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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一

第一部

克利夫·林雷認識莫莉在先,早在六八年他們還是學生的時候,當時兩人一起在「健康谷」同居,不斷地搬來搬去,情形真是混亂不堪。
莫莉·萊恩的兩個老情人站在火葬場禮拜堂的外頭候著,背對著二月里的凜寒。該說的全都說過了,不過他們倆又重複了一遍。
「太冷了,我們得走了。」克利夫聽到有個聲音叫道,但此時此刻誰都甭想掙脫社交場合的向心力。他已經把弗農給丟了,弗農被某個電視頻道的老闆給拉到了一邊。
「這位,」喬治介紹道,「也來自美國,哈特·普爾曼先生。」
外相的目光已經重新落回到克利夫身上。「還有一件事兒,我想祝賀您獲得了正式委託,創作千禧年交響曲。您大概還不知道,最後的決定權直接驚動了內閣吧?」
她當時假裝去咬那個蘋果的時候曾直直地望著他,咬得咯咯響的牙齒間露出淫猥的微笑,一隻手支在撅起來的屁股上,就像雜耍戲院里戲仿的妓|女形象。他認為她接收他眼神的方式是個信號,果不其然,他們倆在那年四月再度複合。她搬到他南肯辛頓的工作室,度過了整個夏天。當時大約正是她寫的餐館評論專欄剛起步的階段,跑到電視上公然抨擊《米其林指南》是「美食上的媚俗」。也正逢他自己的事業首度時來運轉之際,他的《管弦樂變奏曲》在皇家節日音樂廳上演。破鏡重圓。她或許並沒有什麼改變,不過他已經不再是昔日的他了。十年的光陰沒有虛擲,他已經學得了些經驗,放手讓莫莉來引導他。不論幹什麼,他一直是全力以赴的。她教他偷潛性|愛的技巧,也就是偶爾要靜止不動。一動不動地躺好,就像這樣,看著我,認認真真地看著我。我們就是定時炸彈。他當時快三十了,照今天的標準算大器晚成的了。當莫莉找好自己的住處要打包走人時,他求她嫁給他。她吻了吻他,在他的耳邊悄聲引述:「他娶一個女人是為防她離他而去/如今她卻整天賴著不肯走了。」她是對的,因為自她走後,獨處的滋味快樂無比,不到一個月時間他又寫出了《秋歌三曲》。
弗農呵呵笑著引他的朋友離開「追思花園」。「說說容易。我可以想見你在放風的院子里給犯人們寫頌歌呢,就像那個誰,那個搞婦女參政運動的女人。」
又來了。克利夫不禁懷疑:難道果如年輕一代的某些樂評人所言,他的天才已經被馴化,變得甜膩無比,真成了「思想家的小甜餅」——格雷茨基一流的人物?
可是兩個人卻又圍著草坪轉了一圈,因為他們畢竟是為埋葬莫莉來的。
「真是病來如山倒啊。」
可憐的莫莉。事情開始於她在多爾切斯特燒烤店外揚手叫計程車時胳膊上的一陣麻痛,然後這種感覺就再也沒有消失過。幾個星期之內,她就已經記不大清很多事物的名字了。議會化學螺旋槳,忘了倒也罷了,可是連奶油和鏡子都記不得,她可就不能原諒自己了。她是在一下子想不起葉形裝飾風乾牛肉乾的名號以後才去就醫的,本來期望醫生說沒什麼大不了的,誰知卻被送去查了又查,感覺上像是永遠都查不完了。於是一轉眼間,性情活躍的莫莉就成了她那位脾氣乖張、佔有慾極強的丈夫喬治的病室囚徒。莫莉是美食評論家,既睿智又迷人,又身兼攝影師和敢於創新的園藝家,連外相都愛過她,四十六歲上還翻得出完美的側手翻。她墮入瘋癲和痛苦的速度成了坊間八卦的談資:先是身體的機能失去控制、幽默感隨之全盤盡失,然後就是漸漸意識模糊,間以徒然的暴力掙扎和被人捂住嘴巴的痛苦嚎叫。九_九_藏_書
「伊瑟爾·斯密斯。我鐵定比她要寫得好。」
「我最後一次見到莫莉的時候她跟我說你陽痿,而且一直就陽痿。」
他聽到一個女人快活地大喊:「我手腳都沒知覺了,我得走了!」他轉過身來,看到身後的一個年輕人正打算抬手碰一下他的肩膀。年輕人二十五歲左右,禿頂,也許是剃的光頭,穿了身灰色衣裝,沒穿大衣。
那位副官把克利夫帶到加莫尼面前,他身邊圍繞著一圈馬蹄鐵形狀的人群,像是在發表一番演說或是講個什麼故事。他馬上停下話頭握住克利夫的手,熱情地低語道:「多年懸想,終於得見。」彷彿在場的只有他們兩個人。
加莫尼處理起此類突發事件來早已經是駕輕就熟了,不過,他的目光還是冷酷了起來。
「你可曾從她身上學到過什麼東西?」克利夫突然問道。
他注視著自己呼出來的白氣飄散入灰色的空氣。今天倫敦中心地區的氣溫據說降到了零下十一度——零下十一度,這個世界真是出了大問題了,而為此既不能責怪上帝的存在也不能歸罪於上帝的缺位。人類的第一次違抗聖命,人類的墮落,一個下行音型,雙簧管,奏出九個、十個音符。克利夫對於音高的判定具有絕佳的天賦,聽著它們從G調依次下行,根本就無需記譜。
「可憐的莫莉。」
普爾曼是「垮掉一代」的詩人,凱魯亞克那一代人的最後孑遺,簡直像一隻皺縮的小蜥蜴,連把脖子仰起來看克利夫一眼都很困難。「這些日子以來我什麼事都不記得,什麼狗屁事都不記得了,」他的聲音尖厲輕快,「不過既然你說有,那就肯定是有過的嘍。」
可是外相大人並沒有理他的手,仍舊越過了他侃侃而談,顯然從這位著名作曲家的在場當中還能再多榨點東西出來。
他聳聳肩膀。兩人走到了備受踐踏的草坪盡頭,掉頭再往回走。
依法論處該判這老東西強|奸。比他還早了三年。她從沒跟他提過哈特·普爾曼,而且,她不是也去看過《憤怒組詩》的首演嗎?演出結束后她不也去了慶功宴?他不記得了,什麼狗屁事都不記得了。
加莫尼微微頷首表示贊同,「觀點足夠公允。可是在現實的世界中,林雷先生,沒有任何一種司法制度是可以避免人為錯誤的。」
「林雷先生,很抱歉打擾了您的思緒。」那人道,把手縮了回去。
「您知道九_九_藏_書嗎,我經常在想,正是像您這樣的藝術家們享受到的創作自由,才使我的工作多少具有了價值……」
「呣。」
想到小朋友來演奏他的音樂,他多少有些沮喪。
「她寧可自殺也不願落得如此下場。」弗農·哈利戴說。他七四年曾經跟她在巴黎住過一年,當時他在路透社找到了他的第一份工作,莫莉則為《時尚》雜誌干點雜活。
喬治這位可悲、富有的出版商對她是百般寵愛,儘管她對他一直都頤指氣使,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並沒有離開他。他們倆看見喬治正站在禮拜堂門外,接受一群哀悼者的慰問。她的死倒是抬高了他,不再受到眾人的鄙夷。他看上去像是長高了一兩英寸,後背挺直了,聲音也低沉了,一種新生的尊嚴把他那原本求肯、貪婪的眼睛都收窄了。他拒絕將她送往療養院,而是親手來照顧她。更有甚者,在早先大家還想探望她的時候,都要通過他的審查。克利夫和弗農受到嚴格限制,因為他們被認為在見面時容易使她興奮,見面后又會使她對自己的病情悲觀絕望。另一位關鍵的男性外相大人,同樣也被列入黑名單。大家開始議論紛紛,有幾個閑話專欄還不指名道姓地進行過影射。再後來也就無所謂了,因為傳出消息說她已經絕非昔日的莫莉,大家也都不再想去看她,倒是很高興喬治充當了擋箭牌。不過,克利夫和弗農則一如既往地以憎惡他為樂。
「哈特·普爾曼。終於有緣得見。您還記得我將您的《憤怒組詩》譜寫為管弦爵士樂嗎?」
當時他本來並不想走開的,因為他想聽聽他的答話,可是兩群吵吵嚷嚷的人一左一右突然插了進來,一群是為了向喬治表達慰問,另一群則是向詩人表達仰慕的,推推搡搡之下,克利夫發現自己已獲自由之身,也就順勢走開了。哈特·普爾曼和年方豆蔻的莫莉。心裏一陣噁心,他重新擠過人群,找到一塊小小的空地站將下來,暗自慶幸沒有人理睬他,望著周遭那些談得不亦樂乎的朋友和熟人。他覺得他自己才是唯一想念莫莉的那個人。如果他當真娶了莫莉,也許比喬治還要糟糕,連這場聚會他都容忍不了,也會受不了她的無助。從那個小小的棕色方形塑料藥瓶里倒出三十粒安眠藥片,備好臼和杵,還有一杯蘇格蘭威士忌。三湯匙黃白色的葯泥。她在服用的時候看了看他,彷彿她心裡有數。他用左手摳住她的下巴,以免葯汁灑了出來。她睡著了以後他就抱住她,一直到天亮。
「是個可人兒。」克利夫贊同道。
「知道的時候為時已晚。」
「不才正是。」
「我一直在納悶,」克利夫對莫莉的老情人道,「不知道您是否還贊成絞刑?」
「非常感謝您的到來。」
喬治已經背過身去跟那對美國姐妹談了起來。克利夫細想之下覺得不會有任何損失,就把手握成捲筒狀,俯在普爾曼的耳朵上。
看到喬治的身影從禮拜堂里出來,莫莉的兩個老情人退往雜草叢生的礫石小徑。兩人踏進一處橢圓形的玫瑰花床,花床邊上樹了塊牌子,叫「追思花園」。每一株花莖都慘遭砍戮,距冰凍的地面只余幾英寸高,莫莉生前對此種做法是深惡痛絕。小塊草坪上遍布踩扁了的煙頭,因為人們就是在這裏等著前一撥參加追悼會的人群離場的。兩位老朋友來回踱步的辰光,再次撿起之前已經以各種方式討論過五六次的話題,因為這可比一起唱《朝聖之路》更讓他們覺得安慰。
「性|愛的事兒我總是記不住,」他躊躇了一會兒道,「我肯定應該是非常棒。不過我的確記得她教我認識牛肝菌,怎麼採摘,怎麼烹飪。」
加莫尼抬高聲音,為的是讓大家都聽見,人群中有兩個生氣勃勃的年輕人,一看就是不誠實都掛在臉上的政治狗仔記者read.99csw.com。外相大人在表演,克利夫不過成了趁手的道具。「您的好幾首鋼琴曲內子都爛熟於心。」
「實在是失禮,」他又道,「這兩位是芬奇姐妹,薇拉和米尼,莫莉在波士頓的時候就認識她們了。這位是克利夫·林雷。」
「不知道您是否有時間過去跟外相說幾句話。他很想見您一面。」
「誰?」普爾曼把臉綳了有兩秒鐘,然後咯咯笑著,伸出瘦長的白色手指抓住克利夫的前臂。「那是自然,」他用他那兔八哥的聲音道,「莫莉跟我的交情可要追溯到六五年的紐約東村呢。我記得莫莉,乖乖不得了!」
克利夫噘起了嘴唇。他可不想被介紹給朱利安·加莫尼,不過也不想怠慢他。他已無路可逃。「頭前帶路。」他說,被帶領著從一幫幫朋友身邊走過,有幾位朋友猜出他要去哪兒,想把他從那位嚮導手裡拉回來。
「我想是的。」
一九七八年,一幫朋友在蘇格蘭租了幢大房子過聖誕。莫莉當時交往的是個叫布蘭迪的王室法律顧問,兩個人在一張廢棄的檯球桌上表演亞當和夏娃的活人造型,他只穿了條小緊身內褲,她只剩下胸罩和內褲,一個球杆托兒當那條蛇,一個紅球當蘋果。可是這故事以訛傳訛之後的結果,出現在一個訃告當中就成了莫莉「曾於某平安夜在某蘇格蘭城堡的檯球桌上全|裸跳舞」了,即便當時在場的有些人的記憶也被修訂成了這樣。
「走的方式實在可怕。」
「可是您竟然還記得莫莉,」克利夫道。
外相大人歸結了他的長篇大論:「正是傳統造就了我們今天的模樣。」
「真是莫大的榮幸,林雷先生。我十一歲的孫女小提琴晉級考試,拉的就是您的小奏鳴曲,她真是非常喜歡這部作品。」
只有副官和另一位他的僱員,一位女性,竊笑了幾聲。那幾個記者則無動於衷。也許這一套他們早都聽他說過了。
「我有所耳聞。而您投了我的贊成票。」
「一派胡言——她絕不會這麼說!」
「呃,呃。她是來參加我的主顯節之夜的派對。這小妞可真不是蓋的,對吧喬治?」
「腦死亡,而且還處在喬治的魔爪之下。」克利夫道。
弗農努力集中精神,排除辦公室的糟心事兒。「她可真是個可人兒。還記得檯球桌上那一幕吧。」
他的四肢已經麻木了足有半個鐘頭,不過直到此時凜寒才終於將他裹在了垓心。他的工作室里是何等的溫暖,他只需穿件襯衫,舒舒服服地完成交響樂的最後幾頁,首演也沒幾個星期了。他已經錯過了兩次最後期限,他真渴望快點回家。
「嘿,林雷。不要跟敵人枉費唇舌!」
參加葬禮的莫莉的朋友們並不想跑到火葬場里來,可喬治擺明了不想搞任何追思儀式。他可不想聽老婆的三位老情人公開在聖馬丁或聖詹姆斯教堂的講道台上交換什麼意見,或者在他本人致悼詞時在底下擠眉弄眼。克利夫和弗農進門之際,聽到的是雞尾酒會上熟悉的嗡鳴。沒有香檳酒托盤,也沒有飯店裡幕牆的回聲,不過除此以外跟畫展的開幕或是媒體投放會也沒什麼兩樣。有那麼多面孔是克利夫從來沒有在日光底下照過面的,看起來可真是恐怖,活像是殭屍直立起來歡迎剛死的新鬼。一陣憤世嫉俗的情緒發作之下,他迅速穿過那一陣嘈雜,有人叫他的名字他也不理,有人拽他的胳膊他乾脆甩脫,繼續朝喬治站立的位置走去,喬治正跟兩個女人和一個呢帽手杖的乾癟老頭兒說話。
別人誰都沒有想念她。他四顧看著周遭這幫弔唁的人群,有很多跟他、跟莫莉同齡,上下相差不過一兩歲。他們是何等興旺發達,何等有權有勢,在這個他們幾乎蔑視了有十七年之久的政府底下,他們是何等地繁榮昌盛。說起我這一代人:多有能量,多麼幸運。在戰後的新建社區喝著國家自己的母乳和果汁長大,由父母沒有保障、來歷清白的富足所供養,成年以後有充足的就業機會,全新的大學,鮮亮的平裝本書籍,文學全盛時期的搖滾樂,可以負擔得起的理想。當梯子在他們身後崩塌,當國家撤回她的乳|頭變成一個高聲責罵的悍婦時,他們已經安全了,他們已經鞏固了,他們安定下來致力於塑造這個或是那個——品味,觀點,財富。九九藏書
克利夫在心算的時候注意掩飾住自己的不安。那年的六月她年方二八。為何從未聽她提起呢?他以中性的態度詢問道。
「她是去參加愛心之夏吧,我想。」
「幸會幸會。」
然後,外相做了件很出格的事,這件事非但將克利夫對政府部門的印象毀於一旦,而且回顧起來他不得不表示欽佩。加莫尼伸出手來,食指和拇指抓住克利夫大衣的衣領,把他拽近一步,把聲音壓低到只有他們兩個人可以聽見的耳語。
「她一直都不知道是什麼要了她的命。」
最後,克利夫以適度的誠懇態度握住了喬治的手,「告別儀式非常出色。」
「這是自然,」克利夫道,「這正是我要說的重點。如果您當時一意孤行,現在也就不會再有多少重新考慮的機會了。」
「你當然不會承認。這麼著,我們可以當著這邊的這些紳士公開大聲地討論一下你的陽痿問題,要麼你就別再多管閑事,愉快地跟我道個別。意思就是,滾你娘的!」
克利夫認為這是虛晃一槍,決定不再跟他推心置腹。他朝禮拜堂的門口張了張。他們是該進去了。他突然溜出一句相當殘忍的話,把自己都嚇了一跳,「你知道,我真該娶了她。在她開始昏迷的時候就拿個枕頭什麼的悶死她,免得大家都來可憐她。」
「你從來都沒操過她,你這個滿嘴噴糞的老爬蟲。她才不會墮落至此呢。」
類似風格的話語滔滔汩汩,不絕如縷,克利夫在望著他的時候並沒有在表情上帶出他越來越厭煩的心情。加莫尼跟他也是同一代人,身居高位已經將他跟一個陌生人平等談話的能力腐蝕殆盡。也許這就是他在床上帶給她的東西:這種「非人」的特質帶來的刺|激。一個男人在眾多鏡子面前痙攣抽搐。不過,她當然更喜歡情感的溫存。一動不動地躺好,看著我,認認真真地看著我。也許莫莉和加莫尼之間不過是個錯誤,如若不然,克利夫真會覺得無法忍受了。
他繼續道:「我是說她死的方式,這麼無知無識,就像動物。就這麼衰竭下去,受盡屈辱,根本來不及安排後事,甚至來不及說聲再見。疾病就這麼悄悄上了身,然後……」
「聽您這麼一說,我非常高興。」
「快了。」
他們握了握手。
「我想大多數人都清楚我在這件事上的立場。不過同時呢,我也很高興接受上下兩院的觀點以及內閣的集體責任制。」他已經擺好了架勢準備應戰,同時又不失風度。
下月就要出訪南非的加莫尼笑得仍舊很鎮定,那個演講最近又被弗農的報紙相當下流地挖了出來。「我想,揪住一個人還是在頭腦發熱的學生時代說的話不放,這有失厚道吧。」他停頓一下咯咯一笑,「都差不多三十年前的舊事了。我敢說您本人也一定說過或是想到過煞是驚人的狂言吧。」
她的死使他高貴了起來。那種靜靜的莊嚴絕非喬治平素的風格,他一貫既陰鬱冷酷又索求無度;既急於求得他人的喜歡,又不能將友誼視作理所應九*九*藏*書當——這是巨富們才有的一種負擔。
八十年代中期,弗農也跟她來了個梅開二度,那是在翁布里亞的一幢度假屋。當時他是如今他主編的這份報紙的駐羅馬記者,已經成家立業。
克利夫以為他是個音樂家,或是來要他簽名的什麼人,於是把臉色調整到耐心的假面。「沒關係。」
「您就是那位作曲家吧?」薇拉或者是米尼問道。
這番話講得又快又急,話音未落,加莫尼已然身體後仰,一面握住作曲家的手上下搖晃,一面眉開眼笑,還大聲對副官道:「林雷先生已經愉快地接受了晚餐邀請。」最後這句話可能是個事先約定的信號,因為那位年輕人馬上走上前來把克利夫領開,此時加莫尼背轉身去對那兩個記者道:「了不起的人物啊,克利夫·林雷。直言不諱地表明不同的看法同時還能繼續做朋友,這豈不正是文明生活的精髓之所在嗎,你們說是不是?」
說是敵人一點都不假。他有什麼好?一個相貌怪異的傢伙:大腦殼,拳曲的黑色頭髮,倒都是原裝正版,臉色是可怕的死魚肚的白,冷酷削薄的嘴唇。他就靠販賣一套仇外、制裁的平庸貨色在政治市場上贏得了一席之地。弗農的剖析總是一針見血:身居高位的混蛋,床上的淫棍。可就憑這一點,她應該隨處都找得到的呀。他能走到今天這一步,肯定還有不為人知的天賦,他還準備向首相的高位發起挑戰呢。
那兩位記者擠近了一些,緊握著筆記本。
他們再次折返時,弗農兜里的手機響了。他道聲歉後退到一邊去接電話,留下他的朋友獨自前行。克利夫緊了緊大衣,放慢腳步。現在,身穿黑衣擠在禮拜堂外面的足有兩百多號人了,再耽擱著不走過去跟喬治說點什麼就顯得很無禮了。他終究還是得到了她,在她連鏡子里自己的臉都不認識的時候。他對於她的風流韻事束手無策,可到了最後,她還是完完全全屬於了他。克利夫的雙腳都快凍木了,跺腳的節奏又使他想起那十個音符的下行音型,漸慢,英國管柔和地揚起,與大提琴形成對位,宛若鏡中映像,她的臉也在其中——大結局。現在他只想回到溫暖、寂靜的工作室,回到鋼琴和未完成的樂譜旁,把樂譜寫完。他聽到弗農在結束通話,「好的。重寫導言,放第四版。我一兩個小時後到。」然後他對克利夫道:「該死的以色列人。咱們該溜達過去了吧。」
「尊夫人一定很出色。」他道。
他伸出手來跟加莫尼道別,「真是幸會。我得先走一步了。」
克利夫放任自己表現出厭煩的調調,而加莫尼的反應則好像他已經受到了千恩萬謝。「也沒什麼,我也只能盡此綿薄之力。我的有些同僚更傾向於那位流行歌星,就是前披頭士成員的那傢伙。不管怎麼說,曲子寫得怎麼樣啦,快完稿了吧?」
加莫尼眼下就在四處張望,確保他的觀眾不會散開。「她是了不起。讀的是金史密斯學院,然後在倫敦市政廳供職。前途未可限量呀……」他停頓一下,以達到喜劇效果,「然後她就遇到了我,選擇了醫藥業。」
自打上一次近距離跟政客接觸以來已經有些日子了,他已經忘了他們這類人物那眼神的流動,一刻不停地巡視周圍,看有沒有新的聽眾或背叛者,或者附近有沒有職位更高的大人物現身,有沒有別的重大機遇稍縱即逝。
「我記得您曾有次在演講中說納爾遜·曼德拉活該被絞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