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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的李爾王 十八

草原上的李爾王

十八

「弗拉基米爾·瓦西里耶維奇!」葉芙蘭皮亞悶聲地喚著,她彷彿要叫他過去,她自己還是站在原來的地方。她的手指在撥弄幾根車前子的草莖,拿它們互相敲來敲去,把它們的頭都敲掉了。
斯廖特金好像在回答一個有趣的笑話似地贊同地微笑了。
「少爺,為什麼我們要賣掉他的馬?願上帝憐憫吧,能夠拿它派什麼用處呢?只是白白地吃草罷了。可是在農民那裡,它倒還能夠耕田。至於馬丁·彼得羅維奇——要是他忽然想到哪兒去的話——只要對我們說一聲就行了。我們不會不給他坐馬車的。在不幹活的日子里,我們倒很樂意呢!」
「弗拉基米爾·瓦西里耶維奇!」葉芙蘭皮亞固執地又叫了一次,「喂,弗拉基米爾·瓦西里耶維奇!」
「我馬上就來,葉芙蘭皮亞·馬丁諾夫娜,馬上就來!」斯廖特金大聲說。他轉過頭來對我說下去:「馬丁·彼得羅維奇本人現在也贊成我們的意見了。一開始他很不高興,彷彿還大發過牢騷,您知道,那個時候,他還沒有明白過來;您應該記得,他過去是一個火爆性子、嚴峻的人——這多糟!嗯,現在他可變得非常安靜了。因為——他看出來,這對他有利。您的媽媽——啊,我的上帝呀!她多麼狠地攻擊我……當然:一位貴族夫人看重她的權勢,並不比馬丁·彼得羅維奇過去那種情形差多少;好吧,您過來親自看看吧,您有機會就替我說一句好話https://read.99csw.com吧。我深深地感謝納塔利婭·尼古拉耶夫娜的恩惠;然而我們也得活下去啊。」
「再會,德米特里·謝苗內奇,」斯廖特金說,露出滿口雪白的牙齒。「請您隨便開槍打山鷸吧;鳥是飛來的,不屬於任何人的。不過,唔,您要是遇到兔子的話,您就饒了它吧;這是屬於我們的。還有一件事情!你們的母狗沒有生小狗吧?我倒很高興有一隻小狗!」
我好像覺得不遠的地方有人聲。我傾聽著……有人在林子里走著……一直朝我的方向走來。
「那麼誰替他刮鬍子呢?」我又問。
「這就是馬丁·彼得羅維奇稱為『廢物』的人啊!」我心裏想道。
「你倒會講!」另外一個人打岔說,這是男人的聲音。「難道一下子全講明白嗎?」
葉芙蘭皮亞動也不動一下;她尋常的那種輕蔑的微笑浮上了她的嘴唇,她那雙美麗的眼睛里有一種不懷好意的表情。
「可是弗拉基米爾·瓦西里耶維奇,您為什麼要把馬丁·彼得羅維奇的馬賣掉呢?」(已經落到農民手裡的那匹馬使我特別感到不安。)
「嗨!」葉芙蘭皮亞的響亮的聲音響起來了。
葉芙蘭皮亞的頭從灌木後面露出來了;可是她並不走到我們這裏來。她近來長得更好看了,她好像高了些,也胖了些。
斯廖特金對她做了一個手勢。
「可是現在誰念書給馬丁·彼得羅維奇聽呢?」我問道。
九_九_藏_書喂,您打了多少只山鷸?」他舉起帽子,得意地微笑著,他的手摸著他那黑色的鬈髮,問我道。「您在我們林子里打獵……歡迎之至!我們不會妨礙您……完全相反!」
第二天,我又拿著槍,帶著獵狗,到葉西科沃林子去了。這一次我沒有叫普羅科菲一塊兒去。這一天天氣非常好:我以為除了在俄羅斯外,哪兒也找不到這樣美好的九月的日子。四周是那麼寧靜:你能夠聽見一百步以外松鼠在枯葉上跳來跳去,斷枝掉下來,先微微鉤住另外的枝子,後來落到了柔草上面——永遠掉在那兒:靜靜地等著腐爛。不冷不熱的、只是發出香味的、彷彿還略帶酸味的空氣令人舒適地向你的眼睛和臉撲來;一個像絲一樣細的、中間還有一個小白球的、長長的蜘蛛網平穩地在空中浮動,剛剛挨到我的槍身,便一直往上伸到空中去了——這是溫暖氣候的真正徵象。太陽照耀著,可是陽光卻像月光那樣地柔和。山鷸倒常常出現;不過我現在並不特別注意它們;我知道這個林子差不多直通到哈爾洛夫的住宅和他的花園的籬笆,我便偷偷地朝那邊走去,雖然連我自己也不能夠想象,我怎麼會溜到那所宅子去,我甚至懷疑,我極力想溜到那裡是不是應該的,因為我母親很不高興那所宅子的新主人。
「馬上來,馬上來!」斯廖特金隨聲應道。他向我伸出手來,我雖然不願意,還是跟他握了手。
「老實說,https://read•99csw•com」斯廖特金繼續說下去,「我甚至非常高興『遇到』您呢。雖說您還年輕,可是您已經很明白道理了。昨天您母親對我很生氣——不肯聽我說出任何的理由,我卻要在您面前,好像將來在上帝面前那樣說話:我沒有一點可責備的地方。我們不可能用另一種方法對待馬丁·彼得羅維奇:他完全變得像小孩子一樣了。哎呀,我們真沒法滿足他那反覆無常的古怪脾氣!可是我們也對他表示了應有的尊敬。您盡可以問葉芙蘭皮亞·馬丁諾夫娜。」
「哎呀,這是為什麼呢?我們並沒有趕走您,我們甚至還很高興呢……就是葉芙蘭皮亞·馬丁諾芙娜也會這樣說的。葉芙蘭皮亞·馬丁諾芙娜,請到這兒來!您躲到哪兒去了?」
他們突然窘透了。葉芙蘭皮亞馬上退到林子里去了。斯廖特金想了一想,就朝著我走過來。在他的臉上已經看不到四個月以前他在哈爾洛夫院子里走來走去、手裡搓著我那匹馬的馬嚼時那種卑躬屈節的表情了;可是在這張臉上我也找不到前一天我在母親書房門口遇見他時,叫我感到多麼驚愕的那種無禮、挑戰的表情。這張臉還是像從前那樣白皙、漂亮;可是這張臉卻彷彿莊嚴多了,也寬多了。
「只是念什麼呢?他有過一本書——可是,幸而,不知掉到哪兒去了……在他那樣的年紀,讀書又有什麼用呢!」
「嗨!」葉芙蘭皮亞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你應當這樣講的,」https://read.99csw.com一個女人的聲音說。
「為什麼拒絕日特科夫呢?」我問道。
「馬丁·彼得羅維奇的鞋襪,衣著,食物跟我們用的完全一樣;他還要什麼呢?他自己也說過,在這個世界上他不再希望什麼了,他只專心照顧自己的靈魂。他應該明白,現在一切——無論如何——都全是我們的了。他也說過,我們不付給他津貼;可是我們自己也不常有錢啊;他有吃有住的時候,還要錢幹什麼呢?可是我們一直把他當作親人看待。我對您不說假話。舉一個例子說,他住的那幾間屋子,——我們可真需要呢!沒有這些屋子,我們簡直連轉身的地方都沒有;可是我們什麼話都沒有說!——我們都忍下去了。我們甚至還在想怎樣讓他消遣。所以,在聖彼得節那一天,我還到城裡去給他買了一些很好的魚鉤——真正的英國貨呢——貴重的魚鉤!好讓他去釣魚。我們的池子里有鯽魚。他可以坐著釣魚!他坐上一兩個鐘頭,我們的魚湯也有了。對於老年人,這種工作是最合適的了。」
我熟悉這些聲音。在稀疏的胡桃樹叢中隱約地現出來一個女人的天藍色的衣服;在她的旁邊的是一個穿深色農民外衣的男人。過了一會兒,斯廖特金和葉芙蘭皮亞走出來了,走到離我五步光景的林間空地來了。
「的確沒有人。起初他用蠟燭來燒鬍子,——現在,他卻完全不管了。妙極了!」
「嗨!嗨!」斯廖特金隨聲應著,跑進灌木叢里去了。
「弗拉基米read.99csw.com爾·瓦西里耶維奇!」葉芙蘭皮亞用堅決的聲調第三次喚道,這一次她把手指間撥弄的草莖遠遠地拋開了。「我走了!」她的視線跟我的視線遇在一塊兒了。「我走開了,弗拉基米爾·瓦西里耶維奇!」她又說了一遍,便消失在灌木叢中了。
「還有關於小聽差馬克西姆卡的事,」斯廖特金繼續說;「馬丁·彼得羅維奇抱怨說,我們把他身邊的馬克西姆卡弄走,送去當學徒了。可是請您想想吧:好吧,要是他待在馬丁·彼得羅維奇的身邊會幹些什麼呢?遊手好閒罷了;不會再有別的了。而且他不會好好地伺候人,因為他愚蠢而年紀又小。現在我們送他到馬具匠那兒去當學徒。他會成為一個很好的手藝人,他自己會得到好處,而且也可以向我們繳租賦。少爺,在我們小小的產業里,這可是很重要的事情!我們小小的產業里任何事情都是不應當忽略的!」
「今天我一隻都沒有打到,」我回答他第一個問題說,「而且我馬上就要離開你們的林子了。」
斯廖特金馬上戴上了帽子。
「是說費杜雷奇嗎?是說那個懶漢嗎?」斯廖特金聳了聳肩膀。「願上天憐憫我們,他有什麼用場呢?他這一輩子當兵混過去了——他忽然想到這兒來經營田產了。他說,我會鎮壓農民。因為我打慣了人的臉。他什麼事都不會幹,少爺。連打人臉也得會打啊!況且葉芙蘭皮亞·馬丁諾夫娜本人不要他。他完全是不中用的人。我們所有的產業都會毀在他手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