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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三

第四部

他可是《大法官報》的老人了,塊頭極大,一大把匪夷所思的紅鬍子從不修剪,都快把整張臉給遮沒了。他極喜歡顯擺他是個蘇格蘭人,在他為報社組織的「彭斯之夜」晚會中穿上蘇格蘭方格呢短裙,在報社舉行的新年晚會上大吹蘇格蘭風笛。可是弗農疑心麥克唐納可能從來就沒去過比默斯維爾山更北的地方。在公開場合,他給予他的主編應得的支持,但在私下裡,他對這整樁事件都表示懷疑。但不知怎的,這整幢大樓里的人都像是知道他的懷疑態度,所以大家現在才這麼熱心地想聽他如何表白。他一開始的話音聽起來像是低沉的嘟囔,反倒更加深了周遭的寂靜。
事實上,一直到下午將近黃昏,他又有了單人獨處的機會的時候才又想起這件事來。他站在白板前,竭力想再度回味那一閃而過的驚奇滋味。他閉上眼睛,開始依次回想上午的會議進程,回想大家說的每一句話。可是他就是不能把思路集中到這件事上來,思緒又開始信馬由韁地跑開了。一切順利,一切都很順利。要是沒有這樁小事的困擾,他真會擁抱自己,跳到桌子上跳起舞來了。這像極了今天早上我躺在床上,琢磨著自己的大獲全勝時的情形:就因為還有克利夫的非難,他才不能享受到完滿的幸福。
弗農辦公室的門突然開了,瓊走了進來,焦慮得身體都扭曲了,「我很抱歉打斷了您的私人談話,哈利戴先生,可是我想您最好還是打開電視機。朱利安·加莫尼太太正在舉行記者招待會……一頻道。」
「啊,弗農,我剛才正……」
「不過多年的經驗也告訴我,在咱們這個行業里有時候——請注意,這種概率並不高——你不得不暫時把自己的觀點放到一邊。弗農已經以他的激|情和絕對的記者本能,證明了他的做法是何其正確,而且現在在這幢大樓里有這麼一種情感,一種對於這份報紙的強烈訴求,這把我帶回了每周只三天工作日的舊日好時光,那時候我們真正地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今天,發行數據已經說明了一切——我們已經成功地釋放出公眾的情緒,所以……」格蘭特轉向主編,眉開眼笑,「我們正再度展翅翱翔,而這全是你的功勞。弗農,太感謝了!」
聽得很清楚的長吸一口氣,又停頓了一下,像是在重新考慮和確認,然後,「你居然來告訴我我的道義責任?在所有的人中居然是你?」
年輕職員們對他的支持從來也沒像弗蘭克聲稱的那樣顯而易見,不過這些天來正是他們的支持使《大法官報》整個兒陷入了靜止狀態,知道哪些論點可以正中靶心實在是千金難買的好事兒。通過自動唱機後頭的幾次會面,他知道了反對派何時又是為了什麼開始分化的,以及該選擇什麼時機將他的主張貫徹到底。在製造輿論和執行計劃的過程中,弗農很清楚地知道,在那幫語法學家當中具體該孤立誰,該團結誰。他能把製造輿論的想法拿來試探弗蘭克,而弗蘭克又會提出他自己的一些好建議。最重要的是,弗農終於有了個可以說說話的人,一個能分擔他那歷史性使命、分享他的興奮和激動的人,此人本能地就理解了這一事件那裡程碑式的意義,而且在所有的人都對他吹毛求疵的時候堅定地支持他、鼓舞他。
「那麼這些人民是不是就跟發行量一樣重要呢,弗農?」
「好的。」弗農道。
「不,有問題。你當時沒想去幫那個女人,那也罷了。可要是你後來去報警的話,這個女人也就不會遭此劫難了。」
他說:「這並沒有必然的因果關係,不過也不必去管它了。可你幹嗎要提高了嗓門嚷嚷呢,弗農?今天又是你的一個狂躁天嗎?你到底意欲何為?」
兩個人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然後他又加了一句,「您必須得做下去https://read•99csw•com。您決不能讓他們阻止了您。這將完全毀掉他當上首相的機會,這會讓他徹底完蛋。弗農,我真想能幫上您的忙。」
弗蘭克再度落座以後,又迫不及待地道:「我可以跟您保持聯繫。我可以讓您知道他們都說了些什麼。我能搞清楚真正支持您的都是誰。不過,我得表面上看來跟您毫無牽連,完全中立。您介意這樣嗎?」
「去你媽的!」
「……意思是不擇手段地把一個人趕下台?意思是陰溝一樣骯髒的新聞業?你怎麼能忍受得了你自己的?」
這個缺乏誠意的開場白引起一場哄堂大笑。弗農對其中的不誠實感到震驚;這事兒意味深長,錯綜複雜,詭計多端。他腦子裡不禁浮現出這樣一個意象:一個鋥明瓦亮的金箔盤子上刻著模糊褪色的象形文字。
「應該是星期五……到底怎麼……」
「你就從來不看看報紙嗎?他去年一年間已經襲擊了八位女性,大都是徒步登山者。好在這個女的逃脫了。」
克利夫那邊短暫地停頓了一下,是他在理解這話的意思,要麼就是在打點起精神來。現在他已經完全清醒了,嗓音也硬了起來。
「去你媽的!」
「聽我說,你看到有個傢伙正在攻擊一個女人,而你決定不去幫她。那傢伙就是湖區的強|奸犯。」
「意思是那幾張照片,意思是你在莫莉的墳頭上拉屎……」
「這倒叫人鬆了口氣。」
「這不關你的事。」
輪到國際版編輯講話的時候,大家的注意力開始集中了。歐洲各國的外長要舉行一次會議,加莫尼也將與會——除非他立馬辭職。因為確實存在著這種可能性,興奮的喃喃低語於是在整個房間傳播開來。弗農特意請政治版的編輯哈維·斯特勞發表一下見解,此君於是詳述了一番政治人物辭職的歷史。近來這種事兒可是不多見了,很明顯這已經是一門瀕死的藝術了。現任的首相,大家都知道他一向注重個人和友誼、忠於朋友,但政治本能卻很缺乏,在加莫尼被迫辭職之前很有可能會力挺他。這會使加莫尼事件拖延下去,而這對《大法官報》而言只會有好處。
「問題是,別的人可能會插|進來幫腔,甚至還會有人喝彩,諸如此類的。如果你覺得沒問題的話,我想在這個階段我應該韜晦一點,暫不公開我的真正意圖。」
眼下,這個星期四的早上,刊登照片前的最後一天,弗農和他的副官一道乘坐古老的電梯到了五樓,那電梯都似乎一樣地戰戰兢兢。弗農彷彿又回到了大學期間演戲的那些日子,那最後一次綵排,黏糊糊的手心、一陣陣揪緊的內臟和腹瀉的腸胃。等到上午的會議結束的時候,所有的資深編輯、所有的資深記者以及除此以外的很多人,就將已經看到那些照片了。報紙的第一版五點一刻就下了印廠,不過要等到九點半,報紙的第二版開印的時候,加莫尼的形象,他的連衣裙連同他深情的凝視,才會成為克羅伊登新印刷廠鋼質墨輥上一個狂怒的污點。之所以這麼安排就是為了不給競爭對手以任何可乘之機,以免他們把照片偷出去在他們自己後面發行的各版報刊上拆《大法官報》的台。到十一點,發行部的卡車就會上路了。到那時,就算是想懸崖勒馬也來不及了。
「大約是一點鐘,應該是這樣。」
「從來沒聽說過。」
「你看到新聞報道了?」弗農道。
第一個會是跟廣告部經理和他的團隊開的,他們覺得這可是到了該提高價碼的時候了。弗農本不想摻和這事兒。他們急匆匆地沿著走廊——跟他的夢裡面紅毯鋪地的走廊一模一樣——向前走時,他注意到,就在另外兩個人跟上時,弗蘭克卻金蟬脫殼開溜了。那兩個是版面設計部的,有人想把頭版的照片縮減,以便給比通常更長的本期導言留出版面,可是弗農早就打定了主意該把報紙做成什麼樣。訃告欄的編輯曼尼·斯凱爾頓斜刺里從他那碗櫥大小的辦公室里衝出來,在弗農大踏步走過時把幾頁打字稿塞到他手裡。這是他們受命撰寫的訃告草稿,九-九-藏-書以防加莫尼一時想不開自我了斷以後好用。讀者來信欄的編輯又加入了隊列,希望在第一個會開始前先說上句話。他預計會有大量讀者來信紛至沓來,因而想爭取到整版的版面。現在,在朝六號房間大踏步前進時,弗農又覺得找回了自己,強大,仁慈,殘酷無情卻又秉性良善。換了別人,都會覺得肩膀上的壓力不堪重負,可是他卻感到一種無所不能的輕鬆,或者說是一道光,一道能力超群和幸福無邊的光芒,因為他那雙信心十足的手就要把一顆毒瘤從政治體制的肌體上徹底切除——這就是他打算在加莫尼辭職之後,用在社論中的意象。偽善將要被曝光,國家將留在歐洲之內,死刑和強制兵役將仍舊只是一個瘋子的夢囈,社會福利將以此種或是他種形式倖存下來,全球的環境將會獲得一次改善的良機,弗農開心得簡直就要放聲歌唱了。
為了讓站在後排的人也聽得見,弗農站起身來答謝眾人。他知道,他說,在場的大部分人都曾在不同的時段反對過刊載那些照片。不過他對此只有感激之情,因為在某些方面,新聞業就像是科學:只有最好的點子才能倖存下來,而且明智的反對意見對其只有磨礪和強化的功效。他這種經不住推敲的花哨說法博得了一輪熱誠的掌聲;那麼就不必再有什麼羞恥感,也不必擔心天堂里的因果報應了。等到掌聲漸漸平息的時候,弗農已經從人群中擠了出來,來到掛在牆上的一塊白板面前。他把貼住一張大白紙的膠帶一下撕開,露出了明天報紙的頭版放大了兩倍的版樣。
「真是天賜之福。」
「聽我說,你上午提到的那件事兒。我得問問清楚,你在湖區時是哪一天?」
那局面可是夠微妙的,聽著副主編大人在道歉而又假作不知。
照片整整佔據了橫跨八欄的寬度,高度則從報頭一直伸到整張版的四分之三處。整個辦公室鴉雀無聲,忙著接受那裁剪簡單的裙子,那模仿貓步的奇情異想,那特意擺出來的俏生生的姿態——假意要避開鏡頭凝視的嬉笑的、故作嬌羞的姿態;那小小的乳|房還有那巧妙地半遮半露的文胸帶子,那顴骨上淡淡玫瑰紅的妝容,那故意半噘著的嘴唇被愛撫地抹上了一層唇彩,顯得分外豐潤;還有雖然變了模樣卻仍舊能輕易辨認出來的那位公眾人物的臉上,綻露出來的私密而又充滿渴望的神情。照片的正下方,用三十二分的黑體小寫字母印著一句再簡單不過的說明:「朱利安·加莫尼,外相。」除此之外,整個頭版再無任何多餘的內容。
弗農並沒有明確表態。在這個圈子裡混了這麼久了,他自然不會在沒了解清楚之前就貿然僱用個辦公室的密探。他把話題轉向了加莫尼的政治主張,兩個人愉快地談了半個鐘頭,你一言我一語地分享對此人的蔑視之情。可是三天以後,他正待穿過走廊,卻被反對派們的狂熱嚇了一跳,並開始——只是略微有點——舉棋不定了,他於是跟迪本一起又回到上次那個小酒館,在同一組火車座上就座,把照片拿給他看。其效果是令人振奮的。弗蘭克仔仔細細地查看了每一張照片,沒發表任何評論,只是搖頭。然後他把照片放回到信封里,鎮靜地說:「令人難以置信。這傢伙可真是偽善之極了。」
「哦,那就應該沒問題了。」
「我正處在完成一部交響曲的最後階段,這部……」
曾經如此喧鬧的人群現在完全被鎮住了,一時間鴉雀無聲,而且一直持續了半分多鍾,然後弗農清了清嗓門開始描述周六和周一的戰略戰術。正如一位年輕記者事後在食堂里對另一位所描述的那樣,那簡直就像是眼看著你認識的某個人在大庭廣眾之下被剝光衣服遭受鞭笞。毫無遮掩,而且遭到刑罰。儘管如此,在大家終於散開、各歸各位以後,大家普遍的看法卻是:這張照片的拍攝具有第一流的專業水準,這一看法又在午後時分得到了強化。刊登這張照片的這張頭版無疑終將成為經典,會在新聞學院里當做範本講授。其視覺衝擊力連同其構圖的簡潔、質樸和力量,read.99csw.com簡直令人過目不忘。麥克唐納說得沒錯,弗農的直覺從來都不會出錯。他只考慮致命的要害,果斷地把所有的文字報道全都押後到第二版,而且堅決抵制住了花哨刺眼的大幅標題和廢話連篇的圖片說明的誘惑。他知道他擁有的東西所具有的力量。他讓照片自身來講故事。
對了,就是克利夫。他一想到他朋友的名字,終於記了起來。他穿過房間走向電話。事情很簡單,可能又很不尋常。
麥克唐納繼續描述他的疑慮——個人的隱私、小報的手段、藏著掖著的行動計劃等等,然後他進入了他這番講話的關鍵,同時也提高了嗓門。弗蘭克的總結一點都沒錯。
今天所有的報紙,不論是大報小報,都不得不刊登了相關的特寫。在每一個標題,在每一個匆忙之中搜尋出來的新鮮角度當中,你都可以看到其中隱含的不情願和嫉妒。《獨立報》登了篇評述十個不同國家各自的隱私法的陳腐文章。《電訊報》則裝模作樣地發了篇心理學家寫的對易裝癖的理論分析,而《衛報》則不惜篇幅,用了整整兩版的跨欄篇幅,首要位置是一張J·埃德加·胡佛身著禮服裙裝的照片,底下配了一篇描述政府官員在任內易裝行為的文章,極盡嬉笑怒罵之能事,頗能增廣見聞。可是所有這些報紙打死都不提《大法官報》的名諱。《鏡報》和《太陽報》重點報道了加莫尼正在他位於威爾特郡的農場的消息。兩家報紙登的都是用長焦鏡頭拍攝的幾張類似的照片,照片上的外交大臣和他的公子正隱沒入一個穀倉的暗處。巨大的門洞開著,光線落在加莫尼的肩膀上,雙臂則背光隱在暗處,暗示這個人馬上就要被黑暗吞沒了。
電梯行至第三和第四層中間的時候,弗蘭克按了下按鈕,剎住了絞車,電梯駭人地顛簸了一下才停下來,這下顛簸很讓弗農感到揪心。這個裝飾華麗的黃銅和桃花心木的盒子懸空在電梯井上咯吱咯吱地晃蕩。此前兩人也開過一兩次這種三言兩語的交心短會。主編大人覺得他必須得強壓下他內心的恐懼,表現出無動於衷的冷淡模樣。
「世上有些東西是比交響曲更重要的,他們就叫做人民。」
「就幾句話,」弗蘭克開口道。「麥克唐納將在會上做個簡短的發言。並非承認他們先前就錯了,也不是說就完全原諒了你的所作所為。不過你也知道,如今咱們已經是凱歌高奏了,而且既然咱們得繼續前進,咱們就盡棄前嫌,齊心協力吧。」
「想都別想。」
傑里米·鮑爾不出一分鐘就過來了。弗農請他坐下,開始詳細地詢問並記錄下地點、日期、具體的時間,已知的和懷疑的事實。鮑爾一度還打電話跟具體報道這件事的記者核實了一些細節。然後,等國內版的編輯一走,弗農就用他的私人線路給克利夫打了個電話。電話里又是拖拖拉拉、卡卡嗒嗒地拿起聽筒,又是被褥掀動的聲音,還有沙啞的嗓音。已經下午四點多了,克利夫到底怎麼回事兒,就像個尋愁覓恨的慘綠少年一樣成天躺在床上?
弗農感到內心一陣輕微而又短暫的悸動,就像是某塊久被忽略了的反射肌突然緊了一下。那種觸動是好奇和不信任兼而有之,不過,現在不論是幹什麼都來不及了,於是,他說:「那是自然。我需要你處在合適的位置。接下來的幾天可是非常關鍵的。」
應弗農的邀請,發行部經理證實,最近的發行數字是十七年來的最高了。聞聽此言,喃喃低語遂膨脹為大聲喧嚷,那些站在外間瓊的辦公室里的失意記者們決定沖開面前的人牆,於是門口擁擠的人堆開始左右搖晃、跌跌絆絆起來。弗農拍了拍桌子,請大家保持秩序。他們還得聽取國內版編輯傑里米·鮑爾的工作彙報,傑里米不得不提高了嗓門講話:一個十歲大的男孩今天被指控犯了謀殺罪;湖區的那個強|奸犯在一周內已經是第二次作案,昨晚警方逮捕了一個嫌疑犯;https://read.99csw.com康威爾海岸發生了原油泄漏。可是沒有一個人真正感興趣,因為只有一個話題能讓大家安靜下來。鮑爾最後總算是盡到了義務、幫上了忙:有位主教寫信給《教會時報》,就加莫尼事件攻擊《大法官報》,此事應當在今天的社論里進行批駁;政府下院普通議員委員會今兒下午要開一次會,這事兒應該報道;還有就是在加莫尼位於威爾特郡的選區總部,有塊磚頭破窗而入。緊跟在這個消息後頭,出現了參差不齊的掌聲,然後又安靜下來,因為格蘭特·麥克唐納,弗農的副手,開始講話了。
兩人步入小巷子里一個弗農不曾光顧過的小酒館,一個遍布滿是裂縫的紅色長毛絨、陰沉沉煙氣繚繞的地方,就在一台巨大的自動唱機正後面撿了個火車座落座。幾杯金酒加湯力水下肚后,弗蘭克向他的主編坦白了對於事情竟會搞到如此結果,他暗中懷有的憤怒。昨晚的投票還不是被印刷工人工會那幾個歷來就可疑的傢伙操控的,他們的牢騷和嫌隙也不是一年兩年了,而他,弗蘭克,則以工作壓力太大之由沒有去開會。他說,除他以外也還有些人的感覺跟他一致,他們希望《大法官報》能擴大其吸引力,辦得活絡起來,干出點像是把加莫尼給搞臭這樣勇敢大胆的大事兒來,可是激勵和晉陞的每一種手段和途徑卻都一直牢牢掌握在那幫僵化的語法學家手中。這幫老衛道士寧肯看到報紙垮台,也不願去吸引三十歲以下的讀者群。他們已經扼殺了大號字體、時尚生活版、星座欄、額外的健康增刊、名人八卦版、虛擬賓果遊戲和「難過大叔」心理諮詢欄,對英國王室和流行音樂的鮮活報道也同樣難逃厄運。而現在,他們又對唯一能拯救《大法官報》的主編大人發動了突襲。在年輕一輩的職員當中是不乏弗農的支持者的,可是他們沒有發言權。誰也不想第一個站出來,充當最先被打中的出頭鳥。
「你看見的那個男人,不——等等,你爬上艾倫危崖時具體什麼時間?」
一陣掌聲雷動后,別的人也紛紛插話表示祝賀。弗農抱著雙臂坐著,面容嚴肅,目光集中在桌子鑲面的紋理上。他想笑,卻又似乎不太合適。他滿意地注意到,報社的總經理托尼·蒙塔諾正在細心地記錄誰都說了些什麼。都是誰來開會了。會後他得單獨找托尼談談,解除他對迪本的疑慮,因為這小子正癱坐在自己的椅子上,雙手深深地抄在兜里,雙眉緊鎖,不斷搖頭。
他雖沒有放聲歌唱,可接下來的整整兩個鐘頭里卻瀰漫著一出輕歌劇所具有的勃勃生氣,其中的每一首詠嘆調都是屬於他的,靈活多變的多聲部合唱隊不僅異口同聲地一致讚頌著他的功績,而且還和諧一致地附和著他的想法。然後就到了十一點,比平常多得多的人蜂擁而入弗農的辦公室來參加上午的會議,把他的辦公室填得滿滿登登。編輯們、他們的副編和助理們,還有記者們填滿了每一把座椅,斜靠在每一英寸牆面上,就連窗檯和暖氣片上都坐滿了人。那些實在擠不進房間里的就簇擁在敞開的大門口。當主編大人擠進辦公室落座的時候,大家由交頭接耳立馬變得鴉雀無聲。他一如既往,廢話一句沒有,直接就切入本題,確實稱得上藝高膽大,不落俗套——先是花幾分鐘時間檢討上期報紙,然後就是過一遍下期的目錄。今天自然是不會有對於頭版的爭奪了。弗農作的一個讓步就是顛倒一下慣常的次序,把國內新聞和政治版放到最後。體育版編輯有一篇披露亞特蘭大奧運會背景情況的文章,還有一篇英國的乒乓球雙打何至於到了如今狀態的評論。文學版的編輯以前可是從來起不來床,晨會是照例參加不了的,這次昏昏欲睡地介紹了一本描寫食物的小說,那小說聽起來是如此自命不凡,弗農不得不讓他中途閉嘴了。從藝術版編輯那兒得知他們正面臨經費危機,而特寫版的萊蒂斯·奧哈拉終於準備要發表她那篇直擊荷蘭醫療醜聞的大作了,而且為了錦上添花,還額外奉送了一篇工業污染如何正在把雄魚變成雌魚的特寫。
「你可以指認這個人呀。」
「松什麼氣啊。就在兩天前,他又襲擊了一個人,昨天他才被捕。」
弗農突然覺得腳底下一陣輕鬆,就跑去吧台又要了一輪酒。read.99csw.com顯然,是時候該開始聽聽他手下年輕一輩職員的意見了,是時候該培養提攜他們了。回到酒桌旁,弗蘭克點了根香煙,禮貌地掉轉身去把煙吐到火車座以外。他接受了弗農的請酒,繼續侃侃而談。當然,他是沒見過那幾張照片,不過他知道把它們登出來肯定是對的。他想對弗農表示他的支持,而且還非止於此。他想能給他派上用場,也正因為如此他不該公開被大家認作主編的支持者。他告了個退,走到食品櫃檯,點了份香腸和馬鈴薯泥,弗農不禁想象出一個卧室兼起居室或是工作室的公寓房間,裡頭一個人都沒有,並沒有什麼姑娘在等著國際版的副編回家。
「你這話什麼意思?」
弗蘭克於是碰了一下按鈕,一時之間什麼反應都沒有。然後,電梯陡地下跌了幾英寸,然後搖晃著向上爬去。
「傑里米?你能來一下我的辦公室嗎?」
「不——你不是,該死的,你正躺在床上呢!」
竟然說他在一個並不存在的墳墓上排泄,這標志著他們的爭論調轉了方向,而且百無禁忌了。弗農插了進來,「你什麼都不懂,克利夫!你過著一種高高在上的特權生活,你他媽什麼事兒都不懂!」
等最後一個人也離開了他的辦公室后,弗農關上門,將窗戶大開,把室內的悶濁空氣排放到三月的潮濕空氣中。距離下一個會還有五分鐘時間,他需要想一想。他通過對講機告訴瓊不要打攪他。那個念頭在他的腦海中滾來滾去——一切順利,一切都很順利。可是有件什麼事兒,一件重要的事兒,有個他需要對之做出反應的新鮮信息在困擾著他,可是接著他又分了心,然後索性給忘了,它跟一大堆相似的信息一起一閃而過。那是一句話,是當時讓他吃了一驚的隻言片語。他當時就該大聲說出來的。
「我現在可以說這話了,說起來會讓大家覺得吃驚,不過我確實一開始就對此事有點兒懷疑的……」
弗農從報社配給他乘坐的超小汽車的後座上掙脫出來,先在《大法官報》報社外頭的人行道上喘了口氣,把弄皺了的西裝拉拉直。他匆匆穿過黑色和薑黃色大理石鋪地的大廳,看見迪本正等在電梯旁。弗蘭克在他二十八歲生日的那天就當上了國際版的副編。可是四年過去了,編輯已經換了三任,他卻仍舊是個副編,傳聞他可是一直寢食難安。因為他人既瘦,又一副饑渴難耐的樣子,大家都叫他卡西烏斯。不過這是有失公正的:他眼睛烏黑,一張臉又長又蒼白,滿臉的鬍子楂,使他看起來頗像是警察局單間牢房裡的審訊官,可是他為人雖有些拘謹,舉止倒是彬彬有禮,而且具有一種吸引人的、冷嘲式的才智。弗農本來一直心不在焉地對他有些厭惡,不過就在加莫尼的事件剛剛引起一陣騷亂的時候,他就對弗蘭克改變了態度。就在印刷工人工會通過了對主編的不信任案的那天晚上,也就是弗農跟克利夫定下互助契約的那天晚上,這位年輕人在黃昏時分的街道上一直跟在彎腰駝背的弗農身後,終於下決心趕上了他,碰了碰他的肩膀提議去喝一杯。迪本說話的語氣顯得頗有說服力。
「克利夫,這很重要!具體哪一天?」
「你想怎麼吵吵就怎麼吵吵吧,你徹底失控了!可是我告訴你,你要是不去警察局,我就親自就打電話告訴他們你當時都看到了些什麼,你就成了一次預謀強|奸的幫凶……」
「你瘋了嗎?你竟敢威脅我!」
「這事兒非同小可。到警察局去,克利夫,這是你道義上的責任。」
瓊一如既往地站在摺疊拉門的遠側,手裡拿著一沓信件、傳真和剪報記錄。
「上周。」
又是一陣咕噥和咔噠聲,那是克利夫掙扎著要坐起來。
「我想請你現在就去警察局,告訴他們你都看到了什麼……」
「到警察局去!」
「大家在六號房間等您。」
現如今,因為有了總經理在董事會裡的支持,輿論製造和追蹤報道的文章已經擬就,再加上發行量節節攀升,職員當中無言卻不依不饒的騷動也慢慢散盡,論理也就沒必要再跟弗蘭克私下裡會面了。不過,弗農記掛著要對他的忠誠做出回報,有意讓他接替萊蒂斯的位子,做特寫版的編輯。她在那對連體雙胞胎報道上的拖泥帶水已經給她判了死緩,而她弄的那個象棋增刊就等於是立即執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