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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他在「保證」這個詞上磕絆了一下,這時我打斷了他並後退幾步。我懷疑他隨時都會伸出手來碰我。「聽著,我很抱歉。我要回去找我的朋友了。」我不能忍受與他分享克拉莉莎的名字。
「是我們可以一起做的事?」他說著,一邊在地上尋找一塊合適的地方。我突然間有種瘋狂的想法:他想要對一具屍體做出粗鄙的猥褻行為。他彎下身,帶著一副邀請我的表情。這時我明白了。他正要跪在地上,準備做禱告。
克拉莉莎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後來她告訴我,她當時突然有種想扇我耳光的衝動。「喬,」她輕聲說,「你得歇一歇了。」
我繼續向下走,心中的狂躁開始平息,我的決定使我感到孤單無助。恐懼不僅僅在我心裏,也在那片草地上,像一團擴散開來的迷霧,在荒野中心愈發濃重。但我現在沒有選擇,只能往前走,因為他們都在看著我,這時回頭就意味著要爬回山上,承受雙倍的恥辱。隨著愉快的情緒逐漸平息,恐懼滲入心頭。我不想見到的那個死人此刻正在田野中央等我。如果我發現他奄奄一息,瀕臨死亡,那將更糟糕,我就不得不獨自面對他,採取急救措施,就像聚會上玩的許多愚蠢把戲那樣。他不會中招,無論如何都會死的,而且是死在我的手裡。我想轉身去叫克拉莉莎,但他們都在看著我,我知道,況且我在山上又如此口出狂言,羞愧難當。這段漫長的下坡路就是對我的懲罰。
帕里走近幾步,低下頭看看洛根,然後轉過來看我,那雙灰藍色的眼睛在閃爍。他很興奮,但沒人能猜出有幾分興奮。「其實,我倒覺得我們可以做點事。」
在我們下方,平緩延展的陡坡上是一片被用作牧場的草地,以一排截頭柳樹作為邊界。在那之外是一片更大的草場,綿羊和幾隻羊羔正在那裡吃草。從我們眼中的全景來看,洛根就落在這第二塊草場的中心位置。我本以為,在衝撞發生的那一刻,那木棍般的小小身形會如一滴黏稠的液體,順著地面四下奔涌或傾瀉。但在死寂中我們看見,他的身形縮成一團,擠成一個小點,彷彿經過了重新組裝。二十英尺外離他最近的那隻綿羊只顧繼續吃草,幾乎連頭都沒有抬一下。
我的沉默帶著些許敵意。以我的年紀,足可以對他直呼他人的名字表示不滿,也討厭他自稱知道克拉莉莎的心思。那時我甚至還不知道帕里姓甚名誰。即使一個死人坐在我們中間,社會交往規則仍然難違啊。後來我從克拉莉莎那兒得知,帕里走到她面前,自我介紹了一番,然後就轉身跟著我下山去了。關於我的事,她什麼都沒有對他講。
他一定意識到了,現在他能留住我的唯一機會,就是徹底轉變說話的口氣。我已經離開了幾步遠,這時他尖叫起來:「好吧,行啊。那就請你告訴我一件事。」
我已經標記出了自己的開端,從我接過酒瓶和一聲絕望的叫喊開始,由此引發了一大堆後果。但是,這個針眼就像歐幾里得幾何學中的一個點那樣,只是概念上的,儘管它看似正確,但我本可以將它預設在我從機場接回克拉莉莎后一起計劃去野餐的時候,或者在我們決定行程路線的時候,或者決定在那塊田野上共進午餐的時候,又或者在決定何時開飯的時候。事情發生總會有前因。一個開端就是一處陷阱,而對事情開端的選擇,取決於它能九_九_藏_書如何解釋接下來發生的一切。皮膚與酒瓶的冰涼接觸以及詹姆斯·蓋德的叫喊——它們同步發生的時刻構成了一次過渡,形成了一條偏離預先設計軌道的岔路:從我們未曾品嘗的美酒(當晚,我們把它喝了個精光以麻痹自己)轉向命運的召喚,從我們共同分享的美麗人生與願景轉向我們即將忍受的折磨與苦難。
帕里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並非為了祈禱,而是在積聚力量。我決定上坡走回去。他聽到我離開,便站起身走了過來。他實在不想讓我走,竭力想說服我,但同時他也不會失去耐心。他懂得禮節,因此他說話時看上去帶著一絲苦澀的微笑。「請不要拒絕。我明白,一般你不會去做這件事。我的意思是,你根本不用相信什麼,就讓你自己去做,我向你保證,我保證……」
他這樣堅持著,而我最後的一絲尷尬也由此消失了。「謝謝,但是不用。」
當我扔下酒瓶穿越田野,朝著那隻氣球和在地面上磕磕撞撞的吊籃奔去,朝著傑德·帕里和其他人奔去的時候,我選擇了一條將我與安閑舒適的生活隔絕的岔路。與繩索的搏鬥,隊伍的分崩離析,以及洛根的飛走——這些都是構成我們故事的明顯主幹。但如今我卻意識到,在緊接著他墜落的那些時刻里,有一些更加微妙的因素對未來起到了強大的支配影響。洛根墜地的那一時刻本應成為這個故事的結局,而不是我當時可能選擇的又一個開端。那天下午本應僅以一場悲劇就此結束。
如果我早知道這個眼神在當時對他意味著什麼,以及他後來將如何理解它並通過它建立起一個精神生活世界的話,我絕不會如此熱情。在他那帶有一絲疑問的痛苦眼神中,孕育著一粒我完全沒注意到的感情萌芽。我所感覺到的那種愉快的冷靜,其實只是我身處驚悸之中的徵兆。我朝帕里友好地點點頭,忽略了我身後的克拉莉莎——我是一個大忙人,要一次性解決所有問題——用一種自認為低沉而令人安心的口吻對他說:「沒事了。」
最好還是說慢一點吧。讓我們仔細回顧一下約翰·洛根墜落後的那半分鐘。在那同時或緊隨其後發生了什麼,大家說了些什麼,我們做了什麼或者沒做什麼,我想了些什麼——這些要素都需要分別列舉。在這樁事件發生后,又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有那麼多的歧路和從中繼續岔出的歧路,都起始於那最初的時刻,愛與恨的火種也從這裏開始被點燃,一路熊熊燃燒。因此,讓我停在這裏稍作回顧,甚至賣弄一番,只會對我助益多多。對事實最好的描述,不見得要與它發生的速度同步。大部大部的論著、整個整個的研究部門都投入到了對宇宙歷史最初幾秒鐘的探索之中。研究宇宙混沌和動蕩的理論多得令人眼花繚亂,卻都建立在對初始條件的假設之上,而要描述這些極其重要的假設,則需要煞費苦心的努力。
這下我想起來了。當然。這就是我所需要的——找點事情做做嘛。此時的我狂亂不已,正想打架、跑步、跳舞,隨便什麼都行。「他可能還沒死,」我說,「總會有這種可能性的。我們得下去看看。」
我跨出一步,從洛根和帕里身邊走開。我很尷尬,首先想到的是不要去冒犯這位虔誠的信徒。但我隨即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他可沒有擔心會冒犯我。
https://read.99csw.com到底是什麼東西在阻止你?我是說,你能不能告訴我,你自己到底知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在阻止你?」
他再次走到我面前,兩臂下垂,手掌向上翻起,手指戲劇性地攤開,就像一個通情達理的男人感到了困惑。「那你為什麼不冒險試一試呢?」他世故地一笑,「也許你會明白它能帶給你的力量。求求你了,為什麼不試一下呢?」
約瑟夫·萊西正在照料他那已經無法站立的朋友托比·格林,在我身旁就是傑德·帕里,在我們後面一段距離的是詹姆斯·蓋德。蓋德並沒有像我們那麼關心洛根,而是呼喚著他的孫子,那個被氣球帶走、飛越牛津峽谷並朝那排電纜鐵塔飛去的小男孩。他推開我們,往山下跑了幾步,似乎想要去追趕氣球。我記得自己當時愚蠢地想:那可是他的基因投資啊。克拉莉莎來到我身後,用雙臂摟住了我的腰,並將頭深深地埋在我的後背上。讓我吃驚的是,她已經哭了起來(我可以感覺到襯衫被沾濕了),而對我來說,悲傷似乎還離著老遠呢。
格林從他的腳踝上抬起視線。「他們需要用救護車把他運走。」
這句冠冕堂皇的謊言在我的肋骨間回蕩,令我感到舒適無比,我幾乎又把它說了一遍。也許我的確這麼做了。我是自洛根墜地后第一個開口說話的人。我把手伸進褲兜,摸索一切可以在這時拿出來的東西,一隻手機。年輕人的眼睛微微睜大,我把這看作是對我的敬佩,不管怎麼說,起碼當我把那個高密度的小鋼板拿在手心並用大拇指摁下999的時候,我是這麼認為的。我存在於這個世界之中,全副武裝,能力非凡,聯繫廣泛。當緊急事務處理電話接通時,我叫了警察和救護車,清晰簡潔地描述了這場事故、搭載著孩子飄走的氣球、我們的方位以及到達這裏的捷徑。這是我唯一可以用來遏制自己興奮的事情。我想大聲叫喊些什麼——指令、勸慰或者含糊的母音字母。我的嗓音尖銳,語速很快,也許我顯得很高興。
當然,我那時根本沒有想到這些。我聽到的是一句無力的哀怨,於是我放鬆了很多。他說的話是:「克拉莉莎很擔心你?我說我下來看看你怎麼樣了?」
一時間我並不想回答他——我想讓他明白,他的信仰並不能構成我的義務。但隨後,我又改變了主意,說:「沒什麼。沒什麼東西在阻止我。」
在洛根墜地的那一兩秒鐘里,我產生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而且我馬上就找到了它的來源。回到我腦海中的,是我在二三十歲時偶爾會做的噩夢,每次都讓我從大叫中驚醒過來。它們的背景各不相同,但基本要素卻完全一致。我夢見自己站在一處突出的位置上,目睹著遠方正在發生的一場災難——地震,摩天樓大火,沉船,火山爆發。我可以看見許多無助的人們正驚恐地四下奔逃,由於距離的關係,他們成了一個毫無個體差異的群體,必死無疑。令我恐懼的是,他們清晰可見的規模和所遭受的巨大災難之間,形成了鮮明對比,暴露出生命那輕賤的一面;成千上萬個只有螞蟻般大小的人尖叫著,即將陷入毀滅的read.99csw.com境地,而我卻無能為力。當時我並沒有對這夢境回想太多,只是感覺到了它對我情感上的衝擊——恐懼、負疚和無助——還有一種預感靈驗的噁心感覺。
如同在夢中一般,我既是主人公,又是旁觀者。我在行動,同時又能看見自己行動;我有思想,同時又能看到它們從我眼前的一塊屏幕上浮過。就像在夢裡一樣,我的情緒反應都不在了,或者是顯得不合時宜。克拉莉莎的眼淚不過是樁事實,而我則雙腳分開牢牢插在地上,兩臂交叉抱在胸前,心裏對自己採用的這種方式感到滿意。我朝那片田野眺望,思想在眼前的屏幕上滾動:那個人死了。我感到體內一陣發熱,一份對自己的憐愛油然而生,不禁用交叉的雙臂抱緊自己。隨即產生的結論似乎是:而我還活著。在任何特定的時間里,誰生誰死都是隨機的,而我恰好還活著。就在這時,我發覺傑德·帕里正盯著我,那張皮包骨似的瘦長面孔被一種痛苦而疑惑的表情深深鎖住。他看上去很可憐,就像一條即將挨打的狗。我的視線和這個陌生人清澈灰藍的眼眸相遇,剎時間,我感覺自己可以將他融進這股沾沾自喜的心靈暖流之中:我還活著。我甚至想去安慰性地拍撫他的肩頭。屏幕上,我的思想顯示:這個人嚇壞了他想讓我幫助他
我看了看表。從我給急救服務打電話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一刻鐘。「你請便,」我說,「想做什麼就做吧。」
我說:「我們現在沒辦法,只能等啊。」說罷朝一塊田地開外的馬路方向作了個手勢。
我聳了聳肩。「抱歉。但你還是繼續吧。」說話時,我帶上了一絲美國腔,想裝出一種漫不經心的樣子,儘管我自己並沒有感覺到。
「你還好嗎?」
我來到山腳下那排截頭柳樹前,跨過一條幹涸的溝渠,然後爬過一道用帶刺鐵絲網做的籬笆。這時,我已經走出了他們的視野,噁心得直想吐。我對著樹榦撒了泡尿,雙手顫抖得厲害。後來我就站著不動,以推延穿越草地的時間。處在別人的視線範圍之外,是一種生理上的解脫,就像在沙漠的烈日下有了一片蔭涼。我能感覺到洛根的位置,但即使離得這麼遠,我還是不想看他一眼。
當我掛掉電話時,約瑟夫·萊西說:「他不需要救護車了。」
帕里側過頭,臉上慢慢綻放出無比愉快的笑容。我懷疑他是否聽懂了我的意思,因為他的表情就好像聽到我在說自己是施洗約翰一樣。就在這時,越過他的肩頭,我注意到兩名警察正在翻越一道有五根柵欄的大門。在他們穿過田野向我們跑來的時候,其中一人用手按住帽子,顯出一副啟斯東笑劇里糊塗警察的模樣。他們前來執行涉及約翰·洛根命運的官方流程,而在我看來,這也將我從傑德·帕里散發出的愛與憐的能量中解放出來。九-九-藏-書
「怎麼了?」我提高聲音問。一個男人躺在草地上正在死去卻無人問津。克拉莉莎看著我,儘管她看上去像是要說什麼,卻沒有告訴我為什麼應該歇一歇。我轉過頭,招呼其他那些站在草地上等著我的人,我想告訴他們現在要做什麼。「我要去下面看看他。有沒有人一起去?」我沒有等待回答,而是邁著小步前行,開始下山。我感到膝蓋軟弱乏力。二十秒后,我回頭瞅了瞅,沒有一個人動彈。
帕里這會兒已經跪下身去,正試圖和我講道理。「你看,我們先前並不認識,你也沒有理由信任我。但是上帝通過這場悲劇將我們帶到了一起,因此,你知道,我們應該去搞清我們可以弄清楚的一切?」看到我紋絲未動,他接著說:「我覺得你特別需要祈禱?」
「我們可以做的事情,」他以一種不容嘲笑的嚴肅口氣說,「就是一起祈禱?」我還來不及反對——當時反對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已啞口無言——帕里就補充道:「我知道這很難,但你會發現它管用,就像現在這個時候。要知道,它真的管用。」
越過洛根的頭頂,我看著帕里慢慢靠近,他沖我喊道:「不要碰他,請你不要碰他。」
抱著這些想法(我想以此保護自己),我開始圍著屍體打轉。它坐在地面上的一塊凹痕中。直到看到——與其說看,不如說是一瞥——洛根的臉,我才明白:他死了。儘管皮膚仍完好如初,但那已經完全不是一張臉了,因為骨架已經粉碎。在我匆忙移開視線之前,那張臉給我留下的印象,就像是一幅極具畢加索風格、強烈顛覆透視法的圖景。或許,那雙豎直排列的眼睛只是我的臆想而已。我轉過身,看見帕里正穿過草地向我走來。他肯定一路緊跟著我,因為他已經走到可以與我交談的距離了。他肯定也看見了我在樹蔭下停留的情景。
我沒想要碰他,但我什麼也沒說。我看著帕里,就好像第一次見到他一樣。他把兩手搭在屁股上站著,沒有盯住洛根,而是盯著我看。甚至在那時,他就對我更感興趣。他過來是要告訴我一些事情。他又高又瘦,滿身骨頭和肌肉,看上去很健壯。他穿著牛仔褲,腳下蹬著一雙系有紅色鞋帶的嶄新運動鞋。他的骨頭感覺要爆出來了,當然不是像洛根那樣。他的指關節碩大而突出,在皮帶上蹭來蹭去,皮膚白皙緊繃,顴骨也很高,輪廓突出,和他的馬尾辮在一起,看上去像個蒼白的印第安武士。他的外表引人注目,甚至帶有一點威脅性,但一開口他就露餡了:他的聲音遲疑無力,聽不出口音,但又帶著一絲倫敦土腔的痕迹或迴音——是拋卻的往昔,抑或是裝腔作勢的腔調。與他那一代人相同,帕里習慣在陳述句的結尾用上揚的疑問句音調——卑微地模仿美國人或澳大利亞人,或者像某個語言學家解釋的那樣,深陷於相對判斷的泥潭之中,因而在確認世間萬事萬物時過於猶豫不決,過於歉疚抱愧。
帕里沒有放棄,他依然跪在地上。「我想你還沒有明白。知道嗎,你不應該把這看成是一種責任。九九藏書它就好像是對你自身需要的回應。這和我沒任何關係,真的,我只是個信使而已。這是一份禮物。」
這句話讓人無法抗拒。我停下腳步,轉過身來。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開始意識到自己的腿在顫抖。我想要健步下坡,但我不敢確定自己能否保持平衡。上坡也許會好一些。我對帕里說:「你也來。」我本來是想提個建議,但話說出口卻成了一個請求,我需要他這麼做。他看著我,什麼都說不出來。每一個細節,我的每一句話、每一個手勢、每一個字都被他捕捉、收藏、包裝,為他今後一整個冬天的痴迷和執念做足了儲備。
「我很抱歉,」我和顏悅色地回答,「這完全不是我的作風。」
那些對這場撞擊幾乎沒有瞟一眼的綿羊,在我大步從它們中間走過的時候,卻盯視著我,搖搖晃晃地退後跑開。我覺得稍微好受些了。我將洛根放在視線邊緣,但即便如此,我也能看到,他並非平躺在地上。有樣東西從田野中央凸顯出來,就像一根短粗的天線,代表著洛根生前或者死後的自我。直到離他二十碼遠,我才讓自己看他。他筆直地坐著,背朝向我,好像正在沉思,又好像在凝視氣球和哈利飄走的那個方向。他的姿勢顯現出一種平靜。我從他的背後靠近,看不見他的前半身,這讓我本能地感到不大自在,但同時又很高興,因為到現在我還沒看到他的臉。我仍心存僥倖,希望能有一種技術、一條我毫不知曉的物理法則或者方法,能夠讓他活下來。他如此安靜地坐在草地上,彷彿在經歷了一場可怕的遭遇后,他正在讓自己鎮定下來。我在心裏又產生了一線希望,然後愚蠢地清清嗓子,問道:「你需要幫助嗎?」同時我也明白,這句話不會被其他人聽見。當時,我的表現並非特別可笑。我可以看到在他襯衣領口處捲曲的頭髮,還有耳朵上方被太陽晒傷的皮膚。他身上的花呢夾克沒有破損,只是奇怪地塌了下來,因為他的肩膀窄了許多,比任何一個成年人的肩膀都要窄,從脖根以上沒有橫向延伸開來的部分。他的骨架結構已經在身體內部坍塌,使得腦袋就像擱在一根加粗的木棍上。看到這一幕,我開始意識到,方才被我誤作平靜的原來應該是空虛。沒人在那裡,只有毫無生氣的平靜。由於以前我也見過屍體,現在,我再一次明白了,為什麼在科學出現之前的時代中,人們需要創造出靈魂這個東西。一切就像夕陽沉下天際的幻影那般清楚明白。無數相互聯繫的神經與生化交流停止了運行,聯合起來給了我們的肉眼一份暗示,一粒火花熄滅、抑或是一種重要元素缺失的簡單錯覺。不論我們認為自己的科學知識有多麼淵博,對死亡的恐懼和敬畏始終會讓我們瞠目結舌。也許令我們感到驚奇的並非他物,而正是生命本身。
我又一次猶豫了,幾乎什麼也沒有說。但我決定,他應該知道實情。「因為,我的朋友,沒人會聽你的禱告。天上什麼神靈都沒有。」
我鬆開克拉莉莎環在我腰間的雙臂,轉過身。我當時沒有想到,她想要緊緊抱住我。「我們下去吧,」我輕聲說道,「也許我們有辦法。」我聽到自己語調柔和,聲音刻意低沉。我置身於一出肥皂劇中。現在他在對他的女人講話。這是一幅親昵的場景,一組雙人特寫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