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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寧與巴布林 一

普寧與巴布林

彼得·彼得羅維奇·Б.的故事
……我現在又老又病,因而時時刻刻想到死,死是一天一天地逼近了。我很少想起過去的事,我的心靈的眼睛也極少向後回顧。只有偶爾在冬天我靜靜地坐在熊熊的壁爐前面的時候,或者在夏天我慢慢地在陰涼的林陰路上散步的時候,我才記起那些逝去了的歲月,過去了的事情,消失了的人物;然而當時吸引住我的思想的並不是我一生中成熟的時期,也不是我的青春時期。我的思想把我帶回到我的最早的童年或者我少年時代最初的一些日子。現在我就回到那個時候了:我看見自己在鄉下,在我那個嚴厲易怒的祖母的宅子里,我只有十二歲,並且還有兩個人的面貌在我的想象中現出來……
不過我要依照時間的順序來講我的故事。

「好的,我們就走,」我的新朋友用唱歌般的聲音答道。我讓他在前面走。他走路時搖搖晃晃,腳擦著地,常常把頭朝後仰。
「您大概不認得我,」我說,不再像先前那樣地隨便了,卻帶了一種傲慢的調子。「我是這兒太太的孫少爺。」
他們並不注意!他們看見卻不知道……
「哪兒?」他反問道,一面伸手到後面領子上去摸。「哈!這根小穗子嗎?讓它去吧。您知道,是縫在這兒做裝飾的。並沒有什麼妨礙。」
「哦,傻瓜!我是指那個像狼一樣地望著我的人。他就站在那兒,不幹活。」

巴布林微微聳了聳肩。
一八三〇年
「喂?」他終於說話了。「這不是一個真正的雞蛋嗎?」
祖母回房裡去了——作出了安排。過了三個鐘頭,葉爾米爾已經完全「準備妥當了」,被人帶到她的書房的窗下來。這個不幸的少年要被流放。離他不過幾步的光景,牆外停著一輛裝載他那簡單行李的農家小車。在當時事情就是這樣的啊!葉爾米爾站在那兒,頭埋著,頭上沒有戴帽子,光著兩隻腳。一雙靴子用繩子拴著掛在他的背後;他的臉朝著太太的宅子,臉上沒有絕望、悲痛、甚至驚愕的表情;只有一種愚蠢的冷笑凍結在他那沒有血色的嘴唇上面。他那一對乾燥的、半閉著的眼睛固執地望著地面。有人來報告祖母說,他已經來了。她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窗前去,她的綢衣一路上發出了輕微的綷縩聲。她又把那副長柄金邊的雙眼鏡架在鼻樑上,望了望那個新的被流放者。當時在她的書房裡除了她以外還有四個人:總管,巴布林,值日的小聽差和我。
「坐下來!」巴布林對他說。
「嗯,是的;就是那個……淺黑皮膚的人。」
萬能的上帝起來了,
普寧坐下了,然而還在朗誦:
「你是俄國人嗎?是東正教徒?」
祖母皺了皺眉。

他戴上帽子,把帽檐拉得很低,他那稍微發白的眉毛向下一動,他便問我是什麼人,我的父母是誰。
「另一種性質的……人?我不懂這個意思。」祖母又撥響她的念珠。「雅科夫·彼得羅維奇在信上又說,你有兩種怪脾氣。什麼怪脾氣呢?」
「我不知道。」
「好的,小少爺,好的。」他取下了帽子。我剛剛伸出手去接它,忽然一抬眼——就噗哧一聲笑起來。普寧是個完完全全的禿頭:在他那個光滑的白頭皮包著的圓錐形頭頂上面,簡直看不見一根頭髮。
「太太,正是這樣。」
普寧嘆了一口氣。
普寧當胸畫了一個十字。
「這個小丑!」尼古拉·安東諾夫說。
除了那個值日的聽差以外,我們全退出去了,祖母的話對那個聽差是不適用的,因為他不是一個「人」。
我突然「非常地」喜歡起這個怪人來了。我跟一般的男孩一樣,對陌生的人不是害怕就是擺架子,然而對這個人我卻覺得好像多年以前就認識了他似的。
普寧自己也在神學校里念過書。可是他受不了那厲害的「鞭笞」,並且對於神父的職務絲毫不感興趣,後來他便還俗了,因此他受盡了種種的痛苦,最後他成了一個流浪人。「倘使我沒有遇到我的恩人帕拉蒙·謝苗內奇的話,」普寧常常這樣地解釋道(他談起巴布林時總是這樣講法),「我一定會掉進貧窮和罪惡的泥坑裡去了!」普寧講話喜歡用誇張的句子——雖然他不是有意說謊,他卻非常高興編造麯折離奇的故事,非常喜歡用誇大的言辭。他對什麼事都感到驚奇,對什麼事都歡喜得不得了……我因為摹仿他,也學會了那種誇張,那種狂喜了。「看你變成怎樣的瘋子了——快畫個十字,你怎麼啦!」我的老保姆常常這樣對我說。普寧的故事使我感到很大的興趣;然而我更喜歡我常常跟他在一塊兒念的書。我無法描寫下來我當時體驗到的那種情感;在那時候只要有適當的機會,他就會像故事書中的隱士或者仙人那樣在我面前出現,胳肢窩底下夾一本大書,用他那彎曲的長指頭偷偷地招呼我,神秘地遞眼色,他還用他的頭,他的眉毛,他的肩膀,他的全身指著園中隱秘的深處,沒有人會到那兒去尋我們,在那兒也沒有人能夠找到我們!等著我們居然悄悄地逃了出來;等著我們平安地到了一個我們的秘密的角落;等著我們兩個人並排地坐好了,等著書本慢慢地打開了,從書中發出來一股刺鼻的發霉的和陳舊的氣味,當時的我在這氣味裏面卻聞到了形容不出的芳香!我帶著怎樣的一種顫動,懷著怎樣的一種默默的期待的不安,望著普寧的臉,望著他的嘴唇——從這嘴唇里馬上就要流出一長串美好的話來!朗誦的聲音終於響起來了!我四周的一切全消失了……不,並沒有消失,只是像一陣一陣的霧似地遠遠地飛走了,只留下一點友好和慈愛的印象!那些樹木,那些綠葉,那些高高的草叢把我們遮住,跟其餘的世界隔開了;沒有人知道我們在什麼地方,我們在做什麼事情;——然而我們是跟詩在一塊兒的,我們充滿了詩,陶醉在詩裏面,我們在進行著一件莊嚴、偉大、神秘的事情……普寧特別喜歡詩,有音樂性的鏗鏘的詩;他準備為它們犧牲他的生命!他並不是在念詩,他卻像一個喝醉了的人,像一個瘋子,像畢非亞那樣,莊嚴地,流暢地,帶鼻音地高聲叫出它們來。而且他還有一個習慣:起先他把詩輕輕地念上一遍,聲音很低,就像念給他自己聽的一樣……他叫這個讀法做試讀;然後他就把同一首詩大聲地「精讀」出來,他自己馬上從凳子上跳起來,帶著半祈禱半命令的樣子舉起他的手。……用這樣一種讀法,我們不僅念完了羅蒙諾索夫、蘇馬羅科夫和康捷米爾的詩(越是古老的詩,越合普寧的胃口),——連赫拉斯科夫的《羅斯記》我們也全讀了。說實在話,《羅斯記》使我特別滿意。別的不說,那裡面還有一個有丈夫氣概的韃靼女人,一個巨人般的女英雄;如今我連她的名字也忘記了,可是當時只要提到她的名字,我的手腳馬上就變冷了!「是的,」普寧常常這樣說,一面含有深意地點了點頭,「赫拉斯科夫,他是不肯輕易把人放過的。有時候會跳出這樣的一行來——簡直會碰痛你……你得提防啊!……你想抓住他……可是他已經跑到什麼地方去了!他吹起喇叭來,吹起喇叭來,發出了類似鐃鈸的破銅聲。他的名字真起得好!這個字:赫拉斯科夫!」普寧不滿意羅蒙諾索夫的詩,覺得它們太簡單,體裁太自由,對於傑爾查文,他卻抱著差不多是仇視的態度,他說,與其說傑爾查文是詩人,不如說他是侍臣更妥當些。在我們家裡,不但沒有一個人注意過文學,注意過詩,而且甚至認為詩歌,尤其是俄羅斯的詩歌,都是鄙陋粗俗的東西;我的祖母甚至不稱它們做詩歌,只叫它們做「唱曲」;她以為這些「唱曲」的作者不是酒鬼,就是大傻瓜。我是在這一類的觀念中長大的,所以我必須在下面兩條路中揀一條走:或者帶著厭惡地離開普寧,——而且他是那樣臟,那樣懶散,跟我那貴族的習慣不相容——不然,就讓自己被他吸引,受他征服,學他的榜樣,也染上他那種愛詩的熱狂……我正是走了后一條路。我也念起詩來,照祖母的說法,便是哼起唱曲來了。我自己也試著寫詩,我做了一首詠手搖風琴的詩,裏面就有這樣的兩句:九-九-藏-書
「您來這兒很久了嗎?」我問道。
我注意到他的上衣背後領子下面掛著一根小穗子在晃動。
我祖母的脾氣跟當時那班執行將軍的脾氣完全一樣,對什麼事都愛講究清潔和有秩序,不用說,我們的花園也應當弄得很清潔,很有秩序的。因此人們常常把一班免稅農民,單身貧窮的農民和那些額外家僕,或者失寵的傭人都「趕」到花園裡去,要他們打掃小路,拔除花壇上的草,挖松並且弄細花床上的土。有一天,這種工作正在亂鬨哄地進行的時候,祖母帶著我到花園裡來了。在樹叢中,在草地上,到處都看得見白的、紅的、灰藍的襯衫;到處都聽得見鏟子聲和它們鏟地的聲音,土塊倒進篩子里去的聲音,以及篩子篩土的聲音。祖母從那些勞動的人身邊走過,她用她那一雙老鷹眼似的眼睛立刻看出來,他們裏面有一個人不及別人勤快,而且好像不高興似地脫下了帽子。這是一個還很年輕的人,有一張瘦臉和一對凹進去的無光的眼睛,他那件棉布長衫完全破了,到處都是補釘,連他那一對窄小的肩頭也蓋不住。
「完全不是,太太;他是我的同伴,並且……」
「啊!」她終於叫出聲來,把頭稍微偏在一邊,又注意地將巴布林看了一會兒。「那是你的準則嗎?嗯,這跟我沒有一點關係;我並不請你來做我的管事,我只請你做我賬房裡一個辦事員,一個司書。你的字寫得怎麼樣?」
他鑽進了矮樹林子里去不見了;我還在長凳上多坐了一會兒。我覺得有點莫名其妙,但同時又有一種相當愉快的感覺……我從未遇見過一個像他這樣的人,也從未跟這樣的一個人談過話。我漸漸地進到沉思中去了……可是我忽然想起了我的神話學,便只好動身回家去。
「您那兒掛的是什麼?」我問道。
「您應當受到教訓,」他也搶著說,「因為您現在正是在這樣的年紀……我知道我自己的義務,可是我也很清楚我自己的權利,倘使您再要像這樣地跟我講話,那麼我就不得不請您出去……」
祖母莊園里的這個花園很老而且很大,在一邊的盡頭處是一個活水池子,裏面不僅有鯽魚和鮈魚,並且還出現過如今幾乎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的白魚。在池子的上方是一叢濃密的柳林;再往高處去,有一個斜坡,斜坡的兩邊密密地長滿了榛樹,接骨木,忍冬,野茨,樹下生著一簇一簇的石楠和獨活草。在那些灌木林中間有幾塊小小的空地,上面生滿了碧綠的絲一樣的細草,草叢中露出來各種各樣的矮菌,用它們的淡紅色、紫丁香色、草黃色的小帽子把草地裝飾得五顏六色,非常有趣,同時還有金鳳花的金色小球發出來點點亮光。在那兒一到春天就有夜鶯唱歌,山烏嘯鳴,杜鵑喚友;便是在夏季悶熱的時候,那兒也是涼爽的,我常常喜歡走進那灌木茂林里去,在那兒有我所喜歡的隱秘的角落,那是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的,——至少我是這樣地想。我出了祖母的房間,便一直往這些角落中一個被我叫做「瑞士」的地方去。然而我還沒有走到「瑞士」的時候,卻從那個由半枯的枝子和鮮綠的枝葉編織成的細網裡看出來,除了我以外還有一個人也發現這個地方了!這使我多麼驚訝。那是一個身材很高、很高的人,穿了一件黃絨布的農民上衣,戴了一頂高的便帽,他正站在我最喜愛的那個地方!我悄悄地走近一些,仔細地看那張臉。那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臉很長,很和善,生著一對發紅的小眼睛和一根非常可笑的鼻子;那根鼻子拉長得像豆莢一樣,垂在豐|滿的嘴唇上面;嘴唇不時顫動著,張開成一個圓圈,吹出一聲尖細的口哨來,同時他那雙瘦得見骨的手平放在read.99csw.com胸膛上,那些長長的指頭畫圓圈似地在急急轉動著。有時候手不動了,嘴唇也不吹哨、不顫動了,頭卻向前俯下來,好像在傾聽似的。我更走近一些,更加註意地凝望著……這個陌生人的每隻手裡拿著一個淺口小杯,跟人們用來逗金絲雀引它們唱歌的杯子一樣的東西。一根小樹枝在我的腳下忽然發出聲音來;陌生人嚇了一跳,把他那兩隻昏暗不明的小眼睛掉過來,朝林子這邊望一下,剛剛向後退了一步……可是他撞在一棵樹上,不覺哼了一聲,便站住了。
雖然我只有十二歲,但是幸虧我念過神話學,我也知道阿爾戈的水手們是些什麼人;不過使我更驚奇的是聽見這個穿得幾乎可以說是非常襤褸的人的嘴裏吐出那個名字來。
祖母輕蔑地聳了聳肩。
巴布林顯得局促不安了,他咳嗽起來……

「我問你:你在哪兒念過書的?你用了這樣高深的句子。」
它的齒輪在裡頭滋滋地響。
普寧在耳朵背後搔了一下。
「你是為了慈善養他的嗎?」
去解除窮人的束縛!
祖母咬咬嘴唇,半閉著眼睛,聽完了巴布林的話。
「你……在哪兒念過書?」祖母停了一會兒,取下眼鏡問道。
「怪不得他有那種藍鬍子!」我最後斷定道。
「我叫普寧。普寧是我的姓;普寧。他是巴布林,我是普寧。」他又把他的小杯子弄響起來。「聽,聽燕雀唱歌……它唱得多好啊!」
「普寧先生,尼坎德爾·瓦維雷奇現在的確不在家,」巴布林從容地答道。「不過請您注意,年輕人:不請求許可就這樣跑進別人的屋子裡來,這算是有禮貌嗎?」
「今天才來。」
我睜大眼睛望著普寧。這是我一點兒也沒有料到的。我從蓋達諾夫的教科書和別的歷史書上,早知道從前在古時候也有著共和主義者,那是希臘人和羅馬人,而且不知道為了什麼緣故,我總想象他們是一些戴著頭盔、手拿圓盾、露出兩條粗大的光腿的人;然而就在現實生活中,在現代,特別在俄羅斯,在這一個省里,居然真的會有共和主義者,——這個事實弄昏了我的腦子,簡直叫我莫名其妙了!
巴布林的發黑的臉一直紅到髮根。
「是的,她叫做弗利格小姐。」我突然覺得像我這樣一個十二歲的少年,沒有一個男先生,卻只有一個女家庭教師,完全跟一個小姑娘一樣,這實在是一件丟臉的事情。「不過我並不聽她的話,」我輕蔑地加了一句。「我幹嗎去理她?」
「您的同伴叫巴布林。您呢?」
「您在講誰?」他把兩隻眼睛睜得圓圓地問道。
「我研究過那個科目,我親愛的小少爺;我這一生中對什麼事都花過相當功夫的!不過現在請您把我的遮頭的東西還給我,我好用它來保護我的光頭。」
「無論怎樣說,這些人是沒有感情的,」我在回家的路上想道。
看,粗的軸子團團地轉,
「那麼您不是他說到的那個……」
第二天早晨我喝完了早茶,也沒有向弗利格小姐告假,便跑到下房去。我想找昨天看見的那個怪人再談談。我沒有敲門——我們這兒從來沒有那種習慣——便一直走進屋子裡去。我在那兒看見的並不是我要找的那個人,並不是普寧,卻是那個養他的人,慈善家巴布林。他站在窗前,沒有穿上衣,兩腿叉開著,正在用一條長毛巾仔細地擦他的頭和頸項。
真的,這以後不多久我們就回到莫斯科去了。
「您要什麼?」他說,並不放下手來,卻只是皺了皺眉毛。
「再會,小少爺;我那個同伴在喚我,在找我啦……他有什麼話告訴我呢?再會,原諒我……」
「我……我的教育……」巴布林說。
我不高興他叫我小少爺。幹嗎那麼親密!

普寧吃了一驚,馬上掉過他那張肥腫的臉來看我。
「對我都是一樣的,」巴布林答道,他又用他的毛巾去擦頭和頸項了。「即使您就是孫少爺,您也沒有隨便走進別人屋子的權利。」
我!……「年輕人!」……他怎麼敢!?……我氣得一張臉通紅。
老傭人菲利佩奇像平日一樣踮起腳走進房來,打著薔薇花式的領結,緊緊閉住嘴「為了怕人聞到他的口臭」,一小簇灰白頭髮在前額正當中凸出來,他走進屋子,鞠了一個躬,把手裡捧著的一個鐵盤送到我祖母面前,盤裡放著一個用紋章火漆印封牢的大信封。我祖母戴上眼鏡,讀起信來……
我從側面看了他一眼。
「我有幸跟您……」巴布林繼續往下說,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地說出來,顯然是費了勁說出來的,「我要跟您說明那個少年的事情,他就要給流放到遠方去了……可是他自己並沒有一點錯。像這種做法,我斗膽說,只會引起不滿的……並且會產生別的——上帝不許的!——後果,而且這不外乎是濫用地主的權力。」
「這是為了公道……因為一個窮人有幫助另一個窮人的義務。」
「太太,」忽然響起來一個嘶啞的、差不多是擠出來的聲音。我向四周一看。巴布林的臉變得通紅……成了深紅色;在他那對皺起的眉毛下面現出來小小的強烈的光點……再也不用懷疑了;就是他,巴布林,是他發出這一聲「太太」來的。
「怎麼能說是別人的屋子?您是什麼意思?!我在這兒——無論在哪兒——都是在自己的家裡。」
「您……指的……是誰?」菲利佩奇結結巴巴地說。
「我不知道指的是什麼怪脾氣。要不是說我……不讓用體刑。」
「沒有;他沒有解釋,」我答道。「我們住在鄉下的時候,我是沒有先生的。在莫斯科我倒有很多的先生。」
祖母更加驚奇了;她甚至舉起兩隻手來。
「他是你的親戚?」
「什麼?」祖母說,還是一樣的語調,並不拿開她的眼鏡。
然而在這個時候,我已經跟普寧擁抱過二十次了(他那未剃的鬍鬚刺得我的臉發燒,我的身上沾滿了他那種臭味),——在這個時候他突然激動起來。他跳到馬車的座位上,高高地舉起兩隻手,用了響雷般的聲音(這從哪兒來的呢!)朗誦傑爾查文翻譯的大衛的《詩篇》,這一次傑爾查文不是一個侍臣,他是一個詩人了。
那種笑和那種眼色——陌生人的一舉一動,他那含糊的、無力的聲音,他那https://read.99csw.com彎曲的腿,他那瘦瘦的手,甚至他的便帽,他的農民穿的絨布長上衣——他的一切都叫人感到溫和的天性,天真與詼諧有趣的性情。
使弱者不受有勢力者的欺負……
「他本人在嗎?」她問道。
「一個法國女人嗎?」
祖母也朝四周看了看,把她的長柄眼鏡從葉爾米爾掉向巴布林。
「是巴布林先生跟太太講過的嗎?就是那個人,就是那個人。」
你們的職務是維護法律……
「他年輕時候沒有挨夠鞭子,」那個教堂執事站在門口台階上說。他是來問太太高興在什麼時候舉行夜禱的。
「哈哈!」我祖母大聲說,「真不錯,蘋果落地離樹不遠!好吧,我們也會給這個人想個辦法。我不需要我這兒的人對我皺眉頭。」
回到家裡,我知道祖母已經跟巴布林把事情談妥了:他被派定住在靠近馬房的下房中一間小屋子裡面。他立刻就跟他的同伴一塊兒在那兒住下來了。
這個帕維爾·阿法納西耶夫十年前在我祖母家當總管,很得我祖母的歡心;可是他忽然失寵了,就這樣突然降為照料家畜的工人,而且不久連這個位置也丟掉了,他越降越低,栽一個大跟斗,掉到遠遠的村子里去了,住在一間沒有煙囪的小屋裡,每月靠一普特麵粉的口糧,勉強地過日子,後來得瘋癱病死了,留下一家人,窮得毫無辦法。
請您來裁判,懲罰邪惡與不義——
「太太,您問什麼呢?」他訥訥地說。
「太太,您誤會了我的意思。我有一個準則,對待農民……不得用體刑。」
他也同樣地回答我的挑戰,他並且拿毛巾蒙住鼻子大大地哼了一聲——大概他要讓我知道他是多麼瞧不起我!
「太太,我字寫得不錯,不會有拼音的錯誤。」
「呃……呃……呃……!」普寧帶著慈愛的責備的調子說。「小少爺,小少爺,您怎麼能講這樣的話呢?帕拉蒙·謝苗內奇是個極可尊敬的人,他堅守著極嚴格的準則,非常認真,是個出色的人物!唔,不用說,他不肯讓旁人侮辱他,因為他很看重他自己。這個人有很豐富的知識——他並不是做這種差使的人呢!好少爺,您得很客氣地對待他;您知道,他是……」說到這兒普寧埋下頭在我耳邊小聲說:「一個共和主義者。」
「是的,我的好少爺,是的!帕拉蒙·謝苗內奇是一個共和主義者,」普寧又說了一遍。「所以現在您知道以後應當怎樣看待這樣一個人了!不過現在我們還是到花園裡去吧。您想象看,我在那兒找著了什麼!在紅尾鴝的窩裡面找著了一個杜鵑下的蛋!真妙!」
普寧說到「有勢力者」的時候,他指著我們的宅子,隨後又用指頭點了一下馬車夫的背。
「您為什麼要問這句話,我的好少爺?」
「願他們早升天國!那麼您是個孤兒;您也是繼承人了。您那貴族的血是一眼就看得出來的;它就在您的小眼睛里跳動,而且嘶……嘶……嘶……嘶地在發火花……」他用手指頭做了個血在發火花的樣子。「喂,我的貴公子,請問您知道不知道我的同伴跟您祖母談好了沒有,他是不是得到了那個講過要給他的位置?」
你們的職務是使無辜的人免去困苦,
「不,對不起:這兒——是我的家;因為講定了這間屋子給我住,是用我的工作交換來的。」
「太太,正是這樣,」那個人用低沉平板的聲音回答道。他剛聽到我祖母說的那個不客氣的「你」字的時候,眉毛微微顫動了一下。難道他還想祖母會客氣地稱呼他「您」嗎?
起來啊上帝,正直的上帝!……
「告訴我,」我插嘴說,「您是做教士的嗎?」
祖母取下眼鏡把巴布林從頭到腳仔細地打量了一番。他並不埋下眼睛,卻只是把雙手抄在背後。真正使我最感到興趣的倒是他的鬍子:鬍子已經剃光了,可是我一生從沒有見過這樣青的臉頰和下巴!
「那麼是一個小姐嗎?」
「我是這兒女主人的孫子,」我答道。「她就只有我一個親人。爸爸和媽媽都死了。」
我走到空地上來。陌生人對我微笑。
「唔,得啦,得啦,很好,」祖母打斷了他的話,她想了一會兒,又帶著鼻音問他,這是她平日不滿意時的一種表示,「那麼他多大年紀,你養的那個人?」
「請您不要教訓我,」我打斷了他;「我比您知道得更清楚……」
祖母感到驚奇了:
我對這兩個人,普寧和巴布林的態度從那一天起就完全確定了。巴布林激起了我的敵意,可是不要多久,這種敵意里又混進了一種類似尊敬的感情。我竟然害怕他!就是在他當初對我的那種嚴厲的態度完全消失了之後,我仍舊對他存著畏懼心。不用說,我並不害怕普寧;我甚至於並不尊敬他;坦白地說,我把他當作一個小丑看待,然而我卻全心全意地愛他!跟他在一塊兒過幾個鐘頭,就只有我們兩個人,聽他講他那些故事,在我真是一種無上的快樂。我祖母對我跟這個「普通人」(用法語說,是du commun)intimite的事非常不高興;可是我只要有脫身的機會,我就馬上跑去找我那個古怪、有趣、可愛的朋友。而且在弗利格小姐離開以後,我和他會面的機會更多了。弗利格小姐因為跟一位過路的軍官(一位二級陸軍上尉)談話,抱怨我們家中充滿了沉悶無聊的空氣,被我祖母辭退送回莫斯科去了。至於普寧呢,他跟一個十二歲的孩子長時間地閑聊,卻並不感到厭倦;好像他自己還在找這樣的機會似的。我不知道聽他講了多少故事,在那些時候我跟他一塊兒坐在芬芳的樹蔭里,干而柔滑的草上,頭上是一片銀色的白楊;或者我們坐在池畔蘆葦叢中,傾斜的岸邊潮濕的粗沙上,從那個地方突出來一些多節的樹根,它們古怪地交纏在一塊兒,彷彿是一些黑的血管,彷彿是一些蛇,又像是一些從地下國土裡鑽出來read.99csw.com的怪物!普寧詳細地對我敘述他的生平,講他所遭逢的一切幸運的和不幸的事情,我總是懷著真誠的同情在聽著。他的父親是一個教堂的執事;——「他是個很好的人——不過喝了酒以後就變得極粗暴了。」
「看來,」她打斷了他的話,「我的處置不合你的意吧。這對我是毫無關係的;在我自己的下人中間,我有著絕對的權力,誰也不能過問;只是我不習慣讓人當我的面批評我,並且干預跟他們無關的事情。我這兒用不著平民出身的有學問的慈善家;我需要的是那些惟命是從的傭人。你來以前我就是這樣生活,你走了以後我也要這樣生活。你不合我的意思,我把你開除了。」祖母又掉轉頭對總管說:「尼古拉·安東諾夫,把這個人的工錢算給他;讓他在今天午飯前走!你聽見嗎?不要惹我生氣。而且另外一個……那個跟他住在一塊兒的傻瓜也得跟他一路走。——葉爾米爾還在等什麼呢?」她朝窗外望了望,添了一句話,「我已經看見他了。還有什麼呢?」祖母對著窗揮她的手帕,好像在趕一隻討厭的蒼蠅似的。隨後她在一張安樂椅上坐下來,對著我們嚴厲地吩咐道:「你們所有的人都給我滾出去!」

「很久了。我從前的頭髮多漂亮啊!——簡直是金羊毛,就跟阿爾戈的水手們跨過深海去尋找的一模一樣。」
可是正在這個時候,花園裡響起了響亮而尖銳的口哨聲,聲音是從我們背後發出來的。這個跟我談話的人連忙站起來。
「您問的什麼?」菲利佩奇膽怯地說。

「您以為怎樣呢?我隨時都可以這樣講的;因為它來得非常自然……」
在這個極可紀念的日子里,我的祖母不知為了什麼居然給了我一個整天的自由,等我吃了晚飯向她道晚安的時候,她卻帶了懷疑的眼光望著我。
「真正的,真正的雞蛋!」我非常高興地附和道。「您像這樣已經很久了嗎?」
「原來如此!我倒是第一次聽見。在這以前我一直認為那倒是有錢人的義務。」

「你說什麼?你在用詩講話嗎?」我問道。
「是,在,在……他坐在賬房裡面。」
普寧稱讚說這裏面有一種摹仿聲音的旋律,不過他不贊成這個主題,說是它本身卑下,不值得拿來寫抒情詩。
「你的眼睛紅了,」她用法語對我說,「您身上有一股農民小屋裡的氣味。我不想調查您有什麼樣的感情和您干過了一些什麼事——我也不願意弄到非處罰您不可的地步——不過我希望您去掉所有你那些傻氣,重新做一個有禮貌、懂規矩的孩子。我們不久就要回莫斯科去,我要給您請一個男教師,因為我知道,應當由一位男先生來管您才成。您去吧。」
「早安,小少爺。」
「您要在鄉下住很久嗎?」
「您那個朋友多麼不講禮啊!」我們背後的房門剛剛關上,我就對普寧說。
普寧掉過臉望我,眯了一下眼睛。

「這是誰?」祖母掉過頭向那個踮起腳跟在她後面的菲利佩奇問道。
五分鐘以後走進來一個三十五歲光景的男人,黑頭髮,黑黝黝的皮膚,高顴骨,麻臉,鉤鼻,濃眉,眉毛下面生著一對灰色的小眼睛,射出來安詳的、憂戚的眼光。眼睛的顏色和表情跟他那張東方人的臉不相稱。他穿了一件乾淨的長裾常禮服。他站在門口,只把頭點一下行了一個禮。
「兩個月吧,不會再多的;祖母說我在鄉下給慣壞了。在這兒我也有一個女家庭教師。」
「您這頂帽子多古怪!」我不禁叫起來。「讓我看看。」
「您講的話——跟人家在教堂里念的完全一樣。」
「用我的錢,太太。」
「叫他到這兒來。」然後她轉身對我說:「你呢,少爺,好好地坐著。」
只有您啊,應當由您來做塵世的惟一的國君!
「有一個人跟我住在一塊兒……是一個男人……一個同伴,一個窮朋友,我跟他就沒有分開過……到現在差不多已經有十年了。」
「太太,不,不是親戚,——只是一個同伴。他對我的工作絕不會有妨礙,」巴布林連忙添了一句,好像他預料到會遇著我祖母的反對似的。「他吃我的,跟我住在一間屋子;他對我會有好處的,因為他受過很好的教育,這不是恭維的話,實在是好的,並且他的道德也是可以作為模範的。」
「太太,他需要另一種性質的人管理他的產業。」
「你姓巴布林嗎?」我祖母問道,她馬上自言自語地添上一句法語:「Il a l'air d'un armènien.」
「誰在……講話?」她慢吞吞地……從鼻孔里哼出一句話來。巴布林稍微向前移動一下。
「啊,您看,」他仍舊帶著微笑答道。「我逗小鳥兒唱歌。」他把他那兩個小杯子讓我看。「燕雀們唱和得多好聽!在您這樣小的年紀,您一定喜歡小鳥兒的歌聲吧!請您聽一聽;我一做聲叫,它們馬上就會跟著唱起來的——多夠味兒!」
「糊塗蟲!那個送信的人——在嗎?」
「這個,太太!是的,太太。……這……這……這是……葉爾米爾,那個死了的帕維爾·阿法納西耶夫的兒子。」
普寧搖搖頭。
他要在塵世眾王的集會中審判他們!
我祖母把我管得非常緊!
「啊,自然是講他……他叫什麼名字?那個……巴布林。」
「跟我同年,太太。」
「你那樣的年紀?我還以為他是你養大的呢。」
「跟我來吧,」我對他說;「我知道一個比這兒更好的地方。那兒有一個長凳子,我們可以坐,我們還可以從那個地方望見堤。」
「哈,這些小貴族!這些小貴族!你們太喜歡外國人了!凡是俄國的東西你們都輕視,外國的東西你們都崇拜。凡是從外國來的人你們都傾心……」
巴布林吃了一驚。
就在那天我知道葉爾米爾還在村子里,他要等到第二天早晨才給送進城去辦理應有的法律手續,這些手續本來是訂下來限制地主們的專橫的,可是它們卻只成了有關的負責官員們額外收入的來源。那天我找到了他,因為我自己沒有錢,我給了他一個包袱,在那裡面我放了兩條手帕,一雙舊鞋,一把梳子,一件舊睡衣,和一條全新的綢領帶。葉爾米爾睡在後院里車子旁邊的一堆稻草上面,我喚醒了他,他相read.99csw.com當冷淡地,而且還遲疑了一下,才接受了我的禮物,也不向我道謝,馬上就把頭埋在稻草上睡著了。我離開了他,多少有點掃興。我原先想象著他看見我去找他,一定又驚訝又高興,並且在這裏面會看出來我的未來的寬大主張的一個保證——誰知他卻……
要不是普寧在這個時候腳擦著地一歪一倒地走進房來,那麼我們的爭論不知道會鬧到什麼樣的結果。他大概從我們臉上的表情猜到我們兩人中間發生了什麼不痛快的事情,馬上露出最殷勤的快樂表情向我走來。
尼古拉·安東諾夫從宅子里跑出來,用盡氣力大聲向馬車夫叫道:「快走,笨蛋!快走;不要發獃啊!」馬車便轉動了。然而遠遠地還聽得見普寧的聲音:
「普寧不在家嗎?」我沒有取下帽子,隨隨便便地問道。
「一個法國女人。」
「得啦,」祖母又打斷了他的話。「你分明是一個慈善家。雅科夫·彼得羅維奇是對的;在你這樣身份的人,那的確是很大的怪脾氣。不過現在我們來談談正經事。我會跟你說清楚你得做些什麼工作。至於工錢呢……」祖母突然把她那乾癟的黃臉掉轉過來,對著我用法語說:「Que faites vous ici?Allez étudier votre devoir de mythologie.
我跟著普寧走了,可是走到門口,我認為應當回過頭去用挑釁的眼光看看巴布林,好像在說:我並不怕你!
「這兒真好!」他說,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啊,真正好!你們這個花園真不錯!啊,啊—呵!」
我把他帶到長凳那兒,坐了下來;他坐在我旁邊。
「我想,您念過神話學吧?」我問道,一面把他那頂便帽在我的手裡翻來翻去。他的帽子墊的是棉花,鑲邊的皮子已經脫了毛,作帽檐的紙板也壞了。
「您在這兒幹什麼?」我板起臉孔問道。
我祖母撥響她那串琥珀念珠……

「他用你的錢嗎?」
「我倒不在乎這個。我以為要緊的是:字要寫得清楚,不要寫現在那些帶尾巴的新字體,我不喜歡那種字體。你還有一種怪脾氣是什麼呢?」
「你結婚了?」
我跟普寧一塊兒到花園裡去了;可是我在心裏不停地念著:「共和主義者!共—和—主—義—者!」
其實我坐在角落裡她指定我坐的矮凳上面,完全沒有動過。
「雅科夫·彼得羅維奇,」祖母開始說,「在他的信里極力推薦你,說你不喝酒,做事勤快;那麼你為什麼又離開他那兒呢?」
「您指帕拉蒙·謝苗諾維奇嗎?」
「是說我用了古經文的句子嗎?不過您也不必驚奇。固然在尋常的談話中不便常常用這種句子;可是當一個人的靈魂受到鼓舞在飛揚的時候,高尚的文句立刻就會出現了。不用說,您的先生——教俄國文學的教師——一定教過您這個了。他一定跟您解釋過這個吧,是嗎?」
祖母的命令切實地執行了。在午飯之前巴布林和我的朋友普寧便離開了我們的莊園。我現在不想來描寫我的悲痛和我的真摯的、完全是孩子的絕望。我當時的悲痛和絕望的確是很強烈的,本來那個共和主義者巴布林的勇敢行為已經引起了我敬畏的讚歎,可是連這情感也被我那種悲痛和絕望壓倒了。巴布林跟我祖母談過話以後,馬上就回到他的屋子裡去,收拾行李。雖然我一直在他身邊,其實是在普寧的身邊,轉來轉去,他卻始終不跟我講一句話,也不望我一眼。普寧完全弄糊塗了,他也不說什麼;不過他一直不停地望著我,眼裡含著淚水……老是那幾滴眼淚:不掉下來,也不幹去。他不敢批評他的「恩人」。帕拉蒙·謝苗內奇不會錯的,——可是他很悲傷,難過。普寧跟我兩個設法再念了一次《羅斯記》中的某一段,作為告別;我們為了這個便把自己鎖在貯藏室里——不用想到花園裡去了,然而我們剛剛念了第一行,兩個人就都念不下去了,雖說我已經有十二歲,平日愛誇口說自己是個大人,可是現在我卻像一頭小牛似地狂叫起來。巴布林坐進了那輛旅行馬車以後,他終於掉過頭來望著我,他臉上平日那種嚴厲的表情現在溫和了些,他說:「年輕的先生,這對您倒是一個教訓;您記住這件事情吧,等您將來長大了時,您要努力制止這種不公平的事情。您的心腸是好的,您的天性也還沒有敗壞……注意,當心;照這樣做下去是不成的!」我的眼淚大量地流了下來,流到我的鼻頭,流到我的嘴唇,流到我的下巴,我一邊流淚,一邊結結巴巴地說,我會……我會記住,我答應……我會做到……一定……一定……
「太太,」他說,「是我……我很冒昧。我想……我斗膽報告您,像您現在這樣做法是……不大妥當的。」
「在有錢人,請允許我大胆說一句,那是一種消遣……可是在我們這類人……」
唉!這一切的努力,感情與歡樂,我們的清靜的讀書,我們在一塊兒的生活,我們的詩,——一下子全完了。災難像一個晴天霹靂似地突然落到我們的頭上來了。
他伸起手在自己的頭上一摸,也忍不住笑起來了。他笑的時候,好像接不上氣來一樣,張大嘴,閉上眼睛,——前額上從上到下浮起了三條波浪似的皺紋。
「呀,小少爺!小少爺!」他亂舞著兩隻手叫起來,一面又在乾笑。「我的好少爺!來看我的吧!你真的來了,我的好少爺!(這是什麼意思?我想:難道他真的用「你」字來稱呼我嗎?)喂,跟我來,我們一塊兒到花園裡去。我在那兒找到了一件東西……還坐在這個氣悶的屋子裡幹嗎呢?我們去吧。」
他便輕輕地碰他的小杯子,果然有一隻燕雀從近處一棵山梨上回答地唱起來。陌生人不出聲地笑著,朝我擠了擠眼。
使不幸的人得著庇護,
……他說,還要多久,還要多久呢,
我跳起來,走到祖母面前,吻了她的手,便走出去了,——並不是去念神話學,卻只是到花園裡去玩。
祖母把她的頭朝下動了動……
「也許……那位老爺說我不是一個人生活的吧。」
「唉!要是我們在這兒住下來多好!就是住一個短時期也好!不然我們又得飄來盪去,找不到一個安身的地方;生活的焦愁煩慮無止息,靈魂也在受苦不安……」

「啊,太太,沒有結婚……不過……」
你們縱容了邪惡與不義,你們,有罪的人?
「早安,」我說。
「難道雅科夫·彼得羅維奇要對你用體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