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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的李爾王 二十六

草原上的李爾王

二十六

「父親!」葉芙蘭皮亞最後一次哀求道。
「你呀——諒你也不敢!」她的藍眼睛在蹙得很緊的眉毛底下發出了威脅的光芒。「父親在毀他自己的宅子。這是他的產業。」
「馬丁·彼得羅維奇!老兄,請您大量地寬恕吧!」蘇威尼爾結結巴巴地說。
「即使有梯子,」一個聲音不慌不忙地在說,「誰又願意上去呢?您把我們當作傻瓜了!他一眨眼就會扭斷你的脖子的!」
斯廖特金抓住旁邊一個農民的衣領。
農民走了兩步,頭往後一仰,揮了揮手,大聲叫道:
「父親,我親愛的!」
一條長木板從高處飛下來,在空中旋轉了兩次,嘩啦一聲落在斯廖特金的腳跟前,斯廖特金嚇得真的跳起來了,哈爾洛夫哈哈大笑。
斯廖特金氣得低聲怒罵;葉芙蘭皮亞的眼睛卻牢牢地盯住他的臉。
「閉嘴,母狗!」哈爾洛夫嚷道。對蘇威尼爾呢,他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卻只是朝他的方向吐了一口痰。
「梯子!拿梯子來!」斯廖特金對其餘的農民喊道。
哈爾洛夫還是微笑著。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起了一聲轟隆的巨響,最後一個煙囪倒下來了,就在這一瞬間飛揚起來的黃色塵霧中間,哈爾洛夫發出一聲尖銳的叫喊,高高地舉起他那雙全是鮮血的手,向著我們掉過臉來。斯廖特金又舉起槍對他瞄準了。
「我把我那一份還給你——什麼都交給你。停止吧,下來吧,https://read•99csw.com父親!寬恕我們,寬恕我吧。」
「㗒!您呀!老爺!」他在原處搖動了幾下,便轉到後面去了。
「啊,你好!我親愛的女兒,你好!」哈爾洛夫在高處大聲吼道。「葉芙蘭皮亞·馬丁諾夫娜,你好!你跟你的朋友過得怎麼樣?你們相親相愛,過得甜蜜嗎?」
他在他自己的手掌心裏「呸」了兩下,又抓住叉梁了。
「他為什麼不弄死他呢?」其他的人介面說。照我看來,即使明明沒有危險,農民還是不願意執行新主人的命令。他們大概都贊成哈爾洛夫——雖然他把他們嚇壞了。
哈爾洛夫搖搖頭。
「什麼,小女兒?」哈爾洛夫回答道,他靠近牆頭了。我看得出來,他的臉上現出了一種奇怪的微笑,——一種有光彩的、歡樂的,因此也就顯得特別可怕的、惡意的微笑……多少年以後,我在一個判了死罪的犯人的臉上看到了同樣的微笑。
「您要去欣賞您親手製造出來的事情吧,」我憤怒地說,就跳上了馬,又打起馬飛跑了;可是這個不肯安靜的蘇威尼爾並不放鬆我,他甚至在跑的時候,還哈哈地大笑,並且做鬼臉。葉西科沃終於到了——這兒是水堤,那兒是長籬笆和莊子的柳樹林……我到了大門口,跳下馬來,系好了馬,我吃驚地站住了。
「你憑什麼處理我們的呢?」斯廖特金干預地說。葉芙蘭皮亞只read.99csw.com是把眉頭皺得更緊了。
「馬丁·彼得羅維奇!請您當心!倘使您不下來,我就要開槍了!」
「遲了,我親愛的,」他說,他的每一個字都發出像青銅一樣的聲音。「你的鐵石心腸感動得太遲了!石頭已經滾下山來了——現在來不及阻擋了!所以現在你用不著望我了!我是一個註定要死的人!你還不如去望你那個沃洛季卡吧:看你找到一個多麼漂亮的小夥子!再去看看你那位陰險的姐姐:她那個狐狸鼻子又從小窗口裡伸出來了,她在那兒唆使她的親愛的丈夫呢!不,我親愛的小姐們!你們不讓我有一個屋頂——所以我也不會給你們留下一木一梁!它們是我親手安上的,我要親手拆毀——完全用我一個人的手!看,我就沒有拿斧頭!」
「父親!」葉芙蘭皮亞的響亮的聲音說。
「你說是我們的;我說是他的。」
「他馬上會弄死他的,」一個相貌有點愚蠢的金色頭髮的年輕小夥子說。
他跳到宅子前面去了。
「怎麼樣,少爺,」他還沒有走近,就對我嚷起來了,「您給好奇心抓住了嗎?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我也跟著哈爾洛夫的腳跡一直跑到那兒去……要知道,這種把戲你一輩子都看不到的!」
葉芙蘭皮亞拉住他的臂肘制止他。
「你不要干涉我!」他對她惡聲嚷道。
「開槍吧!」屋頂上響起了沙啞的聲音。「開槍吧!趁這個時候,九-九-藏-書我這兒還有一件小禮物送給你!」
雨停了;可是風吹得加倍地厲害,直往我的臉上撲來。半路上,我的馬鞍幾乎把我翻倒:系馬鞍的肚帶鬆了;我跳下馬,開始用牙齒勒緊皮帶……我突然聽見有人在叫我的名字……蘇威尼爾穿過草地朝著我跑來。
「請你們看看,請你們看看,這兒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尖聲叫道。「請你們看看吧,他失去理性了,發瘋了……你們看他在幹什麼!我已經派人叫警察去了——可是一個人也不來!一個人也不來!倘使我現在開槍打他的話,法律不能懲罰我,因為每個人都有保護他自己財產的權利!我可要開槍了!真的,我要開槍了!」
「喂,爬上去,爬上去,你們爬上去呀,魔鬼,」他一面哭嚷,一面用力搖那個人,「救救我的產業吧!」
「救主耶穌啊!」有人在我背後結結巴巴地說。我回頭一看:這是蘇威尼爾。我想道:「啊!現在你也笑不出來了!」
「你瞎說:是我們的!」
「說得多好聽!我決不再相信你們了!你們把我的信任殺死了!什麼都殺死了!我從前是一隻鷹——為了你們,變成了一條蛆蟲……而你們——還要把蛆蟲壓死?夠了!我愛過你,你自己知道的,——不過現在你不是我的女兒,我也不是你的父親……我是一個要死的人!你不必管我的事情!」哈爾洛夫突然對斯廖特金怒喝道:「你,開槍呀;膽小鬼,https://read.99csw.com倒霉的勇士!為什麼你只是瞄準不開槍呢?是不是你想起了,依照法律,要是接受禮物的人作出侵犯贈與者生命的事,」哈爾洛夫慢吞吞地說,「贈與者就有權要求收回一切嗎?哈,哈!不要怕,法律的擁護者!我不會要求收回——我要親自把一切弄光……開槍吧!」
「父親,停止吧,請下來吧。(葉芙蘭皮亞向來不叫他「親愛的爸爸」。)我們有罪;我們把什麼都還給你。你下來吧。」
「到哪兒去拿梯子呢?」有人回答他道。
「閉嘴!」
新宅的前面三分之一的屋頂只剩下一個空架子了,宅子兩邊的地上凌亂地堆了好些板條和木板。我們姑且照克維欽斯基的話來說,屋頂是不結實的;然而這樣一件事情還是不可思議的!一個灰黑的龐然大物在灰塵和垃圾飛揚的頂棚板條上笨拙而迅速地移動,一會兒搖晃剩下的那個磚砌的煙囪(另外的一個煙囪已經倒了),一會兒拉下一塊木板,把它扔下去,一會兒抓住了那些叉梁。這就是哈爾洛夫。在我看來,這個時候他完全像一頭熊:不論他的頭,不論他的背,不論他的肩膀——全像熊,他把腿叉得很開,卻並不彎起他的腳掌——這也跟熊一樣。狂風從四面吹著他,揚起他蓬亂的頭髮。從他那撕破了的衣服的裂口裡露出來身上一塊一塊發紅的肉,叫人看見真害怕;他那粗野、沙啞、含糊不清的聲音,叫人聽著也膽寒。院子里站滿九九藏書了人:農婦,小男孩,女僕緊靠著木柵,稍遠一點有一些農民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我認識的那個老神父,光著頭,站在另一所宅子的階上,雙手捧著一個銅十字架,時時默默地、絕望地把它舉起來,好像要讓哈爾洛夫看見它似的。葉芙蘭皮亞站在神父旁邊,背靠著牆,動也不動地望著她的父親;安娜一會兒從小窗里探出頭來,一會兒又把頭縮進去,一會兒衝到院子里來,一會兒又回到屋子裡去了;斯廖特金臉色完全慘白,而且顯得憔悴,他穿了一件舊便袍,戴了一頂無邊小帽,手裡拿著一枝單筒來福槍,小步跑來跑去。他完全是一個所謂的猶太了。他喘著氣,威脅著,一直在打顫,端起槍對哈爾洛夫瞄準,隨後把槍擱到肩膀上,又端起槍瞄準,又喊又哭……他看見我和蘇威尼爾,馬上就撲到我們跟前來。
「啊喲,你們這些強盜!」斯廖特金呻|吟地說。「我可要給你們大家……」
「父親,夠了,」這個時候,葉芙蘭皮亞又說話了,她的聲音似乎變得非常地溫柔了,「忘記過去的事吧。好吧,相信我吧;你總是相信我的。那麼下來吧;到我的卧房裡去,睡到我軟軟的床上。我會把你身上弄乾,使你暖和;我會包紮你的傷口,看,你把你的手都撕破了。你在我那兒會過得像在耶穌的懷裡一樣,吃得舒適,睡得更舒適。是呀,我們都有錯!是呀,我們都太傲慢了,我們都有罪;好吧,寬恕我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