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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十五

「您要是再上前一步……」英沙羅夫開始說。
「哪,他怎麼不是英雄:他能把喝醉了的德國人扔到水裡!」
「您說的什麼呀?咱啥也不懂,」他終於說話了。「您以為咱是個皮鞋匠或者鍾錶匠?咳!咱是軍官呀,是官兒呀,咳!」
馬車啟行了許久,察里津諾城堡也早已望不見,可是,烏瓦爾·伊萬諾維奇仍然不能平靜下來。舒賓又是和他同坐在敞篷馬車上,終於斥責起他來了。
「可是,你就連這也不能,」別爾謝涅夫回答著,就和英沙羅夫就了歸道。
「Bonjour,madame,」他粗聲叫著,「您好?」
「什麼?咱灌醉啦?可聽見么?Hören Sie das,Herr Provisor?咱是個軍官呢,他竟敢……現在,咱可得要求Satisfaction!Einen Kuss will ich!
德國人卻哈哈大笑起來。
「因為您竟敢驚動別人家的小姐,」英沙羅夫說著,臉色突然變白了,「因為您灌醉了。」
「對啊,對啊,是幹嗎的?」他的同夥們也齊聲喊起來。
可是,「俄國流氓們」對於他的叫罵卻全不理會,只是趕緊來到了古堡。在走過公園的時候,大家全都保持沉默,只有安娜·瓦西里耶夫娜輕輕地嘆了兩口氣。可是,當他們到達馬車旁邊,全都站定以後,一陣不可抑止的、荷馬的天人似的鬨笑就不自主地迸發出來了。最先發動的是舒賓,瘋子似的大笑起來;接著,別爾謝涅夫也豆落皮鼓似地嗡嗡笑了;於是,卓婭也珠落玉盤似地格格笑了;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撲哧一聲,也笑了出來;葉連娜也不禁露出笑容;最後,連英沙羅夫自己也無法抑制了。可是,笑得最響、最長久、最厲害的,卻是烏瓦爾·伊萬諾維奇:他一直笑得肚皮發痛,呼吸窒塞,甚至打出噴嚏來了。他稍停一停,眨著笑出了眼淚的眼睛,說道:「我……剛想著……怎麼回事……撲通……他就……下去啦!」可是,就隨著那痙攣地逼出的最後的一個字,一陣新的鬨笑又發作了,使得他的整個身體再一次地震動起來。卓婭還故意逗他。「我瞧見他的腿,」她說道,「騰空起來……」「是的,是的,」烏瓦爾·伊萬諾維奇接碴道,「他的腿,腿……一下子……撲通……他可就通……通……下去啦!」「他究竟是怎麼弄的呢?那德國佬可不是可以抵他三個?」卓婭又說。「我,我告訴你,」烏瓦爾·伊萬諾維奇揩著眼睛回答說,「我瞧見的:他一隻手抓住他的腰,這麼一扳,他就撲通下去啦!我聽見一聲撲通……怎麼回事……他可已經通下去啦!……」
「啊!」太太小姐們異口同聲地尖叫起來。
同時,全體已經來到所謂「妙觀亭」的亭上,於是就停下來,觀賞察里津諾諸湖的美景。大小諸湖連綿著,亘數里之遙;蒼鬱的林木籠罩著湖的彼岸。在最大一湖的邊岸,山麓上鋪展著如茵的綠草,湖水裡映出了鮮麗無比的翠玉般的顏色。水平如鏡,甚至在湖邊也全無水沫,全無漣漪的波動。湖水有如巨塊堅硬的玻璃,燦爛而沉重地安息于巨盆之中;天幕似乎沉入了湖底,而繁密的樹木則正靜靜地凝視著透明的湖心。全體都沉醉在美麗的風景里了,作著無言的、長久的讚歎;甚至舒賓也安靜了;甚至卓婭也變得沉思起來。終於,全體不約而同地生出了游湖的願望。舒賓、英沙羅夫和別爾謝涅夫在草地上爭先恐後地往下跑。他們找到一隻塗了油彩的大遊艇,上面還有兩個船夫,於是,就把太太小姐們招呼過來。太太小姐們下來了;烏瓦爾·伊萬諾維奇也跟著小心翼翼地走了下來。當他走下船,落座下來的時候,全體都大笑起來。「留神呀,老爺!別把我們淹死啦!」一個獅子鼻的、穿著印花布小衫的青年船夫,這樣說。「哼哼,小子!」烏瓦爾·伊萬諾維奇回答說。船開動了。青年人拿起槳來,但是,他們裏面只有英沙羅夫一人會划船。舒賓提議大家合唱一曲俄國民歌,自己首先唱起來:《沿母親伏爾加河而下……》別爾謝涅夫、卓婭,甚至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全都合唱起來(英沙羅夫不會唱),可是,他們卻唱得參差不齊;唱到第三節的時候,歌手們就全都亂了。只有別爾謝涅夫還在用低音接唱:「波中無所見,」可是,不久之後,連他也難乎為繼。兩個船夫相對眨了眨眼睛,默默地狡笑。「怎麼著,」舒賓轉過身來,對他們說,「你們以為老爺們唱不來么?」穿著印花布小衫的青年船夫只是搖了搖頭。「等著瞧吧,翹鼻子小子,」舒賓又說,「我們馬上唱給你聽。卓婭·尼基京什娜,給我們唱個尼德邁耶爾的《Le lac》吧。別划啦,小子們!」濕淋淋的槳葉平放在船邊,如同鳥翼,靜止著,只有水珠零落地滴下,發出滴答的響聲;遊艇稍稍向前浮進,於是,天鵝般地在水上略一迴旋之後,也靜止了。卓婭起初還扭捏了一陣……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卻溫和地催了一聲:「Allons!」卓婭於是摘下帽子,開始唱道:「Olac!l'année à peine a fini sa carrière……九_九_藏_書
「啊……啊……噢……噢……」只聽見那倒霉的德國人在悲號,他已經抓住岸邊的蘆葦。
軍官先生於是揚起手來,走上前去,可是,忽然間,一樁不平常的事發生了:他叫了一聲,整個龐大的身體晃了幾晃,就飛離了地面,雙足騰空,不等太太小姐們有時間發出尖叫,誰也來不及看清是怎麼搞的,軍官先生的整個笨重的身體就撲通一聲栽倒在湖裡了,隨即消失在那還打著漩的水裡。
可是英沙羅夫卻感到了不安。他坐在箱式馬車裡,正和葉連娜相對(別爾謝涅夫卻坐到御者座上去了),他不曾說話;她也沉默著。他想她在對他不滿;其實,她並不曾對他不滿。在最初的瞬間,她的確很覺恐懼;隨後,他臉上的表情也使她吃驚;而最後,她一直在沉思。她沉思的什麼,她自己也不十分清楚。白天她所體驗的感情,已經消失了,這一點,她是明白的;可是代替那感情的是什麼,她卻還不充分了解。Partie de plaisir拖得太久:黃昏已經不知不覺地變成了暗夜。馬車疾速地向前滾動,一時經過已熟的麥地,在那裡,空氣充滿著濃郁的小麥的芳香,一時又經過遼闊的草原,在這裏,忽然又有冷潔的夜氣輕拂著人們的臉。天是低沉的,地平線上似乎籠罩著煙霧。終於,月亮上來了,昏暈而且赤紅。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在打盹;卓婭把頭伸出窗外,凝望著道旁。葉連娜終於發覺自己有一點多鍾沒有和英沙羅夫說話。她就轉向他,對他發出了一兩個瑣屑的問題;他立刻回答了她,心裏感覺著十分寬慰。模糊的聲響開始從夜空傳來,好像有千萬個聲音在遠處談話:莫斯科在歡迎他們了。遠處,有燈光閃爍,漸漸地燈光益見頻繁;終於,石砌的街路在車輛下面轔轔地震響起來。安娜·瓦西里耶夫娜醒了;車裡的人也開始談起話來,雖則誰也不能聽清誰說的話:所有的語聲全被兩乘馬車和三十二隻馬蹄在街石上面的震響湮沒了。從莫斯科到昆采沃的旅程似乎特九_九_藏_書別悠長而且令人厭倦;全體的人,有的入睡了,有的沉默著,所有的腦袋全都倒向各自的角落;只有葉連娜不曾闔眼,她的眼睛一直不曾離開英沙羅夫的朦朧的身形。一種憂鬱的心情臨到了舒賓心裏:和風拂著他的眼睛,使他煩惱;他裹在自己的外衣領子里,幾乎要流下淚來。烏瓦爾·伊萬諾維奇幸福地打著鼾,左右搖晃著。馬車終於停下了。兩個男僕把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攙下馬車,她簡直快累死了;當她和她的遊伴們告別的時候,她宣稱道,她已經「半死不活」了;他們向她道謝,可是她卻只是重複道:「半死不活啦!」在分別的時候,葉連娜(第一次地)握了英沙羅夫的手;在解衣就寢以前,她在窗前默坐了許久;舒賓,當別爾謝涅夫臨去的時候,卻找到了機會和他低低地說了這樣的話:
當馬車馳抵察里津諾古堡的廢墟的時候,太陽已經高陞于無雲的碧空,荒蕪的城堡,雖在日午,景象也十分慘淡而且蕭索。全體下了馬車,來到草地上,立刻就向公園走去。走在前面的是葉連娜、卓婭和英沙羅夫;稍後,是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手臂上挽著烏瓦爾·伊萬諾維奇,臉上浮著非常幸福的微笑。烏瓦爾·伊萬諾維奇搖擺著,喘著氣,他的新草帽緊勒著他的前額,兩腳在長統靴里好像火燒,可是,他仍然感覺十分快樂;舒賓和伯爾森涅夫殿後。「我們會成為預備隊呢,兄弟,像老兵似的,」舒賓對別爾謝涅夫小聲說。「現在是保加利亞熱的時代啦,」他補充說,朝葉連娜那邊揚揚眉毛。
同時,車夫同著男僕和女婢,已經把筐籃從車上搬下來,於是就在老菩提樹下的草地上擺好了午餐。大家圍著鋪好的檯布落座下來,一齊享用麵餅和別的食物。每個人胃口都極佳,可是安娜·瓦西里耶夫娜還是頻頻地勸自己的客人們努力加餐,並且給他們保證道,在露天野宴是非常有裨于健康的;她甚至用這樣的話奉勸了烏瓦爾·伊萬諾維奇。「不用客氣,」他哼哼著,口裡已經塞得滿滿的了。「這樣可愛的天氣,真是天賜的呀,」她不斷這樣反覆說。她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足足年輕了二十歲。當別爾謝涅夫這樣告訴她的時候,她說道:「是呀,是呀,在我年輕的時候我也出過風頭來的呢;說到漂亮上,我總不出前十名。」舒賓坐在卓婭身旁,不斷給她斟酒;她不肯喝,可是他一定要她喝,結果,總是自己喝下去,立刻又要她再干一杯;他甚至要求讓他把頭枕在她的膝上,可是,她卻無論如何也不肯讓他「這麼放肆」。只有葉連娜好像最嚴肅,可是,在她心裏,她卻有著一種奇妙的平靜的感覺,這是她許久不曾體驗到的。她覺得她心裏充滿著無限的善意,她不只希望把英沙羅夫,也希望能把別爾謝涅夫,經常留在自己身邊……安德烈·彼得羅維奇隱隱悟到了這是怎麼一回事情,於是悄悄地嘆息了。
「那舒賓又算什麼?」她回答說。
「咱說,」不相識的朋友繼續說道,有力的手把舒賓一把推到一旁,好像扔掉一根樹枝似的,「咱說:咱們喊了bis你們幹嗎不bis?咱馬上就走,馬上,立刻,可是,只要這位,只要這位fräulein,不是那位太太,不是,咱不要她,是這位,或者那位,(他指了葉連娜和卓婭)給咱親個嘴,用咱們德國話說,就是einen Kuss;老實的,親一個;呃,怎麼樣?這不要緊的。」
「請你滾開,」他用不高的、然而嚴厲的聲音說。
「對呀,einen Kuss,這不算什麼,」同夥們又喊起來。
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向後倒退了。
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如讀者們所既知,是喜歡呆在家裡的;可是,有時卻完全意想不到地,忽而表現出一種不可克制的慾望來,想出點非常的花樣,來一次不平凡的partie de plaisir;這種partie de plaisir越麻煩,所需要的安排和準備越繁重,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就越激動,而她所得到的快樂也就越多。如果這種心情是在冬日光臨,她就會預定兩三個並排的包廂,遍邀親友,到戲院去,甚或去赴假面跳舞會;如果是在夏天呢,她就會到野外郊遊一回,去得越遠越好。待到翌日,她就會抱怨頭痛,呻|吟起來,不能起床;可是,不到兩月,那同樣的對於「非常事物」的渴望,卻又在她的心裏燃燒起來了。現在,就恰好碰到了這樣的時候。不知道是誰,給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提起了察里津諾的絕妙風景,於是她就忽然宣布後天就要去察里津諾。整個邸宅頓時鬧翻了天:派專人疾馳赴莫斯科,接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回來;同時,另一僕人也匆匆趕去採購酒、餅和各種給養;舒賓的差事是去雇一乘敞篷馬車(光是一乘箱式馬車還不夠用)和備辦駿馬;一個小廝跑到別爾謝涅夫和英沙羅夫那裡去了兩回,分送了兩份請帖,一份是俄文的,另一份是法文的,都出自卓婭的手筆;至於安娜·瓦西里耶夫娜自己,則忙於姑娘們出行的打扮。可是,在中途,苦心籌備的partie de plaisir卻幾乎弄成個不歡而散: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從莫斯科跑回來,神情酸澀,心緒惡劣,滿臉不滿,要找岔的神氣(他還在和奧古斯丁娜·赫里斯季安諾夫娜鬧彆扭);及至知道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情以後,就毅然決然宣稱恕不奉陪;並且說,從昆采沃趕到莫斯科,再從莫斯科衝到察里津諾,又從察里津諾跑回莫斯科,再從莫斯科拖回昆采沃,這簡直是胡鬧;最後,他還補充說,「誰要是能先給我證明,在這地面上,有什麼一塊地方能比另外的一塊更快樂,那我就去。」當然,這是誰也證明不了的,而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既然沒有可靠的護衛,幾乎就要把這次partie de plaisir取消了,可是,忽然之間,她卻記起了烏瓦爾·伊萬諾維奇來,於是傷心地打發人到他房裡去找他,並且說道:「快淹死的人,連一根草梗也抓呢。」他們把他叫醒;他走下樓來,一言不發地聽著安娜·瓦西里耶夫娜的提議,而出乎大家意料之外,他扭扭手指之後,竟然答應去了。安娜·瓦西里耶夫娜禁不住吻了他的面頰,並且喊他為乖乖;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卻輕蔑地笑了,並且說道:「Quelle bourde!」(間或,他也喜歡用用「俏皮」的法國字眼)——於是,次日清晨,在七點鐘的時候,滿裝滿載的箱式馬車和敞篷馬車,就滾出斯塔霍夫別墅的前庭了。箱式馬車裡,坐著太太小姐們、婢女和別爾謝涅夫;英沙羅夫坐在御者座上;敞篷馬車裡,則坐著烏瓦爾·伊萬諾維奇和舒賓。這原是烏瓦爾·伊萬諾維奇自己扭動著手指,把舒賓招到自己身邊來的;他明知舒賓一路之上不會饒他,可是在這位「擁有強大威力」的人和青年藝術家之間,卻不知怎樣地發生了一種奇妙的交情,一種不打不成相識的契合。可是,這一次,舒賓卻饒了他的肥胖的朋友,讓他一路安靜:他只是緘默著,好像心不在焉,而且十分溫厚。九*九*藏*書
「滾開?哈哈,咱才愛聽這個呢!咱難道不能隨便走走?什麼叫『滾開』?咱幹嗎要滾開?」
大家跟著英沙羅夫,並且要從那一幫德國人面前經過。可是領頭的一經打倒以後,嘍啰們也就服帖了,全都不響;只有其中最大胆的一個威嚇地搖著頭,一邊囁嚅道:「唔,等著……上帝知道……咱們走著瞧吧;」可是另一個則甚至脫下了帽子。在他們眼裡英沙羅夫是可怖的,那也並不是沒有理由:在他的臉上,的確可以看出兇狠的、危險的神情。德國人急忙跑去打撈他們的同伴去了;而那位同伴,當他的兩腳一經九*九*藏*書著陸以後,就哭哭啼啼地咒罵起那幫「俄國流氓們」來,並在他們背後高聲叫道,他要去告狀,要去告訴馮·基茲里茨伯爵大人本人去……
「唔?你敢怎麼樣?」
「是幹嗎的,」大個兒用拙劣的俄語繼續說道,「我們給你們大喊bis,大聲叫好,你們是幹嗎的不bis?」
「可尊敬的不相識者」一直聽完舒賓的演說,腦袋輕蔑地偏向了一邊,兩手叉腰。
「青年人,真淘氣呢!」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對烏瓦爾·伊萬諾維奇快樂地說。
一瞬間時光過去了……於是,一個披滿了濕發的圓腦袋露出水面;那隻腦袋,它還吐著泡沫呢,兩隻手在嘴唇旁邊痙攣地亂抓著……
「Mein Gott!」從另一方面也發出了喊叫。
事情原來是這樣的: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對於察里津諾的惜別緻辭還不曾完畢,突然,在離她數步遠近的地方,一叢高大的丁香樹后,發出一串嘈雜的叫聲、笑聲和鬧聲來——一大群亂七八糟的漢子,就是那班歌唱熱愛者,曾經那麼熱烈地對卓婭的歌聲鼓掌的人,忽然擁到小路上。這班音樂愛好者好像有了十分醉意。一見到太太小姐們,他們就停下來;可是,其中之一,一個有著公牛般的頸子和公牛般的血紅眼睛的高大個兒,卻超過了自己的同夥們,蹣跚著來到已經驚呆了的安娜·瓦西里耶夫娜的前面,蠢笨地鞠了一躬。
「水裡?Herr Je!就是這樣嗎?來吧,咱們瞧瞧,那倒很好玩呢,扔到水裡!……」
「他會淹死啦,救救他,救救他吧,」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向英沙羅夫喊道;英沙羅夫正叉開兩腿立在岸上,沉重地呼吸著。
天氣是燦爛的。周圍一切,全都發出芳香,嗡鳴著,歌唱著;遠處,閃耀著湖光水色;輕快的、節日的情懷充滿了每個人的心胸。「啊,多美呀!啊,多美呀!」安娜·瓦西里耶夫娜不住發出讚歎;對於她的熱情讚歎,烏瓦爾·伊萬諾維奇也不住地首肯,有一次,他甚至哼了出來:「真的!說不出!」葉連娜和英沙羅夫偶爾交換一言半語;卓婭用兩個指尖擎著自己的寬邊帽,穿著淡灰色圓頭皮鞋的小腳從粉紅色輕紗的衣裾下面賣俏似地伸出來,眼睛一時望望身旁,一時又瞟瞟身後。「啊哈,」舒賓突然低聲喊道,「卓婭·尼基京什娜好像是在找人呢。我得陪陪她去。葉連娜·尼古拉耶夫娜現在是瞧不起我的,可是,她一向不是瞧得起你,安德烈·彼得羅維奇么?可是,又有什麼兩樣?我要走了;我悶得夠啦。我看你,老兄,你頂好是采點植物標本吧:就你的處境,只有這麼做才挺相宜,從學術的觀點看來,這也很有用處。回頭見!」說著,舒賓就跑到卓婭跟前,把手臂伸給她,並且說道:「Ihre Hand,Madame,」於是,把她的手挽起來,一道兒走上前去。葉連娜停下來,招呼了別爾謝涅夫,也挽了他的手臂,可是,卻繼續和英沙羅夫談話。她問他,用他本國的語言,鈴蘭、楓樹、檞樹、菩提樹等等,該怎麼說。(「保加利亞熱呢!」可憐的安德烈·彼得羅維奇想著。)
老人則僅僅扭了扭手指,作為回答。
她的不高的、然而清脆的歌聲,似乎在明鏡般的湖上飛翔:在遙遠的彼岸的樹林里,每一個字都得到迴響,好像是,在那邊,也有誰在歌唱,聲音是那麼清脆、神秘、非人間、不屬於斯世。當卓婭正要唱完的時候,一陣雷鳴般的喝彩聲就從岸邊的一個亭子里傳來了,接著,從裏面跑出一群紅臉的德國人,他們也是到察里津諾來玩樂的。他們中間有幾個沒有穿上衣,也沒有結領帶,甚至沒有穿背心;他們那麼拚命地喊著bis!使得安娜·瓦西里耶夫娜不得不吩咐船夫趕緊把船劃到湖對岸去。可是,在小舟還不曾到達彼岸之前,烏瓦爾·伊萬諾維奇卻再一次使得自己的朋友們吃了一驚:他看出樹林的某一處回聲來得特別清晰,就出人不意地做起鵪鶉叫來了。起初,每個人都怔了一怔,可是,立刻,大家可聽得真正高興起來,尤其因為烏瓦爾·伊萬諾維奇叫得那麼準確而且神似。這使他非常得意,於是,他又學起貓叫來,可是,貓叫卻並不怎麼成功;於是,再學過一次鵪鶉叫以後,他就把大家瞟了一眼,沉默了。舒賓撲過去,想去吻他,他卻把他推開。正在這時,小舟抵了岸,全體也就舍舟登陸了。https://read.99csw.com
「Ih!der Sakramenter!」其中一個德國人,顯然已經有了十分醉意,笑得透不過氣來,大聲叫道。
忽然間,一聲銳叫從前方傳來;大家全都抬起頭來:原來是舒賓的煙匣子飛進一處灌木叢里,是卓婭給扔出去的。「等等吧,我會跟您算賬的!」他叫著,爬進叢林,找到了煙匣;他正待回到卓婭跟前,可是,還沒有挨近她的身邊,煙匣卻又飛過路那邊去了。這種把戲重複了五次之多,他一直高聲笑著,威嚇著她,可是卓婭卻只是忍住笑,把身體蜷縮起來,好像一隻狸貓。終於,他抓住了她的手指,緊緊地一捏,她就尖聲大叫起來,後來還好一會兒吹著自己的手指,假裝發脾氣,但舒賓卻湊著她的耳朵,對她低低地嘀咕了一些什麼。
「那我決不懷疑,」舒賓又開始說……
「我就把您扔到水裡!」
時間飛逝著;夕暮已經臨近。安娜·瓦西里耶夫娜突然驚慌起來:「啊,天哪,已經多晚了呀!」她叫道。「先生們,美景難留;這是應該回家的時候啦。」她開始忙亂起來,大家,也就隨著騷然起立,向著古堡走去;馬車是等在那裡的。在走過湖濱的時候,他們全都停步佇立,惜別似地又讚賞了一次察里津諾的美景。明麗的晚霞如火,照著各處;晚天赤紅;初起的晚風吹動著樹葉,一時幻出萬變的色彩;湖水微微蕩漾,閃著金光;點綴在公園裡的紅亭和赤塔,和蒼翠的樹林分明映照。「再見吧,察里津諾,我們永遠也不會忘記今天的郊遊!」安娜·瓦西里耶夫娜說道……正在這時候,好像為了要證實她的惜別之辭似的,一件奇特的事情發生了,這事情,倒真是不大容易忘記的。
「他會爬出來的,」他以輕蔑的、全無同情的冷淡回答說。「我們走吧,」他補充說,於是挽起安娜·瓦西里耶夫娜的手臂。「走吧,烏瓦爾·伊萬諾維奇,葉連娜·尼古拉耶夫娜。」
「卓婭·尼基京什娜真是怎樣的姑娘呀!」別爾謝涅夫對葉連娜說。
卓婭抓住英沙羅夫的手臂,可是他卻掙開了,徑直站到那無禮的大個兒前面。
英沙羅夫正待走上前去,可是舒賓卻阻止了他,自己來把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掩護起來。
「請允許我,」他開始道,「可尊敬的不相識者,請讓我向您表示,您的行為使我們大家實在感到驚訝。據我判斷,您該屬於高加索人種的薩克遜支;因此,我們不得不設想您也該懂得一點社交上的禮節,可是,您竟不客氣地對一位未經介紹的太太說起話來啦。請相信我,在別的時候,我個人當以結識您引為莫大的欣慰;因為,我在您身上發現了驚人的筋肉發達——biceps,triceps,deltoïdeus,如果您惠然肯作我的模特兒,那麼,我,作為一個雕塑家,將認為無上的幸福;可是,在這一回,請讓我們安靜吧。」
兩位朋友到達寓所的時候,天色已經微明。太陽還沒有升起,可是,空氣里卻已瀰漫著寒氣,草上也已覆蓋著灰色的露水;早起的雲雀在半明半暗的雲空高囀著歌喉,遙遠的、遙遠的天際,一顆巨大的最後的晨星正凝視著,有如一隻孤寂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