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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霞 八

阿霞

「雅科夫站在門口,雙手抄在身後,接著說下去:亡故的塔季揚娜·瓦西里耶夫娜是一個謹慎的女人,絕不願意做任何對你父親不利的事。『對於您,我是一個什麼樣的妻子呢?我又是一個什麼樣的太太呢?』她當著我的面就是這樣說的,少爺。
「我父親是一個非常善良、聰明、受過很好教育的人——但是並不幸福。命運對待他並不比對待別的任何人壞;可是他連它的第一次的打擊都忍受不了。他年輕時候由於愛情結了婚。他的妻子,我的母親死得很早——她死的時候,我還只有六個月。我父親帶著我到鄉下去,整整有十二年,他沒有到任何地方去過。他親自教育我,如果不是他的哥哥,我的親伯父到鄉下來看我們,他就永遠不會跟我分開。這位伯父長年住在彼得堡,他在那裡擔任一個非常顯要的職務。他勸我父親把我交託給他,因為父親無論如何不願意離開鄉下,我伯父跟他反覆說:一個像我這樣年齡的男孩子與世隔離、完全孤獨地生活下去,是一件很不好的事,而且跟著我父親那樣的一個非常憂鬱、沉默的教師,我一定會落在別的跟我年齡相仿的男孩們的後面,甚至我的性情也可能變壞。父親一直不肯聽從我伯父的勸告,可是最後他終於讓了步。我跟父親分別的時候,我哭起來了,我愛他,雖然我從來沒有看見他臉上有一絲微笑……但是我一到彼得堡,我立刻就忘記了我那陰暗的、沒有歡樂的家了。我進了陸軍士官學校,後來編進一個近衛軍聯隊裏面。每年我回到鄉下過幾個星期,我看見我的父親一年比一年更憂鬱,更深沉,而且多思善慮到了懦怯的地步。他每天去教堂,幾乎連怎樣說話都忘記了。有一次我回家的時候(那時我大概已經過了二十歲),我在我家裡第一次看到一個瘦瘦的、黑眼睛的十歲光景的小女孩——阿霞。我父親說她是他領來撫養的一個孤兒,——他是這樣說的。我並沒有對她特別注意。她怕羞,機警,沉默,好像一隻小野獸一樣,只要我走進我父親喜歡的那個房間(一間陰暗的大房間,我母親就死在那裡面,在那個房間里即使在白天也得點蠟燭),她就會立刻躲到他的伏爾泰式的扶手椅後面,或者書櫥的背後去。以後三四年,我因為公務上的關係沒有回到鄉下去。每個月我從我父親那裡收到一封簡訊。他很少提到阿霞,即使提到,也只是匆匆的一筆。他雖然已經過了五十歲,可是看起來他還是像一個年輕人。所以你可以想象出來我那時的驚惶:有一天我突然地、毫無思想準備地接到我們總管寫來的一封信,報告我父親病危的消息,而且說如果我想送我父親的終,就得馬上回家去。我火速地趕到家裡。我父親還活著,可是差不多隻剩下最後的一口氣了。他見了我非常喜歡,用他的瘦弱的手臂擁抱我,他的又像是探問、又像是懇求的眼光久久地凝視著我的眼睛。在我確實答應了滿足他的最後的願望之後,他吩咐他的老用人去叫阿霞進來。老用人帶著她進來了,她渾身打顫,幾乎站都站不住了。九九藏書
我沒有做聲,加京高興地笑了,於是我們就回到Л城去。遠遠地我望到熟悉的葡萄園和山頂上的白色小宅子的時候,我感到一種甜意——是的,一種甜意,——蜜偷偷地流進我的心裏來了。加京的故事使我的心頭輕鬆。
加京又露出他那安靜的微笑了,而我卻熱烈地、緊緊地握著他的手。
「我打聽到的就是這些:阿霞是我父親跟我母親從前的女用人塔季揚娜生的女兒。我還很清楚地記得塔季揚娜,我記得她那高高的、優美的身材,她那美麗的、莊重的面容,她那黑黑的大眼睛。大家都以為她是一個驕傲的、不可親近的姑娘。我從雅科夫的充滿了尊敬的、含蓄的話中了解到,我父親跟她的關係是在母親去世https://read.99csw•com以後不多幾年裡開始的。那時候塔季揚娜已經不住在主人的宅子里了,她跟她的結過婚的姐姐,我們的看家畜的女用人一塊兒住在一個小鄉村裡。我父親非常愛她。我離開家以後,他甚至要跟她結婚,但是不管他一切的懇求,她還是不願意做他的妻子。
「那麼您的工作呢?」
「那麼,請告訴我,」我問加京道(我們彼此已經很信任了),「難道她從來沒有遇到一個叫她中意的人嗎?在彼得堡她一定見過不少的年輕人。」
「『這兒,』父親很費力地對我說:『我留給你我的女兒,——你的妹妹。你可以向雅科夫問個明白,』他指著那個老用人,又添了一句。
「塔季揚娜甚至不肯搬回到我們家裡來住,她帶著阿霞一直住在她的姐姐家裡。我還記得,在我小的時候,只有逢節日在教堂里看得見塔季揚娜。她頭上包著一塊黑頭帕,肩上披了一條黃色披巾,在人群中她總站在靠窗戶的地方。她的端莊的側影清晰地在明亮的玻璃窗上現出來。她帶著溫順而嚴肅的神情祈禱,按照古老的儀式深深地躬著身子。我伯父帶走我的時候,阿霞只有兩歲。她母親去世的時候,她不過九歲的光景。
「那班人她全不喜歡。不,阿霞需要一個英雄,一個不尋常的人物——不然便是一個畫上有的那種山谷里的牧羊人。可是我跟您聊得太久了,我耽誤您了,」他接著又添了一句,站起身來。
「您要把她了解清楚以後才可以批評她,」他說道。「她有一顆非常善良的心,和一個難於駕馭的頭腦。要跟她處得好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您知道她的身世,您就不會責備她了……」
加京向我看了一眼。
「她的身世?」我打斷他的話,「她不是您的……」
我們起先交談了幾句話,後來望著萊茵河發亮的河水,不做聲了。
「您想她不是我的妹妹嗎?……不對!」他接著又說下去,並沒有注意到我的狼狽;「她實在是我的妹妹,她read.99csw•com是我父親的女兒。聽我說罷。我信任您,我要把整個故事都告訴您。
「告訴我,」加京突然帶著他平日那種微笑說起來,「您對阿霞的意見怎樣?您是不是覺得她有些古怪?」
「一點也沒有,」我說道,「我們還是到你們那兒去罷,我不想回家了。」
「事情就是這樣的,」加京又說下去,「但是我拿她毫無辦法。她真像火藥一樣,雖然到今天還沒有一個人中她的意,可是倘使有一天她愛上了誰,這才叫麻煩呢!有時候我真不知道對她怎樣才好!前幾天她忽發奇想——她忽然跟我說,我待她比從前冷淡了,她說她只愛我,而且除我以外絕不會愛任何別的人……後來她就那樣傷心地哭起來……」
「我帶著她到彼得堡去。雖然跟她分別很使我痛苦——我卻不能把她帶在我的身邊;我就把她送進一所最好的學校。阿霞也知道我們必須分開,可是她卻害起病來,而且病得幾乎死去。後來她也能夠忍受了,在寄宿學校里住了四年,可是跟我的期望完全相反,她差不多還是跟從前一個模樣。校長為她常常跑來向我訴苦。她說道,『責罰她是不可能的;可是她連好話也不肯聽。』阿霞特別聰敏,功課非常好,比任何別的女孩子都好。但是她從來不肯服從紀律,性子固執,傲慢……我不能過分責備她,處在她那種境地,她如果不是討好別人,就是跟人合不來。在她所有的同學里,她單單跟一個同學,跟一個貧窮、難看、受人虐待的女孩子要好。那些跟她一塊兒念書的,大多數都是生長在上流家庭的年輕小姐們,她們不喜歡她,她們嘲笑她,她們儘可能地欺負她。阿霞也絲毫不肯讓她們。有一次,在上宗教課的時候,教師講到罪惡,阿霞就高聲地說,『諂媚和懦弱是最壞的罪惡。』一句話說完,她還是走她本來的路。只有她的舉止稍微改變了一點,可是就在這方面我覺得她也沒有多大的進步。
「這樣,我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突然間就要負責照管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了。在我父親去世后的最初幾天,她只要聽到我講話的聲音就要打顫,我的撫愛反而使她難過。她還是慢慢地逐漸跟我熟起來的。說真話,後來她相信我真把她當作妹妹看待,而且像愛一個妹妹似地愛著她的時候,她便非常熱情地愛著我:她的任何感情都毫無隱瞞地向我傾吐了。九*九*藏*書
「阿霞痛哭起來,伏倒在床上……半小時以後我父親去世了。
「後來,她到了十七歲,她不能夠再待在寄宿學校裏面了。我的處境很困難。我突然想到了一個好主意:辭職,帶著阿霞到外國去旅行一兩年。我剛想起這個主意,立刻就做——所以我們就在這兒,在萊茵河岸上了。在這兒我想從事繪畫,而她呢……還是玩她的花樣,舉動還是跟從前一樣的古怪。現在我希望您不要太嚴格地批評她了。雖然她裝作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實際上她重視每個人的意見,特別是您的意見。」
加京很友善地接待我,對我加以種種友好的責備。但是阿霞好像故意似地,一看見我就無緣無故地大笑起來,而且跟往常一樣又跑開了。加京顯得有點窘,在她的背後低聲地說她發瘋了,請求我原諒她。我得承認,阿霞叫我非常生氣。我本來已經有點不痛快,而現在又聽到這種不自然的笑聲,看到這些裝腔作勢的動作。無論如何,我得做出什麼都沒有注意到的樣子,跟加京聊起這次短期旅行的一些細節。加京也告訴我在我離開的那些時間里他做了些什麼。但是我們的談話顯得非常勉強。阿霞走進屋裡來,但又跑出去了。末了我說我有些急迫的工作要做,必須回家去。加京起先挽留我,後來他注意地望了我一下,便提議送我回家。阿霞突然從前廳里跑過來,向我伸https://read•99csw.com出她的手,我輕輕地握一下她的手指,毫不明顯地跟她行了禮。加京和我渡過萊茵河,走過我所喜歡的大梣樹底下有著聖母小雕像的地方,我們坐在長凳上欣賞這一片景色。就在那兒,我們開始了一番很有意思的談話。
「是的,」我說,並不是沒有一點驚訝的樣子,我的確沒有料到他會談起她來。
「原來是這樣……」我剛剛說,就咬住舌頭不講下去了。
「塔季揚娜死後,父親馬上把阿霞領回家來。以前他也表示過要領她回家的意思,可是塔季揚娜連這個要求也拒絕了。您不難想象阿霞給帶到主人宅子里來的時候的心情。就是現在,她還不能忘記她第一次穿上綢衣服,她的手第一次讓僕人吻著的那個時候。她母親活著的時候,對她管教很嚴,而在我父親的宅子里她卻享受完全的自由。我父親是她的教師,除他之外,她從來沒有看見過別人。他並不縱容她,這就是說,他並不溺愛她,可是他熱情地愛著她,從不拒絕她的任何要求:在他的心靈里,他感覺到自己對不起她。阿霞不久就了解到,她是家裡最重要的人,她明白主人就是她的父親;但是不久她也了解到她的私生女的地位。自尊心在她的心裏過分地發展,懷疑也一樣地生長起來了。壞習慣生了根,純樸消失了。有一次她向我承認,她要使全世界的人都忘記她的出身,她因為她的母親感到羞慚,同時她也因為她自己會有這種念頭而感到羞慚,於是她驕傲自己有這樣的一位母親了。你看,她不論在過去,現在,都知道這麼多在她那種年齡所不應該知道的事……難道這是她的錯嗎?青春的活力在她的內心裡騷動,她的血在沸騰,而近旁又沒有人可以指導她。她在任何方面都是絕對的自主!要忍受她也不是容易的事!她要跟別的貴族小姐們一樣。她熱心地鑽到書本里去。但這些有什麼用處呢?她的生命不正常地開始,繼續不正常地發展下去。但是她的心並不曾變壞,她的智慧也未受到損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