯的小曲里婆婆這樣唱:「你怎麼做我的兒子,你怎麼做當家人!你不打老婆,你不打新婦……」我有一次想庇護媳婦們,企圖喚起霍里的憐憫心;但是他沉著地回駁我說:「你何苦管這種……小事,——讓娘兒們去吵嘴吧……勸解她們反而不好,也犯不著自討煩惱。」有時這兇惡的老太婆走下炕,從穿堂里叫出看家狗來,喊它:「過來,過來,狗兒!」就用撥火棍毆打狗的瘦瘦的背脊;或者站在屋檐下,對所有的過路人——如霍里所說——「罵街」。可是她怕她的丈夫,只要他一聲令下,她就乖乖地回到自己的炕上去了。然而特別有趣味的,是聽卡利內奇和霍里談到波盧特金先生時的爭論。「喂,霍里,在我面前你不要議論他,」卡利內奇說。「那麼他為什麼不給你做靴子呢?」那一個反駁。「嗨,靴子!我要靴子做什麼用?我是個莊稼漢……」「我也是個莊稼漢呀,可是你瞧……」說到這裏,霍里就抬起腳來,把那雙彷彿是獁猛皮製的靴子給卡利內奇看。「唉,你是和我們不同的啊!」卡利內奇回答。「那麼,至少買樹皮鞋的錢總得給你,你是陪他去打獵的呀;大約一天要一雙樹皮鞋吧。」「他給我鞋錢的。」「是的,去年賞了你一個十戈比銀幣。」卡利內奇懊惱地轉過臉去,霍里放聲大笑起來,這時候他的一雙小眼睛完全消失了。九*九*藏*書https://read.99csw•com
我們走進屋裡。原木疊成的清潔的壁上,一張蘇茲達爾的畫片也沒有貼;在屋角里,在穿著銀質衣飾的沉重的聖像前面,點著一盞神燈;菩提樹木的桌子是不久以前刮洗乾淨的;原木中間和窗子的側框上,沒有敏捷的茶婆蟲鑽來鑽去;也沒有沉思似的蟑螂隱藏著。那年輕小夥子很快就走出來了,拿來一隻裝滿上好克瓦斯的白色大杯子、一大塊小麥麵包和裝著一打腌黃瓜的木缽。他把這些食物統統擺在桌上,身子靠在門邊,然後帶著微笑不時地向我們看。我們還沒有吃完點心,馬車已經在階前響動了。我們走出去。一個大約十五歲、頭髮鬈曲、雙頰紅潤的男孩坐在車上當馬車夫,很費力地勒住一匹肥壯的花斑公馬。馬車的周圍,站著六個相貌十分相像而又很像費佳的、身材魁梧的小夥子。「都是霍里的孩子!」波盧特金說。「都是小霍里,」費佳接著說,他已經跟著我們走出來,到了台階上,「還沒有到齊呢,波塔普在林子里,西多爾跟老霍里進城去了……當心啊,瓦夏,」他轉向馬車夫繼續說,「要跑得快啊:送的是老爺呢。不過,震動得厲害時要當心,走得慢些;不然,弄壞了車子,震壞了老爺的肚子!」別的小霍里聽到了費佳的俏皮話都微微一笑。「讓天文學家坐上來!」波盧特金先生神氣地喊一聲。費佳興沖沖地高舉起那隻勉強帶笑的狗,把它放在車子底部。瓦夏放鬆韁繩。我們的馬車開動了。「這是我的事務所,」波盧特金先生指著一所矮小的房子,突然對我說,「要不要去看看?」「好吧。」「這事務所現在已經撤消了,」他說著,爬下車來,「可還是值得一看。」事務所有兩個空房間。看守人,一個獨眼的老頭兒,從後院里跑出來。「你好,米尼亞伊奇,」波盧特金先生說,「水在哪兒啊?」獨眼老頭兒走了進去,立刻拿著一瓶水和兩隻杯子回來。「請嘗一嘗,」波盧特金對我說,「我這水是很好的泉水。」我們每人喝了一杯,這時候老頭兒向我們深深地鞠一個躬。「唔,現在我們可以去了吧,」我的新朋友說。「在這事務所里我賣了四俄畝林地給商人阿利盧耶夫,賣得好價錢。」我們坐上馬車,過了半個鐘頭,就進入了領主邸宅的院子里。九_九_藏_書
我同波盧特金先生相識的第一天,他就邀我到他家裡去宿夜。
清早,費佳叫醒了我。我覺得這個愉快活潑的小夥子非常可愛;而且,據我所見,老霍里也最寵愛他。兩人常常很親睦地互相打趣。老頭兒出來招呼我。不知道是我在他家裡過了夜的緣故,還是另有別的緣故,霍里對待我比昨天親切得多了。
「我問你,霍里,」我對他說,「你為什麼不向你的主人贖身呢?」
「你真是兒孫滿堂!」我對老頭兒說。
「茶炊已經替你準備好了,」他微笑著對我說,「我們去喝茶吧。」
「那麼,你為什麼不贖身呢?」
第四天傍晚,波盧特金先生派人來接我。我跟老頭兒分別,覺得依依不捨。我和卡利內奇一同坐上馬車。「再見了,霍里,祝你健康,」我說,……「再見,費佳。」「再見,老爺,再見,別忘了我們。」我們動身了。晚霞剛剛發出紅光。「明天準是好天氣了,」我看看明朗的天空,這樣說。「不,要下雨了,」卡利內奇回駁我,「因為那邊的鴨子在潑水,而且草的氣息特別濃。」我們的車子走進了叢林。卡利內奇坐在駕車台上,身體顛動著,嘴裏輕輕地哼起歌來,眼睛一直望著晚霞……
「請問,」晚餐的時候我問波盧特金,「為什麼您的霍里跟您其他的佃農分開住呢?」
「到我家裡大約有五俄里,」他說,「步行是太遠了;讓我們先到霍里家去吧。」(讀者諒必會允許我不照樣傳達他的口吃。)
「霍里在家嗎?」門外傳來熟悉的聲音,卡利內奇走進屋子,手裡拿著一束野草莓,這是他采來送給他的好友霍里的。老頭兒親熱地迎接他。我吃驚地望望卡利內奇,我實在料不到農民也有這種「溫情」。
「那麼,他後來發財了嗎?」我問。
下一天,波盧特金先生為了和鄰人皮丘科夫辦交涉,必須進城去。鄰人皮丘科夫耕了他的地,還在這耕地上打了他的一個農婦。我一個人坐車去打獵,傍晚以前到霍里家去彎彎,在門口看到一個禿頭、矮身材、肩膀寬闊、體格結實的老頭兒——這就是霍里本人。我帶著好奇心看著這個霍里。他的相貌很像蘇格拉底:高高的有疙疸的前額,小眼睛,翻孔鼻子,都同蘇格拉底一樣。我們一起走進屋裡。還是那個費佳給我拿來牛奶和黑麵包。霍里坐在長凳上,異常沉著地撫摩著他的拳曲的鬍鬚,同我談起話來。他似乎感覺到自己身分的優越,說話和行動都慢慢吞吞,有時在長長的口髭底下露出微笑。
「都娶親了嗎?」
「老婆是勞力,」霍里認真地說,「老婆是莊稼漢的用人。」
「很歡迎。可是你住在乾草屋裡怕不舒服吧?讓我吩咐娘兒們替你鋪床單,放枕頭。喂,娘兒們!」他站起身來,叫道,「娘兒們,過來!……費佳,你和她們一塊兒去吧。娘兒們都是蠢貨。」
我同他談到播種,九_九_藏_書談到收穫,談到農家的生活……他對於我的話似乎一直表示贊同;只是後來我倒不好意思起來,我覺得我說的話不恰當……我們的談話似乎有些異樣了。霍里說話有時很奧妙,大約是出於謹慎的緣故……下面便是我們的談話的一例:
「老婆有什麼好處呢?」
第二天,我們喝過了茶,馬上又出發去打獵。經過村裡的時候,波盧特金先生吩咐馬車夫在一所低矮的農舍旁邊停下,大聲叫喚:「卡利內奇!」「馬上就來,老爺,馬上就來,」院子里傳出迴音,「我在穿鞋呢。」我們的車子就慢慢地走了;出了村子以後,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人趕上了我們,他身材又高又瘦、小腦袋向後仰著。這就是卡利內奇。他那和善的、黝黑的、有幾點麻斑的臉,使我一見就喜歡。卡利內奇(我後來才知道)每天陪主人去打獵,替他背獵袋,有時還背槍,偵察鳥兒在哪裡,取水,采草莓,搭棚,跟著馬車跑;沒有了他,波盧特金先生寸步難行。卡利內奇是一個性情挺愉快、挺溫順的人,嘴裏不斷地低聲哼著歌,無憂無慮地向四處眺望,說話略帶鼻音,微笑的時候總是眯著淡藍色的眼睛,又常常用手去摸他那稀疏的尖鬍子。他走路不快,步子卻很大,輕輕地拄著一根細長的木棍。這一天他幾次同我談話,伺候我的時候毫無低三下四的態度;可是他照顧主人卻像照顧小孩一樣。當正午的酷熱逼得我們不得不找尋蔭庇處的時候,他引導我們到樹林深處他的養蜂房那裡去。卡利內奇給我們打開一間掛著一束束芳香的乾草的小屋,叫我們躺在新鮮的乾草上,自己頭戴一隻有網眼的罩子,拿了刀子、罐子和燃著的木片,到養蜂房裡去替我們割蜜。我們和著泉水,喝了透明而溫和的蜜汁,就在蜜蜂單調的嗡嗡聲和樹葉簌簌的絮語聲中睡著了——一陣微風把我吹醒……我睜開眼睛,看見卡利內奇:他坐在半開著門的門檻上,正在用刀子雕一把勺子。我對著他那像夕暮的天空般柔和明朗的臉欣賞了好一會。波盧特金先生也醒了。我們沒有馬上起來。在長久的奔波和沉酣的睡眠之後一動不動地躺在乾草上,覺得很適意:渾身舒服而疲倦,臉上散發出輕微的熱氣,甘美的倦意使人合上眼睛。終於我們起來了,又去閑逛,直到傍晚。晚餐的時候,我又談到霍里和卡利內奇。「卡利內奇是一個善良的莊稼漢,」波盧特金先生對我說,「一個勤懇而殷勤的莊稼漢;但他不能夠好好地務農,因為我老是拖著他。他每天陪我去打獵……怎麼還能夠務農呢,您想。」我同意他的話,我們就睡覺了。
「那麼,你也可以把鬍子剃掉。」
「老爺,你叫我拿什麼來贖身呢?」
「是的,老弟,要馬車。還要給我們拿點克瓦斯來。」
「可是一個人總是自由的好,」我說。
「啊,費佳!霍里在家嗎?」波盧特金先生問他。
「不用說啦,你是喜歡不勞而獲的。你們這班人的心事我們都懂得。」
「那還說什麼呢?」
「不,」我說,「我不需要馬車;明天我想在你這莊園附近走走,如果你同意的話,我想留下來在你的乾草屋裡過夜。」
「那當然,」他說。
我有一次到日茲德拉縣去打獵,在野外遇見卡盧加省的一個小地主波盧特金,和他結識了。他酷愛打獵,因而堪稱一個出色的人。他的確也有一些弱點:例如,他曾向省里所有豪富的小姐求婚,遭到拒絕,不準上門,便懷著悲痛的心情向所有的朋友和熟人訴苦,而對於小姐們的父母,他照舊把自己果園裡的酸桃子和其他未成熟的果子當作禮物送過去;他喜歡重複講述同一個笑話,這笑話儘管波盧特金先生自己認為很有意義,其實卻從來不曾使任何人發笑過;他讚揚阿基姆·納希莫夫的作品和小說《平娜》;他說話口吃,把自己的狗稱為天文學家;他把但是說成但系,他家裡採用法國式烹調,這種烹調的秘訣,據他的廚子的理解,在於使每種食物的天然滋味完全改變;肉經過這能手的烹調帶有魚味,魚帶有蘑菇味,通心粉帶有火藥味;不過任何一根胡蘿蔔,不切成菱形或梯形,決不放進湯里。然而除了這些為數不多而又無關重要的缺點之外,波盧特金先生,如前所說,是一個出色的人。九-九-藏-書
我們在桌子邊坐下。一個強壯的農婦,是他的媳婦當中的一個,拿來了一罐牛奶。他的全班兒子一個個走進屋裡來。
下一天,我離開了波盧特金先生的好客的家。
「怎麼,你不是也在那裡做生意嗎?」我問他。
「蜂房裡要是不幹凈,蜜蜂就不肯住了,老爺,」他嘆一口氣對我說。
「請問,」又有一次他問我,「你有世襲領地嗎?」「有的。」「離這兒遠嗎?」「大約一百俄里。」「那麼,老爺,你住在自己的世襲領地上嗎?」「是啊。」「大概弄槍的時候多吧?」「的確是這樣。」「那很好,老爺;你就打打松雞|吧,可是領班得常常調換。」
凡是從博爾霍夫縣來到日茲德拉縣的人,對於奧廖爾省人和卡盧加省人的素質的顯著差異,大概都會驚訝的。奧廖爾的農人身材不高,背有點兒駝,神情陰鬱,蹙著眉頭看人,住在白楊木造的破舊的棚屋裡,服著勞役,他們不做買賣,吃得很差,穿的是樹皮鞋;卡盧加的代役租農民就不然,他們住的是松木造的寬敞的農舍,身材高大,眼神大胆而愉快,臉色白凈;他們販賣黃油和焦油,每逢節日總穿長統靴。奧廖爾的村莊(我們說的是奧廖爾省的東部)大都位在耕地的中央,不知怎樣變成了污泥池的峽谷的旁邊。除了隨時準備效勞的幾株爆竹柳和兩三株瘦白樺樹之外,一俄里周圍連小樹也看不見一棵;屋子緊靠著屋子;屋頂上蓋著腐爛的麥稈……卡盧加的村莊就不然,大部分周圍都是樹林;屋子的位置較為疏朗而整齊,屋頂上蓋著木板;大門緊閉,後院的籬笆並不散亂,也不向外傾倒,不會招呼過路的豬進來做客……在獵人看來,卡盧加省也較好。在奧廖爾省,再過五年光景,最後一批樹林和大片的灌木叢林勢將消失,沼地也將絕跡;卡盧加省就同它相反,禁林綿延數百俄里,沼地有數十俄里,珍貴的松雞尚未絕跡,溫良的大鷸還可看到,忙碌的沙雞突然飛起,使得獵人和狗又歡喜,又吃驚。
「不在家。霍里進城去了,」小夥子微笑著回答,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要準備馬車嗎?」
「你看,」我回駁他,「卡利內奇的蜂房裡多麼乾淨。」
「他們都跟你住在一起嗎?」
「我要勞力做什麼?」
「唉,得了,得了,你這頑皮傢伙。你瞧,我們把老爺吵得心煩了。我會給你娶親的,別耽心……老爺,請你別生氣。孩子年紀小,還不懂得規矩。」
「也許霍里乾脆去做商人;商人生活過得好,而且也留鬍子。」
「我為什麼要贖身?現在我很了解我的主人,我的代役租也能照付……我們的主人很好。」
「霍里要是做了自由人,」他低聲地繼續說,彷彿是自言自語,「凡是沒有鬍子的人,就都管得著霍里了。」
「我為什麼要娶親?」費佳回駁他,「我還是這樣的好。我要老婆做什麼?要來同她吵架,是不是?」
「霍里是誰呀?」
「你這個人說話好謹慎,心裏可有主意呢,」我這樣想。
霍里斜看我一眼。
「就這一個,頑皮東西,還沒有娶親,」他指著照老樣子靠在門上的費佳回答我說。「瓦夏嘛,他年紀還小,可以不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