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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三

第三部

然而今天,這個頗為有益的過程花的時間卻比平常要長。他都走了一個半小時了,卻仍舊打量著前面的某些巨大岩石,琢磨著後面可能隱藏著什麼;仍舊懷著模糊的恐懼注視著山谷盡頭岩石和草木的陰沉表面;而且仍舊糾纏於他跟弗農談話的隻言片語,苦惱不堪。本來應該使他的顧慮和關切顯得微不足道的開闊空間,正在使一切都變得渺小無益:他所有的努力也似乎變得毫無意義。交響樂尤其是如此:那些虛弱不堪的巨響,那些浮夸的語彙,那註定要失敗的企圖建造一座聲音的大山的努力。充滿激|情的奮鬥。又是為了什麼?金錢。榮譽。不朽。為了否認我們生下來純屬偶然,是為了抵擋對死亡的恐懼的一種方式。他停步把鞋帶繫緊。又走了一段后他把運動衫給脫了,從水瓶里大口喝著水,想把他早餐時很不明智吃下去的煙熏鯡魚的餘味給根除掉。然後他發現自己已經打起了哈欠,想念起了他小屋裡的那張床。可他不可能這麼快就累了,他已然費了這麼大的勁兒來了這裏,也不可能就這麼折回去。
他明知這是個錯誤,他明知他應該繼續寫下去的,可是他忍不住再度從岩板上往下窺視。那個女人的臉已經轉到克利夫這邊來了。他猜想她三十七八歲了。她的臉又小又黑,就像個小男孩,拳曲的黑髮。她和那個男人肯定是認識的,因為兩個人正在爭吵——最有可能是夫妻間的吵架。她已經把背包放在地上,以一種挑戰的姿態站著,兩腳分開,雙手按在臀部,頭略為往後仰著。那個男人朝前一步,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肘。她把胳膊猛地向下一甩,甩開了他的手。然後她喊叫著一些什麼,撿起背包,試圖甩到肩后。可是他也伸手抓住了背包,撕扯著。有那麼幾秒鐘時間,兩個人扭打成一團,背包被拽過來又拽過去。然後那個男人搶過了背包,手腕一抖,只一個傲慢的動作,就將背包扔到了湖裡,背包半沒在水裡上下浮動了一會兒,慢慢沉了。
一個小時后他到達了山谷的盡頭,可面對著第一個陡峭的山坡,他又後悔起自己的決定來。雨開始下得很大,他知道,不管他趕緊套上去的昂貴的防水外套宣稱自己具有何等的功效,爬山的體力運動仍會讓他覺得熱不可耐。他避開下面濕滑的岩石,選了一條綠草覆蓋的高坡下腳,果不其然,不出幾分鐘,汗水就和雨水一起往眼睛里灌了。讓他心煩的是他的脈搏這麼短時間就跳得這麼快了,每隔三四分鐘他都得停下來喘口氣才行。按說像這樣的上坡對他來說應該不在話下的。他從水瓶里喝了口水,繼續拼力向前,好在他是孤獨一人,每邁出艱難的一步他都任由自己大聲地咕噥、呻|吟。
這一十足的意外,岩石間這兩個生動的人物,簡直就像是專為了他才存在的。就彷彿他們是兩個演員,特意演出一個戲劇性場面,要他來猜測其間的含義似的,就彷彿他們不是認真嚴肅地在約會,只是假裝不知道他在觀看似的。不管他們的目的究竟是為何,克利夫的第一個念頭都像是霓虹燈招牌一樣清楚:我不在這兒
那個女人又一次喊叫起來,而克利夫則緊緊靠在岩石上,閉上了眼睛。有某種寶物,一塊小小的寶石,正在滾落,離他而去。曾有過另一種可能的;他本可以不必爬到這裏,他本可以決定就去斯塔海德,趕過那幫穿日輝牌熒光彩滑雪衫的學童,取道「走廊路線」攀上斯科費爾峰。如此一來,不管這兒有什麼事發生,也都聽天由命了。他們的命運,他的命運。他的珍寶,那個旋律。它的重要意義壓迫著他。有那麼多東西端賴於它;他的交響樂,他的輝煌成就,他的聲望,這個令人悲哀的世紀的歡樂頌。他毫不懷疑他隱約聽到的那幾個音符能堪當如此重任,在它的淳樸之中蘊含著他一生的作品的尊嚴和權威。他同樣毫不懷疑的是:它並非一部僅靠你去發現的音樂作品——他一直在做的,直到他被打斷之前,是在創造它,是從一隻鳥的鳴叫聲中把它塑造出來,而靠的正是一個致力read.99csw.com於創造的心靈那警覺的耐受性。很清楚,眼下的問題在於他得決定何去何從:他要麼走下去保護那個女人,如果她需要保護的話;要麼他應該沿著格拉拉馬拉的邊緣偷偷溜掉,找個安全的避難所繼續他的工作——如果靈感還沒有完全丟掉的話。他不能就這麼待這兒什麼都不幹。
他在那兒待了有一個小時,彎腰弓背地努力寫作。最後他把筆記本裝進口袋,快步向前,一直沿山脊的西側走,不久就到達了底下的荒野地帶。他花了三個鐘頭的時間到達了酒店,他剛到,雨就又下了起來。這就更有理由取消他餘下的逗留時間了。他收拾好背包,讓女服務員去給他叫輛計程車。他已經在湖區得到了他想得到的東西。他可以在火車上做進一步的加工,等他回到家裡,他將把這個莊嚴的音符模進和他已經為其配好了的可愛的和弦用鋼琴演奏出來,釋放出它的優美和哀傷。
克利夫繼續走下去,因為畏縮和憂懼正是他千方百計要在其中求得解脫的疾患——那就是他的病,也同時證明了他日常的埋頭苦幹——每天都要蜷伏在鋼琴上頭好幾個小時——已經使他淪落到何等畏首畏尾的狀態。他將再度強大起來,無所畏懼。這裏根本沒有什麼威脅,有的只是自然力的麻木不仁。當然也存在危險,不過也就僅限於通常的幾種,而且盡夠溫和的:摔倒受傷,迷失路徑,天氣的驟變,夜晚的降臨。處理好這些事務將使他重新找回那種一切盡在掌握的感覺。很快那些岩石身上附著的人的因素就會自然褪去,自然風景將再度呈現出大美,使其深深地為其所吸引;群山那未可揣度的悠久歲月以及山間那遍布的美好的生物網路將提醒他,他也是這個秩序的一部分,微不足道,他也會因此而自由自在。
他在走了一刻鐘之後,正要爬上一個盡頭是塊翹起的巨大雜色岩板的斜坡時,它終於發生了,跟他希望的一模一樣:他愉快地品味著自己的孤獨,他在自己的軀殼內怡然自得,他的思緒則如他所願地神遊八方。這時,他終於聽到了他一直都在苦苦尋覓的樂曲,至少他聽到了樂曲形式的線索。
那個女人飛快地往水裡走了兩步,然後又改了主意。她轉過身來的時候,那個男人再度試圖抓住她的胳膊。自始至終,兩個人就沒住過嘴,一直在爭吵,不過,他們的聲音只是時斷時續地飄到克利夫耳邊。他躺在一邊翹起來的岩板上,手指夾著鉛筆,另一隻手握著筆記本,嘆息不已。他真的打算去干預嗎?他想象著跑到下面。他跑到他們跟前的時候會有不同的可能性:那個男人可能會跑掉;那個女人會對他心懷感激,他們就可以一起經西托勒的大道下山。就連這種最不可能的結果都會完全毀了他那脆弱的靈感,何況那個男人更有可能把怒氣撒到克利夫頭上,而那個女人也只能在一旁看著,無能為力。再要麼,這倒正好稱了他們的心,這也不無可能;兩個人又緊緊地抱成了團兒,一起轉而怪他多管閑事了。
似乎不過在幾分鐘內,他就已經站在了峭壁的頂上,呼吸重新平穩下來,慶幸自己改變了計劃。擺在他面前的,是溫賴特在《南部丘原》中描述為「意趣盎然」的一段行程;小徑隨著小小的冰斗湖起伏跌宕,穿越沼澤、岩層和岩石遍布的高原,一直到達格拉拉馬拉峰巔。一個星期前,撫慰他沉入睡眠的就是這一期盼。
這真是天賜之福!一隻巨大的灰鳥在他走近時,大聲驚叫一聲騰空飛起。大鳥飛高以後,在山谷上空盤旋遠去時發出一聲由三個音符構成的類似笛聲的尖叫,他認為那正是他為短笛譜寫的一行樂曲的轉位。多麼優雅,又是多麼簡潔。迴轉一下順序,就展開了一首樸素而又優美的歌曲的樂思,平時他幾乎都能聽得到。可是又不盡然。他腦海中出現一個意象:一組不斷伸展的梯子,從一個閣樓的活板門或是一架輕型飛機的艙門不斷滑行、降落下來。一個音符懸浮著,又暗示出下一個。他聽到了,他得到了,然後它又消失不見了。殘留的余像一閃而過,逗引著他,一個小小的悲傷曲調的召喚慢慢隱去。這種視聽的聯覺真是種折磨。這些音符完美地環環相扣,幾乎未經打磨的各個介面將旋律拋過其完美的弧圈。他在登上那塊突出的岩板頂上,停下來從口袋裡取鉛筆和記事本時,還幾乎再次聽到了它。也並非全然是悲傷的。其中也有歡樂,一種排除萬難的樂觀的決心。勇氣。九_九_藏_書
他把背包背到肩上,沿登山人踩出來的小徑朝山谷進發。前夜,一股溫暖氣流的前鋒已然掃過湖區,林木和溪邊草地上的白霜已經被消融乾淨。雲蓋很高,而且清一色灰撲撲的,光線清朗而又單薄,路徑乾燥。冬末時節,自然條件已經不可能更好了。他估計自己應該有八個鐘頭的白晝時間,不過他也知道,只要他能在黃昏時分離開荒野地帶、返回山谷,他打著手電筒就能找到歸途。這樣算來,他就有時間攀上斯科費爾峰,不過他可以不必過早決定,等到了埃斯克豪斯再作打算不遲。
於是他邁開輕鬆的步伐,朝埃斯克豪斯那寬闊而又迷人的峰頂進發,感覺到在體力上跟三十歲也沒多大實質性的不同,拖了他後腿的並非是體力,而是精神。看,他的情緒高漲之後,兩條腿感覺多麼地強壯有力!
他來到一座橫跨溪流的橋上,停步坐了下來。他必須得做個決定了。他可以穿過溪流,取道山谷的左側快速地登上斯特克隘口;或者,他可以繼續堅持走到山谷的盡頭,然後沿陡坡向上攀三百英尺左右到達舌頭崖。他並不當真喜歡手足並用地往上爬,不過他也不喜歡這種屈服於軟弱或者年齡的可能性。最後他決定沿著溪流前進——爬山所付出的努力有可能有助於將他從麻痹狀態中驚醒。
又一聲憤怒的聲音傳來,他睜開眼睛,抬起身子又看了一眼。那個男人已經抓住了女人的手腕,正試圖拖著她繞過湖邊,把她拽到克利夫正下方一塊陡峭的岩石底下的隱蔽處。她空著的那隻手在地上亂抓亂撓,可能想找到塊石頭當做武器,可這麼一來只使得那個男人拖起來更容易了。她的背包已經完全沉下去,看不見了。與此同時,他一直在跟她說話,他的嗓音再度降低為那種持續不斷、模模糊糊的嗡嗡聲。她突然發出一聲嗚咽的懇求,克利夫很清楚地知道他該怎麼做了。即便在他放鬆下來沿著山坡往回走時,他也明白他剛才的猶豫不決不過是在做戲。他在被打斷工作的那一剎那,就已經做出了決定。
無疑正是創作的激動使他在酒店狹窄的酒吧間里走來走去,等著他的計程車,不時停下腳步,凝視著那個蹲伏下來永遠在捕獵的狐狸標本;正是這種激動使他有一兩次跑到外面的車道上看看他的計程車來了沒有。他渴望著儘read.99csw.com快離開這個山谷。計程車終於叫了來之後,他匆忙跑出去,把背包往後座上一扔,吩咐司機快走。他一心想離開,他渴望坐上火車,朝南面飛馳,離開湖區。他想再度在城市裡隱姓埋名,他想再度禁閉在自己的工作室里,而且——他一直是小心謹慎地在考慮這些——使他這樣想的當然是創作的興奮,而不是羞恥。
他聽著雨水噼里啪啦地拍打著他防水外套的布料,足足有五分鐘,然後他站起身來繼續往上爬。說起來了,難道湖區真的算得上荒野?它早已被徒步者侵蝕殆盡,哪怕最無足輕重的特徵也都已經被貼上了標籤,被沾沾自喜地展示出來。它其實真不過是一幢規模龐大的棕色健身房,這個斜坡也不過是一組長著草的肋木而已。這不過是一種訓練,雨中訓練。他一邊朝著隘口攀爬,腦子裡盤桓著的念頭每況愈下,越來越打不起精神。但是,當他越爬越高,山路變得不那麼陡峭,當雨停了,雲層的一條長長的裂隙終於肯讓一縷蒼白的陽光灑下一絲安慰的時候,事情終於發生了——他開始覺得心情舒暢了。也許這也不過是肌肉運動所釋放的內啡肽起的作用,或者不過是因為他已然找到了一種節奏而已。要麼,這也可能是因為這在登山運動中正是個非常珍貴的時刻,這時登山者已經攀上了隘口並開始穿越分水嶺,而新的山峰和山谷漸次展現在眼前,彷彿觸手可及——大終端山,埃斯科峰,鮑丘。眼下的群山是如此的美麗。
他開始把他聽到的一鱗半爪匆匆記下來,希望能由此促成剩餘部分的成形,這時他卻意識到還有另一種聲音,並非出自他的想象,也不是鳥鳴,而是一種喃喃的人聲。他此刻專註已極,幾乎抵禦住了抬頭張望的誘惑,不過他終究還是不能自已。那塊厚厚的岩板突出的位置跟下面的距離足有三十英尺,他從岩板頂上朝下窺視,發現底下有個微型的冰斗湖,比一個大水坑也大不到哪兒去。冰斗湖遠端的外緣是一片草地,草地上站著的就是那個行色匆匆、身著藍衣的女人。跟她面對面,對她嗡嗡地低聲說個不停的是個男人,看衣著顯然不是個徒步旅行者。他的臉又長又瘦,就像某種口鼻突出的動物的臉。他穿一件舊粗花呢夾克和一條灰色的法蘭絨褲子,戴一頂平頂布帽,脖子上還圍著一塊髒兮兮的白布。也許是個山地農民,或者是位瞧不上遠足和所有那些遠足行頭的朋友,到這兒來跟她相會。正是克利夫所想象的那種幽會。
他避開遠足者踩踏出來的寬寬的傷疤似的痕迹,取了個迂迴的路線朝前面的山脊走去。照他經常性的做法,他邊走邊以新的方式回顧著自己的生活,回想最近那些小小的成功,使自己高興起來:早期的一部管弦樂作品重新灌錄發行,一家周日報紙以近乎虔敬的口吻提及他的作品,他給一個嚇得發矇的學童頒發作曲獎時發表的那番既聰明又幽默的演講。克利夫將他的作品當做一個整體回想了一番,想到不論何時,只要他能抬起頭來從長計議時,他的作品都顯得何等形式多變而又豐富多彩,它們是如何以一種抽象的方式象徵了他一生的整個歷史。而且還有那麼多東西要做。他滿懷深情地想起他生活中認識的那些人。也許他對弗農太嚴厲了些——他不過是想拯救他的報紙,想使國家免受加莫尼的苛酷政策之害。今晚,他要給弗農打個電話。他們的友誼太重要了,怎能因為一次孤立的爭執就給徹底斷送呢。他們倆肯定能取得共識,求同存異,繼續做朋友的。
等他到達那條小徑的時候,那個女人距離他還有半英里的距離,開始離開小徑朝右轉,奔艾倫危崖而去。他停步讓她先走,為的是可以一個人獨自擁有那片巨大的山間高地。天空中的雲隙開得更大了,在他身後,在羅斯維特丘原上,一簇陽光穿過歐洲蕨叢,以火紅和金黃重新疊印成那著名的棕色。他把防水外套收起來,吃了個蘋果,繼續考慮他的路線。他現在可是想要攀登斯科費爾峰了,事實上他都急不可耐地想要出發了。最快的攀登路線是從埃斯克豪斯出發,不過現在既然已經鬆弛了下來,他就想不如繼續朝西北而去,順路去看看斯普林克林冰斗湖,再順便去趟斯塔海德,然後經由「走廊路線」進行長距離的攀爬。如果他從大終端山下山,原路經由蘭斯特拉斯山谷回家的話,他最遲黃昏時分就能回到酒店。read.99csw.com
他終於設法使自己平靜下來,重新開始工作。這兒是那隻鳥叫的三個音符,在這兒為他的短笛曲轉了位,而這兒就是重疊的、擴展開來的音階的開始……
要是有人做伴的話,他就會拿上了年紀活該倒霉的話開開玩笑了。可是這些日子里,他在英格蘭可沒有親密的朋友可以分享他的強迫性衝動了。他認識的每一個人似乎都並不需要荒野就能過得開心愜意——一家鄉村餐館、春天的海德公園就是他們需要的所有開放空間了。當然,他們是不能聲稱自己活得多麼充分的。又熱,又濕,上氣不接下氣,他硬拖著沉重的身體爬上一處碧草青青的岩脊,躺下來,把臉貼到草皮上,但求瞬間的清涼。雨敲打著他的背,他咒罵著他那些朋友是何等遲鈍無聊,何等地欠缺生活的趣味。他們都使他大為失望。沒人知道他在哪兒,也沒人有一絲一毫的關心。
已經來到幾近平地的地方了,他大踏步穿過高高的草叢,朝通往朗戴爾谷的那條步行小徑走去。夏日時節,這會是一條令人沮喪的繁忙線路,不過今天只有一位身穿藍衣的徒步旅行者在穿越寬闊的丘原地帶,急匆匆地直奔埃斯克豪斯而去,像是去赴約。等他靠近之後,他才發現那是個女人,她看上去是如此急切地要去赴約,不禁使克利夫以她情人的角色自居起來:在一個孤零零的山間小湖邊等她,待她走上前來時呼喚她的名字,從背包里取出香檳和兩支銀笛,朝著她走去……克利夫從未有過一個喜歡遠足的情人,甚至是妻子。蘇茜·馬塞蘭一直都喜歡新鮮獵奇,有一次跟他去了趟卡茨基爾,結果成了個手足無措的曼哈頓流犯,成天價好笑地抱怨山地的臭蟲,腳上磨起的水皰還有打不到計程車。
他一路懷著這些善良的想法,終於來到了山脊,站在上頭,通往斯塔海德的那條長長的下坡路盡收眼底,可是一見之下他卻不禁惱怒地大叫一聲。綿延超過了一英里長,灑滿了熒光橙色、藍色和綠色的亮點,顯然是一大隊徒步旅行者。他們都是學童,也許多達上百人,隊列一直延伸到底下的冰斗湖。他至少得花一個多小時的時間才能把他們都甩到後頭。頃刻間,眼前的景色為之而大變,變得平淡無奇,淪落為一個備受踐踏的風景區。他甚至都沒給自己時間去細想他的那些老主題——這種日輝牌熒光彩的滑雪衫是何等的白痴,簡直就是視覺污染,或者人們為什麼非得以如此龐大到野蠻程度的群體出行——他馬上轉向右邊,朝艾倫危崖望去,那大隊人馬剛離開他的視線,他就立刻恢復了好心情。他不想再浪費氣力去爬斯科費爾峰了,而是要悠閑地沿剛才的山脊返回,沿斯托尼斯韋特丘原進入山谷。
回到平地以後,他匆忙沿著來路返回,然後沿著山脊的西側,繞了個大圈子下來。二十分鐘后,他找到了一塊表面平坦的岩石當桌子用,弓下身子匆忙地書寫。現在腦海里read•99csw.com已經幾乎一無所剩了。他竭盡全力想把它再度召喚回來,可是他的專註度卻被另一個聲音所打斷;那是堅持不懈的、自我開脫的內心辯白:暴力,或者使用暴力的威脅,或者他尷尬的道歉,或者,最終需要向警方所做的陳述——只要他靠近了那對男女,他一生事業的一個關鍵性的時刻就必被破壞無疑了。那旋律可經受不住精神混亂的衝擊。考慮到那個山脊的寬度,考慮到有那麼多的小徑可以穿越山脊,壓根就不碰到他們該是多麼容易的事啊。就假裝他沒有到過那兒不就行了。他是沒到過那兒。他一直在他音樂當中。他的命運,他們的命運,相差雲泥,根本就沒有交集。那不是他該管的事。這才是他的事,而且並不容易對付,況且他也沒指望任何人的幫助。
他急忙蹲下來,繼續記他的音符。如果他能夠把已知的這些成分落實到紙面上,他就能悄悄地沿山脊轉移到前面某個地方,繼續寫剩下的部分。當他聽到那個女人的話音時,他故意充耳不聞。已經很難再捕捉到一分鐘以前似乎如此清晰的音符了,他一度掙扎踉蹌,然後又再度豁然開朗。那種若隱若現的特質,當出現在他面前時是如此清晰明了,可是他的注意力一放鬆,馬上就變得不可捉摸。他以最快的速度將記下來的音符統統刪掉,就跟剛才記下來時一樣快,可是當他聽到那個女人的聲音突然升高為一聲喊叫時,他的手一下子僵住了。
頭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里,等他已經朝南轉入蘭斯特拉斯以後,儘管他出發時信心滿滿,戶外野地里的那種令人不安的孤獨感仍舊將他裹了個嚴實。他無助地被一個白日夢所裹挾,隨波逐流。那是個漫長複雜的故事,主要的情節就是有個什麼人躲在一塊岩石後頭,等著要殺死他。他時不時地扭頭朝後張望。他對這種感覺非常熟悉,因為他經常獨自一人登山遠足,每次你總需要克服某種不情願的心理障礙。從離你最近的人群面前躲開,遠離庇護所,遠離溫暖和幫助,這可是一種需要意志力的行為,是跟人的本能反其道而行之。因為習慣了房間和街道的日常比例而形成的一種尺度感,突然要面對的卻是一種絕大的空曠。從山谷中拔地而起的巨大岩石,成了一道凝固在石頭中的長長的蹙眉。溪水的嘶叫和轟鳴一變而為威脅的叫囂。他那畏縮的精神以及他所有最基本的意願、本能都在告訴他,繼續走下去是何其愚蠢和無謂,告訴他他正在鑄成大錯。
酒店外頭,靠著粗糙的一道石牆,有一條木製長凳。一大早吃過早飯後,克利夫就坐在這兒繫緊登山靴的鞋帶。雖說他還沒能找到他終曲的關鍵要素,不過在他的探尋當中他已經佔有了兩項重要的優勢。第一是總體概念上的:他感覺很樂觀。他已經在工作室里把該做的背景工作都做好了,而且雖然睡得並不好,他仍舊很高興重新置身於他喜愛的風景當中。其二才是特殊意義上的:他明確地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麼。他其實是在將他的工作往回追溯,他覺得那個主題就以片斷和暗示的方式隱藏在他已經寫出的部分當中。只要那個正確的東西一現身,他就能立刻辨認出來。他的作品大功告成之後,在天真的耳朵聽來,主旋律就像是已經在總譜的其他地方預感到了或者展開過了。而找到這幾個音符將是靈感附體、渾然天成的一個過程。感覺上就好像他明明知道應該是哪幾個音符,可就是聽不見似的。他知道它們具有迷人的甜蜜和憂鬱,他知道它們的簡單和純樸,而且知道它們的範例——當然是,就是貝多芬的《歡樂頌》。就說那第一行樂譜吧——幾個音符向上,幾個音符向下,甚至可以說是首兒歌的曲調。沒有一絲一毫的矯飾,卻又負載著重若千鈞的精神力量。克利夫站起來,接過女服務員為他打好包送出來的午餐。這就是他崇高的使命,他一飛衝天的雄心。貝多芬。他跪在停車場的礫石地面上,把那幾個碎乳酪三明治裝進他的登山背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