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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二

第一部

克利夫·林雷這本《追憶美》的出版時機與他的《交響托缽僧,為弦樂大師而作》在威格摩爾音樂廳的首演不謀而合,這部復調交響曲具有如瀑布般傾瀉而下的清晰音色,同時又被一首簡直具有催眠功力的哀歌所打斷,真是讓人既愛又恨,由此既確保了他的聲譽也促成了他那本專著的流行。
撇開創造性不談,寫一部交響曲本身就是一項艱辛的體力活兒。每一秒的演出時間都需要你一個音符一個音符地填滿,而且是為多達二十幾種樂器一一譜寫樂譜,經過試演以後再調整總譜,再次試演,再度重寫,然後還需要安靜地坐下來,靜聽你的心靈之耳去合成去熔鑄所有的增刪修改;再修訂一遍,直到每一小節都正確無誤為止。最後再在鋼琴上試奏一遍。午夜時分,克利夫已經擴展出整個的上行樂段並全部譜寫出來,開始著手修補在潦草的轉調之前管弦樂編曲的重大脫漏之處。到凌晨四點,他已經完成了主要的幾個部分,而且確切地知道了轉調將如何起到作用,那些迷霧又將如何一一消散。
終於睡下,在完全的漆黑當中仰面躺著,他依舊神經緊張,精神努力的餘響仍未斷絕,他看到鋸齒狀的三原色條紋視桿橫穿他的視網膜,然後摺疊、扭動成為四射的光芒。他兩腳冰涼,胳膊和前胸又滾燙。對工作的焦慮轉變成為更加原始的、對於夜晚的單純恐懼:疾病、死亡,還有眾多的抽象觀念不久就聚焦到了他左手仍舊感覺到的不適上。他的左手感覺冰冷、僵硬而且刺痛,就彷彿他整個人在上面坐了足足半小時。他用右手按摩它,並把它靠在溫暖的腹部去暖它。莫莉在多爾切斯特門外揚手招呼計程車時,感覺到的莫非就是這種麻痛?他沒有固定伴侶,沒有妻子,沒有喬治來照顧他,這也許是好事。如若不然又會如何呢?他翻了個身側面躺著,把毯子拉上來緊緊裹住身體。不然就是療養院,休息室里一直開著的電視,賓果遊戲,還有那些煙不離口、渾身尿騷味、口涎直流的糟老頭子——這個他可受不了。明天一早他就去看醫生。可莫莉就是這麼做的呀,結果他們送她去查個沒完沒了。他們能監控你病患的發展,可他們並不能阻止病患的惡化。還是離他們遠點吧,你自己身體的惡化由你自己掌控,到了你已經不可能再工作,或者有尊嚴地活下去的時候,來個自我了斷,可他又怎麼能及時阻止自己越過那個點呢?莫莉一轉眼就已經沒有了自我意識,到時候他肯定會孤苦無依、判斷力全無、愚蠢麻木到無法自我了斷。
多麼荒唐的想法!他坐起身來,摸索著打開床頭燈,從一本雜誌底下拿出安眠藥片,放在平時他是不肯吃的。他取出一片,倚在枕頭上慢慢嚼碎。他仍舊按摩著左手,用各種明智的想法撫慰著自己。他的手不過是受了涼,僅此而已,而且他有些累過了頭。他生命中的正當事務就是工作,就是完成一部具有渾然天成的抒情性高潮的交響曲。一小時前還讓他壓力重重的,眼下則成了他的安慰。十分鐘后,他關掉床頭燈,側身躺下:總歸還有工作可做。他將在湖區漫步。那些神奇的名字在撫慰著他:布里里格,海斯太爾,帕維阿克,斯沃爾豪。他將步行穿越朗斯特拉斯山谷,越過溪流,朝斯科費爾峰攀登,最後經由艾倫危崖回家。他對這一路線非常熟悉。在野外遠足,站在高高的山脊上,他的健康馬上就會複原,他會看得清清楚楚。九九藏書
一小時后,弗農的小汽車將克利夫在南肯辛頓放下,那麼小的汽車竟然還有位專職司機,簡直顯得滑稽。弗農下車跟他道別。
最後,他終於暖和夠了,雖說左手仍有些麻痛。他把大衣脫下來,扔到莫莉的那把椅子上。重新坐回到鋼琴之前,他在屋裡轉了一圈,把燈都打開。他花了兩個多小時的時間為那大提琴的部分修修補補,而且進一步擬出了配器法,完全無視窗外夜幕的降臨和交通晚高峰那些模模糊糊、很不和諧的持續音。那不過是通往終曲的一個過渡性橋段;使他神魂顛倒的是那個承諾、那種渴望——他將其想象為一段古老、頹敗的階梯,漸漸地轉向視線之外——一種想沿著台階爬到極頂處的想望,然後經由大幅度的轉換,終於達到一個邈遠的主音,又通過一簇如消散的迷霧般分崩離析的聲音,達至一個歸結性的旋律,一句告別辭,一個可辨識的具有穿透般美麗的旋律,它將超越一時的流行,既哀悼這個正在逝去的世紀及其所有麻木不仁的殘酷性,同時又歡慶其光輝奪目的創造性。在首演的興奮早就成為過去,當千禧年的慶典早成過眼雲煙,燦爛的煙花、紛紜的評說以及各種簡史早已塵埃落定之後,這個令人難以抗拒的旋律仍將作為這個已死世紀的輓九*九*藏*書歌,萬古長存。
「連杯喝的都沒有。」
他離開鋼琴,倒了杯咖啡,在慣常的窗邊位置把咖啡喝下。三點半,已經黑得需要開燈了。莫莉已經燒成了灰。他將工作一整夜,然後一直睡到第二天的午飯時間。別的也真沒什麼好做的。創造點什麼,然後死去。喝完咖啡后,他再度穿過房間,仍舊站著,仍舊穿著大衣,在琴鍵上俯下身來,這次雙手並用,藉著那一絲微弱的午後光線把寫下來的音符彈奏了一遍。幾乎全對,幾乎就是事實真相。表現的是一種對於無法夠到的某種東西焦灼的渴念,是無法夠到的某個人。過去,正是在這樣的時候,他會打電話請她過來,當他坐立不安無法在鋼琴前久坐,又因為新的想法激動不已無法離開鋼琴的時候。她要是有空就會過來,給他沏茶,或是製作異國風情的飲料,然後坐在屋角那把破舊的老扶手椅上。他們要麼聊聊天,要麼她會要求他演奏某段音樂,然後閉上眼睛靜聽。對於她這麼一位派對女王來說,她音樂的趣味出奇的樸素。巴赫,斯特拉文斯基,極偶然地聽聽莫扎特。不過那個時候她已經不是個小姑娘,也不再是他的情人了。他們倆挺適合紅塵做伴,只是對待彼此都太過冷嘲,已經不可能舊情復燃,而且他們也喜歡能放鬆地談論各自的風流韻事。她就像個知心大姐,評判起他的那些女人來相當慷慨大度,相比而言,他對她的那些男人就遠沒有她這麼大方。除此之外他們就聊聊音樂或美食。而現如今她卻已經是雪花石膏骨灰瓮里的細灰了,喬治會把它放在他的衣櫃頂上。
對克利夫·林雷來說這問題很簡單。他自視為沃恩·威廉斯的傳人,而且認為類似「保守」之類的名號根本就毫不相干,是借自政治語彙的一個錯誤。除此以外,在他嶄露頭角的七十年代,無調性和任意音樂、十二音階、電子音樂、將音高分解為聲音,事實上這整個一套現代主義的玩意兒都早已成為學院里教授的正統了。真正成為保守分子和反動派的不是他本人,恰恰是現代主義的那些鼓吹者。一九七五年,他出版了一本百頁篇幅的論著,就像所有優秀的宣言一樣,抨擊與辯護並存。現代主義音樂的那些老衛道士們已經將音樂囚禁在學院的狹小範圍之內,成為完全專業的、孤立的精巧玩意兒,嚴禁他人染指,也由此變得了無生氣,與公眾之間必不可少的聯繫被傲慢地完全割斷。克利夫以譏諷的口氣描述了一次由公眾贊助的「音樂會」的情形,音樂會在一個幾近廢棄的教堂大廳里舉行,演出期間一把小提琴折斷的琴頸不斷地撞到鋼琴的腿上,持續了有一個多鐘頭。附贈的節目單上還解釋說,說到以音樂來表現大屠殺的問題,在那個階段的歐洲歷史上為什麼其他所有的音樂形式統統是不可行的。克利夫強調說,在那些狂熱分子狹小的腦袋裡,任何形式的成功,不論多麼微不足道,任何公眾的認可和欣賞,都確然是美學上的妥協和失敗的明證。當有關二十世紀西方音樂的權威歷史著成之後,榮譽必將屬於布魯斯、爵士、搖滾以及不斷發展演變的民間音樂傳統。這些音樂形式充分地證明了,旋律、和聲和節奏跟音樂的創新並非是無法兼容的。在藝術音樂中,只有本世紀的前半部分才扮演了舉足輕重的角色,之後就只有少數幾個特定的作曲家還有所作為了,而克利夫並沒有將晚期的勛伯格及其「追隨者」歸入其中。九-九-藏-書
抨擊的部分到此為止。辯護的部分從《傳道書》中借來那些用濫了的手法,並加以扭曲變形:是時候從那些「政委」手裡將音樂重新奪回來了,也是時候重申音樂那不可或缺的交流功能了,因為在歐洲,音樂是在一直高度認可人性之神秘的人文主義的傳統下塑造成型的;是時候承認公共的演出是一種「世俗的教會」,也是時候認識到節奏和音高的首要地位以及節奏的本質屬性了。為了促成此一趨勢之到來而又不致使其僅僅成為對過去音樂之重複,我們須得對於「美」發展出一種當代的定義,而如果抓不住「基本的事實」,也就不可能有此全新之定義了。在這一點上,克利夫大胆地從諾姆·喬姆斯基一位同事的幾篇尚未發表的理論文章中借用了一些觀點,他是在科德角那人的家裡度假時讀到那幾篇文章的:我們「閱讀」節奏、旋律和悅耳和弦的功能,正如我們人類獨一無二的學習語言的能力,是由遺傳天生決定的。人類學家發現,這三種基本要素存在於所有的音樂文化當中。我們的耳朵對於和弦的辨別是與生俱來的(而且,如果脫離了和弦的語境,非和弦的不諧和音也就沒有意義也沒有趣味了)。理解一行旋律是一種複雜的精神活動,可同時又是連初生的嬰兒都可以勝任的活動;我們都是同一種遺傳的後代,我們都是音樂人;因此,在音樂中界定「美」也就必然關涉到對於廣義的人性的界定,這又將我們重新帶回到人文傳統和人際交往當中……https://read.99csw.com
「可憐的莫莉。」
這不僅是克利夫,也是授權委員會的奇情異想,是他們選定了這樣一位作曲家,其獨特之處就在於比如說將那個上行的段落想象成古代的階梯,而且還是石頭砌的。就連他的支持者,至少在七十年代,都贈與他「保守主義重鎮」的名號,他的批評者更是直斥他「返祖」,卻都一致認為,林雷是跟舒伯特和麥卡特尼一樣,真能寫出優美旋律的。這項工作很早就已經交託給他,為的是作品能「自動走進」公眾的意識。比如說,已經建議克利夫是否考慮將其中一個喧鬧、緊迫的銅管樂部分用作一檔主要的晚間新聞的片頭曲。這個被音樂界的權威人士斥之為趣味平庸的委員會,尤其期望拿到一首為緬懷這個背負著罵名、正要離去的世紀而創作的交響曲,其中至少能提煉出一個曲調,一首頌歌或者是輓歌,可以穿插到屆時舉行的官方活動中,就像《今夜無人入眠》可以穿插到足球聯賽中一樣。穿插以後,它就有機會獲得獨立的生命,在第三個千年的公眾頭腦中傳唱不已。
克利夫進門站在門廳里,吸收著暖氣片散發出來的溫暖和寂靜。女管家給他留了張字條,說在工作室里給他預備好了一壺熱咖啡。他沒脫大衣,徑自上樓來到工作室,拿起支鉛筆和一張草稿紙,靠在大鋼琴上草草記下那十個下行音符。他站在窗前,盯著那張紙,想象著與之對位的大提琴。不少日子以來,受命為千禧年譜寫一部交響樂一直都是一種荒唐的折磨:官僚政治侵擾了他創作的獨立性;偉大的義大利指揮家朱利奧·鮑具體能在哪裡跟英國交響樂團一起排練一直都懸而未決;媒體的關注要麼興奮過了頭要麼就充滿敵意,輕微卻持續不斷地惹得他心煩意躁;還有就是他已經兩次超read.99csw.com過了最後期限的事實——千禧年事實上還早著呢。不過也有像今天這樣一心只想著音樂本身、欲罷不能的時候。他把凍得仍有些麻木的左手揣在大衣口袋裡,坐在鋼琴前只手把他已經寫出來的段落彈了一遍,音樂是慢速的,屬半音體系,節奏變幻莫測。事實上有兩個拍號。然後,他仍舊只用右手,以半速即席創作大提琴的上升和弦,又反覆彈奏了數次,加以各種變奏,直到自己滿意為止。他草草把新創作的部分記下來,這段屬於大提琴音程的極高位置,聽起來會像是某種狂怒的能量受到抑制。等到後面,到終曲部分再將其釋放出來的話,將會是件賞心樂事。
他已經吞下了安眠藥,現在不會再有那些折磨人的胡思亂想了。這想法本身就是種安慰,所以遠在藥性到達大腦之前,他的雙膝已經朝胸部蜷起,完全釋然了。哈德諾特,伊爾貝爾,庫德佩克,可憐的危崖,可憐的莫莉……
他從鋼琴前站起身來,精疲力竭,對自己已然取得的進展感到滿意,對未來的走勢也略有些擔心:他已經將這個龐大複雜的聲音機械推進到了一個關節點,終曲部分真正的工作就將開始了,而要完成終曲,眼下只能等待靈感的發明創造了——最後的那個旋律,以其最初以及最簡單的樣式,在獨奏管樂器——或者也許是第一小提琴上直截了當地宣示出來。他已然掘進至核心部分,而且感到了壓力重重。他把燈都關掉,朝樓下的卧室走去。他腦子裡沒有任何初步的概略想法,沒有一星半點的細節概念,連一點預感和直覺都沒有,就算枯坐在鋼琴前面緊鎖眉頭也不可能找得到。你只能靜候佳音。他從經驗得知,最好的辦法就是放鬆,退後一步,同時又保持警醒,要敏於感受。他可能得在鄉間進行長距離的遠足,甚至可能需要很多次長距離的遠足。他需要高山峻岭,廣闊天空。湖區也許是個不錯的選擇。最好的主意將會在他走到二十英里的盡頭,當他的心思完全不在音樂上的時候,意外地從天而降。
「可怕的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