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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十四

「葉連娜·尼古拉耶夫娜,」他終於開始說,聲音較之平日更低,這幾乎使葉連娜害怕,「我明白您指的是什麼人。沒有,我沒有碰見他,謝謝上帝!我沒有去找他。我不找他,並不是因為我不認為我有權利殺掉他,——我可以問心無愧把他殺死,——只是因為,現在不是報私仇的時候了;現在的問題,是整個民族的公仇……啊,也不是,話不該這麼說……現在的問題,是整個民族的解放。民族的解放和個人的私仇是互相妨礙的。可是如果前一樣成功了,后一樣自然也不能逃……是的,不能逃的,」他重複說著,點著頭。
「那麼,您覺得我是怎樣的人呢?」他突然問她。
「我走了大約六十俄里,到了特羅伊茨基。城郊在那邊修道院附近,有些我們的人。我總算沒有白忙;我把問題解決了。」
「您尊重我的見解,」葉連娜低聲說,「為什麼?」
「是的,」他回答說,「我出去了……安德烈·彼得羅維奇告訴過您?」
「那麼,無論怎樣,您是不會留在俄國的么?」
「等等我會給您帶本書來。您至少可以從那裡知道一些重要的史實。現在,請聽這首民謠九_九_藏_書……可是,我不如給您拿個書面的翻譯來。我相信您會愛我們的;因為您愛所有的受壓迫者。如果您知道我們的祖國是多麼富饒的土地啊!可是,他們卻蹂躪了它,踐踏了它,」他繼續說著,不自主地打著手勢,同時,他的面色也陰暗了;「他們剝奪了我們的一切,一切:我們的宗教,我們的法律,我們的土地;可惡的土耳其人驅趕著我們,如同牛馬,他們屠殺我們……」
「我得警告您,我是很好奇的。」
葉連娜有點兒迷亂,可是,她馬上感覺到,對於英沙羅夫,應該永遠說真話。
「請告訴我,」葉連娜又開始道,「保加利亞語難學嗎?」
「我覺得……」她說,「我覺得您總是知道您自己做的是怎樣的事,並且,您是決不會做出不好的事來的。」
「屬於誰呢,那麼?」
「您跑了六十里,就是為了這麼一點兒小事么?還耽誤了三天的時間?」
「您像在道歉呢,」葉連娜回答。「這是完全用不到的。我們大家都高興見到您……我們就在樹蔭底下的凳子上坐吧。」
「是的,還是數目不多的錢。可是,您以為原來為什麼呢?」
「德米特里·尼卡諾雷奇,」葉連娜說道,「您可知道,您對我這樣坦率,這還是第一次。」
英沙羅夫再一次微笑了。
九九藏書沙羅夫看著她,微笑著,開始轉弄自己的帽子。當他微笑的時候,他的眼睛直眨,嘴唇也突了出來,這給他的臉一種非常和悅的表情。
「是的,」她堅決地回答說。
葉連娜側著臉注視著他。
「請原諒我。說著這樣的事,我就沒法冷靜。您剛才問我,我可愛我的祖國?在世界上,一個人還能愛別的什麼呢?除了上帝以外,還有什麼別的能像祖國這樣永遠不變,不容疑惑,值得我們信仰?何況,正當這個祖國需要你的時候……請您注意:在保加利亞,連最貧苦的農民,最貧苦的乞丐,也都和我一樣——我們全有著一個共同的要求。我們大家只有一個共同的目標。您當然可以理解,它給我們的是怎樣的力量,怎樣的信心!」
「唔,謝謝您的好意。您瞧,葉連娜·尼古拉耶夫娜,」他開始說,信任地把自己向她那邊更挪近了一點,「在這兒,我們的人有一個小小的團體,在我們中間,有些人,是沒有什麼教養的,可是,大家都堅決地獻身給一個共同的事業。不幸,爭端是不能免的;他們大家全知道我,相信我;所以,他們來找我,去解決一個爭端。我就去了。」
「德米特里·尼卡諾雷奇!」葉連娜叫起來。
翌日二時許,葉連娜正站在花園裡小狗舍前面,在這裏,她養https://read.99csw.com了兩條小狗。(一個園丁發現它們被遺棄在籬下,因為聽見洗衣婦人說過年輕的女主人對於所有的禽獸全都慈悲,就把它們帶到她這兒來了。他的打算果然不錯:葉連娜給了他二十五戈比的酒錢。)她檢查了狗舍,看見小狗們還活著,活得很好,並且,已經換上清潔的乾草,於是,轉過身來,幾乎發出一聲驚叫:英沙羅夫,獨自一人,在那林陰|道上正朝著她走來了。
「不,我完全不知道,」葉連娜回答。
「我想,如果那樣,我會不能忍受,」他說。
「您熱愛您的祖國么?」她膽怯地問。
她坐下來。英沙羅夫坐在她身旁。
他停住了。
葉連娜抬起眼來望著他。
「離這兒遠么?」
「可以的。」
「近幾天您好像沒有在家,是么?」她開始道。
「安德烈·彼得羅維奇大約還告訴過您,說我跟兩個什麼的……兩個不像樣子的人,一道兒出去了,」他說著,仍然浮著微笑。
「因為您是個好姑娘,沒有貴族氣……就是這樣的。」
英沙羅夫垂下了眼瞼。
「怎麼,為錢爭吵?」
「安德烈·彼得羅維奇常常跟我談起您的身世,您的青年時代。我聽說過一個情況,一個可怕的情況……我知道,後來,您又回過您的祖國……如果您覺得我的問題不妥當,就請為https://read.99csw.com了上帝的緣故,不用回答我吧,可是,我總是被一種思想苦惱著……請告訴我,您可遇見過那個人?……」
「不,這是第一次,我很高興。我自己,也想對您坦率起來。可以么?」
「麻煩是有的。有一位,非常固執。他不肯把錢退回來。」
「不要緊。請說吧。」
「那也難說,」他回答。「當我們中間誰為了祖國而死,那才可以說他是熱愛祖國的。」
「屬於所有需要我們的人。我一下子把這些都告訴您,因為我尊重您的見解。我可以想象到,安德烈·彼得羅維奇一定叫您多麼奇怪了!」
「那麼,如果您完全被剝奪了回到保加利亞的可能,」葉連娜繼續說道,「您在俄國會感覺非常痛苦么?」
葉連娜沉住了呼吸。她對自己的大胆感覺慚愧,也感覺恐怖。英沙羅夫注視著她,微微眯起眼睛,用手指摸了摸下巴頦。
接著是短時間的沉默。
英沙羅夫笑了,並且說道:
「怎麼見得呢?我可覺得,我總是對您說出我心裏所想的話來的。」
「事情很麻煩么?」
「一點不難。一個俄國人不懂保加利亞語,該是一種羞恥。俄國人應當懂得所有的斯拉夫語言。您高興我給您帶幾本保加利亞語的書來么?您可以看到,它是多麼容易。我們有著怎樣的民謠呀!不比塞爾維亞的壞。等一等,我這就給您九-九-藏-書譯一首。那是關於……可是,關於我們的歷史,您至少總該知道一點吧?」
英沙羅夫沉默了一刻,於是,又開始談起保加利亞來。葉連娜以出神的、深沉的、悲哀的注意,傾聽著他。當他說完以後,她再一次問他道:
在他去后,她還許久許久凝視著他的背影。在那一天,他在她的心裏完全變成了另外的一個人。她送走的人,已經不是兩小時以前她所迎接的人了。
從那一天起,他開始來得更密,而別爾謝涅夫則來得越來越疏了。在兩個朋友之間,一種奇妙的感情開始產生出來。這種感情,他們兩人都能深深感到,但是,卻都無以名之,並且,也不敢有所解釋。像這樣,一月時光就過去了。
「您好,」他說著,走到她面前,並且脫了帽。她留意到,近三日來,他確實給太陽曬得黑多了。「我本想和安德烈·彼得羅維奇一道兒來的,可是,他不知為什麼那麼慢;所以,我不等他就先來了。您家裡沒有人:全在睡覺或者出外散步去了,所以我就到這兒來。」
「這不是小事,葉連娜·尼古拉耶夫娜,如果這是關係到自己同胞的事。推辭這樣的事,就是罪過。瞧吧,我看見您就是對於小狗也不辭幫助,為這,我對您是非常欽敬的。至於耽誤我的時間,那也沒有關係,以後反正可以彌補的。我們的時間原來就不屬於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