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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潮 四十四

春潮

四十四

薩寧去的時候,退伍少校馮·登霍夫恰好在家,他立即認出這位接待他的白髮蒼蒼的先生正是他當年決鬥的對手。登霍夫也認出他來,甚至還為他的出現感到高興呢:這使登霍夫想起了自己的青年時代——和青年時代的惡作劇。薩寧從他那裡打聽到萊諾雷太太一家早就移居到美國紐約去了;傑瑪嫁給了一個經營國際貿易的大批發商。不過登霍夫說他有一個熟人也是經營國際貿易的大批發商,他大概知道傑瑪丈夫的通信地址,因為他跟美國有很多業務往來。薩寧請登霍夫去找找這個熟人,啊,大喜事!——登霍夫給他帶回了傑瑪丈夫斯洛克姆先生的通信地址——Mr.J.Slocum,New-York,Broadway,No. 501。不過這個地址是一八六三年的。
薩寧告訴朋友們要到國外去,卻沒有說具體到什麼地方去:讀者卻容易猜到他直接到了法蘭克福。由於鐵路四通八達,他離開彼得堡第四天就到達了目的地。從一八四〇年以後,他就沒有來過這裏。白天鵝旅館仍在原來的地方,而且生意興隆,雖然已算不上第一流的旅館了;法蘭克福的主要街道——蔡爾大街變化不大,不過萊諾雷太太的房子以及她那家糖果店所在的那條街卻蹤影全無了。薩寧在當年曾那麼熟悉的地方走著,像變傻了似的,什麼也認不出來了:以前的建築消失了,代替它們的是一些新的街道,街道兩旁是鱗次櫛比的高大的房屋、漂亮的別墅,甚至他跟傑瑪定情的那座公共花園也發展擴大,面目全非了,以致薩寧不禁問自己:不對吧,這是那個花園嗎?他怎麼辦呢?到哪兒去打聽呢?時間已經過了三十年……談何容易!不管他問誰,人們連羅澤利這個名字都沒聽說過;旅館主人建議他到公共圖書館去查查,他說那兒能找到各種舊報,可是這樣做能有什麼用,旅館主人自己也講不清。薩寧絕望之餘就打聽起克呂貝爾先生來。克呂貝爾先生這個名字,旅館主人倒很熟悉,可是立即發現這也無濟於事。原來這個儀錶堂堂的經理曾經顯赫一時,發展成一個資本家,接著便做買賣蝕了本,破了產,後來死在監獄里……不過這個消息並未使薩寧感到絲毫悲傷。他開始認為自己這次旅行有些考慮不周……不過有一次他翻閱法蘭克福居民住址錄,偶然看到了退伍少校(Major a.D.)馮·登霍夫的名字。他立即雇了馬車前去拜訪——雖然這個登霍夫未必肯定就是那個登霍夫,而且即使是那個登霍夫,也未必就能告訴他一些關於萊諾雷太太一家的情況。可是沒有關係,要淹死的人是見一根稻草也要抓的。九*九*藏*書九-九-藏-書
薩寧立即寫了回信——而且把那個小石榴石十字架鑲到一個華貴的珍珠項鏈里作為禮物送給傑瑪待嫁的女兒,上邊刻著「一個無名朋友贈給瑪麗安娜·斯洛克姆」。禮物雖然很貴重,卻也並沒有使他傾家蕩產:從第一次到法蘭克福以來,三十年中間,他積攢了一大筆財產。五月初他回到彼得堡——不過未必能在那兒住很久。聽說他要把全部財產賣掉,準備到美國去呢。
陳殿興 譯
他把信發出以後就開始等回信。他在旅館里整整住了六個星期,幾乎足不出戶,堅決不見任何人。不管從俄國還是從其他任何地方,誰也無法給他寄信來。這正合他的心意。只要有信,他就知道是他正在等待的那封。他從早到晚讀書,而且讀的不是雜誌,而是嚴肅的書,歷史著作。這種長時間的讀書,這種沉默,這種蝸牛式的隱居生活——所有這一切恰恰都符合他的精神需要:僅僅為了這一點也要謝謝傑瑪!可是她還活在世上嗎?她會回信嗎?
薩寧當天就往紐約給傑瑪·斯洛克姆太太去了一封信。在信里,他告訴她是從法蘭克福給她寫這封信的,說他到這裏來的惟一目的就是尋找她的蹤跡;說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毫無權利得到她的迴音,說他根本不配得到她的寬恕,他只希望她在目前所處的幸福環境之中早已忘記了他的存在。他還說,他下決心來提醒她想起自己來是因為一個偶然情況使他十分生動地記起了往事;他向她講了自己所過的沒有家室、沒有樂趣的孤獨生活;懇求她理解促使他寫信給她的原因,不要讓他把對自己過錯的內疚帶到墳墓里去——他雖然為這個過錯早已受盡了折磨,卻並未得到寬恕,——盼望給他回一封哪怕是極短的信,講講她移居到這個新大陸後生活怎樣,以使他略感欣慰。薩寧在信的結尾說:「哪怕是給我只寫一個字呢,您也是做了一件可以跟您的美好心靈相媲美的好事,直到最後一息,我都將感謝您。我在此地白天鵝旅館(他在旅館名字下面加了著重號)下榻,等著您的回信,等到來年春天。」https://read.99csw.com
我們不想描寫薩寧讀這封信時的感受了。這種感受是沒有令人滿意的表達法的:它比任何語言都更為深刻更為有力——也比任何語言都更不明確。也許只有音樂才能把它表達出來。
登霍夫抬起了眼睛,可是看到薩寧不高興地轉過臉去,就一句話沒說走了。
「但願我們法蘭克福從前的美人兒還活著,沒有離開紐約!」登霍夫喊道,「順便問問,」他壓低聲音接著問道,「那位俄國夫人,您記得吧,她當時曾在威斯巴登住過,波……波佐洛夫夫人,她還活著嗎?」九-九-藏-書
「不,」薩寧答道,「她早就死了。」
信終於來了——貼著美國郵票,從紐約寄來的,寫著他的名字。寄信人的地址是英文……筆跡不認識,他心中不禁為之一震。他猶豫再三,才下定決心拆開信封。他一看信的落款是:傑瑪!眼淚便奪眶而出。落款只署名不署姓這一個事實對他來說就已經是和解、寬恕的保證了!他展開那張薄薄的藍色信紙,裏面掉出了一張照片。他急忙把照片撿起來,一看就驚呆了:傑瑪,活傑瑪,年輕的姑娘,正是他三十年前看到她的那個模樣!也是那樣的眼睛,那樣的嘴唇,那樣的臉型。照片背面寫著:「我的女兒瑪麗安娜」。全信的語氣很親切很質樸。傑瑪感謝薩寧不猶豫地給她去信,感謝對她的信任;她也沒有對他隱瞞:他逃走之後,她的確痛苦了一些時候;不過她立即補充說,她仍然認為——而且從來都認為——遇到他是幸運,因為這次相遇阻止了她成為克呂貝爾先生的妻子;這樣,這次相遇雖然是間接地,卻畢竟成了她同現在丈夫結婚的原因,她跟現在的丈夫已十分幸福地生活了二十八年,生活美滿,優裕:他們的商號在全紐約都是有名的。傑瑪告訴薩寧她有五個孩子——四個兒子和一個十八歲的女兒,女兒已訂婚,把她的照片寄給他——是因為普遍認為她極像媽媽。不幸的消息,傑瑪放到信的末尾。萊諾雷太太跟著女兒女婿來到紐約,在紐約逝世,不過她已為孩子們的幸福生活高興過,抱過外孫了;潘塔萊奧內本來也準備到美國來,可是在臨離開法蘭克福的時候去世了。「埃米利呢,我們親愛的、無與倫比的埃米利為爭取祖國的自由,在西西里光榮犧牲了,他是參加了偉大的加里波第統帥的『千人義勇軍』進軍到那裡的;我們大家都為我們這個無限寶貴的弟弟的犧牲而痛哭過,可是,我們在落淚的時候為他感到自豪,而且要永遠為他感到自豪,永遠虔誠地紀念他!他那崇高的、無私的心靈是配得上殉難者的桂冠的!」最後傑瑪對薩寧的生活狀況顯然不佳表示惋惜,希望他首先要安寧和心情平靜,說見到他會高興的——雖然她意識到見面的可能性是很少的……read.99c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