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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它能裝十發子彈。」說著,他把槍從我手上拿過去,撥開槍托底部的一個卡栓,滑出彈匣。他伸出一根泛黃的食指,指出保險柄轉軸。「向前推,直到發出咔嗒一聲。」他沿著瞄準器看過去。「這是把好槍。史蒂夫剛才真是胡扯。這是把9毫米的勃朗寧手槍。我喜歡這個聚酰胺把手。比胡桃木的好多了。」
到了斯特里特姆大街后,我停住車,把報酬給了喬尼並放他下去。他靠在打開的車門邊向我告別。「你用完這把槍以後,別留著它,也別把它賣了。就把它丟到河裡去。」
「克拉莉莎,你還好嗎?」
「你是硬闖到這裏來的。」我說。
我讓他坐在前排車座里等我,自己拿了些紙,重新回到樹林里。我用腳跟在地上刨出一道淺溝,把褲子往下拉到腳踝邊,蹲了下來。為了放鬆自己,我撥開地上噼啪作響的落葉,順手抓起一把泥土。有些人從星辰與銀河中找到自己的長遠視角,而我則更喜歡生物學植根土地的這一層面。我將手掌湊到面前,定睛凝視。在這肥沃易碎的黑土覆蓋層中,我看見兩隻黑螞蟻、一隻跳蟲和一條像蠕蟲似的紅黑色生物,它長著十幾條淺褐色的腿。它們是這個低等世界中的龐然巨物,因為在肉眼視閥下面近處,這把泥土中還有一個充滿線蟲的生氣勃勃的世界——線蟲既是食腐動物也是掠食動物,以這些昆蟲為食。而與微觀世界中的居住者——寄生性的真菌和細菌——相比(在這一把泥土中它們可能就有數以千萬計),線蟲也已經算是龐然巨物了。是這些微生物們盲目的進食和排泄使土壤肥沃成為可能,從而讓植被茂盛,樹木蔥鬱,生活在其間的各種生物也得以茁壯生長,而我們曾經也是其中的一員。當我想到,不管我們有多少憂愁煩惱,我們仍然是這段自然依賴的鏈條中的一環——因為被我們食用的動物所吃的植物,就像我們所吃的各類蔬菜和水果一樣,被這些微生物形成的土壤滋養著——我就感到心平氣和。但儘管我正蹲在這裏為森林地表增添肥料,我還是不能相信在這些大循環中存在著什麼根本性的重要意義。就在那些呼出氧氣的樹木旁邊,停著我那輛正排放著毒氣的汽車,車裡躺著我的手槍,而沿著繁忙的公路距此三十五英里的地方有一座龐大的城市,其北部的某處坐落著我的公寓,裏面有一個瘋子,一個克萊拉鮑特症患者,我的克萊拉鮑特症患者,還有我那受到威脅的心上人,正在等我。在這種情況下,對於碳循環或是氮固定而言,有什麼是其所需要的呢?我們不再是這偉大生物鏈中的一環了。是我們自身的複雜性將我們逐出了伊甸園。我們身處自我廢黜的混亂中。我站起身,扣好皮帶,然後帶著家貓般的認真態度,把泥土踢回我刨的那道溝里。
帕里朝兩側猛地甩起腦袋。這是一陣無意識的痙攣,是他那朝側面瞥視的緊張習慣的強化表現,我感覺我們正好瞥見了他所處病態的核心——他必須將與自身想法不符的事實擋在腦外。他說:「你不明白。你們兩個都不明白,但尤其是你。」他朝她轉過身。
克拉莉莎的聲音很輕、很細。她正冒險對他曉之以理。「我相信喬無意傷害你。」
「現在,」他說,「求求你,喬,就現在。」
汗珠大顆大顆地從帕裡頭上滾落。他馬上就要動手了。他強笑一聲。「那可未必。」
喬尼正在一旁盯著我。「家裡九-九-藏-書有麻煩了。」他輕聲低語,充滿同情。
印象里我昏過去了一兩秒鐘。等我清醒過來時,我意識到,自己耳中的轟鳴來自於汽車引擎。我們正以近乎每小時六十英里的速度行駛,剛才我忘記給汽車換擋了。我將擋位從二擋換到四擋,降低了車速。
我把右手放進口袋裡,去摸手槍的保險栓,但我摸索的動作過於笨拙,就是找不到它。
「你就直接回來,」她說。
「喬?」我立刻明白她受到了驚嚇。她的聲調拉得很高。她正試圖控制住自己。
克拉莉莎似乎也癱住了。她伸出一隻手,想去拉住他的手腕,彷彿只要手指一觸碰就能讓他回心轉意。
「我愛你,喬,」他徑直說道,「而這種愛毀掉了我的生活。」他瞥了克拉莉莎一眼,彷彿在承認這是在重複剛才說過的話。「我一點也不想這樣,你知道的,不是嗎?可你就是不肯放過我,我想這裏面肯定是有什麼原因。上帝在向你發出召喚,而你一直在抵抗他,看來你是在請求我給你幫助……」他頓了頓,扭頭看向一邊肩頭,整理著下一步思緒。我的注意力並沒有分散,可他距離克拉莉莎這麼近,叫我越發焦急。他為什麼不讓她動彈呢?我想起自己去拜訪洛根家的時候,那時我明白了失去她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我現在是不是該做些什麼呢?我又想起了喬尼給我的警告。一旦我掏出槍來,我就給了帕里殺人的理由。也許危險能在談話中消除。我唯一能確定的就是,我不應該和他正面對抗。

「知道嗎,他其實很怕你的,你老是站在房子外面,還寄來一封封的信。他對你一無所知,然後你突然就出現了……」
我們下了車,喬尼把手槍還給我。
我聽到有人接過了電話。「你都聽清楚了吧?這次你不會讓我失望,對吧?」
「有一陣子我對槍很感興趣,」他迷迷糊糊地說,「那時要做生意就得這樣。在美國的時候,我在田納西州上過一門課。那地方叫美洲獅牧場。我覺得那裡有些傢伙可能是納粹分子。我不敢肯定。但不管怎樣,他們堅守兩條戰術規則。第一,永遠要贏;第二,永遠要欺騙別人。」
「聽著,帕里,」我說,「我會完全按照你說的去做。我兩個小時后就到。我不會告訴任何人。但是你不要傷害她。請你不要傷害她。」
儘管被自己身上的麻煩攪得心事重重,看到喬尼又睡著時,我還是感到驚訝。我叫醒他,對他解釋自己必須趕緊開車回家。如果他需要的話,我可以捎他一程,讓他在某個火車站附近下車。他說他不介意。「但是聽著,喬。如果你捲入了衝突,而警察也介入了,那把勃朗寧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好嗎?」我拍了拍夾克衫上右手邊的口袋,發動了汽車。
「我在薩里,」我說,「趕回去得要兩個小時。」
「好吧……」我開口說,一邊趁機朝屋裡走了兩步。
「你必須直接回來。不要跟任何人說。不要報警。」她那種單調的聲音是在暗示我:這些都不是她的原話。
他發出一陣音調上升的哀鳴,祈求著,簡直叫人無法忍受:「你從來沒給過我什麼。求你讓我得到它吧。無論如何我都會這樣做。求你讓我從你那兒得到這唯一的東西吧。原諒,喬。如果你肯原諒我,上帝也會原諒我的。」
「我們在這兒,」她回應道,然後又抬升音調警告般地補充說,「喬……」接著就被九-九-藏-書帕里發出的一陣噓聲給打斷了。我慢慢地走向客廳,在門口停了下來,生怕刺|激他採取突然行動。他已經將椅子移到一邊,正坐在沙發上,克拉莉莎緊靠在他的左手邊。我們對視了一下,她閉上了眼,半秒后又睜開,我理解的含義是:情況很糟,他很壞,你要小心。他那頭剃短的髮型使他顯得既年輕又難看。他的手在發抖。
「你們兩個我都要,」他飛快地說。他的雙手顫抖得如此厲害,他得將兩手緊緊地握住。他的額頭上凝結出大滴大滴的汗珠,我感覺自己可以聞到一股青草般的甜蜜氣味。不管他腦子裡在想什麼,事情馬上就要發生了。即便如此,就算現在他就在我的面前,要拿槍對著他,這一想法仍顯荒唐啊。而我突然覺得自己非常疲勞,很想坐下來。我想在某個地方躺下休息一會。腎上腺素本應該叫人提高警覺,現在它卻讓我感到失望。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哈欠,他肯定會以為我現在顯得很酷。
我把車前大燈完全打開,沿著單行車道疾馳,完全不顧路上迎面而來的汽車。一個個司機在我面前退避,在錯車時朝我怒目而視。上了高速公路之後,喬尼點燃了他今天的第三根煙。我保持著每小時一百一十五英里的車速,一邊注意著後視鏡,觀察有沒有巡邏警車跟隨而來。我往公寓里打了個電話,但是沒人接。我一度想要報警。行啊——只要我能找人派出一支精英戰隊,攀著繩索攻入房間,落在帕裡頭上,在他傷人之前將他制服。可實際上,如果我夠幸運的話,我一個電話過去只能聯繫上林利或者是華萊士,或者其他某個勞頓不堪的官僚。
「這就全看你的了,喬。」他說,然後電話就掛斷了。
「你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你怎麼會知道呢?不過我到這兒來不是和你說這些的。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不值得討論了,是不是呀,喬?我們完了,不是嗎?我們三個都完了。」他低下頭,伸出一根手指,順著眉毛抹去淌下的汗水,然後大聲地嘆了口氣。我們等待著。等他抬起頭,他看著我說:「我不想再繼續下去了。我來這裏可不是為了這個。我是來求情的。我想你知道我求什麼。」
這種幻想與我口袋裡那把開始變得沉重的真槍沒有一點關係。我回到車裡,將車開回公寓對面,下車時還按響了喇叭。帕里走到窗前站著,部分身體被窗帘遮掩。他朝下俯看,我們四目相會,視角與平時正好顛倒。上樓的時候,我摸索著口袋裡的那把槍,找到保險栓,練習怎麼打開它。我按了按門鈴,走了進去。我能聽到自己的心在襯衫下怦怦作響,而脈搏的壓力讓我的視野不停地顫動。我在叫克拉莉莎的名字時,我那不大聽使喚的舌頭在「克」和「拉」兩字之間停滯了一下。
「我會完全照他說的做,別擔心。」然後我又加了一句:「我愛你。」
午後時分,倫敦市中心的路面驚人地空曠、通暢,在接到電話一個半小時后,我就回到了家門前的那條街道上。我在公寓樓前轉彎,把車停在了公寓後面。在公寓樓後放垃圾桶的地方,有一條消防緊急通道,平時都上鎖,只有樓里的居民才有鑰匙。我從這裏進去,悄悄地爬到房頂。自從洛根發生意外后的第二天早晨,在帕里打來第一個電話之後,我還從未來過這裏。在那張塑料桌上,我早餐時喝的咖啡在桌面上留下了一塊污漬。這裏光線明亮,為九-九-藏-書了能透過天窗看個清楚,我得跪下身來,將兩隻手環扣在玻璃上遮擋光亮。我的視線穿過走廊,看到了廚房的一部分。我可以看見克拉莉莎的包,但其他的什麼也沒有看到。
我打開我身邊的車窗,深吸了幾大口新鮮空氣。我們正經過那座小酒館,進入樹林。我轉向駛下大路,開上一條小道,沿著它走了約一英里,直到小徑伸入一小塊空地中,消失在一座廢棄的房屋附近。這裡有些修繕建築的跡象——一台水泥攪拌機,一堆腳手架和磚頭,但周圍了無一人。我將汽車熄了火,伸手去取放在後座上的鞋盒。「讓我們來瞧瞧這件必需品吧。」
然而,這種邏輯是不近人情的。當天下午的高潮不可能以這種特別幸福的故事收場,這有其直接和深層背景上的原因。講故事時的敘述性壓縮手法,特別是在電影里,都用圓滿的結局誤導我們,使我們忘記了持續的壓力正是情感的腐蝕劑,能令人精神麻木。從恐懼中歡愉解脫的幸福時刻並不那麼容易獲得。在過去的二十四小時中,我和克拉莉莎目睹了一樁失敗的謀殺和自殺。整個下午,克拉莉莎都處在帕里的短刀的威脅之下。她和我通話時,他已經將刀尖抵在了她的臉頰上。對我來說,除了壓力以外,還有由一連串事件所引發的可怕事實的確認,它們堆積起來,並沒有立即為我帶來證明我正確的欣慰感,相反,我感覺自己被一種委屈怨憤的情緒所壓迫,就像被鉗在一把扁平狹窄的夾鉗里。這是一種毫無激|情的憤怒,叫人格外難以忍受或表達,因為我憑直覺知道,在這件事中,就算我的推論和舉措都是對的,我也還是會被事實所玷污。
此外,邏輯系統向來就不止只有一個。例如,警察看待事物的方法就永遠和別人不一樣。不管他們會怎樣處置帕里,當他們在槍擊發生二十分鐘後來到我的公寓里時,他們心裏很清楚要拿我怎麼辦。非法持槍罪和故意惡性傷人罪。帕里躺在一張擔架車上去了自己該去的地方,同時,一名巡警和一位巡佐正式逮捕了我,他們心中甚至懷有一絲歉意。涉及槍支的案件有其固定的處理手續,不過這次他們倒挺通融,允許我不戴手銬下樓。路上,我們與上樓的警方攝像師和法醫專家擦身而過。他們向我保證這隻是例行公事,以防我們中有人改變說辭。這是我在二十四小時中第三次進警察局,也是我一生中的第三次。更多的隨機抽樣。克拉莉莎作為證人也被叫到了警察局。林利巡官那天沒有當值,但是我的檔案被調閱了,他們對我還算挺友善的。然而我還是被拘留了一個晚上,而隔壁牢房裡關著一個大發酒瘋的醉鬼;第二天上午,在一次漫長的審訊之後,我獲得了保釋,六星期內還要回來報到。後來的情況是,林利給主任檢察官寫了封信,我沒有受到任何指控。
我瞄準他的右側身體,避開了克拉莉莎。在這個封閉的空間中,劇烈的槍聲似乎抹除了所有的感官知覺,房間里如同空白的電視屏幕那樣閃著光芒。隨後,我看見刀落在地板上,而帕里朝後癱倒過去,一手按著另一側被子彈擊得粉碎的手肘,他臉色蒼白,驚愕得嘴巴大張。
他深吸了一口氣。我們馬上就要攤牌了。「原諒?」他語調往上一揚,質問道。「請你原諒我,喬,原諒我昨天的所作所為,原諒我的企圖。」
「喬,我很擔心你,可我也很高興,我跟這件事沒有關九*九*藏*書係了。」
第二扇天窗使我通過走廊從另外一個方向看到了客廳。還好,客廳的門敞開著。克拉莉莎正坐在沙發上,面朝我的方向,但我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帕里就坐在她正對面的一把木製廚房椅上。他背對著我,我猜他正在說話。他離我最多只有三十英尺,我幻想著當時就給他一槍,即使他離克拉莉莎是如此之近,而我又不相信自己的準頭,也對槍械了解不多,不知道由於天窗玻璃的阻礙會使子彈的彈道發生怎樣的偏斜。
「現在我已經來了,」我說,「你不需要克拉莉莎了。」
在與我目光交會之前,他朝右邊瞥了一眼,看了看自己肩頭上那無形的生物。「你知道我為什麼要來。」
他猛地抬高嗓門大聲喊道:「別再靠近。我已經告訴克拉莉莎不許動。」
「也許知道吧。」我撒了個謊。
「告訴我那邊出什麼事了。你沒事吧?」
我盯著他的衣服,揣摩裏面可能藏有武器。他肯定得有一把武器。他不可能赤手空拳跑過來追殺我。從他雇傭的那伙人手裡,他可以輕易地借一把或者買上一把。在他身穿的嗶嘰棉夾克上沒有明顯的凸起物,不過那身衣服剪裁很寬鬆,很難說裏面到底有沒有藏武器。有樣黑色的物品,可能是把梳子,從他的上衣口袋裡伸出一角邊緣。他下身穿著緊身牛仔褲,腳蹬灰色皮鞋,因此不管他有什麼,肯定都在夾克衫中。他緊靠在克拉莉莎右邊,左腳挨著她的右腳,幾乎要把她擠進沙發的扶手裡。她紋絲不動,兩手朝下放在膝蓋上,全身散發出對他的噁心和恐懼。她的頭微微側向他那邊,似乎無論他做什麼,她都已經做好了準備。她紋絲不動,但從她脖子上微微跳動的肌肉和筋腱可以看出,她就像繃緊的彈簧那樣緊張極了,隨時準備彈跳起來。
「雙手舉槍,」喬尼說,「如果你還不習慣的話,會感覺后坐力很大。兩腳分開,穩定好身體重心。扣扳機的時候慢慢呼氣。」我正按著他說的做,這時槍響了,槍身在我手中向上猛然一抖。我們走到那棵山毛櫸樹前,花了一陣工夫才找到彈孔。彈頭在光滑的樹皮中陷進兩英寸左右,幾乎看不見了。當我們回頭往汽車那裡走的時候,喬尼說:「對樹開槍是一回事,但當你瞄準的對象是人的時候,那可就不得了了,基本上相當於允許對方還手殺了你。」
「現在你聽好了,」帕里說,「她就在這兒。」
我驚訝極了,一時竟說不出話來。我從口袋裡拿出手來,說:「你本想殺了我。」我想聽到他親口說出這件事。我想讓克拉莉莎聽到。
「我還以為你對這東西不了解呢。」我說。我們走到了那座沒有房頂的屋子背後,進入了樹林里。
「暗殺是我安排的,也是我付的錢。如果你不願回應我的愛,我想我寧可讓你上西天。我真是發瘋了,喬。我想讓你原諒我。」
「我在。」我說。
換作其他時候,我可能會被這個話題所吸引,會詳細闡述從博弈論里衍生出來的進化論觀點:對於任何社會性動物而言,永遠欺騙他人無疑是一條通往滅絕的死路。但是現在我雙腿乏力,感覺想吐,腸子里也咕嚕嚕直鬧水響。我走在山毛櫸樹下那噼啪作響的乾燥落葉上,必須始終費力地收緊我的肛|門括約肌。我知道自己不該浪費時間,得火速趕回倫敦。但是我必須確切知道怎麼使用這把槍。「到這兒就行了。」我說。如果我再多走上一步,可能就要拉在褲read.99csw•com襠里了。
「你這樣瘋癲癲的,我怎麼可能原諒你?」
我掀開盒蓋,我們倆都朝里看去。我以前從未開過真槍,甚至連見都沒見過,不過這件半掩在一件破舊的白襯衫中的物品,看上去卻和電影里的那些道具很像,很眼熟,只是把它拿在手裡的感覺叫我吃驚。它比我預想的要輕,也更乾燥,與皮膚接觸感覺更溫暖。我以前把它想象成了油膩、冰冷、沉重的什物。當我端起它、透過擋風玻璃瞄準時,也沒有感覺到它那具有致命能力的神秘氣氛。就像手機、錄像機和微波爐一樣,它不過是又一件從商店裡買回家的商品,你在家裡將包裝拆開,尋思著將它激活會有多麼困難。這槍沒有附上長達六十頁的說明書,這倒像是個有利的開端。我翻轉槍身,想找到打開槍膛的方法。喬尼把手伸進襯衫里,拉出一個小巧的紅色紙板盒並把它挖開。
他搖了搖頭,手按得彷彿更用力了。一條血線從刀尖下垂直流淌下來。
在一個由邏輯驅動情感的世界里,現在這一時刻,克拉莉莎本應該站起來,我們應該奔向彼此,將對方攬入懷中,緊緊擁抱,親吻,流淚,低聲撫慰,說著原諒對方和愛的話語。我們本可以把帕里拋在腦後,他這會兒肯定只想著那劇烈到極點的疼痛,只想著他那損壞的尺骨和橈神經(六個月以後,我在沙發下偶然發現了一片碎骨),我們本可以不去管他。而等警察和救護人員把他抬走,等我們已經聊完天、愛撫過並喝下兩壺茶水之後,我們也許會回到卧室,面對面地躺下,讓自己重回那純粹、熟悉的空間。然後,我們就可以開始重新構築我們的人生,就在那兒。
她就像一部報時鐘那樣說道:「直接回來。不要帶任何人。他會一直從窗戶里往外看。」
我正想再次請求他放了克拉莉莎,這時他朝她轉過身,猛地將手伸進上衣口袋裡,掏出一把短刃小刀,在空中劃出一道半圓的弧線。我來不及做出動作。她抬起雙手護住自己的咽喉,但他並沒有瞄準那裡。他將尖銳的刀鋒抵在自己耳垂正下方,保持著這個姿勢,停住不動了。握刀的那隻手正在顫抖,正用力地往下壓。他轉過身把刀亮給她看,然後又亮給我看。
於是,那天晚上沒有愛撫,沒有餐桌旁的談話和同床共枕,不像約翰·洛根死後的那一晚我們有這些東西維繫彼此。不過更糟的是,在那個時候有一幅畫面,它在我身處牢房中的不眠之夜折磨著我,之後幾天也一直揮之不去。我看見刀落在地板上,而帕里朝後癱倒在沙發上,一手緊握著自己的手臂——接著,我看見了克拉莉莎臉上的表情。她站了起來,瞪著我手中的槍,臉上滿是極度憎惡和驚訝的表情,讓我覺得我們永遠也無法走出這一時刻。近日來,我那最不祥的疑慮往往得到驗證。我在扭轉乾坤啊。我的得分高得令人沮喪。也許,我們真的完蛋了。
我驚訝得頭腦都愚鈍了,放鬆的心情讓我感到不知所措。這也太不尋常了,簡直就是大逆轉——原來他並沒有打算攻擊克拉莉莎或是我。事實上,他是想在我們面前割喉自盡,而我好半天才遲鈍地理會到這一點。我費力地說:「你放下刀,我們好好談談。」
我在他們面前一出現,屋裡就陷入一片死寂。為了打破這份沉默,我說:「我倒喜歡你梳馬尾辮的樣子。」
「謝謝你,辛苦了,喬尼。」
我聽到她將話重複給帕里聽,但是我沒聽清他對她說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