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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雙腳離地的那一兩秒鐘在記憶里佔據的空間之大,不亞於在一條地圖上未加標註的河流上漫漫溯行。我的本能衝動就是:堅持住,一定要把氣球拉下來。那男孩已經無力自救,馬上就會被氣球帶走。西邊兩英裡外有高壓電纜。一個小孩孤立無援,需要救助。我的責任就是要堅持住,我想我們每個人都會這麼做。
我們在奔向什麼呢?我想,我們所有人都沒有完全弄明白。不過,就其表面而言,答案乃是:一隻氣球。不是漫畫人物說話或思想時出現的那種氣球形狀的對話框,或者,打個比方吧,也不是那種光靠熱空氣升空的氣球。它體型巨大,充滿氦氣——這種元素氣體在星辰間的核熔爐中由氫氣煉就而成,是宇宙中物質增生和變化過程以及其他許多事物(包括我們自身以及我們的一切思想)誕生的首要因素。
我不知道其他人是站著還是趴著,托比·格林可能還在彎腰捂著他的腳踝。不過我的確記得那被我的笑聲打破的寂靜。沒有驚叫,沒有像剛才那樣大聲喊出的指示,只有無聲的絕望。此時此刻,洛根已經在兩百碼開外,離地面大概有三百英尺遠了。我們的沉默是對死亡的許可,就像一份死刑判決書,或者,是一份驚懼下的羞愧,因為風現在已經停住,只是在我們背後輕撫。他在繩子上弔了那麼久,我都開始相信,他也許能挺到氣球落下來,或者等小男孩恢復意識、找到閥門給氣球放氣,再或者有一道神光、上帝,或者其他一些卡通角色現身,將他救下來。即使我還心存希望,我們還是看見,他滑到了繩子底端,不過仍然懸在上面,兩秒,三秒,四秒,然後他放手了。即使在那個時刻,還有那麼一剎那的工夫,他看上去沒有下墜,而我還在想著:沒準兒還會有某種奇異的物理法則,或是一股急劇上升的熱氣流,或是比我們現在看到的這駭人一幕更令人震驚的現象出現,能干預其中,把他托起來。我們看著他墜落,你甚至能看出他在加速。沒有原諒,沒有對肉體、勇氣或者善良心腸的特別優待,只有無情的地心引力。不知從哪裡——可能是來自於他,也可能是來自某隻冷漠的烏鴉——傳來一聲尖銳的叫喊,撕破了靜止的長空。墜落時,他仍保持著懸在繩子上的那副姿勢,就像一根堅硬的黑色小棍。我從未見過比這個墜落中的活人更恐怖的景象。
「哈利!」我們大喊。「來啊,哈利!哈利!抓住我的手,哈利!快從那兒出來,哈利!」
接著,連一下腎上腺素激發的劇烈心跳都還沒過去,另一個變數又打破了平衡:有人放手了。於是,氣球和拉著它的我們又往上躥了好幾英尺。
等我站起身來,氣球已經飄到五十碼開外了,有一個人仍然掛在繩子上。是約翰·洛根。對他這樣一個既是丈夫、父親,又是醫生、山地救生員的人來說,利他主義的火焰肯定燃燒得更為熾烈一些。它不需很旺。我們四個人都放手了,那氣球一下減輕了六百磅的重量,肯定會急速往上升。一秒鐘的遲疑都有可能讓他失去選擇的餘地。當我站起來看到他時,他已經身在一百英尺高的空中,而且還在冉冉上升,而他身下的地面同時也在沉降。他沒有掙扎、踢來踢去或者拚命抓著繩子往上爬。他順著繩索一動不動地懸吊著,所有力量都集中在越來越無力的拳頭上。他的身影越來越小,幾乎成了天上的一個黑點。我們看不到小男孩的身影。氣球帶著吊籃繼續向西飄去,洛根變得越小,情形就愈發恐怖,簡直到了滑稽的境地,就像是一台絕技表演、一個笑話、一部動畫片那樣。我猛地驚笑了一聲,因為這實在太荒謬了,完全就像是發生在兔八哥、湯姆和傑瑞身上的那種事情。有那麼一瞬間,我甚至以為:這不是真的,只有我自己能看到這幅可笑的場景,我徹底的不相信可以讓洛根醫生回歸現實,安全返回地面。
我率先趕到。當我抓起一根繩子時,吊籃已經升到了頭頂的高度上。小男孩正在裏面尖叫,儘管風勢很猛,我還是聞到了一股尿味。幾秒鐘后,傑德·帕里抓住了另一根繩子,而兩個農場工——約瑟夫·萊西和托比·格林——緊接著抓住了另外兩條。格林猛地爆發出一陣咳嗽,但他還是堅持著,緊緊抓住繩索。駕駛員正在大聲地對我們喊著指示,但他顯得過於狂亂,沒人聽他的話。他剛才掙扎了太久,現在已經精疲力竭、情緒失控了。我們五個人一起拉住繩子,氣球總算安定下來。不管那個駕駛員在喊什麼,我們只需站穩腳跟,一點點用力往下拽,把吊籃拖到地上就行了——而這正是我們開始在做的事情。
在疾風逼近的前兩秒鐘,我聽到了它的聲息,就像是一輛特快列車穿越樹梢一樣向我們飛馳而來。一個哀鳴般的輕飄聲音「呼」的一下,在半秒內頓時變得震耳欲聾。後來在調查中,倫敦警察廳就那天的風速所採集的數據也成為了證據的一部分——據說,當時有幾股陣風達到了每小時70英里的速度,而這股風肯定也是其中之一。不過,在讓它來到我們身邊前,先讓我定格片刻——在靜止中有一份安全感——來介紹一下我們這圈人吧。
快到梅登格羅夫公園的時候,我們駐足眺望那隻在高空中盤旋的禿鷹。森林覆蓋了整片自然保護區周圍的峽谷,我們走在林間小徑上,氣球可能已經再次從我們頭頂飄過。正午剛過,我們踏上了山脊小路,沿著陡崖往北走。接著,我們又抖擻精神,順著一塊突出的寬闊地帶,從奇特恩斯向西一直走到了下面肥沃的農田裡。穿過牛津谷后,科茨沃爾德丘陵的輪廓已清晰可見,而在山丘後方可能就是布雷肯比肯斯山,在一片藍色的迷霧中抬read.99csw.com升。我們原計劃在這片山丘盡頭的田野上野餐,因為那裡的景緻最好,不過現在風實在太大了,我們只好穿過田野走了回來,在北邊的一片苦櫟樹林中避風。就因為有這些樹擋著,我們沒看見氣球降落。後來我納悶:為什麼它沒被吹到數英裡外的地方去?再後來我發現,那一天,五百英尺高空中的風勢和地面上的風勢是不一樣的。
「他知道,他再也見不著芳妮了。」克拉莉莎說,「他曾寫信給布朗,說看見她的名字會令他痛苦難耐。但他從未停止過對她的思念。十二月份的那段日子里,他身體尚好,而且他又如此深愛著她,讓人很容易想象他寫過一封從來沒打算寄出去的信。」
把乘客吊籃拉到我們能看得見裏面的高度,這並不特別困難。我們碰到了一個新問題:男孩蜷縮在吊籃里,雙臂環抱住臉龐,兩手緊緊地揪著頭髮。「他叫什麼名字?」我們問那個面色通紅的男人。
可哈利蜷縮得更厲害了。我們越喊他的名字,他就越向後縮,好像我們說的每個字都是擲向他的石頭一樣。他已經意志麻痹,處於一種被稱作「習得性無助」的狀態中,這種狀態在處於異常壓力下的實驗動物身上往往表現明顯:所有解決問題的衝動都沒了,連求生的本能都喪失了。我們將吊籃拽到地上,穩住了它,正要傾身進去把男孩抬出來,這時,那駕駛員卻用肩膀把我們推到一邊,想要自個兒爬進去。後來他說他早就告訴過我們他想幹什麼,可當時我們只聽見自己的叫喊和咒罵聲了。他的舉動看起來很荒謬,可後來我們發覺,他的意圖是完全理智的:他想拉下一根糾結在吊籃中的繩索,給氣球放氣。
在我的右邊,地面陡然下降。左邊緊挨著我的是約翰·洛根,一位來自牛津的家庭醫生,42歲,妻子是位歷史學家,他們有兩個孩子。他在我們這群人中並非最年輕的,但身體卻是最棒的。他是郡級的網球運動員,還加入了一個登山俱樂部,在西部高地的一支山地救援隊里做過一段時間。洛根顯然是個溫和而又沉默寡言的人,不然他剛才一定會讓自己成為那個說了算的。在他的左邊是約瑟夫·萊西,63歲,農場工人,還兼職打打零工,他是當地一支草地滾球隊的隊長,和妻子住在位於陡坡底部的沃靈頓小鎮里。他的左側是同伴托比·格林,58歲,也是農場工,未婚,和母親一起住在羅素沃特村。兩人都在斯托納宅邸的莊園里工作。格林就是那個老是像煙鬼般咳嗽的人。接著往左轉,那個想爬進吊籃里的駕駛員名叫詹姆斯·蓋德,55歲,是一家小廣告公司的主管,和妻子以及成年子女中的一名智障患者一起住在里丁市。調查中,驗屍官乾巴巴地列舉指出,蓋德違反了六條基本安全操作程序。他的氣球駕照被吊銷了。籃子里的那個男孩叫哈利·蓋德,10歲,來自倫敦的坎伯威爾區。在我對面、其左側地勢向下沉降的那個人,就是傑德·帕里。他28歲,無業,住在漢普斯特區,靠一筆遺產過日子。
我們穿過學院森林,朝皮希爾村走去,一路上駐足欣賞山毛櫸上綻出的新綠。每片樹葉都彷彿散發出一線內在的光華,我們談論著這種純凈的色彩、春天裡的山毛櫸葉以及注視它給頭腦帶來的清新感覺。當我們走進樹林時,風勢開始增強,樹枝發出生鏽機器運轉般的吱嘎聲響。我們很熟悉這條路線,這裏無疑是離倫敦市中心一小時車程內風景最優美的地方。我熱愛這裏起伏的田野,熱愛那散布的白堊土堆和燧石,熱愛那穿過原野、伸進幽暗的山毛櫸樹林的人跡罕至的小徑,還有那些無人照管、排水不良的溪谷,腐爛的樹榦上覆蓋著彩虹色的苔蘚,偶爾還能瞥見一隻毛冠鹿在灌木叢中磕磕絆絆。
關於濟慈的談話慢慢結束了,我們打開午餐包,克拉莉莎從包里拿出酒瓶,握住瓶底把它遞給我。如前所述,我的手掌剛碰到瓶頸,我們就聽到了那聲叫喊,一個男中音,聲調因為恐懼而不斷抬高。它標記出整個事件開始的序幕,當然,也是尾聲。在那一刻,我生命中的一章——不,應該是一整齣戲——落下了帷幕。早知如此,如果再多一兩秒鐘時間,我倒會讓自己緬懷幾許。我們結婚相愛七年,膝下無嗣;克拉莉莎·梅隆也戀上了另一個男人,不過隨著他兩百歲誕辰的到來,他已經不會惹什麼麻煩了。事實上,他還在我們激烈的交鋒中幫過忙,那是我們平衡生活的一部分,是我們談論工作的方式。我們倆住在倫敦北部一幢帶有裝飾派藝術風格的公寓大樓里,對生活的憂慮比普通人要少——過了一年左右手頭拮据的苦日子,沒來由地擔心自己患了癌症,朋友們離婚的離婚、病倒的病倒,我對自己工作的不滿偶爾會狂熱地發作,而克拉莉莎對此則十分惱火。但不管怎樣,我們自由奔放、親密無間地生活著,存在著,沒有什麼能威脅到我們。
有人說選擇自己,那麼,再說「我們」就沒有任何意義了。大多數情況下,只有當善有善報時,我們才會做好人。一個好的社會可以讓大家感覺好人有好報。突然間,在吊籃底下懸著的我們成了一個壞社會,正在分崩離析;突然間,明智的選擇變成了保全自己。那男孩又不是我的孩子,我可不會去為他搭上一條命。我剛瞥九九藏書見一個人影落下——可他到底是誰呢?——就感到氣球驟然上升,一切便塵埃落定了。利他主義沒有用武之地,做個好人沒有任何意義。我放手了,向下墜落了約摸十二英尺,側身重重地摔在地上,大腿上跌出了瘀青。在我周圍——在我落地之前還是之後,我不太確定——好幾個人砰然墜地。傑德沒有受傷,托比·格林扭傷了腳腕,而年紀最大的約瑟夫·萊西,以前曾經在傘兵團服過兵役,落地后也只是一時喘不過氣而已。
狂風在林梢上重新聚集起它的暴怒,我立刻感覺到了背後那股強大的推力,接著它擊中了氣球。氣球停止了單純滑稽的搖擺,突然間靜止下來,唯一在動的只有球體本身,波浪般的皺紋沿著隆凸的表面泛起,所吸收的勢能正在那裡匯聚集中。它掙脫了,錨在一片飛濺的碎土中騰空而起,氣球和吊籃朝空中躥出了十英尺高。男孩被甩向後面,不見了蹤影。駕駛員手裡抓著繩子,被拽到了離地面兩英尺高的天上。要不是洛根及時趕到,拉住了氣球上許多懸垂繩索中的一根,那氣球早就把男孩帶跑了。現在,兩個男人都被氣球拽著拉過田野,而我和兩名農場工也重新奔跑起來。
我當時不知道、後來也從未發現到底是誰先放了手。我不願相信那個人就是我,不過每個人都說自己不是第一個。可以確定的是,如果我們誰也沒有鬆手,那麼再過幾秒鐘,等那股陣風平息下來,我們幾個人的體重應該可以把氣球帶到斜坡下四分之一的地方著陸。然而,就像我所說的,我們沒有形成一個團隊,沒有任何計劃,也沒有任何可以打破的共識——失敗也就無從談起。所以我們就可以說——沒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日後回想此事,我們都會因為這種做法合理而感到高興嗎?我們從未得到那份寬慰,因為在骨子裡,我們受著一條更深刻、更自然的古老傳統的約束。合作——我們人類早期狩獵成功的基礎,它是人類語言能力進化背後的動力,也是產生社會凝聚力的黏合劑。事後我們所感受到的痛苦證明:我們心裏清楚,我們已經辜負了自己。不過,放棄也是人的本性之一。自私同樣是刻在骨子裡的。這就是我們作為哺乳動物的矛盾所在——把什麼獻給別人,把什麼留給自己。腳踏這一路線,人人相互制衡,這就是所謂的道德。在奇特恩斯的陡坡上方數英尺高的空中,我們這群人陷入了曠古以恆、進退兩難、無法解脫的道德困境:是我們,還是我自己。
我們朝西面走去,大部分時間都在談論克拉莉莎的研究項目:約翰·濟慈。他臨死前和朋友約瑟夫·塞文寄宿在位於羅馬西班牙階梯底部的那幢房子里。會不會還有三四封濟慈的信尚未公開呢?其中一封會不會是寫給芳妮·布勞恩的?克拉莉莎有理由相信這種可能性,並花了休假學期的一部分時間環遊西班牙與葡萄牙,參觀芳妮·布勞恩和濟慈的妹妹芳妮曾經的住宅。前些日子,她一直待在哈佛大學的霍頓圖書館里,試圖追尋塞文的遠房親戚之間的通信,今天她剛從波士頓回來。濟慈最後一封為人所知的書信是他在去世前近三個月寫給老朋友查爾斯·布朗的。那封信口氣十分莊重,拋出了——就像插入一句題外話——一段對藝術創作的精闢論述,非常具有代表性:「對反差的認知,對光影的敏感,對詩歌不可或缺的一切特質(原始感知),都是腸胃康復的大敵。」這封信里還有那份著名的告別,節制內斂、謙恭有禮卻又哀婉動人:「就算是在信里,我也不忍與你永訣。就讓我以謙卑鞠躬作為告別吧。上帝保佑你!——約翰·濟慈。」不過,諸多傳記都一致認為,寫下這封信的時候,濟慈的肺結核病情正在好轉,而且這種情況又持續了十天。他參觀了波各賽別墅花園,沿著高碌街散步,快活地聆聽塞文彈奏海頓的樂曲,頑皮地將晚餐扔出窗外以抗議糟糕的廚藝,甚至還想過要開始寫首新詩。在這一時期,如果他真有信件留存於世,那麼塞文,或者更有可能是布朗,又為何要將其塵封起來呢?克拉莉莎認為,在布朗的遠房親戚寫於19世紀40年代的信里,她在一兩處註解中找到了答案,不過她還需要更多的證據和不同的資料來源。
在私下裡上演的多幕情景劇中,這種多樣性也表現了出來:一對父子(可能是土耳其人,孩子有十來歲)站在那裡,長久默默地擁抱著,對擠在他們周圍的行李車渾然不覺,不知他們是在原諒彼此,還是在為失去親人而哀慟;九*九*藏*書一對年逾五旬的雙胞胎姐妹帶著明顯的厭惡互相問候,只是碰了下手,然後禮節性地親吻,卻沒有接觸對方;一個美國小男孩被他認不出的父親扛到肩上,哭叫著要下來,惹煩了他那位疲倦的母親。

我們從野餐旁站起來,眼前看到了這樣一幅景象:一隻灰色的巨型氣球,有一棟房子那麼大,形狀像一滴淚珠,已經降落在了田野上。氣球著陸的時候,駕駛員肯定剛從乘客吊籃里跨出半個身子,腿就被一根綁在錨上的繩索纏住了。現在,由於猛刮的狂風把氣球推著抬著吹向陡坡邊緣,他被半拖半拽著拉過田野。吊籃里有個小男孩,十歲光景。在風突然停歇的間隙,那個男人站直身體,抓向吊籃或者男孩。接著,又是一股勁風襲來,男人仰面橫過身子,在崎嶇的地面上跌跌撞撞地前進,試圖將他的腳插|進地里抓牢受力點,或者是想抓住他身後的錨,把它固定在地里。即使他能解開纏在腳上的那條連著錨的繩子,他也不敢那樣做。他需要用自己的重量將氣球拖在地上,而大風也可能會把那根救命繩索從他手裡奪走。
我跑過去時,聽到他在朝男孩叫喊,催他趕緊從吊籃里跳出來。但是氣球在田野上一路顛簸,震得男孩不停地從一邊跌到另一邊。他重新找回了平衡,把一條腿跨到籃子外面。氣球上下晃動,撞在一道小圓丘上,男孩又朝後摔了進去,不見了身影。然後他又站了起來,朝那個男人伸出胳膊,回喊著什麼——我分不清那是回答,還是因為恐懼而變得含混不清的驚叫。
不出一小時,我們就把車停在了一條穿過奇爾特恩丘陵山毛櫸林的小路旁,這兒離聖誕公園很近。克拉莉莎換鞋的時候,我把野餐都裝進一隻背包里。我們帶著團圓的愉悅,手牽著手走在小路上。我所熟悉的她的一切——她手掌的大小和觸感,她聲音里的溫暖和安詳,她那凱爾特人的白皙皮膚和碧眼——也很新奇,閃爍著異樣的光芒,令我回想起我們的邂逅,以及我們在墜入愛河後頭幾個月里的時光。或者,我把自己想象成另一個男人,我自己的情敵,將她從我的身邊偷走。當我把這想法告訴她的時候,她笑了,說我是這世界上頭腦最複雜的傻瓜。我們停下腳步,親吻對方,就在我們尋思剛才是不是應該直接開車回家上床親熱時,我們透過初生的新葉瞥見了那隻氦氣球,它正夢幻般地飛越林木蔥鬱的峽谷,朝我們西邊飄去。不論是那個男人還是小孩,我們當時都沒看見。我記得自己還暗自心想(但沒說出口來),這種由風而不是由人來把握方向的運輸方式挺危險的,但隨後我轉念一想,可能這就是它獨特的魅力所在吧。接著,我馬上就把這想法拋在腦後了。
「哈利。」
事情的開端很容易標記。當時我們在一棵苦櫟樹下,沐浴在明媚的陽光里;一陣強勁的風兒刮過,樹木擋住了部分風勢。我跪在草地上,手裡拿著開瓶器,克拉莉莎遞給我一瓶1987年的瑪德瑪嘉薩。就在這一刻,就在時間地圖上針眼般精準的這一刻,在我伸手觸到那涼涼的瓶身和黑色箔片的這一瞬間,我們聽見一個男人大喊一聲。我們轉過頭,目光越過田野,望見了危險。緊接著,我就已經在朝它跑去,動作十分乾脆利落:我不記得自己丟下了開瓶器,不記得站起身,不記得做出要跑的決定,也不記得聽到克拉莉莎在身後叫我小心。多麼愚蠢啊,我拋棄了我們在苦櫟樹旁那片鮮嫩的春日草坪上的幸福時光,飛快地奔進了這個錯綜複雜的故事里。喊聲再次響起,還夾雜著孩子的尖叫,在沿著灌木樹籬猛吹的咆哮狂風中,這些聲音顯得微弱無力。我跑得更快了。突然,從田野周圍又冒出四個男人,正像我一樣飛奔,朝現場集合。
我離他們只剩下一百碼遠了,這時情勢得到了控制。風小了下來,男人站穩腳跟,俯下身把錨插|進地里。他已經解開了纏在腿上的繩子。不知道是因為沾沾自喜,還是耗盡了力氣,或者僅僅是大人讓他那麼做的——反正出於某種原因,那小男孩依然留在吊籃里,沒有出來。碩大高聳的氣球來回晃動,左右傾斜,拚命想掙脫束縛,不過還是被馴服了。我放慢了腳步,但並沒停下來。在直起身的時候,那個男人看見了我們——至少看見了我和那兩個農場工——並朝我們揮手示意。他依然需要幫助,不過我很高興自己可以放慢速度,從容走路了。兩個農場工這會兒也走了起來,其中一人在大聲咳嗽。然而,那個開車的男人約翰·洛根卻了解一些我們不知道的情況,他還在向前飛奔。至於傑德·帕里,我的視線正好被攔在我們中間的那隻氣球擋住了,看不見他。
但大多數時候,人們都會彼此微笑和擁抱。在三十五分鐘的時間里,我至少見證了五十齣美好的戲劇性結局,每一場似乎都比前九_九_藏_書一場演得遜色。到最後,我簡直有點情感疲勞,懷疑就連小孩子也只是在虛情迎合。就在我尋思著自己在迎接克拉莉莎時能顯得多麼真誠時,她輕拍了下我的肩頭,剛才她沒看見人群中的我,在周圍繞了一圈。霎那間,我的疏離感消失了,就像其他人一樣,我也用那種音調叫了聲她的名字。
這就是我們所有的人。在我們看來,那個駕駛員已經放棄了他的權威。我們氣喘吁吁,情緒激動,一心想著各自的方案,而那個小男孩已無力參与決定自身生死存亡的救援:他縮成一團,用雙臂抱住頭,把世界擋在外面。我、萊西還有格林正試圖把他拉出來,而蓋德現在爬到了我們的頭頂上,洛根和帕里還在高聲叫喊他們各自的建議。蓋德已經把一隻腳伸到了他孫子的腦袋旁,格林在咒罵他,這時,事情發生了:一隻強有力的巨拳呼地猛擊氣球,一下,兩下,第一下就已經很猛,而第二下更狠,將蓋德從籃子里嘣的震了出來,摔在地上,然後把氣球抬升了近五英尺,讓它直直地躥向天空。蓋德那沉沉的體重一下子減掉后,力的平衡被打破了。繩子迅速磨過我緊握的手掌,把掌心灼得生疼,但我還是在繩索只剩下兩英尺長的末端時盡全力抓住了它。其他人也緊抓不放。吊籃現在已經飄到頭頂上了,我們站在那兒,胳膊上舉,就像禮拜日的教堂敲鐘人。我們被驚得鴉雀無聲,還沒來得及叫喊,第二記重拳就到了,又把氣球撞了起來,向西飄升。剎那間,我們突然就這麼腳下騰空,全身體重都落在了抓住繩子的拳頭上。
有一點我應該交代清楚。我們或許有個大致相同的目的,但我們絕不是一個團隊。沒機會,也沒時間。時間地點的巧合和樂於助人的稟性把我們幾個人聚在這氣球下面。沒人負責這件事——或者說,人人都在負責,我們陷入了一場口角之爭。那個駕駛員面色通紅,聲嘶力竭,大汗淋漓,我們卻無視於他。無能就像熱量一樣從他身上發散,而我們這時也開始根據自己的主張大聲發號施令起來。我知道,如果我是領頭的,沒人和我爭執,那麼悲劇就不會發生。事後我聽到其他幾個人也都這麼說,不過當時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去展現一個人的性格魄力。任何一個人帶頭,任何一個明確的計劃,都比什麼都沒有要強啊。在人類學家研究過的人類社會中,從依靠狩獵採集度日的原始時代直到后工業化的今天,每一個社會都有領導者和被領導者,而用民主程序從來無法有效地解決任何緊急情況。
我用力摁了一下她的手,什麼也沒說。我對濟慈和他的詩歌知之甚少,但是我覺得,在那種毫無希望的境況下,也許正是因為愛她愛得太深,他才有可能不希望寫信。最近我覺得,克拉莉莎對這些假想中的信件感興趣,和我們自己的感情以及她的信念也有些聯繫,她堅信任何沒有通過書信表達的愛都是不完美的。在我們相遇之後、買下那座公寓套間之前的幾個月里,她曾寫給我一些激|情澎湃、深奧難懂的優美情書,解釋我們之間的愛情為何與眾不同,比世上所有其他人的愛都要美好和高貴。讚美愛情的唯一性:也許這就是情書的精華所在。我也曾經試圖寫出同樣優美的文字,與她琴瑟和鳴,但不管我調動多少真情實感,下筆時卻只能羅列出一堆事實,而且在我看來,這場戀愛簡直就是個奇迹:一位美麗的女子愛上了一個體態壯碩、行動笨拙而又日漸禿頂的男人,並渴求被他所愛——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會有這樣的好運氣。
克拉莉莎當時在幹什麼呢?她說她正飛快地走向田野的中心地帶。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克制住自己奔跑的衝動的。當它發生的時候——就是我即將描述的那樁事件,那場墜落——她差不多已經趕上了我們,正處在絕佳的目擊位置上,因為她沒有參与營救,沒有被那些繩子和吼叫聲影響,沒有被我們致命的缺乏合作所妨礙。那樁事件發生后的一段時期里,我們執迷地反覆回顧這段記憶,我此處的描述也受到了克拉莉莎所見的影響,受到了我們告訴彼此的內容的影響:後續,這個字眼很適合在那片正等待初夏刈割的田野上發生的這件事。後續,就像二期作物,受五月那場首度收割的刺|激而茁壯成長。
我們先前看見的那隻禿鷹正在三百英尺高空的氣流中翱翔、盤旋、俯衝,從它的眼裡,我看到了這樣一幅圖景:五個男人正無聲地朝著一片百畝田野的中央跑去。我順勢順風,從東南方向貼近。距我左側二百碼遠,兩個農場工人正並肩奔跑,剛才他們一直在修理那條沿田野南部邊緣伸展、緊挨著公路的籬笆。他們身後兩百碼開外就是那位名叫約翰·洛根的司機,他的車停在草場旁,一邊(抑或是兩邊?)的車門大開。傑德·帕里就在我的正前方,現在事後回想起來,這頗為離奇,他逆著風,從遙遠的田野另一邊大約四分之一英裡外的一排山毛櫸下冒了出來。在禿鷹看來,我和帕里是兩個運動中的小點,我們身上的白襯衣在綠色原野的映襯下十分顯眼;我們正像戀人一樣奔向對方,對這份羈絆即將帶來的哀傷一無所知。這一即將擾亂我們生活的相遇,再過幾分鐘就要發生,而我們卻對它的深遠影響渾然不覺——這不僅僅是由於時間的阻隔,還因為原野中間的那個龐然巨物正以一種可怕的吸引力將我們捲入其中,與之相比,在它下面發生的那樁人間悲劇就顯得格外渺小了。
即使沒有出現那隻氣球,這一天也依然會為了回憶而被標記出來,只不過,它會留下一段最令人愉悅的記憶,因為這是我和克拉莉莎在分別六周后(七年來時間最長的一次)的首次團聚。在去希思羅機場的途中,我繞進考文特花園,在卡魯奇奧餐廳邊上找了個不怎麼合法的位置停下車。我走進店裡,湊足了一份野餐,其中那一大塊馬蘇里拉乾酪最為引人注目,是店員用木勺從陶瓷大桶里舀出來的。我還買了黑橄欖、什錦沙拉和佛卡西亞麵包。然後,我趕緊沿著朗埃克街趕往貝特倫·羅塔書店,去提取送給克拉莉莎的生日禮物。除了公寓和我們的汽車之外,這是我買過的最昂貴的東西。當我走回街上的時候,這本稀罕的小書彷彿散發出一股熱量,透過那厚厚的褐色包裝紙傳到我的身上。九*九*藏*書
幾乎就在我想抓緊繩索救下小孩的同時,在連一波神經脈衝傳播開都不到的時間里,其他的念頭誕生了。我飛快地算計著眼下如對數般急劇增加的情況變數,心中還混雜著恐懼。我們在上升,氣球越向西飄,地面就越發下沉。我知道,我必須把腿和腳環扣在繩子上,但繩梢還不及我的腰部,繩子也正從我的手裡滑脫。我的腿在空氣中胡亂踢動。每過幾分之一秒,我們和地面的距離就不斷增加,到時候鬆手就來不及了,或者會造成致命的後果,而這一刻遲早會到來。和我相比,蜷縮在籃子里的哈利則安安全全。氣球也許會在山腳下安全降落,而我堅持不放手的衝動或許不過是幾分鐘前所做努力的延續,只不過是我未能儘快調整罷了。
我這是在有意拖延,遲遲不透露接下來的情況。我在之前的時間段中徘徊,是因為在那個時候,這樁事件接下來的發展還有多種可能的結果:在禿鷹的眼裡,六個聚集的身影在平坦的綠色田野中構成了一幅賞心的幾何圖形,很顯然,這塊田野就像空間有限的斯諾克檯球桌面。最初的擺放位置、力的大小和力的方向,決定了接下來所有球滾動的方向、所有的碰撞和迴轉的角度。還有頭頂那籠罩大地的陽光、綠色檯面呢似的田野和所有運動中的物體,都是那麼清楚明晰。我想,在我們接觸前,當我們還在集合過程中的時候,我們保持了一種數學的優雅之美。我還在描述我們的分佈位置、相對距離和羅盤方位——因為就它們而言,這是我保持清醒的最後時刻,之後我就什麼也搞不清楚了。
「你個大蠢蛋!」萊西吼道,「幫我們把這小子弄出去!」
我們正奔向一場災難,它本身就像一座熔爐,其中的熱量能使眾人的身份和命運扭曲變形。在氣球的底部掛著一隻吊籃,裏面有一個男孩,而在吊籃邊上,一個男人正緊緊抓住一根繩索,急待救援。
到這時,我們正好站在陡坡之上,地面沿四分之一坡度急劇沉降,然後朝底部延伸,形成一道緩坡。在冬天,這裡是當地孩子們玩雪橇的好去處。一時間,我們七嘴八舌開口了。我和那個司機想把氣球從陡坡邊拉走,有人認為應該先把小男孩救出來,還有人極力主張把氣球拉下來,以便我們將錨固定好。我覺得這些意見並沒有衝突,因為我們可以一邊往下拉氣球,一邊朝田野後退。不過第二個主張佔了上風。駕駛員還有第四個主意,但沒人知道、也沒人關心那是什麼。
四十分鐘后,我已經在查看機場顯示屏上的航班抵達信息了。從波士頓來的飛機剛剛著陸,也許我還得等上個半小時吧。達爾文認為,人類表達情感的方式有許多都是共通的,銘刻於基因之中。如果有誰想要證明這一點,他只要在希思羅機場四號候機樓的下機門前待上幾分鐘就足夠了。當一位奈及利亞的准媽媽、一位薄嘴唇的蘇格蘭老奶奶,還有一位膚色蒼白、中規中矩的日本商人推著行李車,從期待的人群中認出一個熟悉的身影時,我從他們臉上看到了同樣的歡樂,同樣的不可抑制的微笑。觀察人類的多樣性能給人帶來愉悅,而觀察他們的相似性亦然。當兩人趨前擁抱、呼喚著對方名字的時候,我總會聽到一聲一模一樣、由高漸低的嘆息。那到底是第二大調,還是第三小調,或者是兩者中間那個調?爸——爸!尤蘭——塔!霍——比!尼——茲!長久不在身邊的父親或祖父母們,對著表情嚴肅戒備的嬰孩連哄帶騙,音調抬高,尋求親情的快速反饋。漢——娜?湯——米?讓我進去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