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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三

第五部

答案是肯定的,他的研究和計劃編製一直都做得小心謹慎、滴水不漏。事情就要發生了,他感到一陣興奮的戰慄。他抬手朝那位面帶微笑、戴一頂趾高氣揚的藍色帽子的空姐招了招,那姑娘對他再要一小瓶白蘭地的決定似乎真心感到高興,並像是感到特別榮幸似的給他拿了來。總而言之,考慮到他已經經歷的一切,還有等在他面前的種種嚴酷的考驗,再加上眼下所有的事件的進程肯定就要加速到令人暈眩的程度,他總體的感覺還不壞。他將錯過排練的頭幾個鐘頭,不過一個管弦樂隊在剛開始摸索一部新作品的時候總會是一塌糊塗的。第一天整天都不露面沒準兒都是明智之選。他的銀行一再向他保證,他在公文包里隨身帶上一萬美元是符合法律規定的,在斯希普霍爾機場也絕對無須做出什麼解釋。至於曼徹斯特警察局,他已經遊刃有餘地對付過去了,他想,而且得到了他們滿懷尊敬的有禮相待,對於那種讓人精神為之一振的氣氛和那些合作如此愉快、時刻處在強大壓力下的警察們,他幾乎都感到了一絲戀戀不捨的懷念。
一切是不是都就緒了?他是不是什麼都沒忘?這確實是合法的嗎?克利夫被禁錮在一架波音757客機中,腦子裡在琢磨這些個問題,飛機則停在冷霧瀰漫的曼徹斯特機場北端。天氣據說要放晴,機長希望保住他https://read.99csw.com在等待起飛的飛機隊伍的位置,所以乘客們就得百無聊賴地寂然坐在飛機里等著,只能從飲料推車上找點樂子。時值正午時分,克利夫已經點了咖啡、白蘭地和一塊巧克力。他坐了個靠窗的位置,而他那一整排座位都空著。透過霧氣的縫隙,他看到別的班機也唯恐落後,排成幾條里出外進、逐漸彙集到一起的隊伍,那些飛機的形態中自有某種冥思苦想和蠢笨鄉氣的意思:小小的腦袋底下是眯縫起來的小眼睛,發育不良的累贅胳膊,屎眼都翹得老高,還黑乎乎的——像這樣的生物是永遠都不會在乎彼此的。
他被允許直接來到警察局的核心地帶,被帶到警察局的人就是在那裡受到指控的。天剛一擦黑,他正等著再過一遍他的陳述時,親眼目睹了發生在值班警官面前的一場混戰:一個剃著光頭、渾身是汗的大塊頭少年躲在人家一個後院兒的時候被捕了,外套底下藏著螺栓刀具、萬能鑰匙、板鋸,還有一把大鎚。可是,他堅稱他並不是想入室搶劫,因此休想把他給關進牢里去。當警官對他說他就是時,那孩子一拳就打在一個警察臉上,另兩個警察立馬把他扭倒在地,給他戴上手銬帶走了。看來誰都沒覺得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就連那個嘴唇被打得開裂的警察也沒覺得有什麼大不了,可是克利夫卻把一隻手拚命按在怦怦亂跳的心臟上面,不得不坐了下來。後來有個巡警帶了個面色蒼白、一言不發的四歲男孩子進來,他是在一個廢棄的酒館停車場里遊盪時被九*九*藏*書發現的。再後來,一個滿面淚水的愛爾蘭家庭跑來認領他。兩個嘴裏嚼著頭髮的女孩子跑來尋求保護,她們倆是雙胞胎,攤上了個有暴力傾向的老爹,結果受到了警局親昵又打趣的對待。一個滿臉是血的女人大聲控訴她的老公。一個年紀很老的黑種女人,骨質疏鬆症害得她身子弓得像個蝦米,被女婿從家裡趕了出來,無處可去了。一幫社會福利工作者不斷地進進出出,絕大多數看上去都跟他們的救助對象一樣具有犯罪傾向,或者說一樣不幸。所有的人全都抽煙,在熒光燈底下全都看著病懨懨的。塑料杯子里有大量滾燙的茶水,還有大量的大喊大叫,老一套、毫無特色的咒罵,以及誰都不會當真的捏緊拳頭的威脅。這是個巨大的不幸的家庭,充滿了根本就沒法解決的內部問題,而這兒就是這個大家庭的起居室。克利夫不禁退縮到他那磚紅色的茶水後頭。在他的世界里,極少有人抬高了嗓門說話,他發現整個晚上他都處於一種令他精疲力竭的亢奮狀態中。實際上每個跑到警察局裡來的公眾,不管是自願的還是被迫的,全都衣衫不整、邋裡邋遢,而且在克利夫看來,警方要處理的主要問題也就是貧窮所帶來的不計其數又不可預測的後果,而他們處理起來比他所能做到的要更加耐心,也更少顧慮。
簡直無法想象,他在一九六七年那為期三個月的無政府主義狂熱狀態中居然罵他們是豬,而且堅持認為他們就是犯罪的根源,總有一天會再也不需要他們的存在。他待在警察局裡的整個兒期間,他們都待他彬彬有禮,甚至恭恭敬敬。他們看似很喜歡他,就是這些警察;克利夫不禁自作多情起來,琢磨著他自己是否擁有某種他自己都還不甚瞭然的素質——一種穩重的舉止、安安靜靜的魅力,也許就是一種不怒自威的權威吧。等到第二天一大早要他從一大幫人群里辨認出嫌犯的時候,他也就急切地想好好表現,不讓任何人失望。他被領到一個院子里,巡邏車就停在院子前頭,發現靠牆站著有十二個人。他一眼就認出了那個人,右數第三個,一張瘦長臉、戴一頂很能說明問題的布帽子。他長出了一口氣。等他們回到屋子裡以後,有位警探抓住克利夫的胳膊,緊緊地捏了一下,不過什麼話都沒說。在他周圍洋溢著一種故意有所壓制的歡樂氣氛,看似大家都更喜歡他了。現如今他們是作為一個團隊一起工作了,克利夫也就接受了他身為關鍵性檢舉證人的角色。事後,又進行了第二輪嫌犯的指認,這次有半數的人都戴著布帽子,都是瘦長臉。可是克利夫絲毫沒有受到愚弄,還是一眼就認出了最邊上沒戴帽子的就是嫌犯。回到屋裡以後,警探們都告訴他,這第二輪排隊辨認其實並沒有第一次那麼重要。事實上,出於便於管理方面的原因,這次指認甚至可以完全不作數。不管怎麼說,他們很高興他對這一案件的積极參与。他的所作所為完全可以稱得上是位榮譽警察了。他們有輛巡邏車要開往機場方向。他是否願意搭個便車呢?read•99csw.com
巡邏車一直把他送到候機大廳。當他從後座上出來跟警察道別的時候,他這才九九藏書注意到駕駛座上的那位警察正是他第二輪指認時一口咬定的嫌犯。不過,不論是克利夫還是那位警察,在握手道別都沒覺得有必要挑明此事。
克利夫是滿懷最低落的情緒從火車站抵達警察局的,從尤斯頓到曼徹斯特的每一英里路程,他都在不住地咒罵弗農。誰知總督察親自跑到外面的前台來迎接偉大的作曲家。對於克利夫居然專程從倫敦趕來幫他辦案,他看似感激不盡似的。事實上,看似壓根兒就沒有一個人對他沒能早點兒前來報案感到惱火。不同職務的警察們都說,他能來幫助他們處理這樁不同尋常的罪案,他們實在是太高興了。錄口供的時候,當他陳述了前後的經過以後,那兩個警探清楚地意識到,並一再向他保證,他們知道在最後的期限逼近之際,要按照要求完成一部交響曲是何等困難的事,當他蜷縮在岩石後頭的時候,他的處境又是何等的進退兩難。他們看似都很熱心地想去理解跟創作那個關鍵性旋律有關的所有那些困難。他能給他們哼唱一下嗎?他當然可以啦。他們當中時不時地就會有人說,現在請跟我們說說您看到的那個人的情況吧。他後來發現,原來總督察正在開放大學讀一個英語學位,還尤其對布萊克懷有特殊的興趣。在食堂里,總督察大人一邊吃著培根三明治,一邊賣力地證明他能把布萊克的《毒樹》全篇背誦,而克利夫也就趁機告訴他,早在一九七八年,他就為這同一首詩譜了曲,第二年由彼得·皮爾斯在奧爾德堡音樂節上演唱,此後再也沒有上演過。食堂里還有一個六個月大的嬰兒,躺在並在一起的兩把椅子上熟睡。年輕的母親正被關在一樓一個單人牢房裡,度過她醉酒的恢復期。在整個的頭一天里,克利夫時不時地就會聽到她痛苦的尖叫和哀鳴,通過牆皮剝落的樓梯井飄蕩上來。九_九_藏_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