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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三十四

「哪,」他說道,黯然望了葉連娜一眼,「這就是你們的新一代的青年!他們裏面有的人,儘管裝腔作勢,儘管吹牛,可是,在他們心底里,也正跟剛來的這位一樣,不過是些空話匣子罷了。」
「卡佳,你跟我是往哪兒去呀?」
他怔了一怔。
「您不認識我啦?」來客說著,就大大方方地走到了英沙羅夫面前,並對葉連娜很有禮貌地鞠了一躬。「盧波雅羅夫,您可記得?我們在莫斯科,在E……家裡,見過的。」
兩點鐘過去了……英沙羅夫仍然躺在長沙發上,可是,他不能入睡,雖然也並不睜開眼睛。葉連娜一直不曾離開他的身邊;她的手工落在她的膝上,但她卻一動也沒有動。
「是呀,當然呀!我請您給我介紹介紹您的夫人吧。夫人,我一向就深深地尊敬德米特里·瓦西里耶維奇……(他又糾正了自己)尼卡諾爾·瓦西里耶維奇的,現在,我到底有幸認識您二位啦,我真覺得無限幸福。想想吧,」他繼續說著,轉向英沙羅夫,「我只是昨兒晚間才聽說您到了這兒。我,也就住在這個旅館里。這是個怎樣的城市呀!威尼斯就是詩——只能有這麼一種說法。可就有一樣煞風景:到處都是那些討厭的奧地利人!噢,這些該死的奧地利人!啊,說起來,您可知道多瑙河上已經有過一次決戰:三百個土耳其軍官給打死了,西里斯特利亞已經拿下來了,塞爾維亞已經宣布獨立。您,作為一位愛國志士,總該高興得發狂吧,是不是?就是我的斯拉夫的血液也簡直沸騰起來啦!可是,我得忠告您,諸事都得小心;我相信有人監視著您的。這兒的密探真有些可怕!昨兒,一個鬼鬼祟祟的人跑到我跟前來,問我說:『您是俄國人吧?』我可告訴他,我是丹麥人……可是,您好像不大健旺呢,我最親愛的尼卡諾爾·瓦西里耶維奇。您得去看看醫生;夫人,您得督促您丈夫去看看醫生呀……昨兒,我發狂似的,跑遍了所有的宮殿和教堂——總督府,您當然也去過的呀?處處都多麼富麗堂皇啊!特別是那座大紀念堂和馬里諾·法利葉里空牆,那兒就寫著:『Decapitati pro criminibus.』那些著名監獄,我也去看過:您可以想象到,那簡直使我憤慨極啦!也許您還記得,我對於社會問題,歷來是很有興趣的,並且,一向就站在反貴族的一邊——我就要把那些擁護貴族政治的人送到那樣的地方去:送到那些監牢里去;拜倫說得好:『I stood in Venice on the bridge of sighs;』雖然他自己也就是一個貴族。我是一向擁護進步的。青年一代全都擁護進步。可不知道英國人和法國人怎麼樣?我們倒要看看他們:布斯特拉巴和帕默斯頓幹得出多少事來。帕默斯頓當了首相呢,您自然知道。不,無論您怎麼說,俄國人的拳頭總不是玩兒的。那個布斯特拉巴可真是個大滑頭!如果您高興,我可以借給您《Les Châtiments》de Victor Hugo——妙極啦!《L'avenir—le gendarme de Dieu》——寫得大胆是大胆一點,可是,多麼有力量,多麼有力量!維雅澤姆斯基公爵說得也妙:『歐羅巴不斷哄傳巴什-卡兌克-拉爾,注目昔奴魄!』我是很愛詩歌的。普魯東的近著,我也有;我什麼全有。我不知道您怎麼覺著,我,可是歡迎這次戰爭的——可是,國內既然用不到我,我就打算從這兒到佛羅倫薩,到羅馬去:法國我是不能去的了,西班牙,我想也是一樣——聽說那兒女人真漂亮,可惜,就是太貧窮,跳蚤也多。我本來要到加利福尼亞去的,我們俄國人什麼都能做,可是,我答應過一位編輯先生寫一篇關於地中海商務問題的詳細研究。您也許會說,這是個沒有趣味的、專門的題目,可是,我們正需要這個:專門家;我們哲學談得夠了,現在,我們需要實踐,實踐……可是,您真病得不輕啦,尼卡諾爾·瓦西里耶維奇;也許,我叫您疲倦啦,可是,我還得再坐一會兒……」九九藏書https://read.99csw.com
她叫了一聲,跪下來,偎到他的懷裡。
「你為什麼不睡睡呢?」她終read.99csw.com於問他。
「葉連娜!」他清楚地說,「我快死啦!」
「還沒有……可是,你覺得怎樣——你發燒呢。你真有點兒不大好,我們該請個醫生來么?」
「一切都完了,」英沙羅夫重複說,「我要死啦!……永別了,我可憐的姑娘!永別了,我親愛的祖國!」
葉連娜審視了自己的周圍:和以前一樣,周圍一切,全是一片白光。可是,這卻是雪,雪,一望無際的雪野。她已經不再在舟中,卻好像她從莫斯科出發之日一樣,乘著一乘雪橇了,她並不是獨自一人:在她身旁坐著一個小東西,裹在一件舊外套里。葉連娜仔細地看了看:原來那就是卡佳,她昔日的小窮朋友。葉連娜驚嚇起來;她想道:「她不是死了的么?」
葉連娜把頭靠著椅背,許久許久地眺望著窗外。天氣變得惡劣起來;起風了。大塊的白雲迅速地掃過天空,遠遠的地方,一根細長的船桅搖晃著,一面畫有紅十字的長旗,不斷地飛飄著,落下去,又揚起來。老式的時鐘的擺,帶著一種悲抑的噝噝聲,在房間里沉重地響著。葉連娜閉起眼睛。昨晚,她整晚都睡得很壞;漸漸地她自己也睡著了。
「倫基奇,」兩人全都這樣想,可是,叩門的人卻用俄語說道:「可以進來嗎?」葉連娜和英沙羅夫交換了一個驚愕的眼色;不等回答,一位衣著華麗、長著尖尖的小臉和發光的小眼睛的人,就闖進門來了。這人滿面紅光,好像剛剛贏了一大筆錢,或者聽到了什麼天大的喜訊似的。
「西鳥拉,」幾秒鐘后,他說道,「這位外國先生死了——il signore forestiere e morto——由於動脈瘤和肺病的併發症。」
卡佳卻沒有回答,只把小外套在身上裹得更緊;她好像在發抖。葉連娜也感覺著寒冷了;她瞭望著道路的前方:一片雪霧的籠罩中,遠遠的隱約可見一座城市。那兒有高聳的白塔和銀色的圓頂……「卡佳,卡佳,這是莫斯科么?不,」葉連娜又想,「這是索洛韋茨基修道院啊:那兒有許多、許多窄小的小修道室,蜂窠似的;那兒是窒悶的,窄狹的——德米特里給關在那兒啦。我得救他出來 ……」突然,一道灰色的、張著大口的深淵,在她面前展開了。雪橇跌下去了,卡佳笑起來。「葉連娜,葉連娜!」從深淵里,一個聲音喊了出來。九*九*藏*書
「那個吹牛家把你嚇住啦。用不著。我休息一會兒,就會完全好啦。吃過飯以後,我們還要再出去……到什麼地方去。」
英沙羅夫被這不意的拜訪弄得精疲力盡了,他躺到沙發上。
「唔,等一等,」他拉過她的手來,擱在自己的頭下。「擱到這兒……唔,這樣很好。倫基奇一來,馬上叫醒我。如果他說船已經弄妥了,我們馬上就動身……我們該把東西收拾起來啦。」
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好像是,她是和幾個不相識的人在察里津諾湖上泛舟。人們全都沉默著,一動不動地坐著,沒有人划槳;小舟自動地浮著。葉連娜並不害怕,只是感到沉悶;她想要知道這些人究竟是誰,她自己為什麼會跟他們來到一處?她定神注視著,湖面擴大了,湖岸不見了——現在,這已經不是湖,卻是一片騷動的大海:深藍的、沉默的巨浪威嚴地顛簸著小舟;從水底深處,有什麼咆哮著、威脅著湧上來;她的不相識的同舟者們全都忽然跳起來,絕望地叫著,擺著手……葉連娜認出他們的面孔來了:其中之一,就是她自己的父親。可是,忽地一陣白色的旋風掃過了浪頭……一切都旋轉起來,一切都混亂起來了……
「還沒有,」葉連娜回答,遞給他最近一期《Osservatore Triestino》,報上關於戰爭,關於斯拉夫各國和諸公國,都有著詳細的報導。英沙羅夫開始看報;她則https://read.99csw•com忙著為他煮咖啡……忽然,有人叩門了。
「德米特里……」她開始說。
「葉連娜!」聲音還在她的耳邊清晰地喊著。她急忙抬起頭來,轉過身子,就呆住了:英沙羅夫,臉色白得似雪,就像她夢裡的白雪,正從沙發上掙紮起來,用他那大睜著的、放光的、可怕的眼睛看著她。他的頭髮披散在他的額上,嘴唇奇怪地張開著。恐怖,夾雜著一種苦痛的柔情,表現在他的突然變了樣的臉上。
英沙羅夫從椅子上站起來。
他睡著了。房間里,一切都靜寂了。
葉連娜飛也似地跑出房間,呼起救來,一個侍者跑去找醫生。葉連娜緊緊地偎著英沙羅夫的身體。
「那傢伙亂吹了一陣戰爭,塞爾維亞,」一會兒以後,英沙羅夫又說。「我看,全是他自己編造的。可是,我們應該,我們應該動身了。我們不能浪費時間……準備起來吧。」
「倫基奇!」葉連娜叫起來,「是您!為了上帝的緣故,您瞧,他暈過去啦!這是怎麼回事呀!哦,上帝,哦,上帝!他昨兒還出去過,剛剛還跟我講話來著……」
正在這時,一個寬肩、黝黑、穿著寬大的粗布上衣和戴著低低的漆布帽子的人,在門檻上出現了。他迷惘地停住了腳步。
英沙羅夫醒得很遲,頭部隱隱作痛,全身,如他自己所說,感到虛弱得不像樣子。可是,他還是起來了。
他說著,就向後倒到沙發上面了。
「是的,在E……家裡,」英沙羅夫說。
盧波雅羅夫又繼續東扯西拉了好一會工夫,在臨走的時候,還應許著再來。
葉連娜沒有反駁自己的丈夫:在這一瞬,英沙羅夫的虛弱較之俄國整整青年一代的氣質,更其令她不安……她坐在他身旁,拿起一些手工來。他閉起眼睛,不動地躺著,完全蒼白,而且瘦弱。葉連娜看了看他瘦削的側面和他的低垂的兩手,一陣突來的恐怖,緊緊地抓住了她的心靈。
「收拾不費事呢,」葉連娜回答。
「倫基奇沒有來么?」是他提出的第一個問題。
「唔?倫基奇來了?」
倫基奇什麼也沒有說,只是讓到一邊。從他的身邊,匆忙地閃進一個戴著假髮和眼鏡的小身個兒的人:這是一位住在同一旅館里的醫生。他走到英沙羅夫身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