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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我點點頭,說:「聽我說,洛根太太。您的丈夫是一位非常堅決、非常勇敢的人。請您千萬不要忘記這一點。」瑞秋和里奧正在窗邊嬉鬧,我必須抬高嗓門。「他決心要救下那個男孩,一直堅持到了最後。那些高壓電線很危險,那孩子很可能會死掉。您的丈夫始終不肯鬆手放開繩索,這令我們其他人深感慚愧。」
里奧走過去坐在母親腿上。她用雙手穩穩地抱住他的腰。瑞秋穿過房間來到窗邊,朝外凝望著花園。「那頂帳篷。」她輕輕地自言自語。
兩個孩子靠近了幾步,還是肩並肩站著。經過剛才的事,現在討論起道德的相對性純粹是一份解脫。
「沒錯,」我說,「在摩洛哥,有人告訴我千萬不要拍小孩的腦門。」
「而且,他們居然還是牧師,」女孩補充說。提到父親時,他們的神色沒有發生任何變化,也沒有懊悔。他仍然是個活生生的存在。
瓊·洛根感謝我的來訪,我告訴她,跟那些人聯繫以後我會馬上打電話給她。現在我要離開了,孩子們顯得畏縮起來。我又變成了陌生人。我捏住鼻子,學瑞秋的樣子發出了一聲怪音,不過聽上去要更禮貌些。他們臉上露出強忍住的微笑,這讓我感到高興。我和他們一一握手道別。在沿著磚石小路往外走的時候,我不禁想,我的離開將使他們再次意識到他們的父親已經不在了。一家人聚在屋門前,母親把雙手放在孩子們的肩上。我走到車旁,打開車門,轉身還想再朝他們喊聲再見,但三個人這時已經回到屋裡去了。
「是嗎?」這時我很難把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
孩子們再次靠近我,瑞秋說:「我又想到了一個。」
因此,當我在椅子上轉過身與洛根家的孩子們目光相對時,我看到自己在他們的眼中成了形——又是一個無趣的陌生人(最近這種人老是光顧他們家),大個子,穿著一套起皺的藍色麻料西裝,頭頂上禿了一小塊,從他們站著的高度就能看見。他們無法理解、也無從考量他來此的目的。最重要的是,這個人依然不是他們的爸爸。女孩大概十歲,男孩應該小她兩歲。在他們倆身後,保姆就站在https://read.99csw.com客廳門外,她是個神情開朗的年輕女子,穿著一身運動服。兩個孩子盯著我,我也回望他們,而他們的媽媽正威脅著要殺死某人。他們都穿著牛仔褲、球鞋和印著迪斯尼卡通圖案的毛衣,身上有種可愛的邋遢感,看上去也不像是很傷心的樣子。
「在我們這兒是,」女孩說,「不過在法國就不是。他們那兒成天凈吃馬肉。」
這個女人堅信,全倫敦的社交界都在談論她和國王的戀情,而國王因此陷入了深深的苦惱。有一次,她找不到旅店客房,便感覺是國王在利用自己的權力,想阻止她在倫敦住下去。只有一點她確信無疑,那就是:國王愛她。她也同樣愛著國王,但同時也深深地怨恨他。他拒她于千里之外,卻又不停地給她希望。他向她發出只有她能讀解的信號,讓她知道:不管情況多麼不便、多麼尷尬、多麼欠妥,他都愛著她,而且永遠愛她。他用白金漢宮窗戶上的窗帘和她交流。她一輩子都生活在這座幻想的幽暗囚籠里。她這種哀愁而苦澀的愛,被負責治療她的法國精神病醫生確定為一種綜合征,並以他自己的姓氏命名。德·克萊拉鮑特綜合征。
我站起身,瑞秋正在對我說些什麼,可我一句也沒聽進去,卻一直不停地點頭。
「沒什麼,親愛的。和你沒關係。」
有時,克拉莉莎略帶感傷地對我說,我是可以成為一位出色的父親的。她告訴我,我平易近人,有一說一,很會和小孩子打交道。我從未長時間地照看過小孩,因此從未經歷過為人父母者自我犧牲的真火淬鍊,不過,在傾聽和交談方面,我覺得自己還是很在行的。我和她的七個教子教女混得都挺熟。我們請他們來家裡過周末,也帶過其中幾位出國度假,有一周里還曾一心一意地照顧了其中兩個孩子——費莉西蒂和格蕾絲,都是會尿床的小姑娘——而她們父母當時正在鬧離婚,吵得不可開交。我還對克拉莉莎年齡最大的教子起過某些作用,當時他十五歲,內心狂熱,受了流行文化和愚蠢街頭信條的蠱惑。我帶他一起喝酒,陪他聊天,並勸說他打消了退學的念頭。四年後,他在愛https://read•99csw.com丁堡學醫,幹得還挺不錯。
當瓊·洛根看到我站起身時,她推斷我是要離開了。剛才她已經走到了書桌旁,這會兒正在紙上草草寫下姓名和號碼。
「我們老師說,世界上大多數地方的人都沒手帕,所以像這樣擤鼻涕也行。」她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鼻樑,翹起另外三根指頭,朝我吐出舌頭,發出一下咂舌般的怪聲音。她弟弟樂得咯咯直笑。我接過瓊·洛根折好遞過來的紙,和他們一起走出房間,穿過棕色門廊,來到前門。還沒走到門口,我的思緒又回到了德·克萊拉鮑特上。德·克萊拉鮑特綜合征。這個名字就像一聲號角,一記響亮的小號聲,把我帶回自己的困擾中。這下子又有研究要做了,我已經完全知道該從何處下手了。綜合征是一套關於預測的框架,給人帶來慰藉。她為我打開屋門,當我們四人走到屋外的磚石小徑上準備道別時,我幾乎感到自己心情雀躍,就好像我的老教授終於給了我那個研究崗位似的。
我想不出怎樣才能拒絕她的要求,雖然我真的很想拒絕。難道我的生活就要完全屈從於別人的各種困擾嗎?
「那吃馬是不是錯的呢?」
「我討厭人家拍我腦門,」女孩說,她弟弟也興奮地搶過話頭。「我爸在印度時,看見過有人把山羊的腦袋砍下來。」
只有哀傷,只有發狂似的痛苦,才能讓人編得出這條理論,這種故事。「但你不可能知道這件事,」我反駁說,「這也太具體、太不尋常了。那只是假設而已。你不能讓自己相信事情一定就是這樣。」
男孩露出得意洋洋的樣子。「殺人!」我看了看女孩,她點了點頭。這時,關門聲突然傳來,我們都轉過頭去,看到他們的母親剛對保姆交代完進來。
「喬。」我應聲接過話頭。
在我開口說話的時候,她卻在一邊搖著頭。「不,不,你得先聽我說。當時你是在場,但我對這件事了解得比你多。是這樣的,約翰還有另外一面。他總想爭第一,可他已經是四十二歲的人了,已經不是原先那個無所不能的運動健將了。他很傷心啊,他無法接受這一事實。當男人開始懷有這種感覺的時候……我對這個女人一九九藏書無所知。我完全沒有起疑心,根本沒朝那方面去想。我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第一個,但有一點我知道:她當時在看著他,而他也知道她正在看他,他想向她炫耀,想向她證明自己的實力。他必須徑直衝進事故現場中去,必須第一個抓住繩索,最後一個放手,而不是像平時那樣——躲在後面觀望,分析怎麼做最安全。如果沒有她在場,他一定會這樣做,可悲啊。當時他是在一個女孩面前賣弄自己,羅斯先生,現在害得我們大家都得受苦哇。」
儘管如此,當我和孩子在一起時,我還是得掩飾內心的某種不安。我從孩子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然後就會回想起自己小時候對大人的那種感覺。那時,在我看來,他們是一群灰色的人,喜歡坐而論道,熱衷聒聒不休,習慣庸庸碌碌。我的父母,我父母的朋友,還有我的那些叔伯姑姨,他們的生活似乎都隸屬於其他那些遙遠而更為重要的人物。當然,對一個孩子而言,這隻是一種局部定義。後來,我在某些大人的身上發現了尊嚴和絢爛的品質;再後來,這些品質(至少是前一種)也在我的父母和他們圈子裡的大部分人身上顯露了出來。可是,當我還是個精力旺盛、自以為是的十歲小男孩時,和一群大人同處一室會讓我感到十分內疚,覺得應該把我在別處玩耍獲得的快樂隱藏起來才算禮貌。每當上了年紀的人跟我說話——他們全都上了年紀——我都擔心自己臉上流露出的是憐憫的表情。
她憐憫地瞥了我一眼,然後轉向孩子們。「你們實在是太吵了。我們連自己說話都聽不見了。」然後她不耐煩地站起身。剛才,里奧把自己卷在窗帘里,只有一雙腳露在外面,瑞秋一直繞著他邊唱邊跳,用手戳他,里奧也就唱著什麼,作為回應。現在她站到一邊,讓母親打開裹在小男孩身上的窗帘布。瓊·洛根的口氣中並無責備,倒更像是溫和的提醒。「你們會把窗帘架又拉掉的。昨天我就告訴過你們了,你們答應過我不再鬧的。」
「那麼,」我說,「就沒有什麼規矩能讓整個世界達成一致嗎?」
終於,我們談到了故事的關鍵所在。我馬上就要受到指控了,於是我不得不打斷她。我要搶read•99csw•com先講出我的版本為自己辯護。彷彿是要鼓勵我似的,一幅畫面出現在了我的腦海中,什麼東西,什麼人,在我放手之前的剎那間墜下。不過,我也仍然記得自己從那遙遠的實驗室歲月里留下的經年警句——「所信即所見」。「洛根太太,」我說,「您可能從別人那裡聽說過些什麼,這我不知道。但我可以坦誠地說……」
「這倒是真的,」我說,「但如果某件事是錯的,那為什麼到了海峽另一邊就變成對的了呢?」
「這是瑞秋和里奧,這位是——」
「你們在說什麼呢,媽媽?」站在窗邊的瑞秋問道。我聽出她這句遲疑的問話中帶著焦慮和防衛的口吻,並隨之瞥見了她內心中的痛苦煎熬。從前肯定有過某些不愉快的場景,女孩害怕又會重演,所以必須阻止它發生。
我說:「那你有沒有聽人說過『我餓得能吃下一匹馬!』這句話?」
里奧從窗帘里鑽出來,面露緋紅,但還是很高興的樣子。他和姐姐對視一眼,她便吃吃地笑起來。然後他想起了我,便挺身和母親頂嘴,表現給我看。「可這是我們的宮殿,我是國王,她是王后,只有她給我信號我才出來。」
男孩繼續盯著我,沒有移開他的目光,他開口道:「殺人絕對是錯的。」他的姐姐寬容地笑了笑。瓊·洛根這時正在向保姆交代一些事情,於是我對男孩說:「這隻是一種說法。當你真的很討厭某個人的時候,你就這樣說。」
他著著實實仔細想了想,承認道:「我就曾經這麼說過。」
「我一定要找到她。」瓊·洛根以一種談生意似的方式繼續著我們的談話,「如果你當時沒看見她,那真是太糟糕了。不過,或許你還是可以幫我的。警察全是些窩囊廢。其他人中可能有人看到了什麼。我不能親自和他們講,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你們其他人都還活著,」她說,然後她頓了頓,皺起眉頭,因為里奧這時正在落地窗的長窗帘後面尖聲叫笑。他的姐姐正隔著窗帘胳肢他。做母親的似乎想叫他們安靜,但又改變了主意。像我一樣,她也得提高音量。「別以為我從沒有想過這一點。約翰是個登山運動員,洞穴探險家,也是個駕船的好手。但他同時還是一名九九藏書醫生。在救援隊的時候,他是一個非常非常謹慎的人。」每說出一個「非常」,她的拳頭就攥緊一下。「他從不傻乎乎地去冒險。登山途中,隊友們經常取笑他,因為他總是擔心著各種各樣的問題:天氣會發生什麼變化,會不會有岩石鬆動滾落,或者是別人根本不會想到的危險。他是隊伍里的悲觀分子。有些人甚至認為他膽小怕事。可他並不在乎。他從不做無謂的冒險。瑞秋一出生,他就放棄了那些高難度的登山活動。這就是為什麼這個故事根本說不通。」孩子們鬧得更凶了,她半轉過身,想叫他們安靜下來,但她決定先把這些必須告訴我的話說完,而孩子們的喧鬧聲讓她說起這些私事來更方便。於是她轉回身子。「他抓著繩索沒有放手這件事……聽我說,我想過這一點,我知道是什麼害死了他。」
女孩說:「不同國家的人看法不同。在中國,吃完飯打嗝是禮貌的行為。」
這事兒太複雜了,叫我難以拒絕。「好吧,」我說,「我答應你。」就在同意的那一刻,我意識到,我可以過濾掉若干信息,或許能為這家子人省些苦惱。有時候撒點謊也是對的,這一點瑞秋和里奧應該也會同意吧?小男孩從母親的腿上滑下,去找他姐姐。瓊·洛根微笑著向我致謝,她用手輕快地撫平裙子,這動作表示,她現在可以讓我離開了。「我把他們的電話寫給你。」
「我有那兩個農場工人的電話,」她說,「那個年輕人的電話也不難找。我已經有他的地址了。他叫帕里。打三個電話,這就是我所有的請求。」
「如果這麼做不對,」男孩說,「你說你要這麼做也就不對。」
里奧還說了些別的什麼話,他母親也繼續溫和地管教他,但這些話我都沒有聽見。就彷彿一塊精緻細密的花邊,僅憑其錯綜複雜就足以自我修復那撕裂的部分一樣,一切都豁然開朗了,我真不明白自己先前怎麼可能會忘記呢。那座宮殿是白金漢宮,國王是喬治五世,宮殿外的女人是個法國人,而時間則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不久。她曾多次來到英國,一心只想站在宮門外,希望能看到自己心愛的國王一眼。她和他素不相識,也永遠不會相見,但她每天醒來,心裏想的全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