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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二十九

「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僕人儼乎其然地說道,「您是我們老爺!」
「那是……我……真的……我原想……」
僕人走開了。
「別跟我來你那丑角腔兒!」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忿然叫道。「你簡直忘了上下!這,又可以證明我在這個家裡不算什麼,簡直不算什麼!」
「俱樂部以後呢……我是說,俱樂部以後呢。」
「您當真以為您是個大政治家嗎,尼古林卡?」舒賓用一種嘲笑的聲音說。
「饒了我吧……」
舒賓從椅子上站起來。
「對不起,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我明兒還得工作。下回再說吧。」說著,他就出去了。
「她准在織襪子……為她自個兒;為自個兒呢——可不是為您。」
「啊?您不是要到俱樂部去么?」
舒賓又伸了一個懶腰。
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皺了皺眉,在房間里來回走了兩次,於是,從櫥里拿出一隻天鵝絨小匣子,裏面就盛著那隻「小別針」;他把那別針看了很久,又用絲手絹將它擦了擦。於是,他坐在鏡子前面,細心地梳了自己的密而黑的頭髮,以一種凜然的表情把頭一時偏左,一時偏右,舌頭抵著腮幫子,眼睛一直盯著發上的分線。有人在他身後咳嗽了一聲:他回頭一看,原來是剛剛送過咖啡的僕人。
「您真像畢達哥拉斯一樣雄辯啦,」舒賓說,「可是您可知道,我要給您個什麼忠告?」九*九*藏*書
僕人斜著眼把舒賓偷偷望了望,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則端起杯子,加上了一些奶油,又抓過十多塊方糖來。
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憤然轉過身去。
吃驚的僕人朝門口跑去。
「站住!」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叫道。「看門的人跟你說什麼來?」
「我要說的是,」僕人一走,他又開始說,「在這個家裡,簡直就沒有人把我放在眼裡——如是而已。因為,這如今哪,誰都根據外表來看人:比方,有的人,本來無聊、胡塗,可是,要是裝得儼然凜然呢——自然就有人尊敬他;同時,另外的人呢,實在,也許抱有絕大的才能……能做一番大事……可是,因為他自己謙虛……」
「那也很不假。當然,那也是不能不然的。實事求是,又有手腕……」
「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您老爺別生我的氣;可是,我,從小就給您當差,因為敬愛老爺,我就不得不給您報告……」
「沒法度……哪,聽說,您那挺得意的庫爾納托夫斯基先生,那位挺有法度的人,昨晚可剝了您整整一百銀盧布呢。那可不算客氣啦,您得承認。」
「做什麼?」他問他。
「您大概是為那另外的一位,在列維爾的那一位,買的吧?」
「天哪,仁慈的上帝!這是怎麼回事!」僕人走後,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獨自尋思著,「那笨蛋告訴我的是什麼事呀!呃?可是,我得調查出那是個什麼地方,是誰住在那裡。我得親自去一趟。竟到了這樣的地步呀!……Un laquais!Quelle humiliation!read.99csw.com
「哦,他沒……沒說什麼……他說,一個大……大學生……」
「做父親的看中了女婿,」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繼續說,把糖戳碎了一塊,「可這和女兒有什麼相干呀!在往日,家長制的時代,倒全都很好,可是如今呢,我們把這全都改變過來啦。Nous avons changé tout ça.這如今的時代,年紀輕輕的小姐,高興跟誰說話就跟誰說話,高興讀什麼書就讀什麼書;不帶僕人也不帶婢女,竟也能一個人在莫斯科滿街跑,就跟在巴黎一樣啊!而這呢,好像全成了不成文的法律!前不久,我問道:葉連娜·尼古拉耶夫娜到哪兒去啦?回答是:小姐出去啦。到哪兒去啦?誰也不知道。這難道——成體統嗎?」
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頓起腳來。
「就揍她一頓。看看怎樣?」
「你在撒什麼謊,你這笨蛋?!」
僕人感到躊躇了。
「笑吧,儘管笑……可是,我得告訴你,我再也沒有見過像她那樣的女人。那麼誠實,那麼不自私自利……」
「這我知道;怎麼樣?」
「在哪兒?什麼?什麼房子?」
「住口!如果你漏了口風……要是誰……要是給我聽見……就是到地底下你也別想逃!聽見沒有?滾!」
「我當他真會給我什麼read.99csw.com切實的忠告呢。可是,從他又能指望什麼好的來!一個藝術家呢,沒法度的傢伙……」
「當奧古斯丁娜·赫里斯季安諾夫娜回來的時候……您懂得我的意思嗎?」
於是,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高聲地重複了一回「Un laquais!」以後,就把別針仍然鎖回到櫥里,到安娜·瓦西里耶夫娜這邊來。他發覺她正躺在床上,臉上縛著繃帶。可是,她那受苦的樣兒卻更激起他的怒火,他很快就把夫人弄得涕淚交流了。
一個長相難看的僕人用托盤端來一杯咖啡,一些奶油和方塊白糖。
「老爺剛剛說,」他開始說,「剛剛說您不知道葉連娜·尼古拉耶夫娜,不知道小姐到哪兒去啦。小的,可是知道的。」
「她把那支票兌現了沒有?」舒賓問。
「嗯,是的,不錯。就怎麼樣?」
「除了開玩笑,你就再也不會點兒別的,」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回答。「你就不肯替我設身處地想想:你就乾脆不想明白我已經習慣了那個女人,簡直就是離不開她,少了她我就只有苦惱。這兒已經是十月,眼看就是冬天啦……她到底死呆在列維爾幹什麼呢?」
「當您看見她的時候……您可明白我的意思?」
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在自己的書齋里,繃著臉,來回踱著;舒賓坐在窗前,蹺著腿,悠然地吸著雪茄。
「唔,不錯,的確也是打牌的好手。可是,葉連娜·尼古拉耶夫娜……誰能摸得透她?我倒很想知道,有誰高興來試試,來琢磨琢磨她到底在想些什麼?今兒個她歡歡喜喜,到明兒,可又陰陰沉沉啦;一忽兒,變得那麼瘦,叫read.99csw•com人看也不想看她一眼,可是,一轉眼,又忽然復了元——所有這些,全沒有任何明顯的來由……」
「嗯,是的……那怎麼樣呢?」
「安娜·瓦西里耶夫娜還虐待您呢……可憐的人!」舒賓說著,伸了伸懶腰,「啊,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我們可真是一對罪人哪!您最好給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準備點兒什麼小禮物吧。明後天就是她的生日,您知道,就是您的一點點兒殷勤小意思,她也是多麼珍重的。」
「把一省之長的鼻子牽著走,」舒賓補充說道。
「波瓦爾街附近……**衚衕。離這兒不遠。小的也問過看門的人:都是誰住在這兒呀?」
「所以他就想著:『管它的呢!』」舒賓插嘴道,「『岳丈大人不岳丈大人,那還是個未定之數,可是,一百盧布對於一個不受賄賂的人,可就是個不小的實惠哪。』」
「又是打牌的好手,」舒賓又說。
「請別這麼從這個角落踱到那個角落吧,」他說道,把煙灰從雪茄上敲下來。「我一直在等著您說話呢,我這麼一直跟著您晃,連脖子都晃酸啦。況且,您這麼走來走去,也真有點太緊張,太過火啦。」
「什麼?」
「那麼不自私自利,」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重複說,提高了嗓子,「那真叫人驚嘆!有人告訴我說,世界上有千千萬萬別的女人;可是我告訴他說:拿那千千萬萬來給我瞧;我說:把那千千萬萬拿來給我瞧:ces femmes—qu'on me les montre!可是,她就是一個勁兒不寫信來,這真急死人!」九九藏書
「請用您的咖啡,早點兒讓用人下去吧,」舒賓說道。「您自己不是說過,不應該devant les domestiques……」他又低聲補充說。
「什麼忠告?」
「住嘴,流氓!聽著,壞蛋:你敢響一聲,敢對任何人……就是在夢裡……」
「啊,既然那麼著,當然行啦。」
「岳丈大人?……我是個什麼鬼的岳丈大人哪?Vous rêvez,mon cher.當然,任憑是個什麼別的女子,有這麼個男人來求婚,也該夠喜歡的啦。你來評評吧:精明強幹,一手打出那麼一個天下來,身兼兩省要職……」
「住口,流氓!你怎麼敢?……葉連娜·尼古拉耶夫娜一片善心,去探望那兒的窮人;你,你……滾,笨蛋。」
「今兒晚上我們到哪兒去逛逛呢,帕維爾·雅科夫列維奇,啊?」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斜著眼,藹然問。
「是的,是的,」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急忙說道,「你提醒我這個,倒叫我十分感激。當然,當然;一定的。我現有個小玩意兒:一隻小別針,前兒個在羅森施特羅哈買的;可是,真的,我不知道,這能行嗎?」
「那算什麼?我們打的是規矩牌。當然,我原來希望……可是,這屋子裡的這些人可就不知道怎樣去賞識這麼個人物……」
「隨老爺您的便;三天前,我可是看見我們小姐走進一處房子里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