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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的食物

故鄉的食物

蔞蒿、枸杞、薺菜、馬齒莧

裝炒米的罈子是固定的,這個罈子就叫「炒米罈子」,不作別的用途。舀炒米的東西也是固定的,一般人家大都是用一個香煙罐頭,我的祖母用的是一個「柚子殼」。柚子,我們那裡柚子不多見,從頂上開一個洞,把裏面的瓤掏出來,再塞上米糠,風乾,就成了一個硬殼的缽狀的東西。我的祖母用這個柚子殼用了一輩子。
一到下雪天,我們家就喝鹹菜湯,不知是什麼道理。是因為雪天買不到青菜?那也不見得,除非大雪三日,賣菜的出不了門,否則他們總還會上市賣菜的,這大概只是一種習慣。一早起來,看見飄雪花了,我就知道:今天中午是鹹菜湯!
北方人不識茨菰。我買茨菰,總要有人問我:「這是什麼?」「茨菰。」「茨菰是什麼?」這可不好回答。
家鄉的端午,很多風俗和外地一樣。系百索子,五色的絲線擰成小繩,系在手腕上,絲線是掉色的,洗臉時沾了水,手腕上就印得紅一道綠一道的;做香角子,絲線纏成小粽子,裡頭裝了香面,一個一個串起來,掛在帳鉤上;貼五毒,紅紙剪成五毒,貼在門坎上;貼符,這符是城隍廟送來的,城隍廟的老道士還是我的寄名乾爹,他每年端午節前就派小道士送符來,還有兩把小紙扇。符送來了,就貼在堂屋的門楣上,一尺來長的黃色、藍色的紙條,上面用硃筆畫些莫名其妙的道道,這就能辟邪么?喝雄黃酒,用酒和的雄黃在孩子的額頭上畫一個王字,這是很多地方都有的。有一個風俗不知別處有不:放黃煙子。黃煙子是大小如北方的麻雷子的炮仗,只是裏面灌的不是硝葯,而是雄黃,點著后不響,只是冒出一股黃煙,能冒好一會兒。把點著的黃煙子丟在櫥櫃下面,說是可以熏五毒,小孩子點了黃煙子,常把它的一頭抵在板壁上寫虎字,寫黃煙虎字筆畫不能斷,所以我們那裡的孩子都會寫草書的「一筆虎」。還有一個風俗,是端午節的午飯要吃「十二紅」,就是十二道紅顏色的菜。十二紅里我只記得有炒紅莧菜、油爆蝦、鹹鴨蛋,其餘的都記不清,數不出了。也許十二紅只是一個名目,不一定真湊足十二樣,不過午飯的菜都是紅的,這一點是我沒有記錯的,而且,莧菜、蝦、鴨蛋,一定是有的。這三樣,在我的家鄉,都不貴,多數人家是吃得起的。
第二天,沒事了,大家就都回家了。
硨螯殼稍呈三角形,質堅,白如細瓷,而有各種顏色的弧形花斑,有淺紫的、有暗紅的,有赭石、墨藍的,很好看。家裡買了硨螯,挖出硨螯肉,我們就從一堆硨螯殼裡去挑選,挑到好的,洗凈了留起來玩。硨螯殼的鉸合部有兩個突出的尖嘴子,把尖嘴子在糙石上磨磨,不一會兒就磨出兩個小圓洞,含在嘴裏吹,嗚嗚地響,且有細細顫音,如風吹窗紙。
端午節,我們那裡的孩子興掛「鴨蛋絡子」。頭一天,就由姑姑或姐姐用彩色絲線打好了絡子,端午一早,鴨蛋煮熟了,由孩子自己去挑一個,鴨蛋有什麼可挑的呢?有!一要挑淡青殼的,鴨蛋殼有白的和淡青的兩種。二要挑形狀好看的,別說鴨蛋都是一樣的,細看卻不同,有的樣子蠢,有的秀氣。挑好了,裝在絡子里,掛在大襟的紐扣上,這有什麼好看呢?然而它是孩子心愛的飾物。鴨蛋絡子掛了多半天,什麼時候孩子一高興,就把絡子里的鴨蛋掏出來,吃了。端午的鴨蛋,新腌不久,只有一點淡淡的鹹味,白嘴吃也可以。
我的小說注文中所說的「極清香」,很不具體,嗅覺和味覺是很難比方,無法具體的。昔人以為荔枝味似軟棗,實在是風馬牛不相及。我所謂「清香」,即食時如坐在河邊聞到新漲的春|水的氣味,這是實話,並非故作玄言。
我看見過獵人打斑鳩。我在讀初中的時候。午飯後,我到學校後面的野地里去玩,九九藏書野地里有小河、有野薔薇,有金黃色的筒蒿花、有蒼耳(蒼耳子有小鉤刺,能掛在衣褲上,我們管它叫「萬把鉤」)、有才抽穗的蘆荻。在一片樹林里,我發現一個獵人,我們那裡獵人很少,我從來沒有見過獵人,但是我一看見他,就知道,他是一個獵人。這個獵人給我一個非常猛厲的印象。他穿了一身黑,下面卻纏了鮮紅的綁腿,他很瘦,他的眼睛黑,而冷。他握著槍,他在幹什麼?樹林上面飛過一隻斑鳩,他在追逐這隻斑鳩,斑鳩分明已經發現獵人了。它想逃脫,斑鳩飛到北面,在樹上落一落,獵人一步一步往北走,斑鳩連忙往南面飛,獵人揚頭看了一眼,斑鳩落定了,獵人又一步一步往南走,非常冷靜。這是一場無聲的,然而非常緊張的、堅持的較量。斑鳩來回飛,獵人來回走。我很奇怪,為什麼斑鳩不往樹林外面飛,這樣幾個來回,斑鳩慌了神了,它飛得不穩了,歪歪倒倒地,失去了原來均勻的節奏。忽然,砰,槍聲一響,斑鳩應聲而落。獵人走過去,拾起斑鳩,看了看,裝在獵袋裡。他的眼睛很黑,很冷。
我父親有一個很怪的朋友,叫張仲陶。他很有學問,曾教我讀過《項羽本紀》,他薄有田產,不治生業,整天在家研究《易經》、算卦。他算卦用蓍草,全城只有他一個人用蓍草算卦,據說他有幾卦算得極靈。有一家丟了一隻金戒指,懷疑是女佣人偷了。這女佣人蒙了冤枉,來求張先生算一卦。張先生算了,說戒指沒有丟,在你們家炒米壇蓋子上,一找,果然。我小時就不大相信,算卦怎麼能算得這樣准,怎麼能算得出在炒米壇蓋子上呢?不過他的這一卦說明了一件事,即我們那裡炒米罈子是幾乎家家都有的。
鹹菜湯里有時加了茨葩菰片,那就是鹹菜茨菰湯,或者叫茨菰鹹菜湯,都可以。
腌蛋以高郵為佳,顏色紅而油多,高文端公最喜食之。席間,先夾取以敬客。放盤中,總宜切開帶殼,黃白兼用;不可存黃去白,使味不全,油亦走散。
小說《大淖記事》:「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紅色的蘆芽和灰綠色的蔞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綠了。」我在書頁下方加了一條注:「蔞蒿是生於水邊的野草,粗如筆管,有節,生狹長的小葉,初生二寸來高,叫作『蔞蒿薹子』,加肉炒食極清香。」蔞蒿的蔞字,我小時不知怎麼寫,後來偶然看了一本什麼書,才知道的,這個字音「呂」。我小學有一個同班同學,姓呂,我們就給他起了個外號,叫「蔞蒿薹子」(蔞蒿薹子家開了一爿糖坊,小學畢業后未升學,我們看見他坐在糖坊里當小老闆,覺得很滑稽)。但我查了幾本字典,「蔞」都音「樓」,我有點恍惚了。「樓」「呂」一聲之轉。許多從「婁」的字都讀「呂」,如「屢」「縷」「褸」……這本來無所謂,讀「樓」讀「呂」,關係不大。但字典上都說蔞蒿是蒿之一種,即白蒿,我卻有點不以為然了,我小說里寫的蔞蒿和蒿其實不相干。讀蘇東坡《惠崇春江晚景》詩:「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此蔞蒿生於水邊,與蘆芽為伴,分明是我的家鄉人所吃的蔞蒿,非白蒿,或者「即白蒿」的蔞蒿別是一種,未可知矣。深望懂詩、懂植物學也懂吃的博雅君子有以教我。
我們那裡的人家預備炒米和焦屑,除了方便,原來還有一層意思,是應急。在不能正常煮飯時,可以用來充饑,這很有點像古代行軍用的「糒」。有一年,記不得是哪一年,總之是我還小,還在上小學,黨軍(國民革命軍)和聯軍(孫傳芳的軍隊)在我們縣境內開了仗,很多人都躲進了紅十字會。不知道出於一種什麼信念,大家都以為紅十字會是哪一方的軍隊都不能打進去的,進了紅十字read.99csw.com會就安全了。紅十字會設在煉陽觀,這是一個道士觀,我們一家帶了一點行李進了煉陽觀。祖母指揮著,特別關照把一壇炒米和一壇焦屑帶了去。我對這種打破常規的生活極感興趣,晚上,爬到呂祖樓上去,看雙方軍隊槍炮的火光在東北面不知什麼地方一陣一陣地亮著,覺得有點緊張,也覺得好玩。很多人家住在一起,不能煮飯,這一晚上,我們是沖炒米、泡焦屑度過的。沒有床鋪,我把幾個道士誦經用的蒲團拼起來,在上面睡了一夜。這實在是我小時候度過的一個浪漫主義的夜晚。

炒米和焦屑

昂嗤魚的樣子也很怪,頭扁嘴闊,有點像鯰魚,無鱗,皮色黃,有淺黑色的不規整的大斑。無背鰭。而背上有一根很硬的尖銳的骨刺,用手捏起這根骨刺,它就發出昂嗤昂嗤小小的聲音。這聲音是怎麼發出來的,我一直沒弄明白。這種魚是由這種聲音得名的,它的學名是什麼,只有去問魚類學專家了。這種魚沒有很大的,七八寸長的,就算難得的了,這種魚也很賤,連鄉下人也看不起,我的一個親戚在農村插隊,見到昂嗤魚,買了一些,農民都笑他:「買這種魚乾什麼!」昂嗤魚其實是很好吃的。昂嗤魚通常也是氽湯。虎頭鯊是醋湯,昂嗤魚不加醋,湯白如牛乳,是所謂「奶湯」。昂嗤魚也極細嫩,鰓邊的兩塊蒜瓣肉有大拇指大,堪稱至味。有一年,北京一家魚店不知從哪裡運來一些昂嗤魚,無人問津,顧客都不識這是啥魚。有一位賣魚的老師傅倒知道:「這是昂嗤。」我看到,高興極了,買了十來條,回家一做,滿不是那麼一回事!昂嗤要吃活的(虎頭鯊也是活殺),長途轉運,又在冷庫里冰了一些日子,肉質變硬,鮮味全失,一點意思都沒有!
塘鱧魚亦稱土步魚。《隨園食單》:「杭州以土魚為上品。而金陵人賤之,目為虎頭蛇。可發一笑。」虎頭蛇即虎頭鯊。這種魚樣子不好看,而且有點兇惡,渾身紫褐色,有細碎黑斑,頭大而多骨,鰭如蝶翅。這種魚在我們那裡也是賤魚,是不能上席的。蘇州人做塘鱧魚有清炒、椒鹽多法,我們家鄉通常的吃法是氽湯,加醋、胡椒。虎頭鯊氽湯,魚肉極細嫩,松而不散,湯味極鮮,開胃。
前好幾年,春節后數日,我到沈從文老師家去拜年,他留我吃飯,師母張兆和炒了一盤茨菰肉片。沈先生吃了兩片茨菰,說:「這個好!格比土豆高。」我承認他這話,吃菜講究「格」的高低,這種語言正是沈老師的語言,他是對什麼事物都講「格」的,包括對於茨菰、土豆。
枸杞到處都有。開花后結長圓形的小漿果,即枸杞子,我們叫它「狗奶|子」,形狀頗像。本地產的枸杞子沒有入葯的,大概不如寧夏產的好。枸杞是多年生植物,春天,冒出嫩葉,即枸杞頭。枸杞頭是容易採到的,偶爾也有近城的鄉村的女孩子采了,放在竹籃里叫賣:「枸杞頭來!」枸杞頭可下油鹽炒食;或用開水焯了,切碎,加香油,醬油、醋,涼拌了吃,那滋味,也只能說「極清香」。春天吃枸杞頭,雲可以清火,如北方人吃苣蕒菜一樣。
江南人慣用薺菜包春卷,包餛飩,甚佳。我們家鄉有用來包春卷的,用來包餛飩的沒有,我們家鄉沒有「菜肉餛飩」。一般是涼拌,薺菜焯熟剁碎,界首茶干切細丁,入蝦米,同拌。這道菜是可以上酒席作冷盤的。酒席上的涼拌薺菜都用手摶成一座尖塔,臨吃推倒。
蜆子是我所見過的貝類里最小的了,只有一粒瓜子大。蜆子是剝了殼賣的,剝蜆子的人家附近堆了好多蜆子殼,像一個墳頭。蜆子炒韭菜,很下飯,這種東西非常便宜,為小戶人家的恩物。
野鴨的吃法通常是切塊紅燒,清燉大概也可以吧,我沒有吃過。野鴨子肉的特點是:細、「酥」,不像家鴨每每肉老。野鴨燒鹹菜是我九-九-藏-書們那裡的家常菜,裏面的鹹菜尤其是佐粥的妙品。
蘇州人特重塘鱧魚,上海人也是,一提起塘鱧魚,眉飛色舞。塘鱧魚是什麼魚?我嚮往之久矣。到蘇州,曾想嘗嘗塘鱧魚,未能如願,後來我知道:塘鱧魚就是虎頭鯊,咳!
馬齒莧現在很少有人吃,古代這是相當重要的菜蔬。莧分人莧、馬莧,人莧即今莧菜,馬莧即馬齒莧。我們祖母每於夏天摘肥嫩的馬齒莧晾乾,過年時作餡包包子,她是吃長齋的,這種包子只有她一個人吃,我有時從她的盤子里拿一個,蘸了香油吃,挺香。馬齒莧有點淡淡的酸味。
孩子吃鴨蛋是很小心的。除了敲去空頭,不把蛋殼碰破。蛋黃蛋白吃光了,用清水把鴨蛋裏面洗凈,晚上捉了螢火蟲來,裝在蛋殼裡,空頭的地方糊一層薄羅。螢火蟲在鴨蛋殼裡一閃一閃地亮,好看極了!
北京的茨菰賣得很貴,價錢和「洞子貨」(溫室所產)的西紅柿、野雞脖韭菜差不多。
小時讀「囊螢映雪」的故事,覺得東晉的車胤用練囊盛了幾十隻螢火蟲,照了讀書,還不如用鴨蛋殼來裝螢火蟲。不過用螢火蟲照亮來讀書,而且一夜讀到天亮,這能行么?車胤讀的是手寫的卷子,字大,若是讀現在的新五號字,大概是不行的。
我的家鄉富水產。魚中之名貴的是鯿魚、白魚(尤重翹嘴白)、鮕花魚(即鱖魚),謂之「鯿、白、鯚」。蝦有青蝦、白蝦。蟹極肥,以無特點,故不及。
鹹菜是青菜腌的。我們那裡過去不種白菜,偶有賣的,叫作「黃芽菜」,是外地運去的,很名貴。一般黃芽菜炒肉絲,是上等菜,平常吃的,都是青菜,青菜似油菜,但高大得多。入秋,腌菜,這時青菜正肥,把青菜成擔地買來,洗凈,晾去水氣,下缸。一層菜,一層鹽,碼實,即成。隨吃隨取,可以一直吃到第二年春天。
「三月三,薺菜花賽牡丹」。俗謂是日以薺菜花置灶上,則螞蟻不上鍋台。
北京也偶有薺菜賣。農貿市場間有南方的老太太挑了野生的來賣,則又過於細瘦,如一團亂髮,制熟后強硬扎嘴。菜市上賣的是園子里種的,莖白葉大,顏色較野生者淺淡,無香氣。總不如南方野生的有味。
我想念家鄉的雪。

端午的鴨蛋


我們那裡還有一種可以急就的食品,叫作「焦屑」。煳鍋巴磨成碎末,就是焦屑。我們那裡,餐餐吃米飯,頓頓有鍋巴。把飯剷出來,鍋巴用小火烘焦,起出來,捲成一卷,存著。鍋巴是不會壞的,不發餿,不長霉,攢夠一定的數量,就用一具小石磨磨碎,放起來。焦屑也像炒米一樣,用開水沖沖,就能吃了,焦屑調勻后成糊狀,有點像北方的炒麵,但比炒麵爽口。
炒米這東西實在說不上有什麼好吃。家常預備,不過取其方便,用開水一泡,馬上就可以吃。在沒有什麼東西好吃的時候,泡一碗,可代早晚茶。來了平常的客人,泡一碗,也算是點心。鄭板橋說「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也是說其省事,比下一碗挂面還要簡單。炒米是吃不飽人的,一大碗,其實沒有多少東西。我們那裡吃泡炒米,一般是抓上一把白糖,如板橋所說「佐以醬姜一小碟」,也有,少。我現在歲數大了,如有人請我吃泡炒米,我倒寧願來一小碟醬生薑,最好滴幾滴香油,那倒是還有點意思的。另外還有一種吃法,用豬油煎兩個嫩荷包蛋——我們那裡叫作「蛋癟子」,抓一把炒米和在一起吃。這種食品是只有「慣寶寶」才能吃得到的。誰家要是老給孩子吃這種東西,街坊就會有議論的。
鵪鶉是網捕的。我們那裡吃鵪鶉的人家少,因為這東西只有由鄉下的親戚送來,市面上沒有賣的。鵪鶉大都是用五香鹵了吃,也有用油炸了的。鵪鶉能斗,但我們那裡無鬥鵪鶉的風氣。
過去我們那裡野鴨子很多,水鄉,野鴨子自然多。九九藏書秋冬之際,天上有時「過」野鴨子,黑乎乎的一大片,在地上可以聽到它們鼓翅的聲音,呼呼的,好像刮大風。野鴨子是槍打的(野鴨肉里常常有很細的鐵砂子,吃時要小心),但打野鴨子的人自己不進城來賣,賣野鴨子有專門的攤子,有時賣魚的也賣野鴨子,把一個養活魚的木盆翻過來,野鴨一對一對地擺在盆底,賣野鴨子是不用秤約的,都是一對一對地賣。野鴨子是有一定分量的,依分量大小,有一定的名稱,如「對鴨」「八鴨」,哪一種有多大分量,我現在已經記不清了。賣野鴨子都是帶毛的,賣野鴨子的可以代客當場去毛,拔野鴨毛是不能用開水燙的。野鴨子皮薄,一燙,皮就破了,干拔,賣野鴨子的把一隻鴨子放入一個麻袋裡,一手提鴨,一手拔毛,一會兒就拔凈了,放在麻袋裡拔,是防止鴨毛飛散。代客拔毛,不另收費,賣野鴨子的只要那一點鴨毛,野鴨毛是值錢的。
因為久違,我對茨菰有了感情。前幾年,北京的菜市場在春節前後有賣茨菰的,我見到,必要買一點回來加肉炒了,家裡人都不怎麼愛吃,所有的茨菰,都由我一個人「包圓兒」了。
高郵鹹蛋的特點是質細而油多,蛋白柔嫩,不似別處的發乾、發粉,入口如嚼石灰,油多尤為別處所不及。鴨蛋的吃法,如袁子才所說,帶殼切開,是一種,那是席間待客的辦法。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頭」用筷子挖著吃,筷子頭一紮下去,吱——紅油就冒出來了。高郵鹹蛋的黃是通紅的,蘇北有一道名菜,叫作「硃砂豆腐」,就是用高郵鴨蛋黃炒的豆腐。我在北京吃的鹹鴨蛋,蛋黃是淺黃色的,這叫什麼鹹鴨蛋呢!
我的家鄉是水鄉,出鴨。高郵大麻鴨是著名的鴨種,鴨多,鴨蛋也多,高郵人也善於腌鴨蛋,高郵鹹鴨蛋於是出了名。我在蘇南、浙江,每逢有人問起我的籍貫,回答之後,對方就會肅然起敬:「哦!你們那裡出鹹鴨蛋!」上海的賣腌臘的店鋪里也賣鹹鴨蛋,必用字條特別標明:「高郵鹹蛋」。高郵還出雙黃鴨蛋,別處鴨蛋也偶有雙黃的,但不如高郵的多,可以成批輸出。雙黃鴨蛋味道其實無特別處,還不就是個鴨蛋!只是切開之後,裏面圓圓的兩個黃,使人驚奇不已。我對異鄉人稱道高郵鴨蛋,是不大高興的,好像我們那窮地方就出鴨蛋似的!不過高郵的鹹鴨蛋,確實是好,我走的地方不少,所食鴨蛋多矣,但和我家鄉的完全不能相比!曾經滄海難為水,他鄉鹹鴨蛋,我實在瞧不上。袁枚的《隨園食單·小菜單》有「腌蛋」一條。袁子才這個人我不喜歡,他的「食單」好些菜的做法是聽來的,他自己並不會做菜,但是「腌蛋」這一條我看后卻覺得很親切,而且「與有榮焉」。文不長,錄如下:
說是自己家裡炒,其實是請了人來炒的。炒米也要點手藝,並不是人人都會的。入了冬,大概是過了冬至吧,有人背了一面大篩子,手執長柄的鐵鏟,大街小巷地走,這就是炒米的。有時帶一個助手,多半是個半大孩子,是幫他燒火的。請到家裡來,管一頓飯,給幾個錢,炒一天,或二斗,或半石,像我們家人口多,一次得炒一石糯米。炒米都是把一年所需一次炒齊,沒有零零碎碎炒的。過了這個季節,再找炒米的也找不著。一炒米,就讓人覺得,快要過年了。
馬齒莧開花,花瓣如一小囊。我們有時捉了一個啞巴知了,知了是應該會叫的,捉住一個啞巴,多麼掃興!於是就摘了兩個馬齒莧的花瓣套住它的眼睛,馬齒莧花瓣套知了眼睛正合適,一撒手,這知了就拚命往高處飛,一直飛到看不見!

炒米和焦屑和我家鄉的貧窮和長期的動亂是有關係的。
現在我們那裡的野鴨子很少了。前幾年我回鄉一次,偶有,賣得很貴,原因據說是因為縣裡對各鄉水利作了全面綜合治理,過去的水盪子、荒灘少了read•99csw.com,野鴨子無處棲息。而且,野鴨子過去是吃收割后遺撒在田裡的穀粒的,現在收割得很乾凈,顆粒歸倉,野鴨子沒有什麼可吃的,不來了。
我很想喝一碗鹹菜茨菰湯。
三年自然災害,我在張家口沙嶺子吃過不少馬齒莧。那時候,這是寶物!
硨螯,我的家鄉叫饞螯,硨螯是揚州人的叫法,我在大連見到花蛤,以為就是硨螯,不是,形狀很相似,入口全不同。花蛤肉粗而硬,咬不動,硨螯極柔軟細嫩。硨螯好像是淡水裡產的,但味道卻似海鮮,有點像蠣黃,但比蠣黃味道清爽,比青蛤、蚶子味厚。硨螯可清炒,燒豆腐,或與鹹肉同煮,硨螯燒烏青菜(江南人叫塌苦菜),風味絕佳,烏青菜如是經霜而現拔的,尤美。我不食硨螯四十五年矣。

虎頭鯊、昂嗤魚、硨螯、螺螄、蜆子

鹹菜湯是鹹菜切碎了煮成的。到了下雪的天氣,鹹菜已經腌得很咸了,而且已經發酸。鹹菜湯的顏色是暗綠的,沒有吃慣的人,是不容易引起食慾的。
我十九歲離鄉,輾轉漂流,三四十年沒有吃到茨菰,並不想。
螺螄處處有之。我們家鄉清明吃螺螄,謂可以明目。用五香煮熟螺螄,分給孩子,一人半碗,由他們自己用竹籤挑著吃。孩子吃了螺螄,用小竹弓把螺螄殼射到屋頂上,喀拉喀拉地響。夏天「檢漏」,瓦匠總要掃下好些螺螄殼。這種小弓不作別的用處,就叫作螺螄弓,我在小說《戴東匠》里對螺螄弓有較詳細的描寫。
有一年修運河堤,按工程規定,有一段堤面應鋪碎石,包工的貪污了款子,在堤面鋪了一層蜆子殼。前來檢收的委員,坐在汽車裡,向外一看,白花花的一片,還抽著雪茄煙,連說:「很好!很好!」

鹹菜茨菰湯

我在小說《異秉》里提到王二的熏燒攤子上,春天,賣一種叫作「鵽」的野味,鵽這種東西我在別處沒看見過。「鵽」這個字很多人也不認得,多數字典里不收,《辭海》里倒有這個字,標音為duo(又讀zhua)。zhua與我鄉讀音較近,但我們那裡是讀入聲的,這隻有用國際音標才標得出來。即使用國際音標標出,在不知道「短促急收藏」的北方人也是讀不出來的。《辭海》「鵽」字條下注云「見鵽鳩」,似以為「鵽」即「鵽鳩」。而在「鵽鳩」條下注云:「鳥名。雉屬。即『沙雞』。」這就不對了。沙雞我是見過的,吃過的。內蒙古、張家口多出沙雞。《爾雅·釋鳥》郭璞注:「出北方沙漠地。」不錯,北京冬季偶爾也有賣的。沙雞嘴短而紅,腿也短;我們那裡的鵽卻是水鳥,嘴長,腿也長。鵽的滋味和沙雞有天淵之別,沙雞肉較粗,略有酸味;鵽肉極細,非常香。我一輩子沒有吃過比鵽更香的野味。

野鴨、鵪鶉、斑鳩

小時讀《板橋家書》,「天寒冰凍時,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醬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溫貧之具」,覺得很親切。鄭板橋是興化人,我的家鄉是高郵,風氣相似,這樣的感情,是外地人們不易領會的。炒米是各地都有的,但是很多地方都做成了炒米糖,這是很便宜的食品,孩子買了,咯咯地嚼著。四川有「炒米糖開水」,車站碼頭都有得賣,那是泡著吃的。但四川的炒米糖似也是專業的作坊做的,不像我們那裡。我們那裡也有炒米糖,像別處一樣,切成長方形的一塊一塊,也有搓成圓球的,叫作「歡喜團」。那也是作坊里做的。但通常所說的炒米,是不加糖粘結的,是「散裝」的;而且不是作坊里做出來,是自己家裡炒的。
腌了四五天的新鹹菜很好吃,不咸,細、嫩、脆、甜,難可比擬。
我小時候對茨菰實在沒有好感,這東西有一種苦味。民國二十年,我們家鄉鬧大水,各種作物減產,只有茨菰卻豐收,那一年我吃了很多茨菰,而且是不去茨菰的嘴子的,真難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