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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二十八

「葉連娜?」英沙羅夫詢問地說。
「我好多了,我已經差不多全好了。」
「為什麼說鎖鏈呢?」她打斷他的話。「我們是自由人,你和我。是的,」她繼續說,沉思地注視著地下,一隻手仍然撫摸著他的頭髮,「近來,我體驗過許多事情,這全是我以前連想也沒有想過的!以前,如果有誰對我說,我,一個有教養的年輕小姐,會假託各種各樣的口實,一個人從家裡跑出來,並且,是跑到怎樣的地方去呢?跑到一個青年男人的寓所去!——那麼,我準會多麼生氣啊!可是,現在,果真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我可一點兒也不感到生氣。上帝見證,我一點兒也不呢!」她又說,轉向英沙羅夫。
「德米特里!」她又開始說道,「當然,你還不知道,我來看過你,你在那兒,躺在那可怕的床上……我看過你,你已經落在死神的爪子里,人事不知……」
「你,也瘦了呢,我可憐的葉連娜,」他回答說,用嘴唇捉捕著她的手指。
「你就是我的未來,」英沙羅夫回答說,「就是我的光明。」
「德米特里,」她重複說,她的面頰整個地羞紅了,在他的胸前偎得更緊。
「你並沒有拖累我,葉連娜,我們會一塊兒走。」
「什麼?」她迷惘地回答。「你覺得不舒服?」她急忙又說。
他只是用一個微笑回答她。
「為什麼?安德烈·彼得羅維奇是那麼善良!我在他面前是不害羞的。我有什麼可以害羞的呢?我可以告訴整個世界我是屬於你的……況且,對於安德烈·彼得羅維奇,我是兄弟般信任的read•99csw.com。」
「你饒了我吧,」英沙羅夫說。他想站起來,可是,馬上又沉到沙發里了。
「你變得多麼瘦啊,我可憐的德米特里,」她說著,一面用手撫摸他的頸項,「你的鬍子多長喲!」
「你看過我?」
「你好啦,你沒有死。啊,我是多麼幸福!」
英沙羅夫偎到她肩上。
「眼淚?我的眼裡?」她用手絹揩了揩眼睛。「哦,傻孩子!他還不知道,人們為著幸福也可以流淚呢。我給你說吧:當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我看你並沒有什麼特別,真的。我記得,最先,舒賓倒很叫我感到興趣,雖然我從來也沒有愛過他;至於安德烈·彼得羅維奇呢——哦!有一個時候,我曾這樣想過:我期待的難道就是他?可是,對於你呢——我什麼也沒有感覺過;只是……慢慢地……慢慢地……你就用雙手把我的心緊緊地抓去啦!」
「那麼,請離開我吧!你瞧,葉連娜,當我病倒的時候,我還沒有立刻就失掉知覺,我知道我是站在毀滅的邊緣;就是在我發燒、在我譫語的時候,我也朦朧地意識到,那是死亡正在向我走來,我已經跟生命、跟你、跟一切告了永別,我已經放棄了任何希望……可是,這突然的死里回生,這黑暗之後的光明,而你……你……就在我的身旁,和我同在……你的聲音,你的呼吸……這叫我受不住!我覺得我狂熱地愛著你,我聽著你親口說你是我的,可是我卻不能給你回答……請……請走吧!」
「告訴我,你難道從來沒有想到過,這病,九-九-藏-書是作為一種懲罰,臨到我們身上來的么?」
葉連娜垂下眼睛。
「啊,我們過了些怎樣的日子呀,德米特里,是怎樣殘酷的日子喲!如果一個人失去了所愛的人,他怎麼能活呢!每一回,我都預先知道安德烈·彼得羅維奇會來告訴我怎樣的消息,真的,我知道的;我的生命也好像跟著你的一道兒升上去,一道兒沉下來呢。啊,歡迎你的生還呀,我的德米特里!」
「你還活著,你是我的,」她不斷重複著,擁抱著他,撫摸著他的頭。他幾乎昏迷了;這樣的接近,這樣的愛撫,這樣的幸福,使他的呼吸幾乎窒息。
她坐到他身旁,緊緊地偎依著他,開始用歡笑的、愛撫的、溫存的、只能閃耀在有了愛情的女性的眼裡的目光,凝視著他。
忽然,她的險陰沉下來。
「那是沒有關係的。你瞧著,我們很快就會復元的!風暴已經過去啦,正跟那天我們在教堂里相會的時候一樣:它已經吹過去啦,消滅啦。現在,我們要開始生活啦。」
她的全身顫慄了。
她快樂地把髮捲搖了一搖。
他聽著她,聽著,面色一時發白,一時發紅。幾次,他想要止住她——突然,他直起身子來。
「我也觀察到,」她繼續說,把頭髮甩向腦後,「這一向,閑著的時候,我作過許多的觀察——我看出來,當一個人非常、非常不幸的時候,他是以怎樣愚蠢的注意力來觀察周圍的一切啊!真的,我有時就許久許久獃獃地盯著一隻蒼蠅,可是,在我心裏卻感覺到多麼寒冷和恐怖!可是,這全都過去啦,過https://read.99csw.com去啦,對嗎?未來,一切都是光明的,不是嗎?」
他沉默了一會兒。
「別爾謝涅夫也在?」
「葉連娜,」他對她說,聲音是那麼奇怪而生硬,「請離開我,去吧。」
「我不明白你。你趕我走么?……你這是做什麼?」她突然叫道;他已經從沙發上俯下身來,幾乎觸到地面,把嘴唇貼在她的腳上。「別那樣,德米特里……德米特里……」
她點了點頭。
「哦,葉連娜!」他喃喃地說,「我沒有勇氣看你了。」
他抬起身來。
葉連娜嚴肅地注視著他。
他不知對她說什麼好。他只想把自己投到她的腳前。
「葉連娜,憐憫我吧——去!我覺得我會死的……我受不了這樣的激動……我的整個靈魂渴慕著你……想想吧,死亡幾乎把我們分開……可是,現在,你是在這裏,在我的懷裡……葉連娜。……」
「沒有什麼……我還有些軟弱……我受不住這樣的幸福。」
「哦,你們俄國人」他說,「你們全有著純金般的心田!他,他看護我,他晚間不睡……你,你,我的天使……沒有抱怨,沒有動搖……這,全為了我,為了我!……」
英沙羅夫凝神地注視著葉連娜。
「不……我很好……可是,請離開我,我求你。」
她開始跟他談舒賓,談庫爾納托夫斯基,談這兩星期她做了些什麼,談到戰爭,據報紙看來,戰爭好像是不可避免,那麼,在他一經完全復元之後,他就該不耽誤一刻時光,準備他們啟程……她跟他說著這一切,一直坐在他的身旁,偎依在他的肩上……
「什麼九九藏書,我最親愛的?」
「他的確愛著我,」她低低地說。
「你眼裡怎麼有眼淚了呢?」英沙羅夫打斷她的話。
「是的……並且,你可知道,所有一切,我也全該感謝他呢。你可知道,第一個告訴我,說你愛我的,就是他!啊,如果我能把所有的事全給你說一遍啊……是的,他是個最崇高的人。」
「那麼,你就接受我吧……」她幾乎是聽不見地低聲說……
「那種思想我的確有過的,德米特里。可是,我想:為什麼我該受懲罰呢?我違反了什麼義務,我對誰作下了什麼罪孽呢?也許我的良心和別人的不同,可是,我是問心無愧的;或許,我在你面前是有罪的吧?我妨礙了你,我拖累了你……」
「是的,是的,全為了你,因為,他們愛你。啊,德米特里!多麼奇怪啊!大概,從前我已經給你說過——可是,沒有關係,我高興再說一遍,你也會高興再聽一遍的——當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
接著是短暫的沉默。
「他很愛你,是不是?」
「他救了我!」英沙羅夫說道。「他是人間最崇高、最善良的人!」
「你怎麼樣了?」葉連娜焦急地問。
「德米特里!……」葉連娜低聲喃喃著,把頭藏到他的胸前。直到現在,她才了解他。
「葉連娜,」他繼續說,「我愛你,你是知道的,我可以為你捨棄我的生命……可是,你為什麼在這個時候,當我還是這麼軟弱、當我還不能控制我自己、當我的血液這麼沸騰著的時候,趕到我這兒來呢?……你說,你是我的……你愛我……」
「是的。」
「是的,德米特里https://read.99csw•com,我們一塊兒走吧,我會跟著你……那是我的義務。我愛你……我不知道我還有別的義務。」
英沙羅夫把她的手熱烈地握住了。
「那麼,安靜些坐著吧。敢動一動,不許興奮,」她補充說,假裝用指頭威嚇他。「幹嗎就把睡衣脫了?這時候就打扮得漂漂亮亮,公子哥兒似的,還太早呢。坐下,我給你講講故事。聽著,別響。病剛好就多說話,是不好的。」
英沙羅夫讀過葉連娜的短簡以後,馬上整理房間,請房東主婦把藥瓶拿走,脫下寢衣,穿上上衣。因為虛弱與歡喜,他的頭眩暈,心也猛烈地跳著。他的膝頭打顫;他於是沉到沙發里,開始看表。「現在是十二點差一刻呢,」他自語著。「在十二點以前她是決不能來的;這一刻鐘我想點兒別的事情吧,不然,我會支持不住啦。在十二點以前,她是不可能來的……」
門開了,隨著一陣綢衣裳的輕微窸窣聲,葉連娜進來了,整個地蒼白、新鮮、年輕,而且幸福;一聲微弱的歡呼以後,她就投向了他的懷抱。
「我也是一樣啊!你可記得,那一回我來你這兒的時候……不是上一次,不,不是上一次,」她重複說,不自主地顫慄了,「是我跟你談話的那一次,我不知為什麼說到死;我真想不到,就在那時候,死亡正在那裡窺伺著我們呢。可是,現在,你已經好啦,不是嗎?」
他以那麼一種近於崇拜的表情望著她,使得她把自己的手從他的發上輕輕地垂了下來,掩住了他的眼睛。
「哦,葉連娜!」英沙羅夫說道,「你的每一個字,都用怎樣的鎖鏈牢牢地鎖住了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