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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的李爾王 二十二

草原上的李爾王

二十二

「納塔利婭·尼古拉耶夫……娜……我是……一直從家裡……跑著到您這兒來的……」
我母親站在客廳門口發愣,臉正朝著我;在她的背後露出了幾張受驚的女人的臉;管事、兩個聽差和一個小聽差都吃驚地大張開嘴巴,擁在前廳的門口;餐廳的正中有一個滿身污泥、頭髮蓬亂、衣服破爛不堪、渾身濕透了的人——他濕得全身都在冒氣,而且水還一小股、一小股地流到地板上來,——他跪著,笨重地搖搖晃晃,彷彿快要暈過去了,這就是我親眼看見飛奔過院子的那個怪物!那個怪物究竟是誰呢?哈爾洛夫!我從旁邊走過去,我看到的不是他的臉,而是他的頭,他用雙手捧住頭,他的手插在粘滿污泥的頭髮中間。他艱難地、痙攣地喘氣,他的胸膛里甚至發出一種咯咯的聲音。在他整個濺滿污泥的黑黑的一團里,就只有狂read•99csw.com野地轉來轉去的小小的眼白還可以清楚地分辨出來。他太可怕了!我記起從前某貴人把他比作第三紀的乳齒象碰了他的釘子的故事。事實上,在原始時代的沼澤里、無窮無盡的淤泥中間,剛剛逃脫了另一個更兇狠的野獸的追擊的那種上古動物也許會有這種樣子。
「天啊,你發生了什麼事情?」
兩個女僕拿著毛巾來了,站在哈爾洛夫的面前,很明白,她們想不出從哪兒下手來揩掉這麼一大堆污泥!
「不過,倒可以拿條毯子來,」他說,「要不,還有不曾用過的新馬衣。」
哈爾洛夫微微抬起身子……管事想去攙他一把,然而只是弄髒了手,他抖抖手指,就退到門口去了。哈爾洛夫搖搖擺擺,東歪西倒地勉強走到一把椅子跟前坐下。女僕們又拿著毛巾走到他面前,可是他揮揮手叫她們走九九藏書開;他也不要毯子。母親也不再堅持了:很明白,要把哈爾洛夫身上弄乾,是不可能的;她們只好趕快把他留在地板上的水跡擦乾。
十月中旬,離我看見馬丁·彼得羅維奇以後約三個星期的光景,我站在我們宅子二樓上我那間屋子的窗前,我什麼也不想,沒精打采地望著院子和院子外面的路。這樣討厭的天氣已經連續五天了;打獵的事連想都不可能去想了。一切生物都隱藏起來;連麻雀也不再吵鬧了,白嘴鴉早已躲得無影無蹤。風一會兒低沉地怒號,一會兒又急促地狂嘯;透不出一點亮光的、壓得很低的天空已經從叫人看了不愉快的灰白色變成了一種陰暗的、更可怕的顏色;雨落著,無情地、連續不斷地往下傾注,突然間雨點變得更大,而且更傾斜——帶著尖叫聲打在窗玻璃上。樹葉給打得七零八落九九藏書,樹木成了灰色的東西:看起來,它身上的一切全給弄光了;但是風突然一下子還要來打擊它們。到處有落葉堆積的水窪,水窪里有一些大的水泡,不斷地消散,又不斷地湧起,它們在水面上跳動,又滑過去了。路上有不少陷人的泥潭;寒氣侵入了屋子,進了我的衣服,鑽到骨髓里去了;我的身子不覺地打了一個冷顫,我覺得心裏真不痛快!正是不痛快,不是憂傷。在我看來,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太陽,有光明,有色彩了,而永遠將只是泥濘,粘泥,陰鬱的潮濕,愁眉不展的雨天了——風將永遠悲號,哀鳴!我就這樣出神地站在窗前,我還記得,天驟然變得陰暗起來,這是一種藍色的昏暗,雖然這時才不過十二點鐘。突然間,我覺得好像看見了一頭熊飛快地跑過院子,從大門跑到了台階上!的確,它不是用四隻腳走路的,而九-九-藏-書是單靠後面的腳爪站起來,像畫上的那樣。我不相信我的眼睛。要是我所看到的東西並不是熊,那麼,無論如何,它是一個又大又黑的毛茸茸的東西……我還來不及想它可能是什麼東西的時候,突然樓下響起了猛烈的叩門聲。彷彿有一個完全料想不到的什麼可怕的東西闖進我們家來了。我聽到了一陣騷動和奔跑的聲音……
「我……我……」我聽到一種斷斷續續的聲音,彷彿每個字都是費力地、痛苦地擠出來似的,「啊,是我!」
母親發出了一聲驚嘆。
「太太,他們把我趕出來了,」哈爾洛夫突然呻|吟地說,他的頭向後一仰,兩隻手卻朝前伸出去。「納塔利婭·尼古拉耶夫娜,他們把我趕出來了!我親生的女兒,把我從我自己的家裡……」
「馬丁·彼得羅維奇!站起來!坐下!從頭到尾講給我聽,」母親用堅決的口吻命令地說https://read.99csw.com
「你說什麼!趕你出來!多罪過,多罪過!(她畫了一個十字。)只是馬丁·彼得羅維奇,請你行行好吧,站起來呀!」
「馬丁·彼得羅維奇!」母親最後拍著手,大聲叫起來。「這是你呀?天啊,仁慈的上帝啊!」
我連忙下樓,跑進了飯廳……
管事用手指指,好像在說,哪兒去找這樣的尺寸?……
「你在這種污泥里跑!你簡直不像人了。站起來,坐下吧,無論如何……」她轉過去對女僕們說:「你們趕快跑去拿毛巾來。」她又問管事道:「還有沒有什麼乾的衣服?」
「啊,馬丁·彼得羅維奇,你還是站起來,站起來,坐下吧,」母親又說了一遍。
「把我趕出來了,太太,把我趕出來了,」哈爾洛夫不停地反覆說道。管事拿了一條大的羊毛毯子回來,他站在那裡也不知道該怎麼辦。蘇威尼爾的頭從門外伸了進來,一下子又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