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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所有的人都注視著我。透過敞開的落地長窗,我們聽見那隻雜種狗在哀鳴,它發出一陣喉嚨里擠出來似的叫聲,彷彿正試圖壓抑自己。我現在只想離開這個鬼地方——不管身上有沒有槍。我裝作看了看手錶,然後說:「我只告訴你們五個字,多的不說。有人想殺我。」
「是啊,沒錯,我們約好在周六見的。」
「別這樣!」黛西大叫起來。這聲叫喊讓她聽上去像是一位失去耐心、疲憊不堪的母親。隨後她一言不發地走出廚房。我們看著她出去,長發在腰際晃蕩。她離開了,我們聽見她踏上樓梯的腳步聲。喬尼看了看我,我知道他正在想什麼。現在我們必須為這場爭吵負全責了。事實上,是我要擔起全責,因為喬尼已經坐了下來,給自己卷上一支煙,對著自己那顫抖的手指搖頭嘆氣。
「是啊。就是我們嘛。」
史蒂夫朝黛西傾過身,用一隻手掩住嘴,演戲似的開口問:「他這是在扯啥玩意兒?」
我不可能不去看他的八字鬍。它和喬尼的鬍子可一點都不像啊,染成了色彩鮮明的燒焦般的橙紅色,像槍通條似的直挺,還上過蠟,鬍鬚末端被定型為帶有刻板拘謹的普魯士風格的尖角造型。我抬起一隻手遮在面前,想掩飾臉上的笑意,只覺得身體在輕飄飄地顫抖。昨天槍擊事件帶來的震驚,今天這個魯莽的購槍計劃,還有內心裡隱藏的恐懼——這一切都讓我覺得自己並非真的在這裏,而且我擔心我可能做出傻事或說出蠢話。我的胃一直在往下沉,感覺自己神經兮兮,忍不住想笑,而我意識到自己被困在了這張餐桌旁,這一切又強化了這些感覺。肯定是我在車上被動吸入的大麻煙給害的。我忍不住對史蒂夫的鬍子聯想出眾多比喻:從牙床里敲出來、露在外面的兩顆生鏽鐵釘;我小時候製作的一艘縱帆船模型上的尖頭桅杆;用來掛茶巾的挂鉤……
我沒有回答。為了回報喬尼的幫助,我向他支付了豐厚的報酬。不解釋故事背景對我們倆來說都是一種保護。我們仍然被困在車流之中。廣播電台里的爵士樂已經公然被一套無調性音樂節目所取代,那急切的喧叫聲和砰嘭聲讓我心煩意亂。我關掉收音機,開口道:「再多告訴我一些這夥人的事。」我已經知道,他們以前曾經是嬉皮士,靠販賣可卡因賺了不少錢,八十年代中期他們又轉入白道,做起合法生意,經營房地產業務。現在他們的情況不大好,所以才願意以這麼高的價格賣槍給我。
「那就是自衛了。」贊開口道,他的聲音里夾著一線希望。
「今天就是周六呀,史蒂夫。」
「慢著,等一下。」史蒂夫說。「這話說的也不對。」
我猛打方向盤,把車飛快地開上公路,正要回話,這時我的手機響了。先前我把它塞進了汽車點煙器里。
「昨晚我打過電話,還記得嗎?」
眾人陷入一陣困惑的停頓,誰也不知道我們講到哪裡了。贊再次開口打破了沉默:「問題是我們不同意讓這把槍……」
「會的,會的,不過你該管它叫『丸子』。」
「從根本上講,」他繼續道,「過敏總是有原因的。研究顯示,在超過70%的病例中,其癥結從根本上講都可追溯到患者童年早期的需求受挫。」
喬尼身子一縮,用手比了個往下壓的動作,彷彿要把我的話塞回一隻瓶子里。我們走近門口時,他對我小聲耳語道:「我給你提點建議,你會感激我的。千萬別取笑這些人。他們沒有你的那些優勢,而且,他們,呃,有點喜怒無常。」
很快我們就又圍坐在廚房餐桌旁,四周窗門大開,而談話的主題則是過敏。贊總是用「從根本上講」來點綴他的判斷,賦予其根本真理的意味。
我們在令人窒息的無聊氣氛中緩緩穿過圖亭擁擠的街道時,喬尼還在胡亂擺弄電動座椅的控制器,一邊按著控制地圖指示燈和行車電腦的轉換開關,一邊自言自語:「這麼說你混得不錯嘛……是啊,我就知道你肯定能行。」
「啥意思?」
當我說這一點未必不對時,他看上去很高興。我漸漸覺得,其實他也許並不討厭我。他對這碗粥跟對我懷有同樣的敵意。我先前以為的表情其實是他休憩懈怠時的樣子。由於某種遺傳上的裂隙,他上嘴唇的弧線被扭曲成猙獰模樣,我一開始被它給誤導了。
「不過聽我說……」喬尼碰了碰我的手。「你可以說點什麼,讓大家安安心。」
十分鐘后,我們轉入一條滿是轍痕的車道,瀝青路面上布滿裂縫,裏面鑽出叢https://read•99csw•com叢野草。
黛西和我說起話來。也許她還在想著我的悶悶不樂。「事情很簡單。我們不是不賣,但是我們想知道,你到底拿槍幹什麼。」
沉默中,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在掂量著這幾個字的分量。
喬尼拉著我的袖子,我們幾步就跨出了廚房。他對我耳語道:「萬一出個什麼事,我可不想當個目擊者。」
前門關上后,我們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史蒂夫開口解釋起這裏氣味的由來:「我們正在烤麵包片,而狗在廚房地板上拉了一地的臭屎。」我們尾隨著史蒂夫的身影走進屋內深處。不知為何,關於那條狗的事讓我覺得,花750鎊買這把槍有點過於昂貴了。
「到城外走走倒是挺不錯的。」喬尼說。我打開車窗。我神志有些昏暈,心想自己可能被動地吸進大麻煙了吧。那疊鈔票硬硬地硌著我的屁股,一切都顯得過於惹眼,彷彿在無形中被凸現了出來。也許是害怕吧。
喬尼正聊得興起,這時史蒂夫高聲蓋過了他的話頭。「抱歉,喬尼,但你這真是一派胡言。工業革命給了我們一整套心理狀態,那才是我們這些病的根源。」他突然轉向我。「你有何高見?」
他深吸了一口煙霧,按照老習慣憋著氣說話。不愧是個大聖人。「左轉。跟著路標朝阿賓格開。」不多時,我們便朝下坡行駛,經過歪歪扭扭的枝椏和樹榦,穿過一條綠蔭遮蔽的幽暗隧道,開上了一條兩側帶有高聳護牆的單線車道。我打開車頭燈。我們時常要開進避車道里,繞過迎面而來的車輛。我們這些車主們繃著臉朝對方點頭微笑,假裝沒有受到狹小空間的侮辱和影響。我們置身於偏遠郊區的一處偏僻鄉間,每過兩三百碼就要經過一道用二十年代的磚石和鐵器建造的圍欄大門,或是帶有五根柵欄、掛著馬車燈籠的木質大門。林中突然出現了一片空地,好幾條路在這裏交匯,路邊有家半木質的小酒館,酒館外停著一百輛汽車,在火熱的日光下暴晒著它們五顏六色的外殼。一隻空薯片包裝袋夢幻般地跳進陽光里,碰了一下我們的擋風玻璃。兩條阿爾薩斯狼犬緊盯著地面。接著,我們又駛進了隧道里,車內的煙氣很是濃重。
她說不下去了,於是我介面問:「你們到底賣不賣?」
「他們在牆上堆滿了書,喜歡討論大問題,還自以為是伯特蘭·羅素之流呢。也許你會討厭他們的。」
「生命真奇妙啊。」喬尼說。「你看,無論如何都要鑽出頭來,不是嗎?」這可是個大問題,肯定是為了稍後我們與那些人的會面所做的排練。我正想答覆,以鎮定情緒,但就在這時,我們看見了一幢仿都鐸時期風格的醜陋房屋,於是我的話就堵在了嗓子眼裡。
「他們會提供子彈嗎?」
千萬別取笑這些人啊……他們有點喜怒無常。一想起喬尼的警告,一想起我絕不能笑出聲來,我就知道自己完蛋了。氣流從我的鼻孔里噴涌而出,形成第一陣輕微的爆破音,我趕緊掩飾,裝作是在打噴嚏。我拿起粥勺作掩護,但大家都還沒開始吃。沒人說話,我們在等史蒂夫。當他肺里吸滿空氣快要撐爆的時候,他低下剃光的頭顱,吐出氣息,鬍子尖像老鼠須似的快速抖動著。從我坐的位置看過去,他的臉活像一艘快要沉沒的船隻,而人類的意蘊彷彿正在紛紛棄船逃命。焦慮與笑意在我的心中盤旋共舞,一連串不請自來的童年影像從它們中間穿梭而過。我試圖趕走它們,但是那鬍鬚實在太滑稽可笑,讓我的腦海里一下子涌過全部的記憶:錫制餅乾盒蓋上的一位維多利亞時代的舉重運動員;科學怪人脖子上的螺栓;一隻新奇的鬧鐘,鍾面上畫著一張人臉,告訴你時間是三點差一刻;帽匠瘋狂茶會上的睡鼠;學生排演的《蛤蟆府的陶德先生》里的河鼠
史蒂夫立即開口,告訴她一些她肯定已經知道的事情:「不過我們定期給槍上油,定期清洗。」
「的確如此。」我說https://read•99csw.com。我看到了話題的突破口。「這就是我來這裏的原因。」我朝史蒂夫望去,但他移開了視線。我等待著,沉默讓氣氛變得越來越緊張。面對這種狀況,喬尼又露出那種無助的樣子,我心想他帶我來這裡是不是錯了。
「操他媽的小意思!」
起初沒有人動彈。繼而,在瞬息之間,史蒂夫搶在贊之前把那捲錢抓在手裡。黛西緊盯著他們。事態似乎很嚴重。也許他們一直就是靠烤麵包和稀粥度日。
沉默的焦點在於由誰先來打破它。是贊。「從根本上講,我們不是那種願意有槍的人。」
當史蒂夫在餐桌首座上坐下后,他雙掌合十,抬起腦袋,閉上眼睛,同時從鼻孔里深深地吸入一口氣。在鼻腔深處,黏液恰好形成了一隻能吹奏兩個音符的排簫,我們被迫聽著他發出的哼吟。他屏住呼吸,過了叫人不自在的幾十秒后,才長長地吐出了那口氣。這就是氣功,或是一種冥想,或者是一份感恩的禱文吧。
我明白他的意思,於是我們朝黛西點了點頭,最後瞥了史蒂夫一眼(他的頭還被緊緊夾在贊那對如老虎鉗般顫抖的臂膊里),便匆匆沿著黑漆漆的過道向前門走去。
他真夠朋友。我自己也有一套說辭,但眼下我在混亂中跌跌撞撞,還得努力趕走腦海中史蒂夫那可笑的鬍子。我又是打噴嚏又是咳嗽,眼睛被淚水迷住,一路穿過房間,直奔落地長窗。落地窗似乎因為我的迫近而欣然大開,我跌跌絆絆地跑下幾級木頭階梯,來到一片地表被日光曬熱、長著蒲公英的草坪上。
「是漂白劑在搗鬼。」我聽見喬尼說。
贊手邊最近的東西就是那個盛粥的空碗。他用拇指和食指捏起碗,張開左手以保持平衡,像扔飛盤一樣把碗狠狠地甩了出去。碗從史蒂夫脖子旁邊一英寸遠的地方擦過,撞在門框上砸了個粉碎。
史蒂夫已經轉過身,正朝著廚房餐桌走回來。贊迎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襯衫前襟,想把他推到牆上。「別這樣,」他氣喘吁吁地說,「把錢放回桌上去。」可史蒂夫是沒那麼容易被推動的。他全身緊繃,四肢僵硬,神情殘酷。兩個男人在房屋中間傾身互相推擠,他們最費勁的行動彷彿就是呼吸本身。他們貼得如此之近,臉對著臉,就像格式塔心理學圖標中的那兩張面孔,中間只隔一根燭台那麼狹小的距離。
我的意見是現在該有人把槍拿來了。我說:「我的毛病肯定是因為心態不好才犯的。我感覺良好的時候,氨水對我可是完全沒有影響。」
我說:「你們幹嘛不點一下錢。」
彎曲的車道把我們帶向一座用水泥磚砌成的雙車庫,牆上塗繪的紫色已經消褪,顯得色調不均,而生鏽的翻門上掛著一把鎖頭。車庫前方,從高草和蕁麻叢中露出六輛摩托車的金屬骨架和內部零件。在我眼裡,這兒就是放心大胆犯罪的絕佳場所了吧。車庫牆上的一個鐵環連著一根長長的鏈子,末端沒有拴著狗。我們就在這裏停下車,走了出來。蕁麻一直生長到帶有喬治時期風格的前門那兒。屋內傳出低音吉他的聲響,有人在笨拙而反覆地彈奏一段三音符音型。
我看見黛西回到房間里。她用兩隻手托著一個鞋盒子,滿臉疲憊。她那往下撇的嘴角彷彿在請求我們往下看,看看這她過去不得不一直忍受的事實——她生命中的這兩個男人,正在爭奪機械原理上的優勢地位,想藉助槓桿作用來扭斷對方的脖子。
「你不快樂。」黛西說。她抿緊了那張往下撇的嘴巴,自己顯得也不快樂。「我在你的氣場里可以看到許多骯髒的黃色。」如果餐桌再窄一些的話,她可能就會抓過我的手來看手相了。
「那是昨天的事,喬尼。」
「天啊!」贊有點急躁起來。他想讓自己的話語緊扣思路,卻做不到,這對他來說有些困難,而且總有人打岔。他的態度逐漸與他的猙獰表情相一致了。「聽著,」他說,「是有那麼一段日子,大家眼裡只有錢。只有錢。你幾乎可以說,事情就是這麼簡單。我並不是說那是錯的,可你看看吧,到頭來發生了什麼。沒有一件事是按著人們的願望發展的。你不能把這件事單獨拿來考慮。任何事情你都不能單獨拿來考慮。所有這一切都是相互聯繫的。我們現在已經明白了,所有這一切我們都看到了,這是一個社會。從根本上講它就是一個整體。」
史蒂夫飛快地數好了那捲錢,其速度足以與一個熟練的銀行點鈔員媲美。然後他把錢放進了口袋裡,對我說:「好了,現在你可以滾了,喬。」
我後退一步,半轉過身,正想沿著車道離去,這時門「啪」的一聲猛然打開,出於習慣性的禮貌,我停住了腳步。一股燒焦食物和氨水混合的濃烈氣味從房子里滾涌而出九*九*藏*書,猶如刺眼的陽光直瀉過來,讓站在門口的那個人一時只顯出個剪影般的輪廓。
接著我注意到,贊卻沒有笑。他抱起雙臂,坐在椅子里等待著,臉上表情猙獰,一點也沒有透露出他的心緒。在他的右前臂上,有一塊肌肉——我自己可沒有這種肌肉——正隨著他右手那看不見的動作有節奏地抽搐著。等笑聲沉寂下來,他開口了,但口氣和剛才宣揚整體論時的腔調有所不同:他的聲調更高了,音質粗糙沙啞,舌頭乾巴巴地彈著上顎。他一動不動,但我看得出,在他的皮膚下面,在他喉嚨底部那跳動的脈搏里,蘊藏著一股騷動混亂的破壞力量。就在這時,我自己體內的血液也開始加速流淌。贊開口道:「史蒂夫,把錢放回桌子上,去拿槍。」
就是這個傢伙要賣槍給我。
「是我。」
「天哪,才不會呢。那就沒意思了。你可以把它帶進小樹林里,自己學。他們交貨,你把它揣進口袋裡。」喬尼又將座椅調為坐姿。「你真的要帶著把槍到處走嗎?」
我有一陣子沒聽人用這招數了:憑空捏造的百分比,出處不明的研究,對無法測量的事物加以測量。這話聽起來特別孩子氣。
史蒂夫沒有轉身,只是同樣肯定地回答:「這是欠我的。」然後繼續朝外走。
「你早就該告訴我了。咱們走吧。」我拉了拉喬尼的衣袖,但這時他已經用另一隻空手在按門鈴了。
我向黛西報上自己的姓名。她依然把手放在喬尼的胳膊上,對我說:「我們正要吃早飯呢,弄晚了。我們得重頭來吧。」
我猜她大概五十歲光景,那頭平直的長發是她拴在自己青春年華這根系船柱上的最後一根纜繩。人生的失意在喬尼臉上的皺紋中留下了烙印,而對於黛西來說則全部展露在她那下垂的嘴角線條里。最近我注意到,某些和我年紀相仿的女人也有像她這樣的嘴唇。在她們看來,自己這一輩子都在不斷付出,卻沒有得到任何回報。男人都是混蛋,社會法則對女人不公,而生理本身也是一份折磨、苦惱。所有的失望都壓在她們的嘴唇上,使之彎曲下垂,定型成朝下撇的弧度,儼然是一張失落的「丘比特之弓」。乍看起來她好像是在表示反對,但那些嘴巴道出了其中更深刻的憾事,儘管其主人從未猜到別人是如何議論它們的。
史蒂夫猶豫了。「如果今天是星期天,那我們有客人要來吃午飯。」
剛一回到車裡,喬尼就立即抽出一根大麻煙點燃了。剛才我最不想要的就是這種毒品。找個地方,喝杯蘇格蘭威士忌,冷靜冷靜,這要好得多。我發動汽車引擎,猛地倒車,開上車道。
我用手背拍了拍贊的臉,蹲下來對著他的耳朵說:「你會要了他的命的。難道你想這樣嗎?」
「相對於這圈子來說,」喬尼說,「這幫傢伙可算得上是知識分子咧。」
喬尼剛才一直望著天空,彷彿找到了某個有趣的東西。他問:「你是想請我們進去呢還是咋的?」
史蒂夫急促地說:「這個家欠我的,你們兩個都欠我的!現在把你那該死的手拿開。」但他並沒有等贊順從,而是揚起左手,一把掐住了贊的喉嚨。贊揮起空著的那條胳膊,在空中劃出一道大弧線,將張開的手掌狠狠抽在史蒂夫的臉上。這一巴掌下去,聲音響得就像炸了一隻氣球,「砰」地將兩人分開。他們僵持了一剎那,隨即又朝對方衝去,扭打在了一起。這隻四腳野獸搖來晃去,側著身橫向越過廚房地板,逐漸回到餐桌旁。我和喬尼只聽到一陣沉悶的咕嚕聲。他們低著頭,閉著眼,緊咬牙關,在地上翻來覆去,摸爬滾打,活像一對熱戀中的情侶。
第二天早晨,我駕車帶著喬尼一起前往坐落在北唐斯丘陵上的一所房子。在我的后褲兜里塞著一疊鈔票,總共有750鎊,大部分是20鎊面值的。很顯然,他們不接受50鎊面值的大鈔。
贊交叉抱起粗壯的前臂。「事情並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也不是錢的問題。」
當我們駛離高速公路時,汽車發出的隆隆聲調為之一變,喬尼因此醒了過來。他保持平躺姿勢,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支大麻煙點上,深吸了兩口,然後按了一下座椅的控制器,在一陣嗚嗚的機械震動聲中吞雲吐霧地出現在我眼前。他沒有把煙遞給我。這是他的私人習慣,一天中的頭一根煙呢,要跟茶和吐司麵包配在一起的。
這時喬尼來了精神。從我們回到廚房再度坐下起,他就一直很緊張,可能是怕我又做錯什麼。「都是工業革命惹的禍。九_九_藏_書就像1800年以前沒有人得過敏症,也沒有人聽說過花粉熱。然後我們開始將所有這些化學垃圾排放到空氣里,然後它們又進入食物和水中,人的免疫系統就開始不管用了。我們並不是天生就適合接受這些狗屎玩意兒……」
局勢必須有所改變。贊用手抵住史蒂夫的下巴,開始把他的頭用力往後推。沒有哪塊頸部肌肉能經受得住這麼強有力的手臂的推擠,然而,贊還是費盡了力氣,胳膊直發抖,因為史蒂夫剛才將大拇指插|進了贊的鼻孔里,正摸索著要挖他的眼睛,於是贊不得不使勁往後躲開,將手臂完全伸直。史蒂夫的頭開始往後仰,這時贊立即使出夾頭術,用右臂扣住史蒂夫的脖子,左手拉起抓住自己的右腕,讓手臂勒得更緊。我朝他們走去。史蒂夫慢慢地跪了下來。他呻|吟著,雙手胡亂揮動,然後又無力地捶打著贊的雙腿。
「史蒂夫,」贊耐心地說,「從根本上講,這東西落到我們手上的時候,情況完全不一樣,那時一切都很瘋狂,誰知道我們什麼時候會需要它呢。」
「好嘞,」他說,「你只要小心點就行了。」
幾分鐘后,我們圍坐在廚房的長桌邊,每人面前放著一碗粥和一片冷的烤麵包。坐在我正對面的就是那個拖地板的男人,他名叫贊,粗壯的前臂上光潔無毛,肌肉結實,我感覺他看我並不順眼。
我聳了聳肩,算是作為肯定。這些人的臉上露出猶豫的神色。他們既想要錢,又想要絕對置身事外。這些毒品販子,這些炒房地產的傢伙們,都是被負資產和自己的愚蠢信念折騰窮的大騙子,這會兒還想裝出道貌岸然的清高模樣,想讓我幫他們得到解脫。這樣一想,我開始感覺好多了。所以我才是壞人。突然間,我感到如釋重負。我掏出一卷錢扔到桌上。現在還有什麼好討價還價的呢?
黛西站起身為大家盛粥。她說起話來很文靜,彷彿知道真理卻不會為其大動干戈。「有一種超級行星相位,對土象星座和第十宮特別有影響。」
「在你來這裏之前,我們已經就這個問題爭論了很久。」黛西補充道。「我們不想讓它就這麼不明不白地被人拿走,你知道——」
「我在你家,和克拉莉莎坐在一起。我讓她來接電話,好嗎?你在聽嗎?喬?你還在聽嗎?」
「那麼,知識分子們都上哪兒了呢?」
我說:「我屬於剩下的那不到30%。」
「你們收錢,我拿槍。」我回答。
「你少插手。老早以前就想這麼做了。」
「喬尼!」我大喊。「你得過來幫忙!」
贊從椅子里站起來。「那筆錢你不能放進鐵盒子里。」
他話音漸息,這時黛西接過話頭,幫他解圍。「這把槍在我們手上已經有12年了,但從沒開過火。」
史蒂夫澄清道:「那是一把斯托勒手槍,零點三二英寸口徑,是在工廠被挪威人返賣給當初研發它的荷蘭與德國聯合企業之前生產的。它有碳化的雙作動式卡榫,能……」
我試著拉扯他的耳朵,讓他轉過頭來看著我。「如果他死了,你下半輩子就得在牢里過了。」
兩個人都朝我看過來。我剛剛還讀過今天報紙上關於飯店襲擊的報道,報紙就在我汽車的後座上攤著。「事實上,今天是星期天。」
喬尼又坐立不安了,他牽線的這單生意搞不好就可能要黃。「聽著,喬必須保持謹慎,這是為大家好,也是為他自己好。」
我不喜歡自己的名字被重複提起。它和其他所有說過的話會在這間廚房的空氣中停留數周,被人加以利用。
我無計可施了。勺子在我的手中顫抖,我小心地放下它,然後用手緊緊卡住我的嘴巴,感到咸津津的汗液刺痛了我的上唇。我開始搖晃起來。贊滿臉疑惑地審視著我。我身下的椅子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而我則發出一種沉悶的咯咯聲。太多的空氣從我的肺里排了出去,我知道,等我再吸氣時,我會發出巨大的聲響,但是我現在沒有多少選擇,要麼陷入尷尬的境地,要麼讓自己憋死。時間放慢了腳步,我向無法避免的結果投降了。我從椅子里轉身,雙手埋住臉,吸氣時發出一陣尖銳的響聲。當我的肺里灌滿空氣時,我知道自己更多的笑聲會接踵而至。我把它藏在一陣如嚎似喊的響亮噴嚏中。此時此刻,我呼地站了起來,其他人也都跟著起立。不知是誰坐的那把椅子「啪」的一聲砰然倒地。
我們勉強一笑。史蒂夫站到一旁,讓我們走進了這間臭氣熏天的門廳。
喬尼搖了搖頭,好像我背叛了他似的,而史蒂夫則充滿厭惡地瞪著我。我猜想,惹他討厭的並不是他那失去的兩天,而是我的那句「事實上」。沒錯,這句話放在這裡是不大中聽,但我還是迎著他的目光,直視著他。他往蕁麻叢里吐了口白色的東西,開口說:「你https://read.99csw.com就是那個想買槍和子彈的人吧。」
我站起身,從黛西手上接過盒子。東西很重,我得用兩隻手托住這輕薄的紙板盒。史蒂夫又發出了一聲呻|吟,我看了喬尼一眼。他懇求似的看了看我,朝門口扭了扭頭。「是的,」黛西堅定地說,「你們最好快走。」
我已經討厭他們了。
「拿去,」她小聲說。「拿去,拿去!」
為了保住面子,我也隨眾人一起緊張地笑了起來。
「真好笑,你知道嗎,」喬尼一邊吞雲吐霧一邊說,「我去過他們那兒好幾次,也經歷過像今天這樣非常有趣的討論。」
她那精疲力竭的神態讓我不由暗自心想,這是不是某種家庭儀式,或者是為某種複雜的兩性聯盟進行過分排演的前奏。另一方面,我想我們應該去救史蒂夫一命。
「噢喔。今天是周五,喬尼。」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我轉過身去,背對著房子開始吐唾沫、做深呼吸。最後我總算冷靜了下來,站直身子,這時我看見,在正前方,有條狗被一根多股花線拴在一座生鏽的床架上,想必就是弄髒廚房地板的那隻。它從地上爬起來,朝我歪過頭,向我猶豫不決、抱歉至極地半搖了一下尾巴。除了我們人類和其他靈長目動物以外,還有哪種動物能夠長期忍受這種凄慘無助的羞恥感呢?這條狗看著我,我也看著它,而它似乎想跨越物種差異與我建立起某種同謀關係。但我不想被捲入其間。我轉過身,大步朝房屋走去,一邊喊道:「抱歉!是氨水!過敏!」那條狗缺少我能運用的生成語法和騙術,只能在那一小塊光禿禿的地面上重新趴下,等待著主人的寬恕。
「或者任何一把。」黛西介面說。
「而且也會有人教我怎麼用。」
然後她對他說話,同時也是向我解釋:「是的,但不是因為我們想用它開火。」
「用來自衛。」史蒂夫說。
史蒂夫站了起來,始終迎視著贊的目光。「好啊。」他輕聲回應道,然後開始穿過廚房。
來電的是帕里。「喬,是你嗎?」
「喬尼·B·威爾!」那個人說,他剃著光頭,留著一簇打過蠟並用指甲花染料染紅的小鬍子。「你怎麼來了?」
等我們開到了高速公路上,喬尼已經又平躺下來,睡著了。通常到中午前他都不會起床。筆直的公路上很安靜,沒什麼車輛,我可以抽空分神好好看看他。他仍然留著一簇美國拓荒者樣式的小鬍子,頭髮在底部已經泛白,捲曲著垂到上嘴唇處,幾乎快伸進嘴裏了。當女人親吻他的這副擺設時,品嘗到的究竟是冷峻的男人味,還是昨日殘留的咖喱肉香?三十五年來,他一直咧著嘴笑,在吞雲吐霧間眯縫著眼,這讓他眼角的皺紋長得幾乎伸至耳際。微笑線從他的鼻孔一直深深刻到嘴角,裏面寫滿了失意。我知道,除了經常變換的客戶和一個新結交的女友之外,喬尼並沒有多少改變。不過,這份邊緣化的生活已經不再是出於他的本意,心中渴望得到的財物的匱乏也不再是一份輕鬆,骨骼與肌肉也發出了眾所皆知的衰老訊息,它寫在皮膚上,映在鏡子里。喬尼依然穿著那雙快磨破的舊鞋,活得像個學生,像個慈善機構的義工,擔心著最新流行的阿姆斯特丹大麻口味太重,對心臟有害。
「從根本上講,」他看著我說,「你的過敏是一種不平衡的表現。」
一間寬敞的大廚房出現在我們周圍,在及肩高的空氣中飄浮著一縷烤麵包的藍色輕煙,光線從廚房遠處彼端的落地窗里透進來,照亮了這層煙霧。一個身穿粗藍布工作服、腳蹬高筒套鞋的男人正在拖地,旁邊的白鐵皮桶里裝著未稀釋的純漂白劑。他叫了喬尼一聲,又朝我點了點頭。這裏沒有看見狗的蹤影。鍋爐旁有個一頭直發垂到腰際的女人,正忙著攪拌一隻罐子里的東西。她朝我們走過來,動作緩慢輕盈,彷彿在空氣中漂移,而我想我認出了她這種女人屬於何等類型。在英國,嬉皮世界主要是男生活動的地盤,但會有一類安靜的女孩交叉雙腿坐在一邊,給男生們端茶倒水,自己也吸毒嗑藥。後來,就像第一次世界大戰讓大戶人家的僕役們紛紛離去那樣,婦女運動的第一聲號角也讓這些女孩在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突然間,無論在哪裡都沒再發現她們的身影。但是黛西卻留了下來。她走過來,報了姓名。她當然認識喬尼,便叫了他一聲,一邊用手觸碰他的胳膊。
他將座椅設置為近乎水平狀態,躺著給我上了一節槍械禮儀課。「這就像在銀行里,你從不提錢,或者是在殯儀館,沒人會用死這個字眼。使槍的人也從不說槍,只有那些電視看多了的傻逼才管槍叫『噴子』或者『傢伙』。如果可以的話,你要絕口不提它。要是非說不可,那就說『那玩意』,或者是『用具』,或是『必需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