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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的李爾王 十

草原上的李爾王

「這不會有好結果,」她小聲說,「不會有好結果。」她轉過身來對我說:「你注意到沒有?他說話的時候,總是眯起眼睛,好像在避開太陽光一樣;你要知道,這是凶兆。這種人每逢心裏不愉快的時候,災難就會趁機來威脅他。後天你跟維肯季·奧西波維奇和蘇威尼爾一塊兒去吧。」
「唉,我親愛的太太!」哈爾洛夫帶了點煩惱的口吻說道。「您老是反覆地說我的憂鬱病!也許,這兒有更大的力量在指使我呢,而您只是說:憂鬱病!太太,我突然想到這件事,是因為我要親自在我還活著的時候,親自來辦妥這件事,誰該有什麼,我便賞她什麼,她便成為那個東西的主人,她知道感激,感到滿足,把父親,恩人所作的事情認為是莫大的恩惠……」
「我的朋友,這個你去胡思亂想它幹什麼?我們中間誰會不死呢?雖然你生來是一個巨人,——可是你也有一個最後的歸宿。」
「唔,你又來了!」母親正要說下去。
哈爾洛夫甚至揮起手來了。
「沃洛季卡……啊!他幫我寫的。」
「多謝!」哈爾洛夫答道。「可是我吃不下……啊!我要回家去了。」
母親按鈴,吩咐進來的僕人立刻去追趕馬丁·彼得羅維奇,務必把他帶回來,可是馬丁·彼得羅維奇早已坐上四輪馬車走了。
「唔,不要說了,不要說了,我的好朋友,」母親打岔地說;「要不然,那匹黑色的小馬又要出現了。」
「商量什麼?」
「納塔利婭·尼古拉耶夫娜!」哈爾洛夫打斷了她的話說。「您這話是什麼意思?……https://read.99csw.com您是說她們……我的女兒們……還是說我……她們不再服從我嗎?她們就是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個……反抗嗎?對誰?對她們的父親嗎?敢嗎?難道用得著長久咒罵她們嗎?她們一輩子怕我,服從我——而突然!……天啊!」
「謝謝您的同意!」
「我希望這件事情,」哈爾洛夫繼續說,他的嗓子提得更高了,「遵照應有的手續和法律辦理,所以恭請令郎德米特里·謝苗諾維奇——太太,我不敢來麻煩您,——就請令郎德米特里·謝苗諾維奇光臨,我還要舍親貝奇科夫履行親屬的職務——在簽訂正式文約,授予我兩個女兒,已嫁的安娜,和未婚的葉芙蘭皮亞以全部產業所有權的時候出席;該文約將於後天正午十二時,在我本人的領地葉西科沃,又名科左里金諾,在邀請來的地方當局、官吏參与下籤字生效。」
「我懂了,馬丁·彼得羅維奇,你把一切都辦理妥當了,——真是太快了!這就是說,你沒有給自己留一筆錢嗎?」
「有!啊,有!」哈爾洛夫應聲道,他垂頭喪氣了。「我做了一個夢……」後來他慢吞吞地說。
他含糊不清地說了這些斷斷續續的句子,突然站起來,走出去了。
「什麼?」
「自己寫的嗎?」
「您提這個沃洛季卡幹什麼呢?關於這個廢物嗎?我要對他怎麼樣,便怎麼樣……他有什麼權力呢?至於她們,就是說我的女兒們,她們會供養我,給我吃喝啊,穿著啊,一直到我進墳墓的那一天……老天爺憐憫!這是她read.99csw.com們最重要的天職啊!我不會做她們眼中釘多少日子了。死離開我還不如那邊山遠了——死到我跟前來了。」
「那麼,馬丁·彼得羅維奇,你一定不知怎麼樣把手臂壓壞了。」
「原來如此!你還說要跟我商量。好吧,米堅卡一定來;我也讓蘇威尼爾跟他一塊兒來,我會跟克維欽斯基說的……你還沒有請加夫里洛·費杜雷奇?」
「那麼,你已經擬好了分產文約嗎?」我母親問道。「你什麼時候把它寫成的?」
哈爾洛夫咳嗽起來,他的聲音啞了。
馬丁·彼得羅維奇勉強說完了這一段顯然是硬記在心裏的話,而且時時被嘆息聲打斷……他彷彿透不過氣來了;他蒼白的臉色又變成了紫紅色,他擦臉上的汗,擦了好幾次。
「這匹小馬突然一轉身,朝著我左邊肘臂踢了一腳,正好就踢在關節上!我醒過來了:可是我那隻手臂,還有我的左腿全不會動了。唔,我想,這是麻痹症吧。可是我把手腳上下地伸展,於是又能夠動了;只是好久以來,小關節上有一種螞蟻爬的感覺,現在還有這種感覺呢。我一張開手掌,就起了這種螞蟻爬的感覺。」
「送上去了,法院也批准了,也通知了縣法庭,地方法庭的臨時分庭……啊!屆時也要派人來參加。」
「警告!它在說,人啊,你準備著吧。太太,就是這件事,因此我毫不耽擱地跑來告訴您。我不希望,」哈爾洛read.99csw.com夫突然大聲叫起來,「死會突然把我這個上帝的僕人帶走,所以我打定了主意:趁我現在還活著的時候,按照萬能上帝所指示我的那樣,把我的田產分給我的兩個女兒:安娜和葉芙蘭皮亞。」馬丁·彼得羅維奇停頓了一下,大聲嘆氣,又接下去說:「不能拖延了。」
「什麼?這是好事情呀,」我母親說,「只是我以為,你不必這樣急。」
「等一下,等一下,」母親繼續說。「難道你就把你的全部產業送給你兩個女兒,自己一點兒也不留下嗎?」
「只是我懷疑,這件事會不會叫您不高興呢……」
「你?」
「講吧,講吧,我的朋友,可是講得簡單一點。不要叫我激動啊!那麼是什麼事呢?講得簡單一點吧。或者,你又發了憂鬱病吧?」
「太太,我沒有發瘋,」馬丁·彼得羅維奇回答道,「我不是那種人。但是我要跟您商量。」
「太太,沒有留!」
「你到哪兒去?」母親問道。「請坐吧;我叫人送點心來!」
「唔,很好,很好,」我母親連忙安慰他道;「可是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你現在突然想把財產分給她們呢?難道你去世以後,她們還得不到手嗎?所以我想,這全是憂鬱病的關係。」
「不,太太;請您不要這樣說!這是在對我警告……就是說,來報告我的死訊。」
「不,不是憂鬱病——憂鬱病總是上半月發作的;但是,太太,請允許我向您請教,您對死是怎樣看法?」
他朝後退,而且照他平常那樣read•99csw•com地踮著腳,側著身子走到門口去了。
「你就對你的兩個女兒,你的女婿這樣信任嗎?」
哈爾洛夫皺皺眉頭。
母親大吃一驚。
「寫成了……啊!不喝……不吃……」
「關於死。死會不會放過這個世界上的哪一個人?」
有一天——事情發生在六月,將近黃昏的時候——僕人進來通報馬丁·彼得羅維奇來拜訪。我母親大吃一驚:我們有一個多星期沒有看見他了,而且他從來沒有在這樣遲的時候來拜訪過我們。「出了什麼事情吧!」她小聲地嚷道。馬丁·彼得羅維奇一進屋子,馬上就坐到門口一把椅子上,他臉上帶著那樣不尋常的表情,顯得那麼心事重重,又那麼蒼白,連我母親都不自覺地高聲把剛才那句話又說出來了。馬丁·彼得羅維奇的小眼睛望著母親,他不說一句話,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便又沉默了;後來他終於解釋地說,他為了一件事情來的……那……這種事……因為……
母親微笑了。
看來,馬丁·彼得羅維奇已經用盡他所有的口才了。而且我老是覺得,他彷彿不十分滿意我母親為他女兒找的未婚夫;也許,他希望給他的愛女葉芙蘭皮優什卡找一個更合適的配偶吧。
「死掌握在萬能的上帝的手裡,」母親說;「不錯,這是她們的天職。只是馬丁·彼得羅維奇,請你原諒我:你的大女兒安娜,一個出名驕傲的女人,唔,而你的第二個女兒,老是用狼一樣的眼光看人……」
「啊,納塔利婭·尼古拉耶夫娜,不要跟我說到它!」哈爾洛夫呻|吟地說。「那是我的死期到了。再見吧。我的少爺,read.99csw.com後天我可要等待您大駕光臨啊。」
哈爾洛夫的聲音又中斷了。
「那還用說,一點兒也不留。」
「申請書送上去了沒有?」
「唔,那麼你自己呢?……你住到哪兒去?」
「說吧,親愛的朋友,你說吧,」我母親看見他,便嚷起來,「你遇到了什麼事情呢?我昨天真的想過:老天爺!——我這樣想,——我的老朋友會不會發瘋了?」
「一個夢啊,」他又說了一遍。「要知道我是一個愛做夢的人!」
「怎麼到哪兒去住?住在我自己家裡,我一直住到現在……以後也這樣住啊。會有什麼改變呢?」
「加夫里洛·費杜雷奇……日特科夫先生……他也從我這兒……得到通知了。當作未來的女婿,我應該通知他!」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雙腳靠攏地行了禮。
「以後呢?」母親說。
哈爾洛夫閉上了嘴。
馬丁·彼得羅維奇的古怪的舉動和他那異乎尋常的臉色不但使母親驚訝,甚至叫她不安了,第二天早晨她正要差人到他那裡去的時候,他自己又在她面前出現了。這一次他顯得比較平靜了。
馬丁·彼得羅維奇走出去了;母親望著他出去,意味深長地搖了搖頭。
「你在說什麼?」母親打斷了他的話。
「是啊,我!您還不知道嗎?」哈爾洛夫嘆息道。「好吧,這就是說……太太,一個多星期以前,聖彼得齋日前最後一個食肉日里,吃過午飯我躺著稍為休息一下,唔,我睡著了,我看見好像是一匹黑色小馬跑進我屋子來了。於是這匹小馬便開始玩,咧開嘴笑起來。這匹小馬黑得活像一隻甲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