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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二

第四部

「哦是呀,」弗農道,「到底怎麼個情形?」
他歪著頭用肩膀夾住電話,小心地想從玻璃紙包裝里取出一件襯衣又不發出響聲來。這些提供襯衫服務的人到底是出於無聊還是施虐狂,要把每粒紐扣都扣得緊緊的?
聽筒里傳來床單的沙沙聲,那是克利夫重新調整他在床上的姿勢發出來的。我們為什麼老在電話里就睡眠撒這麼多謊呢?我們要捍衛的是我們在睡著的時候的脆弱無依嗎?當克利夫再度開口時,他的嗓音已經不再那麼沙啞了。
「我也是,」弗農道,「這一周以來簡直沒有一分鐘的空余時間。你瞧,我還是想再跟你談談那些照片的事兒。」
「克利夫嗎?我是弗農。」
儘管有些不贊同的聲音,但一種廣泛的共識漸漸浮出水面,即《大法官報》是一家正派而且富有戰鬥精神的報紙,本屆政府執政時間太長了,在財政、道德和兩性關係上都已經走向腐敗,而朱利安·加莫尼就是其典型代表,他就是個卑鄙之徒,恨不得立馬砍掉他的腦袋。不出一個星期,《大法官報》的銷量飆升了十萬份,而主編大人發現,現在力主他應該保持沉默的已經不是抗議者而是他的高級編輯們了;可是私下裡他們卻又都希望他繼續鬧下去,只要他們那些出於原則的不同意見已經被記錄在案就成了。弗農正在贏得這場爭論,因為每個人,包括那些低級記者們在內,現在都看得明明白白,他們現如今可以一舉兩得了——既能拯救他們的報紙,又沒有玷污了自己的良心。
他們的談話轉移到了別的話題。自然,弗農大體介紹了一下他這個星期以來忙活的過程。克利夫則告訴他,他是如何徹夜不眠地工作,怎樣在那部交響樂的創作上取得了重大突破,還有就是他決定跑到湖區去遠足是多好的一個主意。
克利夫輕輕清了清嗓子,聽起來他對這件事確實已經放鬆下來,「哦https://read•99csw.com,反正該說的我都說了,我們只好同意求同存異了。」
「……因為我待的地方他們看不到我,而且情況看起來委實齷齪不堪,不過,我必須得做出一個決定……」
弗農的褲子穿了半截的時候,「來電等待」的聲音再度響起。「那還用說,」他道。「一張岩石的桌子,任何一個腦子正常的人都會用得上的。不過克利夫,我上班就要遲到了,得趕緊了。明天一起喝一杯如何?」
他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哆嗦,又打了個哈欠。距離第一個會議還有七十五分鐘的時間,再待一會兒他就得起床刮臉和淋浴,但還不是現在,這是他整整一天內唯一安靜的時刻,他才不肯輕易放過呢。他的光身子緊貼著被單,腳邊的被子堆成淫|盪的一攤,此時又看到了他的生殖器,到了這個年齡還沒有被肚子上膨脹衍生的贅肉完全遮沒了影蹤,腦子裡不禁掠過模糊的性|愛念頭,就像是渺遠的夏日浮雲。可是曼迪就要上班去了,而他最近結識的朋友,在下院工作的達娜又出國去了,星期二才能回來。他側過身來,想看看自己是真有了自|慰的念頭呢,還是放棄這個念頭,清空腦子專心於前面的工作為好。他三心二意地撫弄了兩下,然後就放棄了。這些日子里,他似乎既缺少了思想的專註和清晰,又沒有了頭腦的空虛,而這一行為本身也就顯得既過時又不現實,古怪得很,就跟鑽木取火一般。
正是在這個節骨眼上,弗農注意到他的「來電等待」發出了嗶嗶聲。兩次,三次,然後停止——是他辦公室里的某個人,大概是弗蘭克·迪本https://read.99csw.com。今天,最後並且是最重要的一天,就要開動機器正式運轉起來了。他光著身體坐在床沿上,一把抓起手錶來跟鬧鐘比對了一下。克利夫並沒有生他的氣,這再好也沒有了,而現在他得走了。
「什麼?」
但還是有一件小事使他無法享受到完滿的快樂:克利夫。他已經在頭腦里向他慷慨陳詞過無數次了,將他的觀點磨礪得更加有力,又加上那天夜裡本該陳述的所有論據,他差不多都能使自己相信,他就要把他的老朋友也爭取過來了,就像他能完勝董事會裡那幫老頑固一樣。可是自打上次吵架之後兩人還沒搭過腔,而隨著照片見報的日期愈益臨近,弗農擔的這份心也就愈益嚴重了。克利夫究竟怎麼樣了呢?他是垂頭喪氣了,還是勃然大怒了,抑或一直關在他的工作室里沉迷於工作而對公眾事務不聞不問?本周內弗農有好幾次想到,應該抓住獨處的那一分鐘時間給克利夫打個電話,可是他又擔心來自克利夫的最新攻勢會使他在接下來的文山會海中喪失了堅定性。眼下,弗農越過擠成一堆鼓鼓囊囊的枕頭,瞥了一眼床頭的電話,猛撲了過去。最好別再胡思亂想地畏首畏尾了,當機立斷才是好漢。他必須得拯救這段友誼,最好是在他內心平靜的時候來打這個電話。他已經聽到一聲響鈴聲了,這才注意到才不過八點一刻。未免太早了些兒。果不其然,克利夫摸索著抓起聽筒時的撞擊聲說明他正是在睡得幾近麻痹的當頭被生生吵醒的。
「不,不,根本沒有。我正站在這兒,正想著……」
他終於完全醒了過來,感受到由各種晨間的聲音構成的寧靜——鳥鳴,廚房裡遠遠傳來的收音機的聲音,輕輕關上碗櫥的聲音。他把被子推到一邊,光身子平躺著,體味著中央空調的熱風把他濕乎乎的胸膛吹乾的感覺。他的夢不過是他這萬花筒般九九藏書忙亂的一周的片斷反映,倒是對這一周的高速運轉和情感訴求的一個公正的寫照,不過略去了——因為潛意識中不假思索的黨派偏見——行動方針及其理論基礎,而正是這其中抽繹出來的邏輯性才使得他保持頭腦清醒的。照片見報的日子就是明天,禮拜五,還留了一張預備下星期一刊登,進一步推波助瀾。這事兒一旦被激發了生命力,它就會生出能踢能跳的飛毛腿來,跑得比他弗農可快得多了。這些天以來,自從禁止令被取消之後,《大法官報》就一直在追蹤加莫尼的那點事兒,挑逗著又微調著公眾的好奇心,為的就是把那幾張誰都沒看到過的照片變成政治文化中的一個標誌性|事件,上到議會下到酒館,它已然成為一個被普遍關注的話題,成了但凡一位重要人物都無法迴避,都要正面表態的一個主題。這家報紙事無巨細地報道了法庭上的舌戰,親如兄弟的政府同僚們冷冰冰的支持表態,首相的心慌意亂,反對黨大佬們的「嚴重關切」以及要人顯貴們的深入思考。《大法官報》敞開版面刊登那些反對將照片公開的譴責性意見,還贊助了一場電視辯論,論題就是制定一部隱私法的必要性。
「我一直想給你打電話,可是我下周就要去阿姆斯特丹進行排練。我一直以來都工作得太拚命了。」
「呣呣。」
弗農道:「我可不想這件事橫在咱們中間成為芥蒂。」
「……大約走出去半英里以外,我才發現那塊岩石,我把它當做桌子來用……」
「……他已經把她給打成了肉醬也未可知。不過,話又說回來了……」
「我走過一個叫做艾倫危崖的地方,就是在那兒,我取得了突破,純粹的靈感迸發,就是這個旋律……」
除此以外,在弗農最近的生活當中,有那麼多事情要考慮,有那麼多真實的世界給他以威脅,又豈是單純的想入非非堪能與之爭鋒的。他已經說出的話,他即將說出的話,它們如何流傳開來,他下一步的行動,一步步呈現出來的成功的進程……在本周不斷累積的衝力當中,實際上,每個鐘頭都向弗農展現出他的權力和潛能的某個全新的側面,而當他善於說服和運籌帷幄的才具開始產生出真正的成果之時,他感到自己是何等強大而又善良,或許有點殘忍,不過終究是善莫大焉,僅憑他一己之力就能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他看得比他的同輩中人都要高遠,他清楚地知道他將只手塑造他的祖國未來的命運,而且他完全能夠擔當這樣的重任。非但是能夠擔當——他簡直是需要這樣的重擔,他的才具使他需要擔當這種他人誰都無法承受的重擔。當喬治隱身在一位代理人身後,將這些照片拿到自由市場上來競價時,又有誰能像他這樣堅決果斷?還有八家報社也參加了競標,他弗農不得不將競價提高到了原來的四倍,才最終確保了這筆交易的成功。以他現在的眼光看來,他不久前竟然還曾經深受頭皮麻木和非存在感的折磨,甚至於身陷瘋癲和死亡的恐懼,實在是匪夷所思。是莫莉的葬禮使他感覺緊張不安的,而現在,他的目標和存在使他一直充實到了手指尖。他正在乾的這件事生機無限,而他本人也同樣如此。read.99csw.com
「那是自然。」
「呣呣,」弗農每隔半分鐘左右就重複一聲。他已經把電話線拉到了盡頭,一隻腳站立,用另一隻腳從一堆衣服里找尋乾淨內衣。沖澡是甭想了,洗了臉以後再刮也辦不到了。
克利夫那邊沉吟了片刻,「哦,是呀。那些照片,我猜你已經要登出來了吧。」
「哦。好吧。好的。下班後過來就是了。」
「我徵求過了很多不同的意見,達成的共識是我們應該刊登這些照片。就明天。」
「我是弗農。我把你吵醒了吧,實在抱歉……」
大約同時,加莫尼府以西三英里處,弗農·哈利戴正從不斷奔跑的睡夢中醒來,然後馬上又墜入奔跑的睡夢,或者說是以夢的形式更加栩栩如生地展開的奔跑的回憶,半夢半回憶地跑過鋪著積滿灰塵的紅色地毯的走廊,朝董事會的會議室奔去。遲了,又遲了,遲到明顯不敬的程度了,從上一個會議跑到這一個,午飯前還得趕七個會,表面看他是在走,內心其實是在衝刺,整整一個星期天天如此。向那些怒沖沖的語法學家們擺事實講道理,然後是向《大法官報》滿腹狐疑的董事們,向報紙的員工,向報紙的律師,還有他自己和喬治·萊恩手下的人,向新聞從業者理事會和一次電視直播的觀眾,以及數之不盡、記都記不住的不通風的無線電台演播室的聽眾擺事實講道理。弗農面向公眾提出的刊登這些照片的理由跟他對克利夫講的那些道理是一致的,不過更加花言巧語,更加詳盡,速度也更快,帶有更多的緊迫性和精確度,外加上越來越多的例證,還有餅分圖、塊狀圖、數據表等各種圖表,以及使人寬心的先例。不過他大部分時間還是在跑,橫穿過擁擠的街道,不顧危險地搶佔計程車,從計程車上下來后又奔過大理石地面的大廳,沖入電梯,出了電梯又沿著走廊向前,走廊竟然令人惱怒地有個上坡,使他的速度慢了下來,這才導致他遲到。他短暫地醒了一會兒,注意到他妻子曼迪已經下了床,然後眼皮又耷拉下來,再度回到夢境。他艱難地涉過不知是被水、被血還是被眼淚漫過的紅地毯,把公文包高高地舉起來,紅地毯的盡頭通向一個圓形劇場。他爬上一個樂隊指揮台去宣講他的論點,可是他的周圍卻是一片寂靜,那寂靜就像紅杉樹一般聳立著,而在暗處,幾十雙眼睛在躲閃著、迴避著,還有個什麼人穿過雜耍場內鋪的鋸木屑離他而去,那人看上去很像是莫莉,他叫她,她卻又不應聲。九-九-藏-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