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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二十二

大家都離開了客廳,除了安娜·瓦西里耶夫娜以外。她的頭已經激動得抖動起來。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的這種若有其事的嚴肅,很使她吃了一驚。她期待著許有什麼非常的事情。
「啊!啊什麼?」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插嘴說。「您可是抱有什麼成見?」
「C'est possible.無論如何,我並沒有替我自己辯護的意思。時間會替我辯護的。可是,我認為我有義務向您證明:我知道我的責任所在,並且,我也知道怎樣來顧全……顧全家庭的……那委託在我身上的家庭的……幸福。」
「比方說吧,」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繼續說,「就說我的女兒葉連娜。您不以為她已經到了應該在人生的路上採取決定步驟的時候……我是說,到了該當結婚的時候了。所有這些不著邊際的空談呀,慈善行為呀,好,固然是好,可是,總該有個限度,有個年齡的限制。到了她這樣的年紀,也該擺脫掉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拋開那些什麼藝術家呀、學者呀、以及黑山人之流,像別人一樣生活才是。」
「幹什麼呀?」門一閉上之後,她就喊道。
「不,您說過;您說:『啊』……可是,無論怎樣,我考慮再三,認為有把我的想法預先告訴您的必要,並且,我敢於認為……我敢於希望,我們該à bras ouverts接待庫爾納托夫斯基先生。他可不是那種沒有來歷的黑山人。」
「他父親?他父親也是個在自己的事業上挺出名的人物,德高望重,un vrai stoïcien,大概是一位已經退役的少校,是Б伯爵所有的領地的九_九_藏_書經管人。」
「我!」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囁嚅著,吃了一驚。
「唉,我什麼也沒有說呢,」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反駁說。
「那不用解釋。」
「沒有什麼特別的;您怎麼馬上就裝出那種受罪的樣子來啦?」他開始說,每說一個字都完全不必要地撇一下嘴。「我只是要預先警告您,今兒有個生客要在我們這兒吃飯。」
「他父親是誰呀?」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問。
「他今兒到我們這兒來吃飯?」
我喊道:「懲治一個無罪的人!」
爸爸好像是崇拜他的,就插嘴說:當然不用呀;可遺憾的是,談話到這兒就打住了。晚間,別爾謝涅夫來了,和他展開了一場劇烈的辯論。我從來也沒有見過我們的善良的安德烈·彼得羅維奇像那樣激動過。其實,庫爾納托夫斯基先生也完全沒有否認科學、大學等等的作用,可是,我還是了解安德烈·彼得羅維奇的憤懣的。那位先生把這一切全看作體操之類的玩意兒。飯後,舒賓到我這兒來,跟我說:「這兒的這位和那另外的一位(他從來就不肯直說你的名字)都是講求實際的人,可是,請看吧,多麼不相同呀!那一位有著真實的、活的、獻給生活的理想;可是,這一位呢,連義務感也沒有,只是官僚氣的正派,和什麼內容也沒有的事業心罷了。」舒賓真聰明,我記住了他的話,好來告訴你。可是,在我看來,你們中間有什麼相同的呢?你有信念,那一位,可沒有,因為,一個人是不能僅僅信仰自己的。
「誰呀?」
「庫爾納托夫斯基,葉戈爾·安德烈耶維奇。您不認識他。樞密院主任秘書。」
啊,我的親愛的!我這麼不厭其詳地給你描寫這位先生,只是為了抑制我的苦惱。沒有你,我不能生活;我不斷地看見你,聽見你……我期待著跟你見面,不過不是在我們家裡,像你所打算的那樣——想想吧,那會叫我們多麼不安心、不痛快!——可是,你當然知道,我寫信告訴過你——就在那個小樹林里……啊,我親愛的人!我多麼愛你啊!九_九_藏_書
「我倒很想,」她剛要開始說話……
「是。」
他沉默了。安娜·瓦西里耶夫娜也沉默了一會。
祝賀我吧,親愛的德米特里,我有個求婚的人啦。他昨天在我們這兒吃飯;我猜想,是爸爸在英吉利俱樂部里認識了他,把他請來的。當然,昨兒,他並不是以一個求婚者的身份到我們家來的。可是,善良的媽媽(爸爸已經把自己的希望告訴了她)卻在我耳邊偷偷地告訴了我這位客人的來歷。他名叫葉戈爾·安德烈耶維奇·庫爾納托夫斯基;現任樞密院主任秘書。首先,我給你描寫一下他的風采吧:身材中等,比你稍矮,風度甚佳;五官端正,頭髮剪得很短,連鬢鬍子。眼睛不大(跟你的一樣),褐色,靈活;口扁闊;眼睛里和嘴唇上,常有照例的微笑,好像在做著例行的公事。舉止大方,說話也清楚,在他身上一切好像都十分準確;行動,談笑,飲食,也全像在辦公事。「她把他研究得多麼仔細啊!」也許,這時候,你是在這麼想吧。是的;不研究清楚,怎樣好來給你描寫呢?況且,怎麼能不研究自己的求婚人呢?在他身上有著鋼鐵般的……同時又是遲鈍的、空虛的東西——並且,也很像個正人君子;據說,他的確是個正人君子呢。你,好像也是鋼鐵般的;可是,你卻跟他不同。席間,他坐在我旁邊,舒賓坐在我們對面。最初,談話是關於商業經營一類的事情;據說,他對於企業經營很內行,曾經為了去經營一個大工廠,幾乎棄官不為。可惜,他並沒有當真這樣做!舒賓於是談起戲劇;庫爾納托夫斯基先生就宣稱(我得承認,他這麼宣稱,是全無虛偽的謙抑的),他對於藝術之類的事情一竅不通。這使我想起你來……可是,我又想道:不啊,德米特里和我對藝術的無知,是和這位先生大不相同的。這位先生好像就是說:「我不懂藝術,而藝術也並不是必要的,可是,在一個秩序良好的國家裡,藝術呢,卻也可以容許。」然而,對於彼得堡社會和那般comme il faut,他又好像不大看得上眼:他有一次甚至稱自己為一個無產者。我們,他說道,我們是勞動者!我想道:如果德米特里說了這樣的話,我就會不高興的;可是,對於這一位呢,我且讓他去說,讓他去吹吧!他對我很殷勤,可是,我總覺得,這好像是一位很大很大的官兒,在對我屈尊地談話呢。當他想要稱讚某人的時候,他總說,某某是一個知法度的人——這是他的口頭禪。他好像很自信,勤勉,也能自我犧牲(你瞧,我該是公正無私的吧?),那就是說,能夠犧牲自己的利益;可是,他終歸是個大大的專制魔王。落到他的手裡,那就夠苦的啦!在席上,他們談到了賄賂的事……九九藏書
「我知道,您一向都把我當作個『不道德』的人,」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突然也開始說道。
「什麼原則呀?」舒賓問。
他直到很晚才走;可是媽媽卻還來得及告訴我,說那位先生很喜歡我,爸爸因此也喜歡得了不得……我可不知道他可曾說過我是個「知法度」的女子?我差不多要告訴媽媽,說我真是抱歉得很,因為我已經有個丈夫啦。爸爸為什麼那麼不高興你呢?媽媽那方面,我想我們不久就有辦法了……
「我也知道,」他說,「在許多場合,受賄的人實在沒有罪,因為,他也是沒有辦法。可是,如果被發覺了,也還是應當加以無情的懲治。」
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冷冷地掃了安娜·瓦西里耶夫娜一眼。
「當然哪;我只要把廚子萬卡叫來,叫他多預備兩樣菜就是啦。」
「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呢?」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想著。(她當然不知道,前晚在英吉利俱樂部吸煙室的一角里,關於俄國人缺乏演說才能的問題曾經引起過一場辯論。「我們中間有誰會演說呢?請舉出一個來吧!」辯論者之一這麼叫道。「哪,比方說,咱們就有斯塔霍夫,」另一個這麼回答,還指了指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那時,他正站在旁邊,高興得差點大聲叫出來。)
庫爾納托夫斯基像是惱了,又像是吃驚,只是說:
翌日,在葉連娜給英沙羅夫的信里,除了別的https://read.99csw.com話以外,寫了下面的話:
「是的;為了原則的緣故。」
「也許,您是對的。我並不想否認,事實上,有時候,我的確給了您對我不滿的正當理由(「我的灰馬喲!」忽然閃過安娜·瓦西里耶夫娜的頭腦),可是,您,您自己也得承認,您當然也知道,像您那樣的體質……」
「唔,那麼,就請您好好兒聽著好了,」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回答說,仍舊把嘴角拉了下來。「我可以明明白白地,不用繞彎兒地告訴您:我認識了,我接近了這位青年人——庫爾納托夫斯基先生,我希望,他可以做我的女婿。我膽敢這樣想,當您看見他以後,您就決不會怨我有所偏愛,或者判斷輕率。(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一邊說,一邊得意自己的雄辯。)他受過極優良的教育,帝國貴族法學院畢業,人品極好,三十三歲,主任秘書,六品文官,頸子上掛的是斯坦尼斯拉夫勳章。您,我希望,總會平心靜氣地承認,我並不是那種喪心病狂,只想高攀的pères de comédie之類的人;可是,您自己就跟我說過,葉連娜·尼古拉耶夫娜是喜歡實際的、有作為的人:那麼,首先,葉戈爾·安德烈耶維奇在自己的事業上,就正是個頂有作為的能手;而在另一方面,我的女兒是醉心慷慨的行動的:那麼,您就得知道,葉戈爾·安德烈耶維奇,當他一有了單靠自己的薪金就能過活的可能性——請您注意,可能性——的時候,他就馬上,為了他的兄弟們的利益著想,把他父親規定每年給他的那一筆錢,全都不要了。」
在四點差十分的時候,一輛出租馬車來到斯塔霍夫家別墅的階前。一位先生,年紀還輕,儀錶不俗,衣著大方而精緻,走下車來,命令僕人前去通報。這就是葉戈爾·安德烈耶維奇·庫爾納托夫斯基。
「您明白,我可不管那些,」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說著,站起來,戴上帽子,一面吹著口哨(他聽什麼人說過,只有在別墅里或者在跑馬場里,才可以吹口哨),到花園裡散步去了。舒賓從自己房間的小窗里望見他,就默默地向他伸了伸舌頭。read.99csw.com
「那就叫您奇怪?請稍等一等,再奇怪也不遲。」
在退役近衛中尉斯塔霍夫家裡,從沒有人見過家主曾經像那天那樣情緒惡劣,而同時又是那麼自信而且儼然。他穿著大衣,戴著帽子,慢慢吞吞地大踏步走進客廳里來,腳跟蹬得咚咚響;他走到鏡子面前,把自己端詳了好半天,搖了搖頭,於是以凜然不可犯的嚴肅咬了咬嘴唇。安娜·瓦西里耶夫娜以顯明的激動和隱秘的歡喜迎接他(她從來不能以另外的態度迎接他的);他甚至連帽也不脫,也不向她問好,只是一言不發地讓葉連娜吻了吻他的麂皮手套。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問起他的治療情況——他卻全不理她;烏瓦爾·伊萬諾維奇出來了——他也只瞥了他一眼,給了他一聲:「咦!」對於烏瓦爾·伊萬諾維奇,他照例是冷淡而且倨傲的,雖則他也承認在他身上存在著「真純的斯塔霍夫血統的痕迹」。如所周知,幾乎所有的俄國貴族世家都相信特殊的、他們所獨有的遺傳特徵之存在:我們不止一次地聽到「在自己人中間」討論著什麼「波德薩拉斯金式」的鼻子呀,或者「佩列普列耶夫式」的後腦勺呀之類的事情。卓婭進來了,對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請了安。他咕嚕了一聲,就沉到一張安樂椅里,要了咖啡,只在這時才脫下帽子。咖啡送來了,他喝了一杯,於是,眼睛把在座的人依次掃了一過,這才從牙齒縫裡透露一點兒消息:「Sortez,s'il vous plaît,」於是,又轉向他的妻子,補充道:「Et vous,madame,restez,je vous prie.
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又掃了安娜·瓦西里耶夫娜一眼——這一回,卻帶著諷刺的意味。

「叫我怎樣來理解您的話呢?」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問。
「啊!」安娜·瓦西里耶夫娜脫口叫起來。
「可是,我也並沒埋怨您呢,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
「就是為了跟我說這個,您就把所有的人都打發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