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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三十三

他們沿著海灘走著。亞得里亞海在他們面前翻滾著暗藍的海波:波濤涌到岸邊來,呼嘯著,翻著泡沫,於是又滾回去,在沙灘上遺下一些細小的貝殼和片片海草。
「倫基奇!」英沙羅夫在夢裡喃喃地說。
「多麼荒涼的地方啊!」葉連娜說道。「我怕這兒對你會太冷啦;可是,我猜得到,你是為什麼要到這兒來的。」
「也不能怪他呢,」葉連娜說道,「你知道,他們也沒有別的地方可以騎馬。」
他們的房間正臨著從Riva dei Schiavoni直亘幾烏德加的寬闊的礁湖。幾乎正對他們的旅館,屹立著聖喬治教堂的尖塔;在右方,高空上面,閃耀著多加拿府的金色圓頂和教堂中最美的、裝扮得如同新嫁娘的帕拉迪奧的Redentore;左方,帆船的帆檣和汽船的煙囪,在黑暗裡森然矗立,半卷的布帆有如巨大的黑翼,在這裏或那裡張著,船上的小旗,幾乎全不飄動。英沙羅夫坐在窗前,但葉連娜卻不讓他太久地鑒賞這美麗的夜景;他的寒熱突然發作了,並且,有一種消耗性的虛弱征服了他。她把他安置在床上,一直等他睡著,這才輕輕地回到窗邊。啊,夜是多麼靜,多麼溫和,一種像白鴿似的溫情在那青蒼的空氣里蕩漾!每一種苦惱,每一種哀愁,在這晴朗的天空,在這純潔的、神聖的光下都該得到安慰,沉入深眠呀!「哦,上帝!」葉連娜想著,「為什麼還有死,為什麼還有別離,還有疾病和眼淚?又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美,這樣的甜蜜的希望?為什麼還有這樣的安全避難處,不變的支持,和永恆的庇護的感慰?這微笑著和祝福著的天空是什麼意思呢?這幸福和安息的大地說明什麼呢?難道說,所有這一切只是在我們心裏,而在我們身外就全是永恆的寒冷和寂滅?難道說,我們只是孤獨的……孤獨的……而在那邊,在各處,在所有那些無底的深處和沉淵里,——一切,一切都是和我們絕緣的么?那麼,為什麼又會有這樣的祈禱的渴望和喜悅?(「Morir si giovane,」——又在她的心裏迴響著……)難道說,就不能央求到,不能挽回,不能救贖……哦,上帝!難道就不能相信奇迹?」她用緊握的雙手托著頭。「夠了嗎?」她私語道。「難道真夠了!我幸福過,不只是幾分鐘,不只是幾點鐘,甚至不只是幾整天——卻是整整地幾個星期。我有什麼權利得到幸福呢?」想到自己的幸福,她感覺恐怖了。「如果那不是應份的,就怎樣呢?」她繼續想著。「如果那是不能白白賜給的,就怎樣呢?啊,那都是天意……而我們,凡人,可憐的罪人……Morir si giovane!……啊,黑暗的魅影,去吧!需要他的生命的,不只是我一個人!」
「Aufgepasst!」在他們身後傳來一聲傲慢的喊叫。沉重的馬蹄聲震響著,一個奧地利軍官,穿著灰色的短軍衣,戴著綠色的軍帽,從他們身邊疾馳而過……他們幾乎來不及讓開路來。
第三幕開始了。幕布升起來……葉連娜一看見那床鋪、那低垂的窗帷、藥瓶和加罩的燈,就不自主地戰慄了……她記起了最近的過去……「將來會怎樣呢?現在又怎樣呢?」這樣的思想掠過她的心九_九_藏_書頭。似乎故意似的,台上女|優的模擬的咳聲,在包廂里,卻由英沙羅夫的沉悶的、真實的咳聲來回答了……葉連娜偷偷地望了他一眼,於是立刻在臉上裝出平靜而安心的表情來;英沙羅夫明白了她,就自動地微笑了,甚至伴著台上的歌聲輕輕哼了起來。
可是,很快他卻沉默了。薇阿麗妲的表演是越來越美妙、越自如了。她拋棄了一切枝節,一切不必要的東西,她找到了自己:這,對於一個藝術家,是多麼難得的、至高的幸福啊!她似乎忽然之間越過了那難以確定的、然而在那邊卻正是美之宮的界線。觀眾悸動了,驚訝了。那面貌不美、歌喉疲憊的女郎,開始把自己的觀眾控制住,掌握住了。歌者的歌喉這時甚至也不是疲憊的:它已經獲得了內在的熱和力。阿爾弗列多出場了;薇阿麗妲快樂的喊聲在觀眾間幾乎掀起fanatismo的大|波,和這比較起來,我們北國人們的喝彩就簡直不算什麼了……一瞬間過去了;觀眾又復靜了下來。二部合唱,歌劇最精彩的一場,開始了,在這裏,作曲家成功地表現了那瘋狂地浪擲的青春的全部悲慟,和無望的、瀕於絕境的愛情的最後掙扎。被全場的同情所感動、所衝擊,眼裡含著由藝術家的歡喜和真實的苦痛所激發的眼淚,那女伶,一任內心激|情的波瀾將自己浸潤,一任自己隨波飄浮;她的臉變容了,當死神恐怖的陰影突然向她迫來,祈禱的絕叫就以暴風雨似的力量從她的唇里直迸天上了:「Lascia mi vivere…morir si giovane!」(「讓我活著……死得這樣年輕!」)與此同時,瘋狂的鼓掌和興奮的狂叫,也就響徹了整個劇院。
「如果你高興,」葉連娜繼續說,「我們就游游Canal Grande吧。你瞧,自從我們來到這兒,我們還沒有好好兒看一看威尼斯。晚間,我們到劇院去:我有兩張包廂票。據說,今兒晚間,有個新歌劇上演。如果你高興,我們倆就把這一天互相獻奉吧:我們暫時忘記政治、戰爭和一切;我們只要知道:我們是一道兒生活著,呼吸著,思想著,我們是永遠結合著……你高興嗎?」
「倫基奇答應過,過一星期會給我們把什麼都準備好的,」他說。「我想,我們可以相信他……你可知道,葉連娜,」他補充說,突然活躍起來,「聽說貧苦的達爾馬提亞漁民,也捐獻出他們的鉛墜子——你知道,就是他們墜網的鉛墜子——來鑄子彈啦!這些漁民,他們沒有錢,他們惟一的生計就是打魚;可是,他們卻歡歡喜喜地貢獻了他們最後的財產,現在,他們正挨餓呢。是怎樣的民族呀!」
英沙羅夫沒有回答,可是,那同樣的苦笑卻再一次掠過他的唇邊。
「我可憐的、孤獨的母親,會怎樣悲哀呢?」她問自己,她變得迷惘了,不曉得怎樣回答自己的問題。葉連娜不知道,每個人的幸福都是建立在別一個人的不幸上的,甚至自己的利益和安適,也正和雕像要求座子一樣,要求別人的不利和不適。
他們回到平底船上坐下,告訴舟子沿著大運河緩緩搖去。
葉連娜沉默了。
英沙羅夫陰鬱地目送著那軍官的背影。
「我知道,」葉連read.99csw.com娜說著,微微一笑。「來吧,我們走吧。」
「回去吧,德米特里。況且,這兒的風也真太大。在莫斯科大病之後你沒有好好兒保養,到得維也納,你就還病債啦。現在,你可該好好兒保重才是呢。」
那是一個明麗的四月的日子。在那橫于威尼斯和海沙積成的、叫做「麗多」的狹長沙洲之間的寬闊礁湖上,一艘平底船正浮遊著,舟子每搖動一下長櫓,平底船就發出規則的震蕩。在平底船的低矮的篷下,柔軟的皮墊上,坐著葉連娜和英沙羅夫。
劇場里,演的是威爾第的一個歌劇,老實說,是個頗庸俗的作品,可是,竟然走遍了歐洲所有的舞台,並且,它對於我們俄國人也是十分熟悉的——《茶花女》。威尼斯的音樂季節已經過去,歌手們沒有一個超出中等水平;每一個都盡著自己的嗓子叫。扮演薇阿麗妲的是個無名的女|優,從觀眾對她的冷落看來,大約也不是什麼紅角,可是她卻不乏才能。她是一個年輕的、不甚漂亮的、黑眼睛的姑娘,歌喉不甚圓潤,甚至已經有些疲憊。她穿著不合身的花哨得近於天真的服裝;一個紅色網子套在她的發上,一件褪色藍緞長袍綳在她的胸前,一副厚實的瑞典風味的手套一直套到她的瘦削的肘際。老實說,她,一個貝加莫的牧羊人的女兒,又怎麼能夠知道巴黎的茶花女們是怎樣裝束的呢!而在舞台上,她也不知道怎樣動作;可是,在她的表演里,卻有著很多的真實和質樸的單純,而且她的歌唱,也有著只有義大利人才能有的熱烈的表情和韻律。葉連娜和英沙羅夫坐在舞台旁邊一個黑暗的包廂里;在della Belle arti向他們襲來的那種快樂的心情,此刻也還不曾消逝。當那迷於妖婦的誘惑之網中的不幸青年人的父親,穿著淡黃色的燕尾服,戴著蓬鬆的白假髮,出現在舞台上,歪了歪嘴,先就怯了場,只嗚嗚地發出幾聲低音顫音的時候,他們兩個幾乎又要噗哧一聲笑出來了……可是,薇阿麗妲的表演卻使他們受了感動。
葉連娜躡足走到他身邊,彎下身來,給他拭去臉上的汗珠。他在枕上轉側了一會兒,又平靜下來。
她重新回到窗前,又一次墮入沉思。她開始寬慰自己,向自己保證,沒有什麼必須驚惶的理由。她甚至為自己的軟弱感到羞愧。「難道真有什麼危險么?難道他不是好多了么?」她低語著。「真的,如果我們今兒沒有去劇場,所有這些思想是一定不會跑到我的腦海里來的。」正在這時,她看見河面上空有一隻白色的海鷗;也許是有什麼漁人驚動了它,它彷徨地、無聲地飛翔著,像在找一個棲息的地方。「唔,如果它飛到這兒來,」葉連娜想道,「那就是一個好的預兆……」海鷗飛旋了幾轉,掩起翅膀,於是好像被人擊落了似的,哀鳴了一聲,就墜到遠遠的地方一隻黑糊糊的船後去了。葉連娜抖了一下,可是,立刻就為自己的顫抖感到慚愧;於是,她衣也不解,就躺到床上英沙羅夫的身旁。他這時正急促而且沉重地呼吸著。
小舟靠攏了「麗多」的里岸。葉連娜和英沙羅夫沿著植滿枯細的小樹的狹窄砂路(人們在這路上每年植樹,可是樹卻每年枯死),向著「麗多」的外岸,向著大海走去。
「簡直不大有人給這可憐的姑娘鼓掌呢,」葉連娜說道,「可是,比起那些忸忸怩怩、裝腔作勢、只想討好的自以為了九*九*藏*書不起的假名角,我倒是一千倍地更喜歡她的。你瞧,她是多麼認真;瞧,她簡直忘記觀眾的存在啦。」
英沙羅夫俯向包廂邊上,真切地注視了薇阿麗妲一眼。
「只要你高興,葉連娜,」英沙羅夫回答,「自然,我也高興。」
「不能怪他,」英沙羅夫回答說。「可是,他卻用他的叫喊、他的鬍子、他的帽子、他整個的樣子,使我的血液沸騰起來了。我們回去吧。」
「冷!」英沙羅夫回答說,迅速而苦惱地一笑。「如果怕冷,我還能當什麼兵呢?我到這兒來……我可以告訴你是為了什麼。從這大海望過去,我就感覺到,這兒離開我的祖國更近了。它就在那邊,你瞧,」他補充說,把手伸向東方,「風,就是從那邊吹來的。」
葉連娜的面龐,自從離開莫斯科之日以來,並沒有多少改變,可是那表情卻大大不同了:它變得更沉思、更嚴肅,而她的目光也變得更大胆了。她的整個身體更嬌美了,如同一朵盛開的鮮花,頭髮也似乎更濃密、更豐艷,垂在雪白的額上和嬌艷的頰上。只是在她的唇際,當她不笑的時候,卻有一抹幾乎看不見的線痕,表現出一種隱秘的、永在的焦慮。在英沙羅夫的臉上,正相反,表情仍然一如往昔,可是那外形卻大大地改變了。他變瘦了、老了、蒼白而且傴倭了;他幾乎不斷地短促地乾咳著;深陷的眼睛發出一種奇異的光彩。在離開俄國的旅途中,英沙羅夫在維也納差不多卧病了兩個月,只是到三月末,這才和妻子來到威尼斯:從這裏,他希望可以取道薩拉,到塞爾維亞,到保加利亞去;所有其他的道路,均已斷絕。多瑙河上戰爭正酣;英、法已經對俄宣戰,所有斯拉夫國家全都動起來了,準備起義。
葉連娜和英沙羅夫乘坐的平底船靜靜地盪過Riva dei Schiavoni、總督府和比亞賽塔,進入了大運河去。兩岸展現著無數大理石的宮殿;它們似乎是靜靜地流過去了,幾乎不容人的眼睛去細細捉摸或者吟味它們的美麗。葉連娜感到深深的幸福;在她的一望蔚藍的天空里,只有一朵黑雲飄浮著——而這朵黑雲,現在已經飄遠了:這一天英沙羅夫比之往日精神得多。他們一直盪到里亞爾托橋的陡峭的拱門,然後折了回來。葉連娜害怕教堂里的寒冷會不適於英沙羅夫,可是,她記起delle Belle arti來,於是就告訴舟子朝那邊盪去。他們穿花似地穿過那不大的美術館里所有的陳列室。既不是鑒賞家,也不會自命風雅,他們在每一幅畫前都不曾停留,一點也不勉強自己:一種歡欣喜悅的心情突然湧上了他們的心頭。所有一切,在他們眼裡,忽然都變得有趣起來。(小孩子們對於這樣的情感是十分熟悉的。)望著丁托列托的聖馬可蝦蟆似地從天上跳到水裡去拯救那受難的奴隸,葉連娜不禁哈哈大笑,並且,不顧那三位英國遊客的大大蹙眉,她一直笑出了眼淚;英沙羅夫,在他這方面,對於站在提香的《聖母升天圖》前、雙手向著聖母伸出的那個穿綠袍的堅強的男子的背和脛,則感覺著如狂的喜悅;可是,那聖母——那平靜而莊嚴地升到天父懷抱中去的健美的女人——卻給了英沙羅夫和葉連娜以同樣強烈的印象;同時,他們也很喜歡老人琪馬·達·科內里亞諾的嚴肅而虔敬的聖畫。在離開美術館的時候,他們又一次望了望他們身後的那三位英國人和他們那兔子似的長牙和低垂的頰髯——就不禁大笑了;他們望望他們的舟子和他那短衣和短褲——又不禁大笑了;他們瞧見一個女小販,頭上頂著個灰白的小髮髻兒——不禁笑得更厲害了;最後,他們對望了望彼此的臉——便連珠似地笑了,而當他們一坐到平底船上來,他們就互相緊緊地、緊緊地握住了手。他們回到旅館,跑進自己的房間,吩咐開飯。就是在用飯的時候,他們的快樂心情也不曾離開他們。他們互相勸進飲食,為他們的莫斯科親友們的健康乾杯,為了一盤好吃的魚就給侍者鼓掌,並且不斷地向他要生鮮的frutti di mare;侍者聳了聳肩,擦了擦腳,可是,一離開他們,他就搖頭了,甚至嘆息地低語道:「poveretti!」食事完畢以後,他們就到劇場里去。九九藏書
沒有見過四月的威尼斯的人,就不能說完全領略了那神奇之城的一切不可言說的魅力。春天的溫柔和嬌媚,對於威尼斯是十分和諧的,正如光輝的夏陽適於壯麗的熱那亞,秋日的金紫適於古代雄都羅馬城一樣。威尼斯的美,有如春日,它撫觸著人的心靈,喚醒著人的慾望;它使那無經驗的心靈困惱而且苦痛,有如一個即將到臨的幸福的許諾,神秘而又不難捉摸。在這裏,一切都明麗,晴朗,然而,一切又如夢,如煙,籠罩著默默的愛情的薄靄,在這裏,一切都是那麼寂靜,一切都散發著深情;在這裏,一切都是女性的,從這城市的名字起始,一切都顯示著女性的溫馨:威尼斯被稱作美的城,不是沒有來由的。巍峨的宮殿和寺院矗立著,綽約而綺麗,有如年輕的神靈的輕夢;運河裡有悠然的流水,淺綠的水色,如絹的波光;平底船掠過水上,沒有聲息;聽不見嘈雜的市聲、粗暴的擊聲、尖銳的叫聲,也沒有喧嚷咆哮——在所有這一切里,全有著神奇的、不可思議的、令人沉醉的魅力。「威尼斯死了,威尼斯荒涼了,」它的居民會對您這樣說;可是,也許,在它的容光煥發之日,在它的如花怒放之日,它所沒有的,也就正是這種最後的魅力,這種凋落的風情吧。沒有見過它的人,是不能知道它的:無論是卡納列托或者是瓜第(更不要說起後起的畫家們),都不曾在他們的畫布上表現出那空氣的銀色的柔顫,那似近而又不可及的遠景,那優美的線條和渾然的色彩的神奇的和諧。受盡人生折磨、生之旅程將要終結的人,不應當拜訪威尼斯:它對他將是痛苦的,有如少年之日不曾實現的夢想之回憶;可是,對於生命力正在澎湃、自覺著生的幸福的人,它卻是溫柔的、甜蜜的;願他攜著自己的幸福,到這充滿著蠱惑的天空之下來吧,無論他的幸福原來已經多麼燦爛,威尼斯總能以自己的不滅的光輝為它更增輝煌的。read.99csw.com
英沙羅夫凝望著葉連娜所指的天際的遠海。
葉連娜全身發冷。她開始用手輕輕地摸索著英沙羅夫的手,找到了它,就把它緊緊地握住。他也緊握住她的手,可是,她卻不曾望他,他也不曾望她。這一次的握手,和幾小時以前他們的手在平底船上的相握,是有著怎樣不同的意味啊。
「是的,」他評說道,「她是認真的;她自己,也快臨近墳墓的邊緣啊。」
他們又沿著Canal Grande,盪回自己的旅館。夜已深了——明媚的、溫柔的夜。同樣的宮殿又在他們面前展現,可是,它們卻似乎已經不同。有一些,浴著月光,發出了蒼白的金光,就是在這蒼白的光里,所有裝飾的細節、窗戶和露台的輪廓,似乎反而模糊了;反之,在那些為大片陰影的輕幕所覆蓋的建築物上,這些細節卻顯得更為清楚。平底船點著小小的紅燈,似乎更靜寂、更迅速地滑過;它們的鋼舳神秘地閃著光,長櫓在銀色小魚似的微波上面,神秘地起伏;舟子們發出短促的、壓低的呼喚聲(如今,他們從不歌唱了)此起彼落;此外,幾乎聽不到別的聲息。英沙羅夫和葉連娜所住的旅館正在Riva dei Schiavoni;可是,在到達旅館之前,他們卻舍舟登陸,環繞著聖馬可廣場,在那些拱門底下走了幾轉,在那裡,那些小酒店前面,正聚集著許多行樂的人們。伴著所愛的人,在異鄉的城市,陌生人們中間,雙雙漫步,是有著特殊的甜味的;一切都好像是那麼美,那麼有意味,你對一切人都懷著好意,都祝願平安,你對每一個人都祝望著自己心裏所充溢著的一切幸福。可是,葉連娜現在卻不能全無憂慮地陶醉在自己的幸福之感里了:她的被適才的印象所震撼的心,還不能恢復平靜;而英沙羅夫,當他們走過總督府的時候,則無言地指了指從低矮的拱門下面突出來的奧地利的炮口,把帽子拉齊到眉尖。而且,此刻他也感覺疲倦了——於是,最後一次地望了望聖馬可教堂和在月光下發著閃閃磷光的青鉛教堂頂以後,他們就緩步回家來了。
「可是,如果這是一種懲罰,又怎樣呢?」她又想道;「如果我們必須為了我們的罪愆去償付整個的代價,又怎樣呢?我的良心原是沉默的,它現在還是沉默的,可是,那就是無辜的證明么?啊,上帝,難道我們真是這樣罪孽深重?難道是你,創造了這樣的夜、創造了這樣的天空的你,為了我們的相愛,要來懲罰我們么?如果是這樣,如果他有罪了,如果我有罪了,」她以不自主地迸發的熱情補充說,「那麼,請你允許我,哦,上帝,請你允許他,請你允許我們倆,至少死得正直,死得光榮吧——死在那邊,在他祖國的原野上,不要在這死沉沉的屋子裡!」
「這風會把你期待的船帶來嗎?」葉連娜說。「瞧,在那裡有一面白帆,那就是你所期待的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