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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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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還遠著呢,」他終於說,照例扭了扭手指;「我們原是說著別人,可是你……你瞧……倒把自己扯進去了。」
「您是該責備我的,」葉連娜繼續說,「因為我沒有早一些明白告訴您……」
「是什麼時候,是怎麼做出這種事來的呀?誰給你們行的婚禮呀?在哪兒呀?怎麼個結婚法呀?啊,我的上帝呀!我們的朋友們會怎樣說,社會上會怎樣說啊!咳,你,無恥的偽善者,做了這種好事之後,你還有臉生活在你父母的屋頂底下!你就不怕……不怕天雷劈呀?」
「是的,我知道的:我的丈夫……」
「可是,爸爸……」葉連娜剛剛要開始說。
「我用不著跟您遮掩什麼,」她說道,「是的,我去過那房子。」
同時,醞釀在東歐的風暴,終於爆發了。土耳其對俄國宣了戰;諸公國的撤退期限已經滿了;昔奴魄大戰就在目前。英沙羅夫最近接到的信件,全都召喚他火速返回祖國。他的健康還沒有復元:他咳嗽,感覺虛弱,時發低燒,可是,他卻幾乎整天不在家裡。他的靈魂燃燒起來了;他再也不能顧及自己的病弱。他不斷地在莫斯科奔走,秘密地會見各種人,整晚寫信,整天不見人回來;他已經通知房東,說他不久就要離開,並且已經預先把他那些簡陋的傢具送給了他們。葉連娜,在她這一方面,也做著啟程的準備。在一個下雨的傍晚,她正坐在自己的房裡縫一些手絹的飾邊,一面不自主地以沉鬱的心情聽著風聲的怒吼。她的婢女進來了,告訴她說:她爸爸正在媽媽的寢室里,叫她立刻過那邊去……「您媽哭著呢,」她對正要過去的葉連娜低聲說,「您爸爸在發脾氣……」
可是,正在這時,寢室的門開了,一張嵌著閃光的眼睛的蒼白的臉,出現了;那正是舒賓。
「為了上帝的緣故,Nicolas,」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喃喃道,「Vous me faites mourir.read.99csw.com
「結婚了!跟那麼個走江湖的、那麼個黑山種結婚!貴族世家尼古拉·斯塔霍夫的女兒嫁給那麼個流浪漢,那麼個沒有來歷的東西!還不待雙親的祝福!你以為我就會輕輕放過?我就不會去告狀去?我就會讓你……讓你們……我會把你送進修道院,把他送去服苦役,送到囚徒隊里去!安娜·瓦西里耶夫娜,請您立刻告訴她:您取消了她的繼承權!」
「年輕人的事情嘛,」烏瓦爾·伊萬諾維奇回答。
「我的丈夫,」葉連娜重複說。「我跟德米特里·尼卡諾雷奇·英沙羅夫結婚了。」
烏瓦爾·伊萬諾維奇正躺在自己床上。一件無領襯衫,由一顆大紐子扣在他肥胖的頸上,堆成許多松闊的褶皺搭拉在他的女人似的乳|房面前,剛好露出一個杉木的大十字架和一個避邪的護身香囊。一條薄毛毯蓋住他肥碩的肢體。床頭柜上,一支蠟燭在一杯克瓦斯旁邊暗淡地燃著,在床上,在烏瓦爾·伊萬諾維奇的腳頭,非常頹喪地坐著舒賓。
「你?……結婚了?……」安娜·瓦西里耶夫娜艱難地說。
葉連娜坐下來。
「打起仗來,倒沒有關係,一點兒也不錯:您今兒說話可特別公正起來啦;可是,對於生活,那可大有關係呀!並且,您知道,她和他是想著生活在一塊兒的。」
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倒在自己的椅子里;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倒退了兩步。
「打起仗來……倒沒有關係,」烏瓦爾·伊萬諾維奇說。
葉連娜急忙跑到母親身邊。
「我在您面前是該受責備的……」她開始說……
「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為了上帝的緣故,」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呻|吟著。
「給我們一些時間,」烏瓦爾·伊萬諾維奇回答道,「自然會有。」
「離開這兒?到哪兒去?」
葉連娜抬起眼睛來,看著他。
「到他的祖國,保加利亞去。」
「會有?哦,你俄羅斯的土壤!哦,你擁有強大威力的人!可是你說:會有?您瞧——我會把您的話記錄下來的!可是,您為什麼吹滅了蠟燭呢?」
「一點兒也不錯,是一個『人』。是的,他有一張了不起的面孔,可是不健康,很不健康。」
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沉住氣,只用低音說。葉連娜默默地看了看他,又看看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她的面色蒼白了。
「是呀,是呀。可是,在莫斯科,會掀起怎樣的謠言、蜚語和閑話的大|波啊!她可不怕這些……況且,她原是超乎這一切之上的。她要走了——走到怎樣的地方去?連想一想也可怕!走到怎樣的遠方,怎樣的荒野啊!是怎樣的未來等待著她呢?我好像就看見她,在大風雪的夜晚,零下三十度的氣候里,從冷清的驛站出發。她要離開她的祖國,離開她的家人了;可是,我是了解她的心情的。她丟在背後的儘是些什麼人呢?她在這兒看見的儘是些什麼人呢?庫爾納托夫斯基、別爾謝涅夫和不才我之輩:這還是這一批里優秀的呢。有什麼可以遺憾的呢?只有一件卻是糟糕的,聽說她的丈夫——鬼知道,我這舌頭好像怎麼也卷不出這麼個字眼兒來——聽說英沙羅夫吐血;那可真糟糕透啦。前不久我見過他,那面孔,可以活脫塑出個布魯圖來……您可知道布魯圖是誰嗎,烏瓦爾·伊萬諾維奇?」read.99csw.com
「可是,你可知道,」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打斷她說,「我只要一個字就可以毀掉你!」
「是的,媽媽……饒恕我。兩星期以前我們秘密結婚的。」
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怒不可遏地轉過身來,把拳頭對著舒賓威嚇了一通,於是,靜立了一會兒之後,就急忙溜出去了。
葉連娜微微聳了聳肩,就來到安娜·瓦西里耶夫娜的寢室。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的善良的妻子正斜倚在一張躺椅上,嗅著灑了香水的手巾;家主自己,則站在壁爐旁邊,上衣的紐子一直扣到喉際,戴的是高而硬的領結,漿得硬挺的領子,從那神氣活現的氣派,可以隱隱看出一位國會演說家的雄姿來。他以演說家的姿勢擺了擺手,向女兒指著一把椅子,當女兒並不明白他的手勢,只是詢問地瞧著他的時候,他就連頭也不回,威嚴地說道:「我請您坐下。」(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對自己的妻子照例稱,對於女兒,卻只有在非常的場合里才這麼稱呼的。)
「走開!」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怒吼著,抓住女兒的手臂,「你給我出去,不要臉的丫頭!」
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的眼珠鼓出眼眶來了。
「我請您不要打斷我。讓我們,在思想上,把過往回溯一下吧。我們,我和安娜·瓦西里耶夫娜,總算盡過我們的義務。我們,我和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在您的教育上總算不遺餘力:不惜花費,不辭操勞。您從所有這些操勞、這些花費里到底得到了什麼,那是另一個九*九*藏*書問題;可是我想,我總有權利期望您……我和安娜·瓦西里耶夫娜總有權利期望您,至少,會把我們對您,我們惟一的女兒……所灌輸的,que nous vous avons inculqués,那些道德原則,視為神聖不可侵犯。我們有權利認為,無論什麼新『思潮』也不能跟那……跟那神聖的古訓相抵觸。可是,結果怎樣呢?我現在所說的,並不是在您那種性別和年齡上所難以避免的輕率……可是,誰能料得到,您竟是忘形到了這樣的地步……」
「我要睡了。再見吧。」
「好極啦!您聽見沒有,您聽見沒有,安娜·瓦西里耶夫娜?那麼,大概,您知道是誰住在那兒吧?」
「哈,到底,是有那麼回事呀!」
「曾經有過那麼一個時代,」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又開始說,「女兒對於自己的父母,是正眼也不敢望的;在那時代,雙親的權威可以使得不孝的女兒發抖。那種時代,不幸,是過去了;至少,有許多人以為是過去了;可是,請讓我告訴您,就是如今,總也還有些法理存在,它們不許可……不許可……總之,總也還有些法理存在。我請您注意到這一點:總也還有些個法理……」
安娜·瓦西里耶夫娜眼淚汪汪,擤著鼻涕。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把右手插|進上衣的胸襟里。
「對呀,年輕、光榮、勇敢的事情。死、生、鬥爭、敗北、勝利、愛情、自由、祖國……好極啦,好極啦。仁慈的上帝呀,請您也把這些同樣地賜給我們每一個人吧!這比齊頸脖埋在泥沼里,裝作滿不在乎,而實際上也的確滿不在乎,是不大相同的呀。可是,在那裡——弦是綳得緊緊的啦:要響,就響得全世界都能聽見,不然,就乾脆綳斷吧!」
「請別說que je vous fais mourir,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您簡直想也想不出您馬上會聽到怎樣的下文——頂難聽的還在後頭呢,我警告您!」
舒賓把頭垂到胸前。
「我叫您來,葉連娜·尼古拉耶夫娜,」在一陣頗長的沉默以後,他發言了,「是要跟您談談,或者,我們不如說,是要求您解釋一下。我很不滿意您,不,這樣說還太婉和;您的行為令我——令我和您的母親……您在這兒看見的您的母親——感到痛苦和羞辱。」
「是的,」長久沉默之後,他又繼續說,「英沙羅夫是配得上她的。可是,這是多麼荒誕無稽呀!誰read•99csw•com也配不上她。英沙羅夫……英沙羅夫……幹嗎來這麼一套虛偽的自謙呢?是的,我們承認,他是個好青年,他站穩了自己的腳步,雖然直到目前,他也不見得比我們這班可憐的罪人們多做出一些什麼事來;況且,難道說,我們就真是那種百無一用的廢物么?比方,就說我吧,烏瓦爾·伊萬諾維奇,難道我就是那種廢物?難道上帝在各方面對我都是這麼吝嗇?難道上帝就沒有賦予我任何能力、任何才能?誰知道,也許,在時間的進程里,帕維爾·舒賓的名字有一天也將成為光榮的名字吧?您瞧,那兒,在您的桌上擱著一枚銅幣。誰知道,有一天,也許,一百年之後,那枚銅幣也許會成為那些感恩的後代為紀念帕維爾·舒賓而立的銅像的一部分呢?」
「是的,」他沉思地說,「她結了婚,就準備走啦。您那位侄兒,嚷著,叫著,鬧得個滿屋皆知;他把自己關在他妻子的寢室里,原是為了保密,可是,不只是小廝們,丫頭們,就是馬夫們也全聽得一清二楚啦!他現在還在那兒橫衝直撞,鬧著,咒著,差點刷我幾個耳刮子;他是在那兒發他的家長的威風啦,就像一頭髮了瘋的狗熊;可是,他是鬧不出什麼名堂來的。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可真給毀啦,可是,女兒要走開倒比女兒結婚更叫她傷心。」
「爸爸,」葉連娜說道,「我知道您要說什麼了……」
「到土耳其人那兒去哪!」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喊著,就暈過去了。
「他們……也沒有權利,」烏瓦爾·伊萬諾維奇說著,從杯子里呷了一口克瓦斯。
烏瓦爾·伊萬諾維奇用手肘把自己撐起來,注視了好一會已經興奮起來的藝術家。
「不,」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繼續說著,轉向葉連娜,「你不知道我要跟你說什麼!」
「你的……」
葉連娜伏到母親腳前,抱著她的膝蓋。
烏瓦爾·伊萬諾維奇扭了扭手指。
「不,你不知道我要說什麼,」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用極高的假嗓音喊道,他的議會演說家的丰姿,流利威嚴的演說辭以及低音的調子,不意之間,全都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你不知道,你這下賤的丫頭……」
「您那好侄兒,」舒賓繼續說道,「揚言要到大主教、總督和總長衙門去告狀,可是,結局總不外女兒一走完事。誰高興毀掉親生的女兒呢!他汪汪地叫過一陣,自然就會把尾巴耷拉下來的。」
葉連娜的臉整個地紅了,眼睛開始發起光來。
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差不多驚呆了。
「是的,小姐,是的,只要一個字!用不著那麼給我瞪眼!(他把兩手交叉在胸前。)我且問您,您可知道波瓦爾街附近,**衚衕里的一幢房子?您可是到那兒去過?(他頓起腳來。)回答我,下賤的丫頭,別想跟我遮遮掩掩的!別人,別人,下人們,小姐,desvils laquais瞧見您上那兒去過啦——上您那……」https://read.99csw•com
「爸爸,」葉連娜說道(她是從頭到腳,全身顫慄著了,可是她的聲音卻是鎮定的),「您高興把我怎樣都行,可是,您不該罵我無恥,罵我偽善。我本不想……不想早早就叫您煩惱;可是,一兩天內,我也會不得不自動把所有的事情完全告訴您的,因為,我們,我的丈夫跟我,在下星期就要離開這兒。」
「做母親的,」他說道,「唔……當然……」
「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他盡著嗓子高喊道,「奧古斯丁娜·赫里斯季安諾夫娜來啦,她叫您去呀!」
「有什麼知道不知道?總歸是個人罷了。」
「哦,俄羅斯國土的偉大的哲人!」舒賓叫道,「您的每一個字都有著純金般的重量,銅像,不該給我,卻該給您建立呀,我自己就來擔任這個工程。哪,就照您現在躺著的這樣子,就照著這個姿勢,這叫人不明白主題到底是什麼——是懶惰呢,或者是力量——我就把您這樣塑出來。您是照準我的自私心和虛榮心作了一個公平的抨擊了!是的!是的!談自己是沒有用的,吹牛是沒有用的。在我們中間,還沒有一個人;任憑您朝哪兒看去,都找不出一個真正的人來。到處——不是小氣鬼,就是胡混混,不是小哈姆雷特,就是自我陶醉的英雄,或者,就是地底下的黑暗和混沌,不然,就是懶惰的空談家,和木頭木腦的鼓槌!也還有像這樣的人呢:他們可恥地不厭其煩地研究著自己,永遠感覺著自己的情感的悸動,不斷給自己報告道:『這,是我所感的哪;這,是我所想的哪。』多麼有用的、聰明的事業!不!如果我們中間真有什麼像樣的人,那麼,那個年輕的姑娘,那個敏感的靈魂,也就不至於把我們扔在腦後,不至於從我們這兒魚一樣地溜到水裡去了!這是怎麼回事呢,烏瓦爾·伊萬諾維奇?我們的時代什麼時候才能來?在我們中間,什麼時候才能有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