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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現在他們都回到了卧室里。她已經開始尋思自己是否做得太過火了。可是事已至此,她已經提前跑出了浴缸,正四處尋找內衣,背上的疼痛也還在擴散。克拉莉莎和喬,他們很少吵架。她尤其不擅長爭論。她向來就不能接受那些論戰規則,它們容許或者逼迫你說無心之語,講不實之詞,揭扭曲的真相。她不由自主地感到,自己每說出一句帶刺的話,不僅會讓她離喬的愛越來越遠,還會愈發遠離以前所擁有過的全部愛意,並且讓她感覺某種埋在心底的刻薄面目會暴露無遺,而這才是她的本來面目。
但是克拉莉莎沒聽他的理由。嘶啞的聲音,以及「想得到」用的過去時態,在她聽來都意味著他的自憐和指責,使她深感憤怒。他一直都在得到她的支持和幫助啊,這一點她根本不需要告訴他。但她沒說出口,而是裝出滿腹委屈,和他算起舊賬,換個角度去打擊他。「他第一次打電話告訴你他愛你,當時你對我隱瞞了這件事,這你也承認了。」
喬也站了起來。「我就知道會這樣。你不相信我。」
從克拉莉莎的角度——或者至少從我事後推斷的角度——來觀察她回家時的情形,應該會更清楚。她爬上三層樓梯,手裡提著五公斤重的皮包,裏面裝滿書和論文,而在從地鐵站回家的半英里路上,她一直提著它。這一天她過得很糟:首先,昨天她輔導的那名學生——一位來自蘭卡斯特的生嫩|女孩——哭叫著給她打電話,大吵大嚷,語無倫次。等克拉莉莎勸女孩平靜下來后,她指責克拉莉莎布置的閱讀任務過於繁重,無法完成,害她在研究上陷入了死胡同。浪漫主義詩歌課堂講座上得也很差,因為被指定做討論報告的兩個學生沒有準備任何材料,而其他小鬼也沒在閱讀上花心思。臨近中午,她發現自己記事用的筆記本不見了。午餐期間,有位女同事一直抱怨她丈夫在床上過於溫柔,缺乏征服她所需的侵略性,無法給她應得的高潮品質。下午,一場大學評議委員會議耗去了克拉莉莎三個小時,她發現自己不得不把票投給最不壞的選擇:砍掉她所在院系預算的百分之七。會後她立刻前去接受校方管理層的「工作表現與效績」面談,對方提醒她,她一直沒有按時填寫《工作量定額進度表》,而且她用在教學、研究和管理上的時間比例也不平衡。
當她走進門廳時,他正在他的書房門口等她,看上去神情狂亂,她已經有些日子沒見過他這樣了。她認為這種神情與過於野心勃勃的方案、令人亢奮卻通常很愚蠢的計劃有關聯,而在極其偶然的情況下,它們會來折磨她所愛的這個冷靜而理性的男人。他朝她走來,還沒等她完全走進門就開始說話。沒有親吻,也沒有任何形式的問候,他劈頭就說起被某個白痴騷擾的故事,話中對她語帶責備,也許甚至還包含憤怒,因為她大錯特錯read.99csw.com,現在事實證明他才是對的。她還來不及問他到底在說什麼,事實上,她甚至還來不及放下手裡的包,他又講起了另外一件事,說他剛和一位在格羅斯特路的粒子物理研究所里工作的老朋友談過話,他認為這位朋友也許能設法幫他和教授面談。克拉莉莎一心想說的是:我的吻在哪兒?抱住我!照顧我!可喬卻講個沒完,活像是一年沒見過其他人似的。
克拉莉莎心頭一寒。每當別人沖她發火的時候,她總會有這種感覺。但同時,她意識到,自己已經做出了本來一心想要抗拒的事情,讓自己被扯進了喬的精神狀態,扯進了他的問題,他的兩難境地,扯進了他的需求之中。在保護性的衝動面前,她無力招架。她小心提問,是想幫助他,而現在她所得到的回報卻是他的敵意,而她自己的需求卻無人問津。既然他不打算來關心她,她就準備自己照顧自己吧,可現在就連這條路也被堵死了。她飛快地開了口,用自己的問題把他的問話擋了回去:「你為什麼要抹掉留言機上的信息?」
他又開始認真思考起來。回答她的問題使他彷彿感到很疲憊。他活像個要上床睡覺的小孩,正毫無顧忌地坐在馬桶上,而她則在一邊泡澡。他說:「事情正好相反。目前的這種狀況很荒謬,我卻對它無能為力。我火死了,就開始想我的工作,我理應從事的工作。」
拖著大包上樓時,她感覺比平時更吃力,心想自己也許快要感冒了。她鼻樑發酸,眼睛刺癢,后腰上也開始發疼,而且痛感逐漸擴散開來——對她來說,這往往是病毒感染的可靠先兆。最糟的是,那場氣球事故的記憶又襲上了她的心頭。這段記憶始終留在她的腦海里,但這一天大部分時間里,她都與它保持距離,將它當成了一件軼事,單獨存放在一格里。現在,它破格而出,侵入了她的內心,彷彿指尖沾上的氣味揮之不去。從傍晚開始,她腦海里就一直浮現著洛根放手時的影像,伴隨著這幅影像,那種驚恐無助的感覺也一直與她形影相隨,並似乎因而產生了類似感冒或流感的生理癥狀。和朋友們談這些事情好像已經沒用了,因為在她看來,她已經無理性到了極點。走上最後一段樓梯時,她注意到,疼痛正逐漸擴散到她的膝關節上。或者,這隻是因為你已經不再是二十來歲了,還要拖著一大堆書上樓梯?她把鑰匙插入前門鎖孔,感覺精神稍稍一振,因為她想起喬會在家裡,他總是很善於在她需要的時候照顧她。
這個「就算是」來得莫名其妙,只是為了讓節奏順暢而無端加上的一個小小的強調詞。克拉莉莎從來就沒有對新時代的那套說法表現出半點興趣。她驚訝地看著他,這種侮辱反倒使她解脫了。「你應該問問自己,究竟是誰心裏執迷不悟。」言下之意就是,是他對帕里著了迷,九九藏書這在喬聽來實在是駭人聽聞,以至於他都想不出別的話來,只說了一句「老天爺!」一腔激|情無處發泄,驅使他大步穿過房間,走到窗前。窗外沒有人。空氣中充滿了火藥味,這讓衣衫不整的克拉莉莎感到嬌弱不堪,於是她趁自己的話讓喬不知所措的這個時機,從衣架上抓下一條裙子。另外兩個衣架掉在了地板上,但她沒有像平常那樣把它們撿起來。
此時此刻,他對別人說話視而不見、充耳不聞,於是克拉莉莎舉起雙手,掌心朝外,做出投降狀,說:「那太好了,喬。我要去泡個澡。」即便如此,他還是沒住口,八成也沒聽見她說了什麼。當她轉身去卧室時,他也跟著她進去了,用不同的話一再地告訴她,他必須返回科學界。以前她聽過這一套。事實上,那次發作大概是在兩年前,是一場真正的危機,最後他的結論是,他已經和自己的人生達成了和解,而這種人生畢竟還不算壞——那本應該就是事情的終結。他提高嗓門,壓過了水龍頭的放水聲,又開始講起被人騷擾的故事。她聽到了帕里這個名字,想起來了,噢,是的,那個人。她覺得自己足夠了解帕里,他只是個寂寞無用的男人,一個信奉耶穌的神經病,很可能是靠他的父母生活,一心渴望與人建立關係,任何人都好,甚至就連喬也行。
「警察不肯……」
回到浴室后,她用擦背刷攪勻冷熱水,加入杜松精油和丁香浴鹽,想了想,然後又加入了一種香精,這是一位教女送給她的聖誕禮物,標籤上宣稱這種香精曾為古埃及人所使用,能給沐浴者帶來智慧和內在的寧靜。她把一整瓶香精都倒了進去。喬拉下馬桶蓋,坐在上面。她知道,以他們的關係,她可以請求他離開,讓她獨自待一會兒,而不會招致任何不良後果,但是他的激動情緒讓她開不了口。尤其是現在他又回頭去講帕里了。當克拉莉莎坐進那缸綠色的水中時,她開始把注意力放到他所說的話上面。警察?你報了警?留言機上有三十三個來電?可她進門時,看到提示器上顯示的數字是零。他堅持說是他把那些信息抹掉了。克拉莉莎在水裡坐起身,又看了他一眼,他也直視著她的眼睛。十二歲時,她的父親死於阿爾茨海默氏症,她一直害怕自己和一個瘋子生活在一起,所以她才選擇了理性的喬。
喬完全驚呆了,他只能瞪著她,嘴巴徒然張合,極力想說出點什麼來,而在這場論戰中表現反常的克拉莉莎感到得意洋洋,這種感覺很容易和冤屈昭雪混淆在一起。在那一刻,她實實在在地感到自己遭受背叛,因此理直氣壯地說道:「所以我該怎麼想?你倒是告訴我啊。然後我們再來看看你需要哪種支持和幫助。」她邊說邊把腳九-九-藏-書伸進拖鞋裡。喬正在開始找回自己的聲音,太多抗議的念頭同時出現,反而使他的腦海里一片混亂。「等等,你難道真的認為……?」
「這個問題很簡單。三十條留言可以作為騷擾的證據,你可以把它們交給警方。」
她穿著長筒絲|襪站在地上,一邊解開上衣的紐扣。肌膚袒露在空氣中的感覺,還有腳底板透過絲|襪踩在厚地毯上的觸感,讓她產生了一股模糊的亢奮,她想起昨天夜裡和前天晚上的情景,那份悲哀,那些如蹺蹺板般來回起伏的情感,還有甜蜜的性|愛。她也想起來了,他們彼此相愛,現在只是恰好處在非常不同的心境當中,兩人需求迥異。如此而已。這種情況會改變的,沒有理由從中得出什麼重大結論,儘管她現在的情緒正在促使她這樣做。她褪掉上衣,手剛觸到胸罩上的紐扣,卻又改變了主意。她感覺好些了,但還不夠好,她不想給喬發出錯誤的信號——如果他還能夠注意到的話。如果她能獨自在浴缸里泡上半小時,然後她就可以去聽他說了,而他也能去傾聽她的話。交談和聆聽,所有這些應該都會對夫妻和睦有好處。她穿過房間,掛起裙子,然後又坐在床邊,脫下長筒絲|襪,一邊心不在焉地聽喬說話,一邊在回想傑西卡·馬洛,那個在午飯時抱怨自己丈夫太溫和、性|愛過於平淡的女人。你會碰上什麼人,兩人的夫妻生活有多麼和睦——這裏面有太多運氣的成分在起作用,而在你無意識地選擇自己的另一半時,同樣也有無數個不同的結果。因此,如果事實證明他們的房事並不如意,不管是誰,不管她再說多少話,都是沒有用的。
「你為什麼說對它——我的意思是,對這個傢伙——無能為力呢?」
「我不知道該想什麼。」她用浴巾擦著身子,動作比平時迅猛。「我只知道,今天我過得很糟,而一回家又要面對你這過得糟糕的一天。」
他願意完全按照她所說的去做,這令她有點感動。
他吃了一驚。「你說什麼?」
「糟糕的一天。你以為我只是在講過得很糟的一天?」
克拉莉莎意識到自己的話可能禁不起討論,便打算見好就收,趁著自己被冤枉的感覺仍然甜美的時候離開房間。「好吧,那你就滾吧。」喬衝著她離開的背影大吼。他覺得他現在可不會介意抓起梳妝台前的凳子,把它扔出窗外去。該走出去的應該是他。猶豫了幾秒鐘后,他急沖沖地走出房間,在門廳里趕過克拉莉莎,從掛衣架上一把抓下外套,走了出去,狠狠地摔上了房門,心裏很高興她就在旁邊,可以清楚地聽見這聲巨響。
「好吧。那我可以聽一聽。它們可以給我當證據。」她從浴缸里站起身,一把抓下一條浴巾包住自己。這個突然的動作讓她有些頭暈。也許她的心臟出了什麼毛病。
他瞪著面前的地板,把兩手放在膝蓋上,隨著呼氣大聲嘆道:「煩。」
喬在read.99csw.com跟她說,雖然他在數學上已經遠遠落後,但這沒有關係,因為現在有軟體可以處理它。克拉莉莎看過喬工作,她知道,所有的理論物理學家都像詩人一樣,除了天賦和好的構想之外,所需要的無非就是一張紙和一支削尖的鉛筆——或者一台功能強大的電腦。如果他想要的話,他現在就可以回到書房,「重返科學領域」。他說他需要研究院系、教授、同事和辦公室,其實那些都無關緊要,只不過是他面對失敗的保護傘,因為他們絕不會讓他進去的(她自己對大學院系就已經感到厭倦了)。她在內衣外面披上了一件浴袍。他又重新拾起了這份狂熱的野心,是因為他情緒失望——對他來說,星期天里發生的事也會對他產生不同的影響。喬的頭腦精細而縝密,但問題在於,他完全無視自己的情緒。他似乎沒意識到,他的觀點不過是胡言亂語,是一種異常現象,而其背後一定有某種原因。正因如此,他是個脆弱的人,但是現在,她無法產生想保護他的感覺。和她一樣,他對發生在洛根身上的慘劇已經無動於衷,可他自己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現在,她只想靜靜地躺在滿是泡沫的熱水裡思考,而他則想著手改變自己的命運。
喬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從窗邊轉過身,把氣吐出來。他刻意做出一副姿態,讓自己冷靜下來,表現得像一個拒絕被逼向極端的講道理的男人,重新開始從一個合理的前提出發。說話時,他的口氣平靜,聲帶喘息,語速故意放慢。我們從哪裡學到的這些伎倆?是像我們身上的其他情緒那樣與生俱來,還是我們從電影里學到的?他說:「聽著,問題就在外面,」他朝窗戶做了個手勢,「我剛才只是想得到你的支持和幫助。」
喬的身上還有另外一個問題。首先,他的情緒要轉化為怒氣需要很長時間,而就算他真的生氣了,其聰明才智又會顯得不合時宜,他會忘記自己要說什麼,無法擊中對方的要害。面對指控,他不會用指責回應指責,而是習慣性地想給出一份詳盡理性的回答。他很容易被突然出現的干擾弄得不知所措。煩躁妨礙他理解自己所處的立場,直到事後,等他冷靜下來了,雄辯思維才會在他的腦海中噴薄欲出。此外,他也很難去對克拉莉莎擺臉色,因為她是如此容易受傷。憤怒的字句會立刻在她臉上留下痛苦的烙印。
「對!我懂了。我這是自作自受。是我命中注定,是我該遭報應。我還以為就算是你也不至於相信這種新時代的鬼扯。」
可是現在,他們似乎在演一幕無法停止的戲,處於一種肆意妄為的可怕氣氛中。「那傢伙太離譜了,」喬繼續說,「他執迷變態。」克拉莉莎想要開口,但他揮手止住了她。「我沒法讓你認真看待這件事情。你一天辛苦下來,我沒有去按摩你那該死的腳,你只會關心這個。」這話扯到了近來某天的半小時溫柔按摩時https://read•99csw•com間上面,不僅讓克拉莉莎大吃一驚,也讓喬震驚不已。當時他並沒有對此反感,事實上還樂在其中。她扭過頭,但還是設法說出了原先要說的話:「你一提到他,人就會變得特別激動,就好像他是你虛構出來似的。」
他似乎在仔細琢磨她的話。「什麼東西的癥狀,到底是?」
離開公寓時,他驚訝地發現,外面天色已經非常黯淡,還下著雨呢。他用外套裹緊自己,繫緊皮帶。當他看見帕里正在磚石小徑的盡頭處等著他時,他繼續大步向前走,甚至沒有放慢自己的腳步。
也許是她這一眼中的某些東西,或者是她直起疼痛的後背的動作,或者是她驚愕地張開下巴的神情,讓喬在說到「現象」這個詞的時候卡住了,陷入一段短暫的沉默,然後又聲音低沉地問:「怎麼了?」
最後幾個字裡帶著一股警告的冰冷意味,這讓她把口氣放輕鬆了些。「哦,我不知道。也許是沒有從事原創性研究這一要命的挫折感吧。」她希望只是因為這個。
「我剛才告訴你了。在我和他談話之後,他在我們家外面站了七個小時,幾乎連動都沒有動過。一整天他老是給我打電話。警察說這種事情不歸他們管。所以你要我怎麼辦呢?」
喬站在浴室的門框里,賴著不走,就像某種新近發現的猿猴,可以一直說個不停,自己卻毫無察覺。她從他身邊擠過,回到卧室里,她很想叫他幫忙倒一杯白葡萄酒,但轉念一想,他很有可能也自己來上一杯,然後坐在邊上看她泡澡,不會來照顧她,而現在她只想獨自呆上一會兒。她坐在床邊,開始解靴子的鞋帶。如果她真的病了,她盡可以對自己的想法直言不諱。不過,現在她處於發病的邊緣,也許只不過是身體勞累所致,而且她又被周日發生的事弄得心煩意亂;再說,大驚小怪也不是她的作風。因此,她沒有發作,而是抬起一隻腳。喬單膝跪地,慢慢地幫她脫掉皮靴,這期間他一直沒有停止說話。他想回到理論物理學界,想得到一家研究院所的支持,只要他能夠回去,不管要教什麼他都願意,他對虛光子也有了些想法。
「你感覺怎麼樣?」
她仍然盯著他,沒有移開目光,一邊說道:「從我一進門開始,你就一直對我說個不停。把話放慢一會兒,喬。深吸幾口氣。」
她在等他繼續說下去,繼續心煩下去,但他卻在等待她的回應。他們聽到浴缸後面正在收縮的熱水管發出無規律的滴答聲。她說:「我知道以前我說過這些話,所以別生氣。你想想,是不是有可能你對這個帕里太小題大做了。也許他並不是那麼嚴重的問題。我是說,請他進來喝杯茶,他很可能就不會再來煩你了。他不是讓你煩心的緣由,他是一種癥狀。」說到這裏,她想起了被抹除的那三十條留言。也許帕里,或者是喬口中描述的那個帕里,根本就不存在。她渾身一抖,縮身鑽回水裡,視線始終留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