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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寧與巴布林 二

普寧與巴布林

「聽著,彼佳兄弟!我猜得出來你是為了什麼到這兒來的,而且你要跟我談什麼話;可是我警告你,倘使你有一個字牽涉到她,或者牽涉到她的行動,或者牽涉到你認為一般的常識所要求我做的什麼事,那麼我們就從此絕交,不說朋友,連普通的相識也不算,我要請你把我看作一個陌生人。」
「您多好啊,穆莎,穆佐奇加!」塔爾霍夫大聲嚷起來。「不過您待下吧,您坐一會兒吧……我們馬上就準備茶炊。」
「再見,」我跟著他說。「再見,好弟兄!」我出去的時候,還看了塔爾霍夫最後一眼。他現出滿意的樣子。滿意什麼呢?是因為我按照真心朋友和同學的本分,給他指出了他所走的路危險嗎?還是因為我離開他嗎?各種各樣的思想在我的腦子裡整天轉來轉去,一直到晚上——一直到我走進普寧和巴布林住的房子的那個時候,因為這一天我到他們那兒去了。我得承認塔爾霍夫的某一些話已經鑽進了我的腦子裡……不斷地在我的耳邊響著……事實上,難道巴布林……難道他真看不出來她不是他的適當的配偶嗎?
我低低地鞠了一躬。穆莎的臉紅得像罌粟花一樣,她偷偷地望了我一眼,馬上又把眼睛埋下去了。
「事情弄糟了!這就是所謂finis吧,」我這樣想。
我不能不承認,我覺得這天晚上穆莎真是可愛極了。「不錯,」我暗暗地想道,「這個壞脾氣的女孩子是一個新的典型……她美極了。我敢說,她那雙手是可以打人的!……好吧!也沒有什麼害處!」
「啊,那麼……」巴布林沒有把這句話說完;可是我替他接下去了:「那麼我還是個小孩子。」
「我知道,」我說……(我這樣說話的動機究竟是什麼,我自己也弄不清楚——大概是妒忌吧;不過絕不是在維護道德!)「我知道,」我說,「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不是一件開玩笑的事;我相信你愛穆莎,而且穆莎也愛你——在你這一方面這並不是一時的衝動……不過現在我們姑且假定!(說到這兒我把兩隻胳膊交叉地放在胸前。)我們姑且假定,你的激|情得到了滿足——那麼再往後呢?不用說,你不會跟她結婚吧?而同時你卻在破壞一個誠實的好人,她的恩人的幸福——而且——誰知道呢?(我說到這裏我的臉上同時現出有遠見和悲哀的表情)也許還有她自己的幸福……」
我怎麼辦呢?我只有讓他去享受他的「幸福」了。
「啊!我想知道的就是這個。」
「我們到克里姆林宮牆去吧,」她埋下眼睛朝地上看了一轉,著急地小聲說,「這兒有人。」
「您在那兒!」我無意地漏出了這句話……然而這個時候巴布林在注意我們了,他的眼光朝我們這面望過來。穆莎便離開了我。
我驚訝得拍起手來。
在我正要告辭的時候,巴布林突然拿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問題來問我。他因為我正在大學里念書,所以想要我告訴他,芝諾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對芝諾是怎樣的看法。
我住的是兩個不大的房間和一個閣樓,絕沒有人會想到叫它們做宮殿,更不會說它們是鍍金的;那麼普寧顯然是指我祖母的整個宅子,不過這個宅子也並不怎麼華麗。他責怪我昨天為什麼不去看他們,他說,「帕拉蒙·謝苗內奇雖然明說您一定不會來,可是他還是在盼望您。穆佐奇加也在望您。」
「啊!」我想道,「你是一個受窘的時候臉色不變蒼白、卻變得通紅的女人;我得留心這個!」
「到我們那兒去,到我們那兒去,親愛的,」最後他結結巴巴地說;「您大概不會不高興到我們那個簡陋的小窩去吧?我知道,您是一位大學生……」
「當然啦!您能夠在哪兒遇到她呢?穆佐奇加……親愛的先生,請您注意;這個年輕女孩子的名字是穆莎——這不是綽號,這是她的真名字……這不是前定嗎?穆佐奇加,我給你介紹這位……這位……」
「現在這個人跟塔爾霍夫一樣,也不許我講穆莎的事,」我這樣想道,然而我不能不暗暗地感到奇怪了。無怪乎他把芝諾捧得那麼高。我想講幾件這位大賢的事情給他聽,可是我的舌頭講不出話來,其實不講反而好些。
「壞!」我插嘴說。「我一點也沒有想到;我也不會以為你會後悔這件事的,好朋友!你得忍耐一下——往後事情會順利的。」
普寧來看我的時候對我說過,昨天晚上他們盼望著我去。這是可能的事;然而今天一定沒有人在盼望著我了……他們全在家,每個人看見我去都露出驚訝的神情。巴布林和普寧兩人都不舒服;普寧頭痛,蜷曲著身子躺在寬板凳上,頭上纏了一條花手帕,兩邊太陽穴上各貼一片黃瓜。巴布林正害著黃疸病。臉色完全變黃了,差不多成了深褐色,眼睛的四周現出了黑圈,前額緊蹙著,鬍子也沒有剃,——看起來他實在不像一個新郎!我想走開……可是他們不讓我走,而且還煮茶來款待我。這個夜晚我過得非常不愉快。穆莎倒是沒有病。她甚至不像平日那樣地怕羞了,不過她顯然很煩惱,並且在生氣……後來她再也忍不住了,她端一杯茶給我的時候,就急匆匆地對我小聲說:
「雖然……不用說……我承認你是對的,一千次對的……你是我的真心朋友……不過現在請你離開我,請。」
至於他會得到幸福,對這一點,遺憾的是,我倒並不懷疑。
我就這樣地一直說下去,說下去!!!
「您帶著我的信嗎?」穆莎突然問道。
「巴布林太太,」普寧用力地說,把手掌在膝上拍了幾下,接著就像一個中國瓷人似地搖起頭來。
「一個怎樣的女孩子啊!簡直是一隻小蜥蜴!」他有點煩惱地說,然後就沉在深思里去了。
我得說明,那一個星期裏面我雖然去找過塔爾霍夫三次,可是始終沒有見到他。他一直不在家。我也沒有看見普寧和巴布林……我沒有去找過他們。
他突然快活地紅了臉,兩隻眼睛直望著我的面孔,對我說:「彼佳,我一定要介紹我的穆莎給你。」
「請,請,穆莎·帕夫洛夫娜,請進來!這是我的好朋友,一個出色的人,很文靜,實在很文靜的……您用不著怕他。」他又掉頭對我說:「彼佳,讓我介紹我的穆莎——穆莎·帕夫洛夫娜·維諾格拉多娃,我的好朋友給你。」
第二天早晨我剛喝完茶,普寧來拜訪我了。他走進我屋子裡來,帶了一臉窘相,客氣地鞠躬行禮,朝四周望望,又道歉說他隨便闖進來並不合禮。我連忙安慰他。我這個罪人,還以為普寧是來借錢的。可是他只向我要一杯攙甜酒的茶喝,幸而那個時候茶炊還放在我的桌子上。
「啊,不行,弗拉基米爾·尼古拉伊奇!怎麼可能呢!我馬上就得走的。」
然而在這個時候那兩匹維雅特種馬跑了起來,只有一會兒的功夫我就看不見他們了。我想打著我的馬追上去,然而我騎的是一匹騎術學校的老馬,它走著所謂「將軍的步伐」,一路上搖搖擺擺的;而且它跑起來比走更慢。
「穆莎跟我……不談他的事情。聽我說,」他添了一句,整個身子都急躁地動了。「聽我說:倘使巴布林真有那麼崇高、那麼老實的天性,那麼他怎麼會看不出來穆莎並不是他的適當的配偶呢?二者必居其一:也許他知道他假藉著感激或者這一類的名義在對別人強加暴力……倘使是這樣,那麼他怎麼算得老實呢?也許他並不了解這一層……那麼他不叫傻瓜又叫什麼呢?」
「請你不要以為,」他熱烈地解釋道,「你不應當想她壞。至少,直到現在為止,我們兩個人中間並沒有發生那種事情……」
果然聽見了走得快的小鞋跟輕輕的腳步聲,接著房門大開了,門口現出來一個十八歲模樣的少女,穿著一件顏色鮮艷的印花布衫子,肩上披了一件黑呢的短斗篷,她那一頭稍微蓬鬆的金絲髮上面戴著一頂黑草帽。她看見我在這間屋子裡,不覺吃了一驚,露出一點窘相,朝後退了一步……可是塔爾霍夫馬上跑過去迎接她。
「那麼有什麼值得注意的事情嗎?」我反問道。
「救救她,救救她和帕拉蒙·謝苗內奇吧。」最後他哭起來了。「至少請您告訴我一件事情,」他懇求道,「……漂亮,年輕嗎?」
「您這種說法,我不同意!現在就拿我作例子吧;我想再沒有人比我更愛帕拉蒙·謝苗內奇的了,然而我……我在他面前總是戰戰兢兢的。」
「她聰明解事,」巴布林插嘴說,「一個年輕女孩子正應當這樣。」
「普希金的,」我答道。這時我突然想起了普希金的《茨岡》,塔爾霍夫在不久以前還提到過的。它正是歌詠老丈夫的詩。普寧嘰咕了一會兒,可是我請他在沙發上坐下來,這樣他可以聽起來更舒服些,於是我念起普希金的詩來。後來我念到了「老丈夫,可怕的丈夫」;普寧把這首長詩聽完了,突然衝動地站了起來。
第二天比約定的時間還要早一刻鐘,我就走近了庫塔非婭塔(這時候是四月初,樹木正在發芽,草也在發綠,麻雀在沒有葉子的丁香枝上吱吱喳喳地叫嚷爭吵九*九*藏*書),但是我看見穆莎已經在離柵欄不遠的路旁了,這倒使我大吃一驚。她比我還到得早,我正要向她走過去;可是她已經迎著我走來了。
我走出房來把門用力一關,那間屋子的另一道門也是砰然一聲給關上了,那個聲音我是聽見了的。
我走出屋子進了前廳,穆莎陪我出來,不用說,她並不是對我表示禮貌,她是出於先前的那種幸災樂禍的心情來送我的。我告辭的時候,問她道:
我依照我們一般大學生不講禮節的習慣,什麼人也不問一聲,就一直走進塔爾霍夫的住處去了。第一間屋子裡沒有人。我喚塔爾霍夫的名字,也不見有人答應,我打算走了;然而隔壁屋子的門打開了,我的朋友走了出來。他帶了點古怪的神情望著我,默默地跟我握了手。我來看塔爾霍夫,是打算把我從普寧那兒聽來的話全部告訴他的;雖然我馬上就覺察到我來得不是時候,可是談過了幾句閑話以後,仍舊把巴布林對穆莎存的那份心思告訴他了。他對這個消息顯然並不十分驚異;他安靜地坐到桌子旁邊,兩隻眼睛注意地望著我,仍舊像先前那樣地不說話,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種表情……這種表情好像在說:「好吧,你還有什麼話要告訴我呢?好的,把你的意思都講出來吧。」我更加註意地望著他的臉……我在他的臉上看出來急切的、略帶嘲諷的、甚至有點傲慢的表情。可是這並沒有阻止我說出我的意見。而且恰恰相反。「你在擺架子,」我想道,「那麼我也不會給你留點面子!」於是我就直截了當地講起一個人順從一時突發的激|情的害處,講起每個人應當尊重別人的自由和人格——總之,我向他進了有益的、實際的忠告。我這樣講話的時候,我一面在屋子裡走來走去,這麼一來我可以顯得從容一點。塔爾霍夫並不打斷我,也不在他的椅子上動一下;他只是用手指頭摸弄他的下巴。
有一天我正坐在他的屋子裡……
「新的詩人的東西?」普寧不相信地重說了一遍。
我請他坐下休息一會兒。
「是的。只是我覺得《尤里·米洛斯拉夫斯基》好得多。我們太太對看書管得很嚴。她說書妨礙工作。因為照她想來……」
「啊,您——那是另外一回事。」
「他年輕,」我答道。
然而這怎麼可能呢:巴布林,那個犧牲自己的巴布林——會是一個老實的傻瓜!!
「痛快地玩吧,親愛的朋友!」我小聲地喃喃說。
我還記得在回家的路上我想起我的朋友弗拉基米爾·塔爾霍夫要吃點苦頭……對,對,對,從他的這個「新的典型」那兒,我倒有點高興……他應當為他的幸福付出一點代價!
「他求婚了。」
普寧住在花園街,離商場相當遠。在到那兒去的路上,我從前那位教詩的先生便有時間詳細地告訴我他的生活情形。自從我們分別以後,他和巴布林兩人各處流浪,差不多走遍了整個俄羅斯,一直到不久以前——不過一年半前——才在莫斯科找到了一個固定的住家。巴布林居然在一個有錢的商人兼工業家的事務所裏面找到了一個主任秘書的位置。
「一點兒事也沒有。」
這個押韻的句子是偶然地吐出來的;可憐的普寧現在沒有心情做詩了。我倒願意花很大的代價再聽一次他那滔滔不絕的美麗辭藻,不然就是再聽一次他那幾乎沒有聲音的笑聲也成……唉!他那些美麗辭藻永遠地消失了;我再也聽不到他的笑聲了。
「請您小心點,」我求她。「我覺得他們真的在注意了……」
「可是,連《尤里·米洛斯拉夫斯基》也比不上普希金的《茨岡》不是嗎?咦?穆莎·帕夫洛夫娜?」塔爾霍夫帶笑地插嘴說。
「至於帕拉蒙·謝苗內奇本人呢……您不知道嗎?他的出身也是高貴的——也是私婚。有人說他的父親是一個有勢力的喬治亞的公爵,並且還是建國者大衛王的後裔……您怎麼想呢?簡單地講——可是這不是很不錯的嗎?大衛王的血統啊!您以為怎樣呢?然而據別的說法,帕拉蒙·謝苗內奇的祖先是一位叫做白骨巴布爾的印度王。這不也是很好的嗎?嗯?」
普寧又把他的兩隻手高高地舉起來,高過了他的頭。
這個少女聳了聳肩,她突然離開椅子站起來,好像有誰推了她一把似的。
「是的,彼佳兄弟;我的不可改變的決心。」
「離開你?」
「為什麼呢?」
「您現在沒有別的事情嗎?」
「真的?縱然……要是您講出一句跟我們的關係有關的話……就是在某一種……」她忽然閉口不講了。
「怎樣呢?」
「可能嗎?他向您求婚沒有?」
「介紹你的穆莎!你說得多奇怪!簡直像一個古典派!(當時,一八三七年,正是浪漫主義的全盛時代。)好像我不是早就認識她——你那位穆莎似的!是不是你又寫了一首新詩?」
我們這樣地過了兩個鐘頭……雖說普寧用儘力氣來「招待貴賓」,可是我們的談話還是不很活躍。說到他的招待,例如,他蹲在一隻金絲鳥的籠子前面,打開門,吩咐金絲鳥說:「飛到圓屋頂上去!開個演奏會!」——金絲鳥便飛出來了,站在圓屋頂上,就是說,在普寧的禿頭上,不停地向左右兩邊轉動,展撲它的小翅膀,然後賣力地唱了起來。在金絲鳥唱的時候,普寧連動也不動一下,只是眯起眼睛,用手指輕輕地在指揮。我忍不住大聲笑起來……可是巴布林和穆莎兩人都沒有笑。
普寧的頭慢慢地停止搖晃了,他的手也不動了。
過了一會兒我也離開了家,到塔爾霍夫那兒去。
「她跑掉了,」普寧用了幾乎聽不見的啞嗓吃力地說。
「因為,我需要。我需要親口告訴我這個。」
我朝著她走的方向望過去。在離塔不遠處我看見一個人影,裹著一件西班牙式的寬大的斗篷(這種斗篷在當時非常流行),我馬上認出來這是塔爾霍夫。
她口吃起來,把頭埋下了。她那對黑眼睛在濃而低的眉毛下面,躲躲閃閃地不住往左右閃動。它們就像那些在炎熱的夏天裡,乾草叢中,飛來飛去的活潑而閃光的黑色甲蟲。
「請您不要見怪。我們這個女孩子不是一個時髦的女子,」普寧說,就走出水果店到街上去了;穆莎和我跟在他後面。
塔爾霍夫大聲笑起來。
「從前的詩人的東西?真正的詩人的東西?」他最後問道。
「您不念普希金的詩嗎?您不喜歡普希金嗎?」
「你想知道這個——為什麼呢?」
我雖然答應了普寧去探尋穆莎的蹤跡,可是就在這一天我到塔爾霍夫那兒去的時候,我一點兒也不希望會打聽出什麼消息來,因為我相信要不是他不在家,就是他不肯接見我。然而我的假定卻是完全錯誤的。塔爾霍夫在家,他也接見了我,而且我甚至知道了我所想知道的一切事情;可是這對我並沒有一點好處。我剛剛跨進塔爾霍夫的門限,他就邁著堅定的快步子來迎接我,他的眼睛燃燒著,閃著亮光,他的臉顯得漂亮多了,而且露出得意的神情,他堅決地、興緻很好地說:
「可是為什麼呢?」
「我不累。我……不是因為那個……只是……請您給我換一本書;這一本我已經讀完了。」她從衣袋裡拿出一本破舊的莫斯科版的灰色小書。
我極力勸普寧不要走;可是他帶著一種愚蠢而可怕的固執堅持著非走不可;他講了好幾次:他弄糊塗了,想到外面去呼吸一點新鮮空氣——這時他的嘴唇一直在微微地顫動,他的眼睛老是躲開我的視線,好像我傷害了他似的。他就這樣地走了。
「不,我不要坐。我到您這兒來……我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我像一個瘋子似的;要我一個人待在家裡,那太可怕了;我躲到哪兒去好呢?我站在屋子當中,閉了眼睛在喚:『穆莎!穆佐奇加!』像這樣下去我真會發瘋呢。可是,不,我為什麼要說這些廢話呢?我知道我是為了什麼來找您的。您知道,那一天您給我念了那首萬分倒霉的歌……您該記得,那裡面講到一個老丈夫的事情吧?您為什麼要那樣做呢?那個時候您就知道……或者猜到什麼事情嗎?」普寧看了我一眼。他突然渾身發戰地叫起來:「彼得·彼得羅維奇,也許您知道她在哪兒吧?我的爹,她到什麼人那兒去了呢?」
「因為帕拉蒙·謝苗內奇年紀大得可以做你們那位小姐的父親了;因為年紀相差這麼大,在新娘方面——是不能發生愛情的。」
我把手伸給穆莎·帕夫洛夫娜,——她沒有把手伸給我,——可是她沒有注意我的動作。她坐在塔爾霍夫給她放好的那把椅子上,但是她並沒有把帽子和短斗篷脫下來。
我講了一刻鐘的光景。塔爾霍夫仍舊不做聲。這沉默倒使我有點狼狽了。我時時望著他,並不是想知道我的話給了他什麼樣的印象,我倒想弄明白他為什麼不反駁,也不表示同意,只是像一個聾啞人似地默默坐在那兒。然而最後我好像在他的臉上看出了……是的,他的臉上的確起了變化。他的臉開始露出不安、激動、痛苦的激動的表情……然而,說也奇怪,我最初看見塔爾霍夫九-九-藏-書時所注意到的那種興奮、愉快、嘻笑的表情現在仍舊留在這張激動的、苦惱的臉上!我還不知道我是不是應該慶祝我說教的成功的時候,塔爾霍夫忽然站起來,緊緊地握著我的兩隻手,急急地說:
「穆莎·帕夫洛夫娜離開你們了!」我大聲嚷起來。「您說的!巴布林先生一定很難過吧。他現在打算怎麼辦?」
普寧笑了起來。
「那,那是因為……啊,等一等,好像是她到這兒來了。」
「這段話是一個住在這兒收藏了很多古書的人告訴我的,」巴布林繼續往下說;「我很喜歡這段話。可是我看您對這種題目並不發生興趣。」
我已經走出院子到了街上……穆莎突然從房子里跑出來,把一小張折皺了的紙條塞在我的手裡,馬上就不見了。我等走到第一根燈柱前面便站住,打開紙條來看。那是一個字條。我費了相當大的力氣,才認出那些顏色很淺的鉛筆字來。穆莎這樣寫著:「看在上帝的面上請您明天禮拜以後到庫塔非婭塔旁邊的亞歷山大花園來我等著您不要拒絕我不要使我不快活我一定得跟您見面。」這張字條上沒有一個錯字,可是也沒有加上一個標點。我帶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心情走回了家。
我剛走出,她就砰的一聲用力關上了門。
「怎麼會這樣……穆莎?」我說……
我正要反駁,可是塔爾霍夫又緊緊抓住我的手,匆匆地對我講起來。
她有一張稍帶圓形的玫瑰色的臉,容貌是纖細、秀美的;從她整個嬌小玲瓏的身子里散發出一種新鮮活潑的青春的氣息;然而說到穆莎,說到穆莎的化身,當時的我——其實不止是我一個人——所有我們這般年輕人都認為穆莎的相貌應該完全是另外一個樣子!第一,穆莎一定得有黑頭髮和蒼白的皮膚!此外,輕蔑、高傲的表情,諷刺的微笑,充滿靈感的眼光,還有一種神秘的、惡魔的、宿命的「東西」——這些都是我們想象中的穆莎的特點,那就是當時支配著一般男人心靈的、拜倫的穆莎。可是在剛才進來的那位少女的臉上卻完全看不到這一類的特徵。倘使當時我的年紀稍微大一點,我的經驗稍微多一點的話,我或者會更留意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小而深,眼皮稍微厚一點,可是眼珠黑得像瑪瑙一樣,明亮而靈活——這倒是金髮的人所不常有的。要是我在這對眼睛流動的、似乎躲躲閃閃的眼光里找不到詩的傾向,那麼我也應當看出一個熱情的靈魂(而且熱情到了不顧自己的程度)的一些光芒來的……然而我那時太年輕了。
「我愛他,或者不愛他,那是我自己的事,」她答道。「應當發生的事總歸要發生的。」
我莫名其妙地望著她,後來找到了一個適當的機會,我也小聲地問她:
「我們那位小美人兒穆佐奇加,不久便要做太太了!」
「您呢,尼坎德爾·瓦維雷奇?您仍然崇拜赫拉斯科夫嗎?」
「好的,好的。不過您覺得它怎樣?您喜歡它嗎?」他說到這兒又掉過頭來對我說一句:「《羅斯拉夫列夫》。」
「當然啊!《茨岡》……」她慢慢地說。「啊,是的,還有一件事,弗拉基米爾·尼古拉伊奇;明天不要來……您知道是指哪兒……」
「沒有,我並沒有,」我答道。
塔爾霍夫熱心地談起他的「對象」來,他甚至把他寫的一首叫做《我的穆莎》的詩的第一節念給我聽。他的這種感情的流露並不合我的胃口。我暗暗地妒忌他。我不久便離開他走了。
「因為她是我們家裡冷冰冰的。」
「您用不著害怕我,」我終於明白地說了。
「帕拉蒙·謝苗內奇!」她突然嚷了起來;「共和國是不是每個人在裏面可以隨意自由行動的國家?」
「當然是這樣!他的遭遇比我們那位小姐的還要慘!從最小的時候起他就只有吃苦受罪!的確,我承認我受了魯班的影響,寫過四行詩題帕拉蒙·謝苗內奇的像,就講到這件事情。等一下……您看怎樣?是的!」從嬰兒時期起殘酷的迫害就不曾把他放鬆,命運無情地將巴布林趕到深淵的邊緣!然而火光在霧中閃亮,膿水上照著陽光,看啊,勝利的桂冠戴在他的額上!普寧照著平常朗誦詩的方法,用抑揚頓挫的鏗鏘的音調,給我背出這幾行詩來。
我窘得講不出話來,不由自主地埋下了眼睛……
穆莎站在路中間。
最後我們到了那個「簡陋的小窩」了。那個小窩的確是很簡陋的。這是一棟單層的小屋,木板的屋頂是傾斜的,正面有四扇陰暗的窗戶,整個房子看起來就好像沉到地底下去了一樣。屋子裡的傢具寒磣極了,而且也不十分乾淨。窗間和牆上都掛滿了小小的木鳥籠,數目約有一打的光景,裏面養著一些百靈鳥,金絲鳥,金翅雀和黃雀。「我的部下!」普寧指著它們得意地說。我們還沒來得及走進屋子,向四面看看,普寧還沒來得及把穆莎差出去準備茶炊的時候,巴布林本人就出現了。他看來比普寧老了許多,雖說他走起路來還是一樣地堅定,而且就大體說,他臉上的表情也並沒有什麼改變;他卻瘦了,背也顯得微駝了,他的臉頰陷進去了,在他那蓬亂的濃密的黑髮中間「白髮增多了」。他認不得我了,等到普寧說出了我的名字,他也不曾表示特別高興;連他的眼睛里也沒有露一絲笑意;他只點了點頭;他問我——很隨便很冷淡地問——我祖母是不是還活著,就再沒有講別的話了。他好像在對我說:「我並不歡迎你這個貴族的拜訪,我一點也不覺得高興。」共和主義者到底還是一個共和主義者。穆莎回來了;一個衰老的小老太婆跟在她後面,端了一個擦得不幹凈的茶炊。普寧開始忙亂起來,請我吃東西;巴布林坐在桌子旁邊,兩手支著頭,用他那疲乏的眼睛朝四面看。可是喝茶的時候,他卻談起話來了。他對他的位置並不滿意。他這樣談到他的老闆:「他是個吝嗇鬼,不是人;他僱用的人在他的眼睛里不過是廢物罷了,一點兒也不算什麼;可是他自己不久以前還不是穿著農民的粗呢外衣?他就只有殘忍,貪心。在他下面做事比在政府機關里做事還要壞!所有他這兒的生意就完全靠著欺詐和吹牛,再沒有別的!」普寧聽見這種不愉快的話,痛苦地長嘆一聲,點著頭表示同意,他的頭不停地在動著,時而上下地動,時而左右兩邊地動……穆莎固執地不做聲……明明有一個疑問在折磨她:我究竟是什麼樣的人,謹慎的呢,還是喜歡多嘴的?而且要是我故意做出謹慎的樣子,我是不是別有用心呢?她那雙靈活的、不安的黑眼睛在半垂的眼皮下面閃動著。只有一次她射過眼光來望我,那是多麼好奇,多麼探索,而且差不多帶惡意的眼光……簡直叫我大吃一驚。巴布林就很少跟她講話;不過他每次對她講話的時候,他的聲音里總帶了一種憂鬱的、並不像父親的慈愛的調子。
「帶著的。」
「哪兒的話!正相反,我非常高興去。」
「穆莎。她是在夜裡走的,還留了一個字條。」
普寧站住不動了,馬上揮舞起雙手來。
「是這個意思,」她答道,她的黑眼睛在我的臉上盯了一下,馬上又掉開了,她那對眼睛在皺緊了的眉毛下面帶怒地閃著光,「是這個意思,您今天在那兒講的話我全聽見了,我沒有感謝您的理由,不過事情絕不會像您所想的那樣。」
普寧吃了一驚,張大嘴,注意地望著我……
普寧靠在那把安樂椅的靠背上,舉起他的兩隻手來,隨後他又把身子向前俯下,比先前更神秘地小聲對我說:
「請您不要批評我,」她還是用她那種急促而壓低的聲音說,「不要當我有什麼壞事情。我給您寫信,約您會一次面,因為……我害怕……我覺得昨天,——您好像一直在暗笑。您聽著,」她突然用勁地添了這一句,馬上站住了,轉過臉向著我:「請聽著,倘使您講出來我跟誰……倘使您提起那個人的名字,我是指我們在他的屋子裡遇著的那個人,我就會跳下水去,我會淹死自己,我會自殺!」
穆莎靜靜地聽我講話,她站在那兒,動也不動一下,也不再望我一眼。
「燒傷總比凍壞好。至於您……謝謝您那些好忠告!您怎麼知道他不跟我結婚呢?您怎麼知道我一定要想結婚呢?要是我毀了……跟您又有什麼相干呢?」
「我看她大概會做的,真的……怕是難免的吧?」我暗想道。
「她跑掉了,」他又說了一遍。
「您在說什麼?」
我覺得我不能不講話;可是我應當說些什麼呢?我僅僅在普寧的耳邊小聲地說:「我沒有探聽出什麼來,而且我只有一個忠告貢獻給您——請您斷了念吧。」普寧用他那一對紅腫的小眼睛望著我(那是現在還留在他臉上的惟一的紅色),喃喃地說了一些聽不清楚的話,便一read.99csw.com瘸一拐地走到一邊去了。巴布林大概猜到了我在和普寧談論什麼事情,他張開了那兩片好像給膠水粘住了一樣的緊緊閉住的嘴唇,用不慌不忙的聲音對我說:
「巴布林——同您!他快五十歲了吧。」
「啊哈,老兄,」我想道,「要是你在監視著她的話,那麼你一定早就注意到了……」
「就是他。」
「啊!原來是這樣!不過為什麼她是你的呢?」
「是很可愛,」我同意地說。
「哪個老頭兒?那個禿頭嗎?普寧?」
「他自己說是四十三。不過那倒沒有關係。他就是二十五歲,我也不肯嫁給他。那會有什麼快樂呢?他可以整整一個星期不笑一次。帕拉蒙·謝苗內奇是我的恩人,我受過他的大恩;他撫養我,教育我;要是沒有他,我早就完了;我理應尊敬他像一個父親……可是做他的妻子!我寧願死!我寧願睡到棺材里去!」
「我們也可以叫她做這一家的主婦,」普寧大聲說。「怎麼?帕拉蒙·謝苗內奇?」巴布林皺起眉頭來;穆莎把臉掉開了……我當時並不明白這句話裏面含的意思。
「就是在那種情況下,您也不用害怕,穆莎·帕夫洛夫娜。我不是您的裁判官。您的秘密是埋在——這兒的。」我指著我的胸膛。「請您相信我,我知道怎樣尊重……」
我鞠了一個躬。
普寧又摸摸他的禿頭。
「再見,彼佳兄弟,」他稍微帶點鼻音地說,他坦然微笑了,愉快地露出他全部潔白的牙齒來。
「不——不是那個!另外一個……帕拉蒙·謝苗內奇。」
「沒有一個人可以。」
「您那些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到您這兒來只能待一分鐘,弗拉基米爾·尼古拉伊奇,」她開口說,她的聲音是低低的胸音;這樣的聲音,由她那深紅的、差不多是孩子樣的嘴唇里吐出來,使人覺得有些奇怪。「不過我們太太只准我出外半個鐘頭……前天您不大舒服……所以我想……」
「這不是一個好差使,」普寧嘆口氣說:「工作多,薪金有限……不過還有什麼事可做?連找這個差使也得感謝上帝!我也想找點抄寫和教書的工作來掙幾個錢;可是到現在還是一事無成。您也許還記得,我的字體是老式的,不合現代人的胃口;至於教書,最大的困難便是我沒有一身像樣的衣服;而且我害怕教到俄羅斯文學這門功課,我也不合現代人的胃口;所以我只好坐著挨餓。(普寧笑了起來,還是他那沉滯的啞聲的笑。他還保留著他從前那種誇大的口吻,和他從前那種愛押韻的習慣。)什麼都朝新的方面,朝新的方面走!我敢說,您也不再崇拜舊的神,卻在新的偶像面前低頭?」
「忘恩的女孩子!」他呻|吟起來;「是誰給你吃,給你喝,救了你,給你衣穿,把你養大的呢?是誰照顧你,關心你,把他的整個生命,整個靈魂都給了你呢?……你把這一切都忘掉了!你丟開我自然是不要緊的,可是帕拉蒙·謝苗內奇,帕拉蒙……」
「我沒有榮幸……」他剛剛開頭說,突然尖聲叫起來:「三一村的小少爺!(我祖母的領地叫做三一村。)真的是三一村的小少爺嗎?」——那一磅葡萄乾從他的手裡落了下來。
「他們永遠再見不到我了!」她厲聲說。就是在這個時候她也不抬起眼睛來看我;她好像知道要是有什麼人正面望著她的臉,她就會馬上暴露自己——就會把她的心事完全講出來……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她才不抬起眼睛來,除非在她動怒或者煩惱的時候——在那種時候她反而正眼望著那個聽她講話的人……然而她那張可愛的玫瑰色的小臉上卻露出了不能變更的決心。
「還有一件事情我得告訴您,」她說,又繼續往前面走了,「否則您會以為我發瘋了!我得告訴您,那個老頭兒想跟我結婚呢!」
他歡喜、激動得喘不過氣來。他快要流眼淚了,他脫下他那頂便帽(這讓我親眼看見,在他那個「雞蛋」上面,連最後的幾根頭髮也完全絕跡了)。從帽底拉出一張手帕,用它來擤了鼻涕,把帽子跟葡萄乾一塊兒放到懷裡去,然後又把帽子戴在頭上,葡萄乾又掉下來了……我不知道穆莎這一陣子在做些什麼,我竭力不要去看她。我並不以為普寧的激動是由於他對我個人的極端的喜愛;這隻是因為他的天性忍受不了任何一個意外的刺|激。這些不幸的人的神經過敏!
我吃了一驚。
「共和國不是一個國家,」巴布林抬起頭來,皺著眉毛答道,「它是一種……社會組織,那裡面的一切事物都是建立在法律和正義的基礎上面的。」
「一個字條?」
七年過去了。我們仍舊住在莫斯科,然而我已經是大學二年級學生了,我的祖母在最近幾年中間顯得很衰老,不再來嚴厲地管束我了。在同學中我跟塔爾霍夫最熟,他是一個又快活又溫和的年輕人。我們兩人的習慣和趣味完全一樣。塔爾霍夫非常愛好詩,他自己也寫詩;而在我這一方面,普寧撒下的種子也沒有白費。像一般知己的年輕朋友一樣,我們彼此都不隱藏絲毫的秘密。然而在這幾天裏面我卻注意到塔爾霍夫有一種興奮不寧的神情……有一次一連幾個鐘頭我都找不到他,我不知道他到哪兒去了,——像這樣的事以前是沒有過的。我正要用友誼的名義要求他坦白地把事情講出來……他卻先對我說了。
我費了不少力氣才使得普寧站起來,又費了不少力氣對他說明即使我疑心到什麼事情,也不可以像這樣倉促地做法,尤其是不可以讓我們兩個人一塊兒去辦,否則只有把事情弄糟的;我又說我準備盡我的力去做,不過我不能夠保證有什麼結果。普寧並不反駁我,可是他也不聽我講話,他只是用他那悲痛的聲音時時嚷著同樣的話:
她明明感到局促不安;我在這兒使她很窘。她呼吸不均勻,而且過一陣吐一口長氣,好像透不過氣來似的。
我很想把話題轉到我昨天從穆莎那兒聽來的,就是巴布林求婚的事情上面去,——可是我不知道怎樣談起。幸而普寧自己給我解決了這個難題。
「您為什麼給穆莎·帕夫洛夫娜起這樣的名字呢?」我問道。
「小心點;不要去玩火,……您會給燒傷的。」
我的聽差在門口出現了,他帶著莫名其妙的神情站在那兒。
「唔,塔爾霍夫說得不錯,」我忽然想起來了;「這個女孩子是一個新的典型。」
「這是你的不可改變的決心嗎?」我憂愁地說。
「那麼,至少把書拿去吧!」
「芝諾就是說過下面一些話的那個賢人,」巴布林鄭重地一字一字地說;「他說受苦並不是惡,因為忍耐可以戰勝一切,世界上只有一個善,那就是正義;而德性本身也就只是正義。」
「啊,他成為共和主義者就是這個緣故吧!」我大聲說。
「親愛的先生,您那次來看過我們以後,我們發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那個受我們監護的女孩子穆莎·帕夫洛夫娜·維諾格拉多娃認為不便再跟我們一塊兒住下去,她決定離開我們,留給我們一個書面通知就走了。我們並不以為我們有權阻止她,所以我們答應她,照她自己的意思做去。我們希望她過得好,」這一句是他費了勁加上去的,「我恭恭敬敬地請求您不要談這件事情,因為談起來不但無益,反而叫人感到痛苦。」
普寧跟他正相反,普寧不停地跟穆莎開玩笑;然而她總是不情願地回答他。他稱她做「白雪姑娘」,「小雪花」。
「最高的程度,先生!最—高—的—程—度!」
我連忙接嘴說,我還沒有得到這種愉快……
「您到哪兒去,穆莎,穆佐奇加,」塔爾霍夫痛苦地喚道。「再坐一會兒!」
「這不可能!」我故意做出驚訝的神情說。
三天過去了。我正坐在我的屋子裡寫字檯前面,與其說是在用功,還不如說是在等著吃早飯……我聽見了沙沙的聲音,連忙抬起頭來,我嚇呆了。在我的面前站著一個幽靈,一動也不動,帶著恐怖的樣子,臉白得跟粉筆一樣……這是普寧。他那對半閉的小眼睛望著我,慢慢地在䀹動;它們露出一種茫然的恐怖,一隻受驚的野兔有的那種恐怖,他的兩隻胳膊像鞭子似地垂下來。
我告別的時候,普寧很殷切地要求我第二天(那是星期日)再去看他們;巴布林根本不邀請我,他甚至低聲說,我不會高興跟他們那種普通人,那種平民談話,而且我祖母也可能會不滿意……然而他說到這兒,我便打斷了他的話,我讓他知道我已經不再受祖母的管束了。
普寧拒絕地搖搖頭。
「我告訴您,我準備把所有的事全對他們講出來。您說誰在注意呢?一個像一隻病小鴨似地從板凳上伸起他的頸項,可是他什麼也不會聽見;另外一個正泡在哲學裏面。您不用害怕!」穆莎的聲音稍微提高了些,臉頰上漸漸地現出一種惡意的暗紅色;這顏色對她倒非常適合,她從來沒有像這樣漂亮過。她抹乾凈桌子,把杯子碟子收拾好了,便輕快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她那種安閑自在的腳步中含得有挑戰的意思。她好像在說:「隨您怎樣批評我,我還是要走我自己的路,我是不怕您的。」
「你把我的話曲解了!」塔爾霍夫大聲說。「我不過向你說明我對那個人是怎樣的看法罷了。你真以為他是那樣一種罕見的人物嗎?一點也不是!像他這一類的人我倒也遇見過的。一個人大模大樣地坐在那兒,不聲不響,很頑固,瞪著一對眼睛……啊哈,哈!看起來好像他有滿肚皮的才學!可是在他的肚皮里空無所有,在他的腦子裡連一點點思想也沒有,——除了他自己的尊嚴感外什麼也沒有了。」
普寧站起來,背朝著我的時候,在我的眼裡他顯得多麼衰老可憐,我不覺吃了一驚;他拖著兩隻腿往外走,走一步就蹲下去一次……
「啊!這就是你的意見嗎!一個笨蛋!跟人搞不好!!然而讓我九_九_藏_書告訴你,」我突然激忿地說,「讓我告訴你吧,我親愛的弗拉基米爾·尼古拉伊奇,在目前這種時代,所謂到處都搞不好,不就是好的、崇高的天性的證據嗎?只有無聊的人——壞人——才是到處都搞得好,而且對什麼事都可以遷就的!你說巴布林是一個老實的傻瓜!那麼照你看來,還是做一個不老實的聰明人好些嗎?」
過了幾天,我偶然走進商場,正在場內一條小道上走著。這天是星期六;買東西的人非常多;在喧嚷擁擠中,只聽見從四面八方送過來的店員們的叫賣聲。我買好了我所需要的東西,我只想儘可能地趕快離開這些討厭的嘈雜聲——我突然不自覺地……站住了;在一家水果店裡面,我看見我朋友的那個熟人——穆莎,穆莎·帕夫洛夫娜!她的側面正對著我,她站在那兒顯然是在等待什麼。我遲疑了片刻,便決定走過去跟她說話。可是我剛剛走進店門,揭下我的帽子,她驚惶地往後退了兩步,連忙走到一個穿粗呢外套的老年人身邊去,抓住他的胳膊,好像跑去求他保護似的。那個老年人正看著店員在給他稱一磅葡萄乾,這時也轉過臉來朝著她——你想我當時是多麼驚奇!我看出來他是誰呢?普寧!
「這樣說來,我只好對你說再見了。」
「很好,很好,您先生,謝謝您,」他帶著可憐相地說,他用了他從來沒有說過的「您先生」這個稱呼。「不過,您知道,您先生,您一定不要跟帕拉蒙·謝苗內奇講什麼,您先生……不然他要動怒的。一句話說完,他不許人跟他講。再見吧,您先生。」
她說到這兒,才第一次用她那我已經熟悉了的銳敏的、探索的眼光望我。
「請讓我問一句,為什麼不可能呢?」
「她說她離開我們,因為她愛上了另外一個人!我的爹,好朋友,您一定知道她在什麼地方吧?救救她,讓我們到她那兒去;我們會勸好她的。對不起,請您想想看她要把什麼樣的一個人殺死了。」普寧突然臉色通紅,好像他全身的血都涌到他的頭上來了,他撲通一聲朝著我跪了下來。「救救她吧,我的爹,讓我們到她那兒去!」
「你不知道在教堂曆書上有這樣的一個名字嗎?朋友,我見到這位可愛的小姐以前,我也不知道這個名字。穆莎!這個名字多可愛!而且跟她恰恰配得上!」
「每個人都可以自由地處理自己的事情吧?」
「他年輕,」普寧跟著我念了一遍,兩邊臉頰都是眼淚;「她也年輕……這兒就是整個禍事的根!」
「您歇歇吧,歇一會兒也成。您還在喘氣……您太累了。」
「什麼?穆莎·帕夫洛夫娜也望我嗎?」我問道。
「不能發生愛情?」普寧激動地重複說。「可是感激又怎樣呢?還有心地純潔呢?溫柔的感情呢?不能發生愛情!!您得仔細想想看:我們承認穆莎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可是配得上帕拉蒙·謝苗內奇的愛,成為他的安慰,他的支持——一句話說完,他的妻子!就是拿她這樣的女孩子來說,這不也是最高的幸福嗎?她很了解這一點!您得看看,您得留意地看看!在帕拉蒙·謝苗內奇面前,穆佐奇加是充滿了尊敬,而且是戰戰兢兢,滿心歡喜的啊!」
「難道生命就是那麼美好嗎?我可以說,連您那位朋友弗拉基米爾·尼古拉伊奇,我也是由於自己的痛苦和煩悶,才愛上他的,——可是帕拉蒙·謝苗內奇卻向我求婚了……普寧雖然常常拿他的詩歌來麻煩我,可是他至少不叫人害怕;在晚上我倦得頭要從肩上掉下來的時候,他也並不逼我念卡拉姆辛的作品。這兩個老頭兒跟我有什麼相干呢?他們說我冷。我能夠對他們——熱嗎?要是他們來強迫我——我就跑開。然而帕拉蒙·謝苗內奇自己老是說著:自由啊!自由啊!不錯,我也要自由。否則這算什麼呢?所有別的人全有自由,單單把我一個人關在牢里嗎?我自己會去跟他講的。然而要是您出賣我,或者泄漏一點消息的話——請您記住:他們永遠再見不到我了!」
「尼坎德爾·瓦維雷奇!」我叫起來,「您不認識我嗎?」
「不行。」
普寧恭恭敬敬地聽著。
我給我這個朋友的好友再點一個頭。她從門口向前走了兩步,又站住了。她的確很可愛,然而我不能夠贊成塔爾霍夫的意見,我甚至在心裏想:「嘿,她是怎樣的一位穆莎啊!」
我們沿著上山坡的路往上走。
巴布林說得不錯。對那種題目我實在沒有一點兒興趣。自從我進了大學以後,我也就變成了一個像巴布林那樣的共和主義者了。我倒很高興去談論米拉波和羅伯斯庇爾。羅伯斯庇爾的確多了不起啊!……在我的寫字檯上面還掛著福基葉—丹維爾和夏立葉的石印像!然而芝諾!!從哪兒來的芝諾呢?
「的確是的,」我答道;我從地上拾起了普寧買的葡萄乾,然後跟他抱吻起來。
「穆莎·帕夫洛夫娜,」我開始說……可是她立刻打斷了我的話。
「什麼?」我問道,「巴布林也受著命運的簸弄嗎?」
「她也望您。我們家裡有這麼一個可愛的女孩子!您說不是嗎?」
「在口袋裡。」
「為什麼是另外一回事呢?為什麼?為什麼?」普寧打岔說。我簡直不認識他了;他很激昂,認真,而且幾乎要動怒了,他說話的時候也不用他平日那種押韻的鏗鏘的音調了。「不,」他固執地說;「我看出來您的眼光並不銳敏!不!您看不透人們的心!」我不再反駁他……我想把話題引到另一方面去,便提議我們一塊兒念點詩來紀念舊日的友情。
「單單這一點——也就值得尊敬了,」我插嘴說。「不過讓我問你一句,你從哪兒來得及把他研究得這麼仔細的呢?你不認識他吧,是嗎?或者你這樣形容他……是根據穆莎的話吧?」
「我到這兒來看您,總不免有點提心弔膽,」他嚼著一塊方糖說。「我並不是怕您;不過對您那位可敬的祖母我倒害怕!而且我早就跟您說過,我那身衣服也使我顯得很寒傖。」普寧用手指頭順著他那件舊外套的磨損的邊摸了一下。「在家裡我並不在乎,到街上也沒有關係;可是一旦走進了鍍金的宮殿,你就會看見你自己的貧窮在你面前望著你,你就覺得不好意思了!」
塔爾霍夫微微眯起眼睛來……那個時候他太幸福了。
「什麼芝諾?」我有點莫名其妙地問道。
「不,不,不行。」她很快地走到門口,握著門上的把手……
「她是個美人,先生,是一顆珍珠,還是一粒金剛鑽呢!——我說的是真話,」他俯下頭在我耳邊說。「她也是貴族的血統,」他小聲說,「不過——您懂我的話吧——是私婚呢:吃了禁果。後來她父母一死,親戚們不照顧她,讓她去受命運的簸弄!這就是說:死路一條,餓死!然而在這關頭,帕拉蒙·謝苗內奇,像有名的古代的救主一樣,出現了!他收留她,給她衣服穿,照顧她,撫養著這隻小鳥兒;現在我們的寶貝兒開花了!我告訴您。他是一個少有的好人啊!」
「不,不是這樣,」普寧直率地答道。「他早已寬恕了他的父親;可是他絕不能忍受不公平的事情;別人的痛苦折磨著他,使他苦悶不安!」
一個星期以後我有了一個奇遇。這一年春天來得很早,而且很突然;正午時候的溫度到了十八度。萬物都在變綠,從鬆軟、潮濕的土地里生出來各種各樣的嫩苗。我在騎術學校那兒雇了一匹馬,騎出城外,朝麻雀山馳去。在路上我遇見一輛由兩匹剽悍的維雅特種馬拉的輕便馬車,泥水一直濺到馬的耳朵,馬尾巴打成了辮子,馬鬃和額毛上都系得有紅帶。馬具是那種掛銅牌子帶穗子的漂亮馬具。駕車的是一個時髦的年輕人,穿了一件藍色無袖外衣和一件黃色粗綢襯衫,戴了一頂低氈帽,帽頂上插了一圈孔雀毛。在他的旁邊坐著一個小市民或者商人階級的少女,穿了一件顏色鮮艷的錦read.99csw•com緞敞胸短上衣,頭上包了一方大的天藍色頭帕——她一直快活地笑著。車夫也在笑。我把我的馬趕到一邊,讓路給這一對飛也似地跑過去的歡笑的男女,可是我並沒有特別注意他們。突然間那個年輕人大聲喚起他的馬來……怎麼,明明是塔爾霍夫的聲音!我回頭一望……不錯,的確是他;無疑地是他,他穿著車夫的裝束,而且坐在他身邊的不就是穆莎嗎?
「再見,」我高聲說了一句,便走了。
「啊喲,穆莎·帕夫洛夫娜!」我連忙說。「您怎麼把我想得這樣壞?您想我能夠出賣我的朋友,害您嗎?並且拿我所知道的來說,你們的關係也是沒有可以指責的……看在上帝的面上,請您放心吧。」
「那麼,」穆莎接著說,「在共和國裏面沒有一個人可以強迫別人了。」
普寧很快地摸了一下他的禿頭。
「完全自由!」
「我希望這樣!」塔爾霍夫答道,他雖然笑了一下,可是說話的聲音卻很低。「不過,朋友,的確那個女孩子……我告訴你——你知道,這是一個新的典型。你沒有機會好好地看她一下。她怕羞;哦,她多怕羞!而且多麼固執!就是這種脾氣!然而我就喜歡她那種害羞的脾氣。這是獨立的徵候。我是狂熱地愛上她了,好朋友!」
「可是您還沒有得到產業吧?」巴布林問道。
「然而不用說,您沒有答應他吧?」
「巴布林嗎?」
普寧掉過頭去朝他背後望了一下,好像害怕有人在後面偷聽似的。
我就待在塔爾霍夫的屋子裡。我想弄清楚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情。塔爾霍夫也不想對我隱瞞什麼。他告訴我,這個少女是一個小市民,一個女裁縫;他三個星期以前在一家時裝店裡第一次看見她,他到那兒去替一個住在外省的妹妹買一頂帽子;他見第一面就愛上了她,到第二天他居然跟她在街上講起話來了;她好像也中意他似的。
「她在信里大概對你們講了什麼吧,」我說。
「您沒有注意到什麼事情嗎?」他突然問道,狡猾地眯起眼睛來。「您在我們家裡的時候沒有注意到什麼嗎?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嗎?」
「誰?」
「激動?我?」塔爾霍夫笑起來,但是他馬上又停止了。「是的,當然啦!我怎麼能夠不激動呢?你自己說過這不是一件開玩笑的事情。不錯,我得好好地想一下……單獨地想一下。」他仍然捏緊我的手。「再見,好弟兄,再見!」
一八三七年
「不;新的詩人的東西。」
我把昨天的那張紙條掏出來。穆莎用她那粗糙的小手抓過去了,她還在我面前站了一會兒,好像要感謝我似的;可是她突然抖顫了一下,望了望四周,也不招呼一聲,就很快地跑下坡去了。
「是的,我在那兒,」穆莎輕輕地說,她的面容並沒有改變,只是鼻孔在微微顫抖,嘴唇也在扭動罷了。「是的,要是帕拉蒙·謝苗內奇問我在跟您悄悄講些什麼,我立刻告訴他。我還管什麼呢!」
第二天我懷著一顆沉重的心,拖著艱難的腳步去看我那兩位不幸的朋友。我暗暗地盼望著(這是人類的弱點)他們不在家,這次我又錯了。他們兩人都在家。最近三天中在他們身上發生的變化,不論誰看見都會吃驚的。普寧的臉浮腫,而且臉色慘白得像一個鬼。他從前那種有說有笑的習慣完全消失了。他沒精打采,有氣無力地講著話,不過仍舊用他從前那種啞嗓,他看起來好像失魂落魄似的。巴布林剛剛相反,他似乎收斂起來不往外露,而且比從前更黑了;他以前就不愛講話,現在他只是偶爾發出幾個不相連貫的聲音;一種呆板的嚴肅表情好像凍結在他的面容上一樣。
「你激動到這樣的地步……」我說。
「是的,她說:『我感謝你們,可是我不回來了。請你們不要找我。』我們到處跑來跑去;我們問廚娘:她什麼都不知道。我不能說得響一點;請您原諒我。我的嗓子啞了。」
「他什麼打算也沒有!我想跑到總督那兒去:他不答應。我想去報告警察局:他也不答應,而且對我發脾氣。他說:『她是自由的。』又說:『我不要壓迫她。』他甚至於照常到他的事務所去辦公。可是,不用說,他看起來不再像是一個活人了。他愛她愛得厲害……啊,啊,我們兩個人都十分愛她啊!」
「為什麼您老是講到死呢,穆莎·帕夫洛夫娜?……」
穆莎又站住了。
「下次再來拿。」
普寧沉默了一會兒。
我輕輕地吹著口哨,動身回家去了。
「Б.——」我提醒他道。
「好極了!帕拉蒙·謝苗內奇會多高興啊!今天他會比平日回家早些;而她的女主人每星期六也放她出來。不過,對不起,我簡直弄糊塗了。不用說,您還不認識我們的侄女吧?」
「毛病就在這兒,尼坎德爾·瓦維雷奇,就在您所說的,她是戰戰兢兢的啊。一個人在自己所愛的人面前是不會戰戰兢兢的。」
「不管您說什麼,不管您怎樣努力,您總做不出什麼來……就是這樣!」
「在哪兒?」
「是的,你瞧,我得把你剛才說的那一切的話好好地想一番。……我相信你是對的……不過現在離開我吧!」
「Б.——先生,」他跟著說。「穆佐奇加!你注意!你面前這位先生是一個非常出色、非常和氣的年輕人。還是在他小的時候,命運就讓我跟他碰到一塊兒了!我求你把他當作好朋友看待!」
「不,我答應他了……因為那個時候我什麼也不懂。現在——完全兩樣了。」
「謝謝你,謝謝你。不用說,你是對的……雖然從另一方面看來,別人也可以發表意見……你所恭維的那位巴布林究竟是個什麼呢?一個老實的傻瓜——再沒有別的了!你尊稱他做一個共和主義者,然而他只是一個笨蛋!哼!他就是這個!他的共和主義就是這一句話:他到處都跟人搞不好。」
塔爾霍夫聳了聳肩。
我模模糊糊地記起了芝諾這個名字,他是斯多噶學派的創立者;可是此外我什麼也不知道了。
「芝諾,古代的大賢。您不會不知道他吧?」
「你沒有懂我的意思,」塔爾霍夫仍舊紅著臉帶笑回答道。「我要介紹給你一個活的穆莎。」
不錯,是他;還是他的那雙紅腫的小眼睛,他的厚嘴唇,他的柔軟的下垂的鼻子。這七年中間他簡直沒有大的改變;也許臉上肌肉有一點點鬆弛。
我不久便離開這兒,回家去了。和我分別的時候,普寧和巴布林都不對我說「再見!」,他們兩人卻齊聲說:「別了,先生!」普寧甚至把我從前帶給他的那一期《電訊》還給我,他好像在對我說:「我再也用不著這種東西了。」
「我受不了,」他十分激動地說(對他這樣的激動連我也吃了一驚);「原諒我,我不能夠再聽那個作家的東西了。他是一個不道德的造謠中傷的人;他是一個說謊的人……他把我弄糊塗了。我受不了!請讓我現在就告辭吧。」
普寧和我兩人一面談著話,一面在那所謂「白石的」莫斯科(這個莫斯科其實沒有一塊石頭,而且一點也不白)的高低不平的磚砌的人行道上小心地下著步子,——穆莎靜靜地在我們旁邊走著,不過離我遠些。我講到她的時候,我稱她做「您的侄女」。普寧沉默了一會兒,搔了搔他的後腦殼,壓低聲音對我說,他這樣稱呼她……只是為了方便:她根本不是他的親屬;她是一個孤女,是巴布林在沃龍涅什城拾來養大的;不過他,普寧,也可以叫她做他的女兒,因為他愛她,並不比愛親生的女兒差。我相信,普寧講這些話的時候雖然故意壓低了聲音,可是穆莎卻也能夠完全聽得明白;她同時又氣,又羞,又窘;在她的臉上紅一陣又暗一陣,那張臉上的一切,眼皮啦,眉毛啦,嘴唇啦,窄小的鼻子啦,全在微微地顫動。這一切都很動人,很有趣,而且很古怪。
「普希金?普希金是一條隱在綠枝中間的蛇,他卻有夜鶯的歌喉!」
塔爾霍夫向著少女跑過去,可是她一下子就走到門外去了。他差一點把鼻子碰在門上。
「我們這位小姐求知的心很切,」普寧從寬板凳上送過來這麼一句話。
過了十分鐘光景,她又設法走到我身邊來了。她似乎倒高興跟我講那些大胆的和危險的事情,而且高興在她的保護人面前,在他的監視下面,在只要不致引起他疑心的小心安排中講那些事情。人都知道,在懸崖絕壁的邊緣上走路,是女人喜歡的一種消遣。
普寧說到這兒,才第一次表現出來他並不是一個偶像,他是一個活人;他把兩隻拳頭高高地舉起,隨後又放下來,放在他那個象牙般發亮的禿頭上面。
我那天騎馬受了寒;雖說天氣很暖和,可是風也厲害。我害了一場大病——等到我的病一好,我便聽從醫生的勸告,跟祖母一塊兒到鄉下「吃牧草」去。我就再沒有去莫斯科;這年秋天我轉學到彼得堡大學了。
「是的,他是一個哲學家,」我後來就這樣回答了。
「給我……快,快!」
「尼坎德爾·瓦維雷奇?您怎麼了?您怎樣到這兒來的?沒有人看見您嗎?出了什麼事情?您快說!」
「您真是那麼熱烈地愛他嗎?」
我望著塔爾霍夫;他整個身子隱隱地在打顫,彷彿一根繃緊的琴弦似的,他全身都在玎璫地鳴響,他幾乎抑制不住他那洶湧的青春熱血的浪潮;強烈的、歡快的幸福鑽進了他的靈魂,把他完全佔有了——而且他也佔有了它。
我跟他約好只要我得到一點確實的消息,我馬上就去告訴他……不過我始終沒有提到塔爾霍夫。普寧突然地變得十分衰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