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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我們又聊了半個小時,只因為太累,已沒力氣爬上床睡覺。兩點,我們終於睡著了。燈關上才五分鐘,電話鈴就響了,把我從矇矓的睡意中拉了回來。
在車上我們說得很少。能從車水馬龍中一路穿梭平安回家,彷彿已經足夠了。現在,我們一口氣傾瀉了出來,就像進行事後的檢討,在想象中重新經歷這樁事件,對情況進行詳細盤問,將悲傷再次排演,以驅散心中的恐懼。那天晚上,我們無休止地重複談論著這些事件,重複著我們的看法,重複著那些我們斟酌再三以與事實相符的話語和字眼。我們重複的次數如此之多,以至於讓人只能這樣猜想:這是在上演一場儀式,這些話不僅僅是一份敘述,也是一種咒語。不斷的重複有種撫慰人心的效果,這份撫慰也同樣來自於玻璃酒杯那熟悉的重量,來自於那張曾屬於克拉莉莎曾祖母的冷杉木桌上的紋理。在留著刀刻印跡的桌面邊緣,有幾處淺而光滑的凹痕,我一直以為,它們都是被手肘磨出來的,就和我們的一樣。先人們肯定也曾圍坐在這張桌前,討論過許許多多的危機和死亡。
我們常常責備自己總是坐在椅子里浪費時間,衣著整齊地交談,而我們明明也可以躺在床上,臉對臉肉貼肉地聊天。這段做|愛之前的寶貴時光,用一個偽臨床術語來假稱,叫作「前戲」。世界會變得又窄又深,我們的聲音會逐漸融入肉體的溫暖中去,談話就變得富於聯想而不可預測了。肌膚相親和呼吸相聞就是全部。有些簡單的話到了嘴邊,我卻不願大聲說出來,因為它們聽起來太乏味——只是一些像「我們到了」,「再來一次」,「就這樣」之類的呻|吟。就像在一個重複的夢境中的某一時刻,這無邊無際、純潔無邪的數分鐘時間被遺忘了,直到我們回返其中時才想起來,然後我們的生命又回到了本質之中,重新開始。當我們墜入靜默時,我們會挨得緊緊的,雙唇緊貼,讓這前戲延遲我們肉體結合的時間。
過了一會兒,我們又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身子斜探過桌面。我們就像專心工作的工匠,將記憶中參差不平的邊緣打磨光滑,將那說不出的事鑄成詞語,將一份份孤立的感覺串聯成故事。我們專註於我們的「工作」,直到克拉莉莎不禁又談起墜落,談起洛根滑下繩子時那精確的一刻,在那寶貴的最後一秒鐘里,他掛在那兒,然後就放手了。她不得不去回顧這幅場景,她的震驚正在於此。她把整個經過又重複了一遍,反覆念叨著《失樂園》中的詩句。然後她告訴我,即使他已懸在半空,她在心中也同樣期望著他能得到拯救。浮現在她腦海中的是天使,但不是彌爾頓筆下被拋出天堂的墮落天使,而是象徵著全部美好與正義的化身,他們金色的身影劃過雲端,掃過天際,俯衝而下,將那墜落的人攬入自己的懷中。在那讓人神志迷糊、思想爆炸的一秒鐘里,在她看來,洛根的墜落彷彿連任何天使都無法阻擋,他的死亡否定了他們的存九九藏書在。這需要否定嗎?我本來想問,但克拉莉莎緊緊抓住我的手說:「他是個好人。」她對我用了一種近乎懇求的口氣,就好像我馬上要譴責洛根似的。「那個男孩還在吊籃里,洛根不肯放手。他自己也有孩子。他是個好人。」
當然了。為什麼我就沒有想到這一點呢?為什麼我就沒有從這方面去想呢?我們需要愛。我一直在試圖拒絕她的愛,連碰碰她的手都覺得不合適,彷彿那是一種縱容,是對死亡的大不敬。當所有的談話和回顧結束后,我們就會回到愛的暖流之中。是克拉莉莎將我引向了這件事的本質。我們牽著手走進卧室。她坐在床沿上,而我則為她寬衣解帶。我親吻著她的香頸,這時她把我拉近身旁。「我不在乎要做些什麼,」她耳語道,「我們什麼也不必做。我只想抱著你。」說罷,她鑽進被子躺下,頂起膝蓋,而我也脫去了衣服。當我進入的時候,她用雙臂摟住我的脖頸,讓我的臉離她的更近些。她知道,我最喜愛這種溫柔的環抱,這讓我獲得了一種歸屬感,感覺紮實和幸福。我知道,她喜歡閉上雙眼,讓我去親吻它們,然後是鼻子和下巴,就好像她是該睡覺的孩童,直到最後,我才會找到她的雙唇。
這是一個很極端的例子。在其他時候,這個未能懷上的孩子幾乎沒有激起她的情感波瀾,直到時機來臨。現在,從約翰·洛根身上,她看到一個男人為了不讓她自己所承受的悲劇重演而準備英勇赴死。那孩子不是洛根的,但他也是一位父親,他能理解。他的這份愛意突破了克拉莉莎的心理防線,帶著那種央求的口氣——「他是個好人」——她正在請求她的過去和那無法出世的孩子原諒自己。
我掛了電話。
後來,我們睡著了。當我們醒來時,已是將近一個小時以後,我們也餓了。我們穿著睡衣走進廚房,亂翻了一通冰箱,發現還需要找一些人來陪伴我們。克拉莉莎去打電話了。感情上的安慰,性,家,酒,食物,社會——我們需要重樹我們的整個世界。不到半小時,我們就與朋友托尼和安娜·布魯斯坐在了一起,吃著一份我訂購的泰國外賣,一起訴說著我們的故事。我們夫唱婦隨地講著,沿著事件的脈絡鋪陳下去;有時聽的人插|進話來想打斷我們,但我們還是繼續說下去;而另一些時候,我們會退讓一步,讓他們接過話匣子;還有些時候,我們一起開口議論紛紛。不過總的來說,我們的故事聽上去越來越連貫一致。它有了具體的輪廓,現在正從一處安全的場所被講述出來。我看著朋友們,在聽我們講故事的過程中,他們那機警聰慧的面龐變得黯淡下去。他們受到的震動只是我們自己內心深處驚悸的縮影,更像是出於善意而好心模仿出來的情緒。正因如此,我們禁不住誘惑,開始添油加醋誇大其詞,彷彿用一根繩索將橫亘在真實經歷與奇聞異事中間、使之涇渭分明的深壑連通,將它們串在一起。在以後的幾天甚至幾周里,我和克拉莉莎將我們的故事複述了許多遍,講給我們的朋友們、同事們和家人們聽。我發現我一直說著同樣的話,用著同樣的形容詞,按著同樣的順序來描read.99csw.com述。我們根本不用再次經歷,甚至根本不需要重新回憶,就可以去一一描述發生的所有事件了。
令人奇怪的是,當回憶起傑德·帕里時,我們有種安全的感覺。她告訴我,他是怎麼朝她走過去、說出他的名字的,然後她也介紹了自己的名字。他們沒有握手。接著他就轉過身跟著我下山了。我把祈禱的故事當作笑話講給克拉莉莎聽,把她逗得哈哈大笑。她用十指扣住我的十指擠壓著。我想告訴她我愛她,可突然在我們中間出現了洛根坐在地上的形體,僵直不動。我不得不去描述他的樣子。回憶比當時現場看到的情景更加糟糕。肯定是當時在震驚之下我的反應產生了遲鈍。我開始告訴她,他的五官如何看上去都錯了位,然後我打斷了自己的描述,告訴她當時所見和現在的回憶之間的差別,以及某種夢一般的理想邏輯讓無可承受之痛變得相當普通,當洛根粉身碎骨地坐在地上時,我根本不想與帕里交談。而且就在我說這件事的時候,我明白過來,我還是在迴避洛根,迴避著我已經開始的那段描述,因為我還無法接受現實,而同時我又想讓克拉莉莎知道這一現實。她耐心地看著我,而我正沉浸在飛速閃過的一幀幀記憶、一段段情感和一幕幕現實之中。事實上,我並非無話可說,只是我覺得我無法跟上我思維的速度。克拉莉莎推開椅子走到我的身旁。她輕輕托著我的頭靠住她的胸部。我閉上嘴,合上眼,感覺自己被包在她毛衣纖維的強烈氣味中,這氣味像是戶外的空氣,我彷彿看見了在我面前逐漸展開的天空畫卷。
我們又回到了那場墜落,以及洛根過了多久摔在地上,兩秒,抑或是三秒的討論中。剎那間我們彷彿又回到了現場周圍,身邊有警察,也有救護人員。有個人想抬起運送格林的擔架一端,但他的力氣不夠大,最後還是在萊西的幫助下,才把格林一路抬離現場。從汽車修理廠來的故障搶修車拖走了洛根的汽車。我們試圖想象那一情景:這輛空車被送往正在牛津的家中翹首等待的洛根太太和她的兩個孩子那裡。但這也同樣叫人無法忍受,於是我們又回到了自己的故事中。沿著敘事的主線布滿了死結和恐懼的糾結,我們一開始無法正視它們,只能在退下之前觸碰一下,然後重新回來。我們成了牢房中的囚徒,不停地向獄牆衝去,用腦袋將它們撞得往後退。慢慢地,我們的監獄變得大了起來。
她笑了,搖了搖頭。我走到她的椅子旁邊,抱住她,吻了她的額頭。她嘆了口氣,把臉貼在我的襯衫上,抱住我的腰,聲音低沉地說:「你真是個傻瓜。你太理智了,有時就像個小孩……」
「我感覺內心在發抖。」
在克拉莉莎二十剛出頭時,一次常規的外科手術讓她永遠失去了生育能力。她相信是醫院把她的病歷單和另一個女人的搞混了,但這一點無法得到證實,而漫長的立案過程一再拖延,阻礙重重。慢慢地,她將這份哀痛埋在心底,重新開始建設自己的生活,並保證孩子將是其中的一部分。她的侄子、侄女、教子、教女甚至是鄰居或老朋友的小孩們都很喜愛她。她一直記得他們所有人的生日和聖誕九-九-藏-書節日。在我們家中,有一個房間既是兒童室又是少年活動中心,孩子們或者青年人有時會在裏面住宿。克拉莉莎的朋友們都認為她是一個既成功又快樂的人,大多數時候他們都是對的。但偶爾有些事還是會碰巧激起克拉莉莎暗藏在心中的失落感。在氣球事件發生的五年前——那時我們已經認識有兩年多了——克拉莉莎大學時代的好友瑪喬麗四周大的寶寶不幸因一種罕見的細菌感染而夭折。在寶寶五天大的時候,克拉莉莎曾去曼徹斯特看過那小傢伙,並幫忙照顧了他一星期。孩子夭折的消息令她深受打擊。我還從未見過她如此肝腸寸斷。她最感到痛苦的還不僅僅是小寶寶的命運,而是瑪喬麗的喪子之痛,她將這當成了自己的損失。這件事顯示出克拉莉莎是在哀悼一個虛幻的孩子,一個因受挫的愛而變得似有似無的孩子。瑪喬麗的痛苦變成了克拉莉莎自己的痛苦。幾天之後,她的心理防線重新恢復,她又忠心耿耿、盡職盡責地幫助起這位老朋友來。
最叫人無法接受的是:洛根死得一文不值。那個叫做哈利·蓋德的男孩最後毫髮無傷。我鬆開了繩索。我成了殺害洛根的幫凶。但即便我心中感到內疚和憎惡,我仍試圖讓自己相信,我鬆手是對的。如果我不這麼做,我和洛根會一起掉下去,而克拉莉莎現在只能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這裏。那天下午晚些時候,我們從警察口中得知,男孩已經在西邊十二英裡外安全著陸。他一意識到自己已經孤身一人,就不得不清醒過來,開始自救。他不再被他祖父的驚慌失措所嚇倒,而是控制住氣球,完成了所有正確的程序:他讓氣球飛高,越過高壓電纜,然後打開氣閥,在一座村莊旁的田野上來了個漂亮的軟著陸。
凌晨一點鐘,托尼和安娜告別了我們。當我送完他們回來時,我發現克拉莉莎正在瀏覽一些教學講義。當然,她的休假已經結束了。明天是星期一,她要去上課了。我走進書房,翻看那本內容早已諳熟的日記——兩場會晤,一篇下午五點鐘之前要完成的文章。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已經安然渡過這場災難。我們彼此擁有,還有為數眾多的老朋友們的支持。我們渴望也需要投入到有趣的工作中去。我站在檯燈的燈光下,盯著差不多半打雜亂堆積、尚未回復的信件,感覺自己終因它們而放下心來。
講完顫動人心的故事後,我們開始聊起舞蹈(我不喜歡跳舞,可她卻喜歡),然後便轉到了「愛」這個話題上。我們彼此交心,告訴對方那些戀人們永遠聽不厭和說不煩的情話。「你一達到徹底痴狂的境地,我就愈發愛你。」她說,「理智的頭腦終於吃不消了!」
提到我在洛根墜地后所採取的行動,它打破了那段可怕的回憶對我們心靈的困擾,但其效力也只持續了半分鐘左右。我們貼得更近了,親吻著對方。重修舊好所帶來的全部坦誠,增強了最終進入我們心靈的情感,就像一場持續了一周、伴隨著威脅和辱罵的爭吵,最後甜蜜地消融在了相互諒解之中。我想,我們無需諒解對方,除了將那場死亡所帶來的重壓從彼此的肩上卸下,可每當心瀾蕩漾時,這些情緒就會爆發出來。為了這https://read•99csw.com份沉迷,我們已經付出了高昂的代價,而我還得驅避這樣一幅圖景:在牛津,有一幢黑洞洞的房子,孤零零的,就像坐落在沙漠中,從樓上的一扇窗戶里,兩個孩子正困惑地看著母親的那群面色陰鬱的客人們到來。
我猶豫了。我從不喜歡以這樣的方式思考。洛根的死沒有意義——這是震撼我們的一部分原因。好人有時會遭遇不幸而死去,不是因為他們的善良需要經受考驗,而恰恰是因為沒有什麼事物或人去考驗。沒有人,除了我們。我沉默良久,她突然說:「別擔心,喬。我不是突然跟你發癲。我的意思是,我們該如何理解這件事?」
克拉莉莎在匆忙中開始講述她的故事,她說起胡亂晃動的繩索和這一群混亂不堪的男人,說起那些叫聲和罵聲,然後是她如何跑上前,試圖幫助他們,卻又找不到一條多餘的繩子。我們一起大罵那個駕駛員詹姆斯·蓋德和他的無能,但這隻能帶給我們暫時的安慰,過了一會兒,我們又會想起我們該做卻沒有做的事情,如果我們當時做了,也許洛根就不會死去。我們的談話又跳到了他放手的那一刻,就像我們在那天晚上其他許多時間里做的那樣。我告訴她,在墜落之前,他看上去就像懸在空中,而她則告訴我,彌爾頓的一句片斷如何從她眼前閃過:「萬能的主從天庭將他用力拋下,將那迅速升起的火焰扔上輕渺的天空。」然而我們一次又一次迴避那個時刻,彷彿它是一隻野獸,我們一圈一圈圍著它,一點一點逼近它,直到把它逼進死角,才開始用言語馴化它。我們又回到了與氣球和繩索的搏鬥上。我感到了因為內疚而產生的懦弱,那是一種說不出口的感覺。我給克拉莉莎看了看繩子在我手心裏留下的印記。我們已經在不到半小時的時間里幹掉了那瓶葡萄酒。克拉莉莎抬起我的手,輕輕地親吻我的手心。我盯著她的眼睛——那對惹人憐愛的美麗綠色雙眸——然而,這樣的情形無法持續,我們無法奢享這份安詳寧靜。她的臉一陣抽搐,剎那間哭出聲來:「可是天哪,他掉下去的時候!」我趕忙起身,從架台上取下一瓶博若萊
也許是因為太累了,也許我的遮掩是為了保護她,但如今我知道,當我翻身躺下對她說話的時候,我犯下了第一個嚴重的錯誤。我說:「沒事。打錯了。睡吧。」
「這才剛剛開始呢,」我向她保證,「再多呆會兒。」
「可你顯得並不怕。」
當晚六點,我們回到了家中。廚房裡的一切看上去都是老樣子——懸在門上的掛鐘,克拉莉莎的裝滿烹飪書的書架,清潔女工前天留下的手寫花體的字條。而我吃早餐時用的咖啡杯和報紙也擺在一起,原地未動,彷彿有些褻瀆之意。克拉莉莎將行李搬進卧室的read.99csw.com時候,我收拾了一下桌子,打開了野餐酒,擺上兩隻玻璃酒杯。我們面對面坐下來,開始討論。
克拉莉莎埋在枕頭裡嘟噥:「誰啊?」
克拉莉莎平靜了下來,她用指關節撐住下巴,雙眼盯著桌子的紋理。「是的,」我終於開口了,「他想救那孩子。」她緩緩地搖頭,彷彿在確認一些還未說出口的想法。我等待著,對自己能撇開自己的感情來幫助她頗感滿足。她察覺到我注視的目光,抬起頭來。「這一定意味著什麼。」她含糊不清地說。
她是指理性是一種純真的表現嗎?這個問題我一直沒有得到答案,因為此時她的手輕柔地從我的臀部移向了我的會陰。她愛撫著我的睾丸,一隻手留在那裡,另一隻手解開了我的腰帶。她脫去了我的上衣,親吻著我的肚皮。「我會告訴你它意味的一件事,傻瓜。我們一起看到了一些可怕的事。它不會離我們遠去,我們必須互相幫助。這就意味著,我們得相互愛得更深。」
我說:「我們想幫忙,可是幫不上啊。」
「害怕,」她回答,「非常害怕。」
我們沒有回頭沿著這話題去談洛根的事,而是開始講起令人戰慄、顫動人心的故事。就像通常在這些談話中發生的那樣,童年始終是中心話題。克拉莉莎七歲時,有一次她們舉家去威爾士度假。她有一個五歲的堂妹,在一個陰雨濛濛的早晨失蹤了,六個小時后仍未找到。警察來了,還帶來了兩條追蹤警犬。村民們在外面對蕨叢來了個地毯式搜索,而且有一陣子還有架直升機在高地上盤旋尋找。就在日暮時分,小女孩終於被找到了,原來她在一個穀倉里躺在麻布袋下面睡著了。克拉莉莎記得,在那天晚上,大家在租來的農房裡舉行了一個慶祝會。她的叔叔,也就是那女孩的父親,剛剛把最後一位警察送出門,當他回到屋子裡時,他腳一軟,重重地坐進扶手椅中。他的雙腿劇烈地抖動著,孩子們好奇地看著克拉莉莎的嬸嬸跪在叔叔面前,用手撫慰地摩挲他的大腿。「那時,我沒有把這一舉動和尋找我的堂妹聯繫起來,只是從一個孩子的角度觀察這奇怪的事情。我想,或許這就是他們所說的喝多了,那兩隻膝蓋在褲管里跳上跳下的。」
我則講述了自己在十一歲時第一次面對公眾表演吹小號的故事。我那時太緊張了,雙手抖動得非常厲害,以至於我無法將吹口對準嘴巴,也不能適當控制自己的嘴型,吹出一個音符。於是,我把整個吹口緊緊咬在牙齒中間,將它固定住,半唱半吹地演奏完了我負責的部分。在兒童聖誕管弦樂隊製造出的一片嘈雜刺耳的噪音中,沒有人注意到我。克拉莉莎說:「現在你在浴室里模仿吹小號還是挺像的。」
就這樣,我們到達了這裏,又一次,這是一種解脫。卧室里光線黯淡,更為濃重的黑暗似乎無窮無盡,像死亡一樣冰寒。我們是無限空曠中的一點熱源。下午發生的事情充斥著我們的記憶,但我們通過交心將它們驅逐出腦海。我問她:「你感覺怎麼樣?」
我清楚地記得他說的話,這一點我敢肯定。他說:「是喬嗎?」我沒有回答。我已經聽出了這個聲音。他說:「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理解你現在的感受,我也感覺到了,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