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為不是。」

「沒有。」

「我昨天從威斯巴登來，」波洛佐夫慢騰騰地答道，「給妻子買東西，今天就要趕回威斯巴登去。」

「人們還說，」薩寧特彆強調「人們還說」這幾個字，「你的夫人很有錢。」

「莫非我的福星又在保佑我？」薩寧的腦海里閃過了一個念頭。

「好吧，我同意——謝謝你。十二點半我到這裏來，咱們一同去威斯巴登。但願你妻子不會生氣……」

「波洛佐夫！伊波利特·西多雷奇！是你？」

「德米特里·薩寧？」

「伊波利特·西多雷奇，難道這事你自己還不清楚嗎？」

「有急用啊，老兄。」

前邊有個人身胖腿粗、穿著體面，走路微微跩著，是誰呢？這個豎著淺白色短頭髮的後腦勺，這個好像直接安到兩肩上的腦袋，這個軟綿綿、胖乎乎的後背，這兩隻垂著的滾圓的手，在哪兒見過呢？難道他是已經五年不見的昔日同學波洛佐夫？薩寧趕到那人前邊，回頭一看……一張黃蠟蠟的寬臉盤，兩隻豬眼，白睫毛，白眼眉，一個又扁又短的鼻子，兩片好像粘在一起的嘴唇，一個溜圓的沒有鬍子的下巴——以及臉上那種精神委頓、懶洋洋、不相信人的表情，——是他，果然是波洛佐夫！

「你現在上哪兒去？」薩寧問道。

「嗯，是……是的，是的。」

「不，不在俄國。」

波洛佐夫把薩寧領到了法蘭克福一家最好的旅館，他當然已在那裡開了一個最好的房間。桌子上和椅子上堆滿了紙盒、匣子、包裹read.99csw.com……「老兄，這全是給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人們這樣稱呼波洛佐夫的妻子）買的東西！」波洛佐夫坐到圈椅上呻|吟起來，說了聲「熱死啦！」就把領帶解開了。後來他按鈴叫侍役長進來，仔細訂了一頓最豐盛的早飯。「吩咐下午一點把車套好！聽到啦，下午一點整！」

波洛佐夫喝了一口酒，漱了漱口，洗了洗手，細心地在餐巾上把手擦乾淨，點著了一支雪茄。薩寧默默地看著他。

「好吧。」

「在此地，法蘭克福。」

「正是！」薩寧喊了一聲，握了握波洛佐夫的一隻手；然後波洛佐夫那兩隻戴著緊繃繃的煙灰色皮手套的手又有氣無力地垂在鼓起的大腿兩側。「你到這裏很久了嗎？從哪兒來？住在什麼地方？」

「德國人，不，是義大利人。當地居民。」

侍役長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唯唯諾諾地走了。

「在葉弗烈莫夫縣……我知道。」

波洛佐夫把端到嘴邊的酒杯放到了桌子上。

「聽我跟你說，」他終於嘴裏叼著煙，喘著氣開口說。「馬上回去，趕快打點好行裝，到這兒來。我一點出發。馬車寬敞，我帶你同去。這樣再好不過了。現在我要睡一會兒。我呀，老弟，吃完飯一定要睡一會兒。天性如此，無法抗拒。你不要妨礙我。」

「噢！你結婚了嘛——人們說你的夫人很漂亮！」

薩寧想來想去，驀地抬起了頭：他下定決心了！

「你知道我的阿列克謝耶夫卡莊園？」薩寧也坐到桌旁九*九*藏*書，問。

「是的……很快就要結婚。」

「說的是圖拉省那座莊園嗎？」波洛佐夫坐到桌旁，往衣領里塞著餐巾問道。

「未婚妻自然是在俄國啰？」

「結婚？」他用刺耳的尖聲（驚訝得聲音都變了）反問道，把滾圓的雙手交叉放在肚子上。「這麼急？」

「是圖拉省那座。」

「有錢嗎？」

「現在我哪兒也不去；站在街上跟你談話；我們談完，我就回旅館吃早飯。」

「你指的是吃早飯嗎？」

波洛佐夫的臉上有了生氣，泛起了紅暈；這張臉只有吃……或喝的時候才有生氣。

「為什麼要變呢？」

波洛佐夫解開了坎肩鈕扣。他揚起了眉毛，喘著粗氣，皺著鼻子，僅僅根據這些就可以看出來，說話對他來說是個沉重的負擔，他有些擔心薩寧會迫使他轉動舌頭，或者薩寧自己要不辭辛苦地高談闊論。

「我去做伴兒，願意嗎？」

「那在哪兒？」

「是的。」

「只有一個辦法，」波洛佐夫向後仰著頭，吐出一絲細細的煙縷，終於張嘴說。「找我妻子去。她要是願意，會把你的全部困難都解決的。」

「需要的數目大嗎？」

「難道你妻子真是親自掌管……家業？」薩寧問道。

「等錢用啊，老弟。我想賤賣。你買吧……恰好。」

「是的，都這樣說。」

「這很簡單，德米特里·帕夫洛維奇。到威斯巴登去。離這兒不遠。侍者，你們有沒有英國芥末？沒有？一群畜生！不過，可別耽擱。我們後天就離開那裡。讓我給你倒杯酒，九*九*藏*書這酒味道醇美，不酸。」

「那就是說，愛得很厲害啰？」

薩寧又掃視了一下他那肥胖的身軀、頭、脖子、高高仰起來的圓得像蘋果似的下巴，便出了旅館，邁著敏捷的步伐朝羅塞利糖果店走去。必須先告訴傑瑪一聲。

「可是他妻子既然很有錢——傳說她是某包稅人的女兒，那她會不會買我的莊園呢？雖然他說自己不過問妻子的任何事情，可這話是不能信的！況且我要的價還便宜，有利可圖！為什麼不試試呢？也許這都是我的吉星保佑呢……決定了！試試！」

「嗯……可我怎麼能跟她談呢，伊波利特·西多雷奇？」

薩寧笑了。

「任何事情也不過問，老弟。她是她……我是我。」

不過波洛佐夫已經打起呼嚕來了。只是咕噥了一句「別妨礙我！」，蹬了蹬腿，像嬰兒一樣睡著了。

「請賞光吧，兩人一塊兒吃會更快活些。你不是話匣子吧？」

「可我怎麼能看到你妻子呢？你不是說你們後天就離開嗎？」

「你怎麼這麼突然等錢用？」

波洛佐夫朝前走去，薩寧跟在他旁邊。波洛佐夫的兩片嘴唇又粘到了一起，他呼哧呼哧地默默地一跩一跩地走著，薩寧心裏在尋思著：這個獃子怎麼會搞到一個又漂亮又有錢的妻子呢？他既非豪富，又非權貴，而且也不聰明；在學校時他是個著名的呆板遲鈍的孩子，因為貪睡好吃，得了個「窩囊廢」的諢名。真是怪事！

波洛佐夫眼又向旁邊瞧了一下。

「嗯……」他終於開口說。「我不買莊園：沒有錢。請把奶油推過來。妻子也許能買。你跟她談談吧。如果要價不高，她不會拒絕買的……哎呀，這些德國人真是蠢驢！竟不會燒魚。好像沒有比這更簡單的事啦？可他們卻在大談什麼『法特爾蘭德應該統一』呢。侍者，把這盤臭菜端走。」九九藏書

那人站下，抬起兩隻小眼睛，等了一會兒，終於張開緊閉的嘴唇用有些嗄啞的尖嗓門兒問道：

「親自掌管。瞧這肉餅很好。向你推薦。我已跟你說過，德米特里·帕夫洛維奇，我不過問妻子的事情——現在再對你重複一遍。」

波洛佐夫閉上了眼睛。

波洛佐夫繼續吧唧吧唧地大嚼著。

「不過問？任何事情也不過問？」

「大。我……怎麼跟你說呢？我想……結婚。」

「你多麼可笑啊！是的，愛得很厲害。」

「因此你才需要錢嗎？」

「我嗎，老弟，德米特里……你的父稱是帕夫洛維奇吧？——是，帕夫洛維奇！我是不過問妻子的事情的。」

「我看你仍然是老樣子……對什麼都不感興趣，跟在學校時一樣。」

「哪國人？」

「真的https://read.99csw.com……我不知道，這事怎樣才能辦成功？」薩寧咕咕噥噥地說。

波洛佐夫默默地聽著，只是偶爾看一看房門：要從那兒送早飯來。早飯終於送來了。侍役長在另外兩名僕役伴隨下端來了幾個菜，都是用銀蓋蓋著。

薩寧第二天醒得很早。他處在人間幸福的頂點，然而妨礙他睡眠的並非這種情況；而是一個重要的、決定命運的問題——如何才能最快最合算地把莊園賣掉——使他不得安睡。各種各樣的計劃在他的頭腦中攪成一團，暫時還沒有形成任何明確的看法。他從旅館里出來，想透透空氣，清醒一下。他希望一定帶著成熟的方案去見傑瑪。

「人們也這麼說。」

波洛佐夫喝了一杯酒，用餐巾擦了擦嘴，又慢慢地出聲地嚼起來。

「知道，當然知道。」波洛佐夫往嘴裏塞了一塊地菇煎雞蛋。「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我的妻子在鄰近有一座莊園……侍者，把這瓶打開！土地不錯——不過農民把你的林子砍了。你為什麼要賣呢？」

波洛佐夫眼向旁邊瞧了一下。

薩寧看出了朋友的心情，因此沒有用許多問題來增加他的負擔，只是打聽了最需要的情況。他了解到，波洛佐夫在軍隊里服役了兩年（當的是槍騎兵！他穿著短小的制服一定很好看！），三年前結了婚——已經跟妻子在國外呆了一年多了，「她如今在威斯巴登治療什麼病」，然後從那裡去巴黎。薩寧關於自己過去的生活和未來的計劃也沒有多談：他直截了當地談起了主要問題——自己打算出賣莊園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