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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戀 七

初戀

我對老僕人說,我自己來脫衣服睡覺——我吹熄了蠟燭。可是我沒有脫衣服,也沒有上床睡覺。
我非常不好意思,我甚至忘記對他們行禮了。我認得魯申醫生,就是在花園裡絲毫不留情地羞辱過我的那位淺黑色皮膚的先生,其餘的人我都不認識。
「好啊,他中彩了,」公爵小姐連忙說。「我真高興!」她從椅子上下來,兩眼發亮,柔媚地望了我一眼,我的心跳起來。「您高興嗎?」她問我。
我只是望著他,還是莫名其妙地站在原來的地方;公爵小姐又跳上那把椅子,又把帽子搖動起來。大家都擁到她跟前——我就跟在他們後面。
「不過,」他說下去,「我是司儀人,我的職務便是督促遵守一切規章。麥歇沃爾德馬爾,跪下一條腿。這是我們的規矩。」
我用那樣憤怒的眼光把驃騎兵看了一眼,這使得齊娜伊達拍手叫好,魯申也喊著:「好極了,年輕人!」
我躺著,可是並不閉上眼睛。不久我注意到一道道微光不斷地射進我屋子裡來。我坐起來,望望窗。窗架和神秘地、朦朧地發白的玻璃已經可以很清楚地分辨出來了。「雷雨,」我想道。雷雨果真來過,可是它已經到很遠的地方去了,所以並沒有聽到什麼雷聲;只有不很亮的、長長的電光,彷彿分成一股一股的在天空里繼續不斷地閃爍:但與其說它在閃爍,還不如說它像將死的小鳥的翅膀那樣地顫抖,那樣地抽|動。我起來,走到窗前,站在那裡,一直站到天亮……電光並沒有停止過一會兒,這是民間稱為雀夜的晚上。我望著那片寂然無聲的沙地,我望著read•99csw.com無愁園黑黝黝的一片地方,我望著遠處房屋的黃色的正面,彷彿它們也跟著每一道微弱的閃光在顫動……我望著這些——我不能夠離開那裡:這些沒有聲音的電光,這些抑制著的閃爍,好像正跟我心裏燃燒的神秘無聲的情火呼應著。天亮了,黎明的天空現出許多鮮紅的雲塊。太陽漸漸往上升,電光也漸漸淡起來,它們的閃爍也越來越稀少,終於淹沒在這一片已經到來的白天的明朗的陽光里,消失了……
我們終於玩得疲乏了。老公爵夫人雖然說她什麼都不在乎,而且不怕吵鬧,可是後來她也感到疲乏,想休息了。十二點開出晚飯來:一塊不新鮮的乾酪,幾個碎火腿餡的冷包子,我覺得這些包子比我吃過的任何點心都可口。酒只有一瓶,樣子有點古怪:大口黑瓶,盛著玫瑰色的酒,可是誰也沒有喝它。我走出小宅子,疲乏、快樂得沒有一點力氣;告別的時候,齊娜伊達緊緊握著我的手,又神秘地微笑了。
「至少,您得允許我們,把我們玩的遊戲對沃爾德馬爾先生說明一下,」魯申帶著譏諷的口氣說,「不然他就完全莫名其妙了。年輕人,您懂嗎,我們正在玩『摸彩』;公爵小姐是給獎人——誰拿到『幸運』的票子,那個人就有吻她的手的權利。我跟您說的話,您明白嗎?」
啊,溫柔的感覺,柔和的聲音,深受感動的心靈的善良和寧靜,第一次愛的覺醒的令人陶醉的歡樂——如今,你們在哪裡,你們在哪裡?
齊娜伊達站在我面前,頭微微斜著,好像為了要把我看得更清楚些,她就鄭重其事地向我伸出手來。我的眼睛模糊了;我本想跪下一條腿,可是兩條腿一齊跪下去了,非常不自然地吻她的手指,甚至讓她的指甲在我的鼻尖上輕輕抓了一下。
九-九-藏-書內心的電光也消失了。我覺得非常疲乏,非常平靜……可是齊娜伊達的面影依然勝利地在我心裏蕩漾。只是這個面影本身也顯得安靜了:好像一隻從沼地野草中間飛出來的天鵝,它在它四周的醜惡的形象中間顯出特殊的美。我快要睡著的時候,我懷著充滿信賴的、崇拜的、告別的心情,最後一次拜倒在它面前……
我從後面台階溜到我屋子裡去。我的老僕人躺在地板上睡著了,我必須從他身上跨過去。他醒了,看到我就說,母親又為我發脾氣,她又要派人去叫我,可是讓父親阻止了。我平日睡覺前總要去向母親請晚安,讓她祝福我。現在沒有辦法了!
准八點鐘,我穿上了常禮服,頭髮梳得高高的,走進公爵夫人住的小宅子的前廳。老僕人不高興地望了我一眼,不情願地勉強從凳子上站起來。客廳里有歡笑聲。我推開門,不由得吃驚地往後退了一步。公爵小姐站在屋子當中一把椅子上,把一頂男人帽子朝前拿著,椅子四周站了五個男子。他們爭著把手放進帽子里去,可是公爵小姐卻把帽子舉得高高的,用力搖動它。她看到我進來,就大聲說:
「伯爵!」齊娜伊達繼續說,「請您寫一張票子給麥歇沃爾德馬爾。」
「等一等,等一等!有新客人啦,也應當給他一張票子,」她輕盈地從椅子上跳下來,拉住我的常禮服的袖口。「跟我來!」她說,「您站著幹什麼?諸位麥歇,你們認識認識吧,這位是麥歇沃爾德馬爾,我們鄰家的少爺。這位是,」她挨著次序,介紹我認識她的客人。「馬列夫斯基伯爵,這位是魯申醫生,這位是邁達諾夫詩人,這位是退職的上尉尼爾馬茨基,這位是別洛夫佐洛夫,驃騎兵,您已經看到過了。希望你們大家都成為好朋友。」
但是邁達諾夫表示read.99csw.com不同意地搖搖頭,連頭髮都飄動起來了。別人都摸過以後,我也把手伸進帽子里,拿出一張票子打開來看……天啊,我看到寫在那張紙上的「接吻」兩個字,我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那個晚上我們還玩了好多的把戲!我們彈鋼琴,唱歌,跳舞,表演茨岡人宿營——我們把尼爾馬茨基扮成一頭熊,叫他喝鹽水。馬列夫斯基伯爵表演各種紙牌戲法,最後一次紙牌戲法是「威斯特」,他把牌洗亂以後,自己把王牌全拿出來,為了這個,魯申「便有慶賀他的光榮」。邁達諾夫給我們朗誦他的長詩《殺人者》的幾節(這是在浪漫主義全盛的時期),這首長詩他想用黑色封面印上血紅色書名出版。我們又從伊維爾門請來的錄事的膝上偷走他的帽子,逼著他跳哥薩克舞來把它贖回。又叫老沃尼法季戴上女包發帽,公爵小姐戴起男人帽子……我們做過的事情真說不盡。只有別洛夫佐洛夫越來越往角落裡躲,皺著眉頭在生氣……他有時眼睛充血,滿臉通紅,好像他馬上就要向我們衝過來,把我們當作木屑一樣往四處踢開;可是公爵小姐看看他,伸出一根手指威脅地向他指指,他又退回原來的角落裡去了。
「那不公平,」伯爵帶一點波蘭口音答道。這是一個穿得很時髦的、棕色頭髮的美男子,有一對很靈活的褐色眼睛和一個窄小的白鼻子,小嘴上有一撮修剪得很精緻的唇髭。「他還沒有跟我們一塊兒玩過『摸彩』遊戲呢。」
「把您的票子賣給我,」別洛夫佐洛夫突然在我的耳邊唐突地說,「我給您一百盧布。」
我在椅子上坐下,而且坐得很久,彷彿中了魔一樣……我感覺到非常新鮮,非常甜蜜——我幾乎什麼都不看,靜靜地坐著,輕輕地呼吸,只是有時候我回想到什麼事情,我就禁不住默默read.99csw.com地微笑,有時候我想起我是在戀愛了,愛的就是她,這就是愛,這思想叫我心裏發冷。在黑暗裡齊娜伊達的臉靜悄悄地在我眼前浮現——浮來浮去卻不再浮走了,她的嘴邊依舊掛著那種神秘的微笑,她那詢問似的、夢幻的、溫柔的眼光還偷偷地瞟著我……完全跟我向她告別的時候一樣。最後我站起來,踮起腳走到床前,連衣服也不脫,小心地把頭靠在枕上,我好像害怕劇烈的動作會驚擾了那個充滿在我心裏的東西……
「我的意思要給他寫一張票子,」公爵小姐又說。「為什麼要反抗呢?麥歇沃爾德馬爾第一次跟我們一塊兒玩,他今天用不著遵守規則。不要埋怨了,寫吧!我要這樣做的。」
「不公平!」別洛夫佐洛夫和那位被稱為退職上尉的人也說了一遍。上尉大約有四十歲,臉上的麻子多得可怕,頭髮鬈曲得像黑人一樣,駝背、彎腿,身上穿一件沒有肩章、鈕扣鬆開的軍服。
「我?……」我訥訥地說不出話了。
「幹得好!」魯申叫道,他扶著我站起來。
「接吻!」我不由自主地大聲喊起來。
伯爵聳了聳肩膀,可是恭順地埋下頭去,用戴滿戒指的白皙的手拿起筆,撕下一小張紙,就在紙上寫了。
夜氣鬱悶而潮濕地撲到我火熱的臉上,看來大雷雨就要來了;烏雲逐漸增多,飄過天空,它那如煙似霧的外形,看得出在改變。微風不停地吹過黑暗的樹林,遠處,不知道什麼地方的地平線上輕輕地響著憤怒的、不清楚的雷聲。
「邁達諾夫,」公爵小姐對一個身材高高、臉孔瘦瘦、眼睛小而無光、頭髮黑而長的年輕人說。「您是詩人,您應該大量一點,把您的票子讓給麥歇沃爾德馬爾,讓他有兩個機會。」
「摸彩」的遊戲繼續下去。齊娜伊達叫我坐在她身邊。她想出種種奇特的處罰的辦法!就說其中有一次,她扮演「雕像」,選醜男子尼爾馬茨基做雕像的台座,叫他趴下,而且要把臉貼在自己的胸前。笑聲一直沒有停止過。對於我,一個生長在講規矩的貴族家庭里、受著嚴格而孤寂的教育長大起來的孩子,這種叫囂,這種喧嚷,這種無拘無束近乎發瘋的歡樂,這種從來沒有過的跟陌生人的交際,全使我興奮萬分。我簡直像喝醉酒似的頭髮暈了。我竟然笑得、吵得比別人更厲害,連在隔壁屋子裡,正在跟從伊維爾門請來的錄事商量事情的老公爵夫人也出來望我了。可是我覺得我太幸福了,對別人的嘲笑和輕蔑的眼光,我真如俗話所說「一點也不在乎」了。齊娜伊達對我一直表示優待,不讓我離開她身邊。有一次處罰的辦法是:我得跟她並排坐在一起,讓一幅絲巾蓋住我們:我應該把我的秘密告訴她。我還記得,我們兩人的頭忽然在一種悶熱的、半透明的、芬芳的黑暗裡面,在這黑暗裡她的眼睛親切地、溫柔地發著光,她張開的嘴唇吐出熱氣,她的牙齒露出來,她的發梢輕輕挨著我,使我發癢,使我發燒。我不做聲。她狡猾地、神秘地微笑著,後來輕輕地問我:「唔,究竟是什麼呢?」然而我只是紅著臉,笑著,把臉掉開去,幾乎透不過氣來了。我們玩膩了這種遊戲——我們開始玩一種繩子遊戲。我的天,我忽然出了神,給她在我的手指上猛打了一下,我感到多麼大的快樂!後來我又故意裝作出神的樣子,她就跟我開玩笑,卻再也不肯碰一下我伸給她的手了!九-九-藏-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