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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不,喬尼。不是那個。我需要你的幫助,我需要一把槍。」
華萊士輕輕地清了清嗓子。「我們不必一五一十地重述整件事情。我們就來談談冰淇淋吧。你的侍者說,槍擊發生的時候他正把冰淇淋送到桌上。」
「我看見他了,但起初並沒有認出他是誰。」
華萊士下頜上的皮膚略有起伏,他的鼻孔也微微張開。他強忍住不打呵欠。「他在我們的名單上。我們會聯繫他的。眼下我們最要緊的是找到那兩個持武器的人。不過,羅斯先生,你要是不介意,我們還是繼續討論冰淇淋吧。是蘋果味呢還是香草味的?」
「再為我努力想一想。比如說,有沒有一枚戒指什麼的?」
他的本名叫約翰·威爾,B這個字母是他(或別人替他)借來的,出自孩子們心目中的偶像查克·貝利,那個像搖鈴鐺一樣彈吉他的樂手。在我的記憶中,對咱們的喬尼來說什麼事兒都來得不容易,他搭乘大眾交通工具穿梭在倫敦南北郊區之間,把北美大麻和印度大麻送到公寓樓上那些過於挑剔、不肯屈尊下樓來親自取貨的客戶手裡。無論從哪個角度講,他毫無疑問都是個毒販,但是「毒販」這個稱謂對於他總顯得太刺耳,太不禮貌,因為喬尼·B·威爾扮演的角色更像是一個認真盡責、賣高檔酒的商店店主,或者是個忙碌的熟食店老闆。他對標定價格十分小心,只出售質量上乘的貨物,並且對自己的產品了如指掌,熟知到了令人膩煩的地步。在信用方面他也毫不遜色——在找的零錢中過分仔細、清清楚楚地點出一張張五鎊面值的鈔票,當交易未能成功、要歸還尚未承付的轉賬支票時,他也同樣表現得一絲不苟,只是有點賣弄的味道。他不會害人,作風低調,到處都受人歡迎。在他那永無止境、朦朧模糊的往返之旅中——在所有新買賣成交時或成交前他都要吸上一支——他可能會穿梭于各種場合:先到一位眼科專家顧問家裡喝茶,然後到一位律師朋友家泡澡,接著在一位搖滾明星家裡吃晚飯,隨後前往一群護士的住處並在那裡過夜。
「關於他們的手,你能回憶起什麼嗎?」
「我們還是繼續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那之後你幹了什麼?打電話?寫文章……?」
「什麼意思?」
我擰亮躺椅邊的檯燈,手端格拉巴酒坐下,打開分類簿的首頁,開始翻閱寫得滿滿當當的紙頁,在重重疊疊的字跡中尋找,希望能找到與犯罪有瓜葛的人。也許,歸根到底,我所過的是一種狹隘的生活,因為我不認識任何壞人,不認識任何參与有組織地犯罪的壞人。在首字母拼音H的條目下,我找到一個販賣破爛二手車的熟人。他已經死於癌症。在K條目下,有一位老校友曾在一家賭場工作,他帶有抑鬱症傾向。自從他跨入一場積怨深深的婚姻后,我就再也沒見過他。他的妻子是位精神病醫生,正是她給他安排了電擊療法。後來他們在比利時安家定居。
華萊士把他面前的文件仔細搜尋了一遍,包括林利的筆記和他自己的,一邊咕噥著:「這裏應該有份記錄的。」
我站在昏暗的走廊里聆聽,耳中只有木頭和金屬收縮發出的吱嘎聲響,還有管道深處潺潺退去的流水聲。廚房裡傳來冰箱的嗡嗡低語,而在更遠處,夜間的城市發出令人心安的隆隆轟鳴。我回到書房裡坐下,把電話放在大腿上,思考著這一時刻,這個轉折點。我即將踏出這份恐懼和謹小慎微的白日夢境,跨入一個結果明了、鋒芒畢露的世界。我知道,一個行動、一個事件就會觸發另一個行動和事件,直到事情的發展超出了我的控制範圍。我也知道,如果我還心存疑慮,那麼此刻我還來得及退縮罷手。
就像在我之前的許多人一樣,我也慢慢地開始承認,在成功而壓抑的中年生活中,酒精是改變一個人心智狀態的最佳物質。它既合法,又具有社交性,可以把一個人的輕微上癮輕易隱藏在其他人之中;它還有無窮無盡的精妙表現形式,色彩如此絢麗,味道如此可口,你手中的酒以它獨特的形態輕易征服了你;液態的它與日常作息相一致,與牛奶、茶、咖啡,與水——因而與人生本身——渾然一體。喝飲是一件自然之事,而吸入悶燃冒煙植物的煙霧則與呼吸有點差距,就像吞服藥丸和攝食有差距那樣;除了蚊蟲叮咬以外,自然界里沒有任何類似針頭那樣的穿刺。一杯純麥芽酒加礦泉水,一杯冰涼的夏布利白葡萄酒,或許只能稍微改善一下你對事物的感觀,但卻會讓你那完整的自我保持如鏡面般平靜。當然,也要考慮到醉酒的情況,它會讓人變得粗野,導致嘔吐和暴力,然後是不可自拔的上癮,身心俱毀,甚至可能會羞恥痛苦地死去。但這些純粹是濫用無度的惡果,源於人性的弱點和個性的缺陷,就像從瓶中倒出的紅酒一般必然。你實在不能怪罪於物質本身。就連巧克力餅乾也有它們的犧牲品,而我有位年長的朋友吸食了三十年的純海洛因,一生仍過得充實而有意義。
念到第六條時,華萊士改變了主意。他把紙折好,放進茄克最上面的口袋裡。他身體前傾,把雙肘擱在桌面上,用推心置腹而又帶有一絲憐憫的口氣對我說:「我再免費告訴你一些事情。十八個月前,在亞的斯亞貝巴一家賓館的大廳里,有人就想要塔普先生的命。」read•99csw•com
我沿著走廊匆匆離去,心裏再次湧起一陣退縮、孤立的感覺。也許,歸根結底,這是自哀自憐吧——一個瘋子想要殺我,而法律所能建議的無非是百憂解
「其中一個在打擊另一個,對嗎?是誰在打擊誰?」
「吃午餐時你們談到了他們。」
我一直保留著兩本通訊錄。那個口袋大小的硬皮筆記本是我平日里使用的,出門時帶著的也是它。在過去的二十年間,我曾有兩次或者三次把它落在了旅店房間里,還有一次落在了漢堡的一間電話亭里,結果不得不再換一本。另一本通訊錄是一個已磨損破爛、大裁規格的分類簿,我從二十齣頭就擁有了它,而且它從未離開過我的書房。顯然,如果我弄丟了我的小筆記本,那麼它就可以用作備份或信息儲存庫,不過,經過了這麼多年,它已然成了一份個人和社會的歷史記錄。它記載了電話號碼本身的日益複雜;早期條目中的三位數倫敦區號帶著愛德華時期那種古怪而雅緻的氣息。作廢的地址記載了許多朋友的漂泊無定或飛黃騰達。有些名字已經不再需要抄寫:有些人死了,或者淡出了我的生活,或者與我有了過節,或者完全失去了他們的身份——現在,有數十人的姓名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蘋果。如果那位侍者說它是其他任何口味,那我們說的就不是同一個人。」
「我還希望你們能幫助我呢。」
「拿槍的那個。」
「那份口供?為什麼呢?」
但我對用餐過程的描述到底符合了我的什麼利益呢?
他繞過桌子走過來。「請相信我,這件事的背後沒有扯上帕里,但我倒並不是說你不需要幫助。」他一面說著一面掏茄克口袋。他拿出一板銀質透明塑料藥片,在我面前晃了晃。「你知道這些是什麼嗎?我呀,我每天早餐前服用兩片。四十毫克。雙倍劑量,羅斯先生。」
「那麼它不是真的?」
華萊士皺起眉頭。「但是您見過他很多次,他老是站在你的房子外面,還有其他什麼的。」
「哦,你知道的,受過教育的知識分子,就像你自己,出書的作家以及所有那些人,不是都會記日記嗎?讓人覺得如果有誰能把歷史記錄清楚,那就非他們莫屬了。」
我幾乎與一直在找我的華萊士撞了個滿懷。他變化多端,少了份彬彬有禮,多了些活躍靈動。「這邊請。」說罷,他帶我重新穿過走廊,回到詢問室。落座時,我高興地看到桌子上放著幾頁林利巡官所作記錄的傳真件。
華萊士查閱著他的列表。「聽聽這個,」他說,「實在很有意思。第一條:塔普先生這桌人比你晚來了半小時……」他豎起一根手指,預先制止了我的否認。「這是你那位凱爾教授說的。第二條,也是教授所說:是塔普先生去過洗手間,而不是他的女兒。第三條:凱爾教授說,在你們的餐桌附近沒有人獨自坐在那兒吃飯。而克拉莉莎·梅隆小姐說,在你們的餐桌附近是有人在獨自坐著吃飯,但她以前從未見過他,對此她記得非常清楚。第四條:梅隆小姐說,在那兩個人來到塔普一家人所坐的位置之前,槍就已經露出來了。第五條所有目擊證人都提到了,只有你除外:其中一個男人用外語說了些什麼。三人認為是阿拉伯語,一人認為是法語,其餘的人不確定。那三個人中沒有一個會說阿拉伯語。那個認為是法語的人不會說法語,也不會其他任何外語。第六條……」
從她先前說的一些話里我就已經明白:她沒有認出帕里。現在我不打算和她爭論。我是在孤軍奮戰啊。我只是點點頭,說:「你要送喬斯林回去嗎?」
鈴響過四聲后,喬尼接起了電話,我報了自己的名字。他一下子就想起了我。
書房裡,我置身其中的那圈燈光彷彿變得更加明亮,在我的周圍縮小聚攏。那杯格拉巴酒已經見底,不過我並不記得已一飲而盡。我死死地盯著喬尼細長的名字和旁邊那七位數字。還有誰會比他更能助我一臂之力呢?以前我為何沒有想到他呢?當時我怎麼沒有立刻想起他呢?答案乃是:我們已經有十一年沒見面了。
落坐前,我就說出了預先準備好的話:「乾脆開門見山吧,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擊中塔普先生的那顆子彈是沖我而來的。那個獨自用餐並出手干預的男人最近一直在騷擾我。他的名字叫帕里。其實,今天早些時候,我就向警局投訴過他。我希望您能聯繫一下哈羅路警察局的林利巡官。我甚至還告訴過他,我認為帕里也許會僱人來傷害我。」
我繼續翻閱這一生中結交的所有朋友、半熟的朋友、不熟的朋友和陌生人,他們中的大多數都非常和藹可親。或許裏面是有那麼一到兩個騙子,一名懶漢,一位吹牛大王,還有一個善於自欺的傢伙,但沒有一個靠干違法勾當度日,沒有人專門從事不法行為。在N的條目下,有一朵英國玫瑰,我是在1968年秋天與她認識的,那時我們在喀布爾和馬扎里沙里夫分享一個睡袋。數年後,她返回英國,開始有系統地入店行竊,並以此為樂。現在她是切爾滕納姆一所學校的校長。壞事沒有堅持做下去。同樣在N條目下的還有約翰·諾蘭,二十年前被判了罪——謀殺。他在一次聚會上喝了個酩酊大醉,把一隻貓從二樓陽台上扔了下去,結果貓穿在了公園欄杆上。皇家防止虐待動物協會充滿正義地起訴了他,他被判處罰款五十英鎊。但不管怎樣,他還是保住了自己在稅務局的工作。read.99csw.com
「知道這個能幫你找到持槍者嗎?」
有兩名警探負責為目擊證人錄口供,但他們需要花時間做些準備。一陣興奮過後,我們回到了座位上,一份濃重的沉寂隨之籠罩周遭的空氣。我們哈欠連天,露出疲倦的微笑,承認它們有極強的傳染力。警方終於準備就緒,克拉莉莎和喬斯林最先接受詢問。二十分鐘后她出來了,坐在我身邊等她的教父。她取下濟慈詩集的包裝,打開書籍,嗅著書頁。她抓住我的手輕輕一擠,將嘴唇貼近我的耳朵。「這份禮物棒極了。」緊接著她說:「我跟你講,喬,你就告訴他們你所看到的,好嗎?不要嘮叨你那老一套。」
我一時被弄糊塗了。從他的嘴裏講出來,這兩個名字聽上去就像是嫌疑犯,就像兩個惡棍,在當地小酒館里拼酒喝的一對兒。
「那兩人中哪個個子高一些?」
「那麼,是蘋果味的。」
華萊士作了一個修正,然後一直念到最後。我在筆錄上簽字時,他說:「如果您不介意在警局裡呆一會兒的話,羅斯先生,我希望稍後能再和您談談。」
我控制不住自己了。我已經被他搞得完全偏離了方向。「嗯,我們現有的唯一記錄並不靠譜。」現在我可以看見,在華萊士的那張紙上有一份編過號的列表。
「他不會只試一次就罷手的。我希望你能做些更有實際意義的事,而不要把你已經聽過的口供再記一遍。」
「我不介意在這兒等,」我說。「外面有人想殺我。」華萊士點頭微笑,或者更確切地說,他的嘴唇往兩邊拉了拉,但沒有張開。
一個曾被誤診患有晚期惡疾的朋友,有一次曾向我訴說在離開醫生辦公室時她所感到的孤獨感。朋友們的同情只不過更加凸顯了她與眾不同的命運。她自己也認識一些已經離世的人,所以非常清楚沒有她生活將會如何繼續。時間的洪流將會淹沒她的頭頂,她的朋友們會感到悲傷,然後恢復如初,只是多了點滴明智,而日復一日的工作、聚會和晚宴將一如既往,翻騰輾轉,未留下任何記錄。這就是我轉回身走進警察局時的感知感覺。那不完全是自憐,儘管確有一點自憐的成分,而是唯唯退縮,向自我的內在核心退縮,縮得如此之深,以至於其他所有的一切——那些惱火的遊客,那個受到打擊的女孩——都好像和我隔著一塊厚厚的玻璃板。我回到等待室,思緒就像魚兒一樣在小小的玻璃缸里漫遊;沒人面臨我現在這樣的麻煩和危險;如果我能把處境換成一張歌劇戲票,甚至僅是一隻丟失的包,或者是其他任何折磨那個女孩的事情,那該多好啊。
這是一種孤獨寂寞的生活,還很艱辛,比搖鈴鐺辛苦多了。喬尼·B·威爾始終不曾發跡。他太誠懇,太老實,也因吸了太多大麻而神志不清。他從不坐計程車出行。世界上還有哪個毒販會穿著破爛的舊鞋,花三十五分鐘去等公交車呢?他仍執拗地保持那份單純的信念,認為自己是個慈善家,相信點燃並吸入樹脂或結著果、開著花的葉片正慢慢讓人類緩和下來,進入一種良好的情緒之中,而一旦人人都變得脾氣溫和、讓靈魂向光明開放,那麼一切公仇私鬥便會偃旗息鼓。與此同時,當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變得生氣勃勃之時,不管是穿西裝的、拿撬棒的,還是律師、顧問和搖滾明星,大家都在集中精力忙著一件事情:賺錢。
我愈發失望了,繼續快速翻查我的末日審判書,毫不理會由某幾個姓名激起的蠢蠢欲動的好奇心或模糊的內疚感,直到我終於進入了最後要找的那一片灌木沙漠——U、V、X、Y和Z。這裏貧瘠不毛,環繞著蘊藏最後一線希望的一塊綠洲——W條目。在一長串帶有田園風味的伍德、維特菲爾德、瓦特和沃倫中間,隱藏著一個淡淡的、細長的鉛筆字跡(並非出自我手)——喬尼·B·威爾。在我的書中,他絕非罪犯,但在我的腦海中,他就像一個神經細胞那樣交遊甚廣、人脈頗豐。
「濟慈和華茲華斯?」華萊士問。
「那名侍者說https://read.99csw.com血濺了很遠,一直飛到他那裡。他將冰淇淋擺上桌的時候,它們已經染上血了。」
「你們有沒有派一輛警車去弗勞格納巷?」
我控制住自己的聲音。「除非你要告訴我,這完全是一個巧合,我在中午控訴並記錄在案的那個男人應該坐在幾英尺外,當……」
「你的教授朋友說是香草味的。」
也許是我生性遲鈍,在四十好幾的時候我才認識到,一個人沒必要僅僅因為一個要求是合理的,或者是被合理地提出的,就非得去遵從這一要求。仗著年紀,你就可以去頂撞冒犯。你可以做你自己,可以對別人說不。我把手臂交叉在胸前,假惺惺一笑,予以友善回絕。「抱歉啦。我是不可能越說越好的。我要知道你們到底想幹什麼。」
距事件發生只有幾個小時,我們就已經成了晚報上的頭版頭條。一名侍者出去買了份報紙,我們圍攏閱讀,發現自己的經歷變成了常見的「餐廳暴行」、「午餐夢魘」以及「大屠殺」,大家感到一種奇怪的興奮。餐廳領班指著一句話,它將我稱為「著名科普作家」,將喬斯林形容為「德高望重的科學家」,而克拉莉莎則僅僅是「秀美婉麗」。餐廳領班帶著職業化的尊敬朝我們點頭。我們從報紙上得知,科林·塔普是國家貿易工業部的一位副部長,以經商為本,原任下議院議員,最近剛獲拔擢入閣,據說他「在中東人脈頗廣,而樹敵也甚眾」。文中還對救了塔普性命、事後又神秘消失的「一位英勇無畏、捨身一搏的食客」做了推測。報紙內版刊登了背景報道,說什麼倫敦是「狂熱分子的遊樂場」,在這裏很容易搞到武器;還有一篇評論文章,說「我們以往熟悉的那種天真無邪而非暴力的生活方式」正在消失云云。這些報道顯得那麼熟悉,而且出得這麼快,叫人頗感詭異,就好像他們對這一主題早有籌劃,彷彿我們目擊的這一事件已有所安排,只是為了給這些報道增添分量而已。
「是的……」
「他剪短了頭髮,而且把臉轉過去不朝我們看。」
華萊士注視著我,他的眼裡透出新的興趣。這不再是為目擊證人錄口供的例行公事了。「是這樣的。剛才我和林利巡官聊了一下。」
夜色已深,我在我那條街的盡頭處下了計程車,利用一排法國梧桐作為掩護,開始朝我們的公寓大樓走去。他不在平時獃著的位置上,也不在克拉莉莎出門時他時而出沒的地點。他也不在我身後,不在前方的某條小路上,不在女貞樹籬後面,也不在樓房的拐角處。我開門進去,在大廳里站了一會兒,仔細聽著動靜。從樓下的一間公寓里隱約傳出一闋漸入高潮的交響樂章,平庸而又誇張,可能是布魯克納的作品,而從我上方的某處,在天花板的空間里,傳來水流過管道的聲音。我緩緩走上樓梯,一直靠著拐彎處的外側走。我並不真的認為他能有辦法進入大樓,但這份謹慎的習慣讓我心安。我開門進屋,用鑰匙將前門鎖死。空氣中的靜謐讓我即刻明白,克拉莉莎已經在兒童房裡睡著了。果然,我在廚房餐桌上找到了她留下的字條:「累死了。早上再聊。愛你,克拉莉莎。」我看著這個「愛」字,試圖從它的字形中析取深意或希望。我檢查了天窗上的鎖扣,然後走進每一個房間,打開燈光,關嚴窗戶。隨後我給自己倒了一大杯格拉巴酒,走進書房。
他微微一笑,幾乎有點盛氣凌人。「我們認為是的。你一定不樂意,羅斯先生。但是我要請你再向我陳述一遍事情經過。」
「我們從頭開始好嗎?你是你們這桌最後一位到的。帶我回顧一下那天早上你的所作所為吧,就從九點開始說起。」
那天下午第二次,也是我人生中的第二次,我坐在了警察局裡——這次是在弓街——等待接受詢問。統計學家將這種情況稱之為隨機抽樣,一種否認事件重要性的有效方式。除了克拉莉莎和喬斯林之外,還有另外七位目擊者一起呆在房間里——四位在鄰近兩張餐桌上就餐的顧客,兩名侍者,還有餐廳領班。塔普先生預計第二天能在醫院病床上做出筆錄。那個女孩和那位老人由於受驚過度,現在還無法開口說話。
他也有他自己的住所,位於斯特里特姆,小得就像個接通了衛浴設施的清潔工具櫥。一天夜裡,喬尼應聲開門,結果發現門外站著四個戴著咧嘴傻笑的吉米·卡特面具的傢伙——那時也正值卡特執政時期,時間有點久遠了——每人手裡都攥著一九九藏書根撬棒。他們沒有說話,也沒有碰他一根汗毛,只是從他身邊擠過,把他的單元房砸了個稀巴爛——前後肯定只花了五秒鐘——然後就揚長而去。有組織的犯罪逼得嬉皮士們關門歇業。
我說這些話的時候,華萊士專註地看著我,不過——我心想——他並不十分驚訝。我說完后,他指了指一把椅子。「好。讓我們從頭開始吧。」然後他開始問我的姓名和住址,要我從抵達飯店起一五一十道來。這一過程必定迂腐無比,而且華萊士還時不時地把話題轉向不相關的事情:他想知道我們都在飯桌上談了些什麼,還一度讓我描述我同伴們的情緒;他還詢問了食物,並讓我評論服務質量。他問了我兩遍我是否聽見帕里或者穿外套的男人們叫出聲來。問完后,他將我的陳述念給我聽,每句話都拖音拽調,就像在吟誦清單上的一項欄目。他把我的陳述寫成了一篇散文,我當即就想說這不是我的筆錄。當他讀到「有一個人在距離我們用餐的桌子不遠的一張桌子上獨自用餐,我認出這個人是……」的時候,我打斷了他。「對不起。那不是我的原意。」
華萊士正在耐心地重複著一個問題:「那份冰淇淋是什麼口味的?」
「您沒有注意到他?」
我想象出一隻手來,和我自己的十分相像的手,並想象上面戴著克拉莉莎給我的那枚鑲有金銀條紋的戒指,故意做成了小尺寸,雖不張揚卻很有品位。她在我的指節上打了黃油才把它戴上。我不能輕易將它取下,這曾一度讓我們很開心。我說:「我不記得了。」然後我又補充道,「我想我要走了。」接著便站了起來。
我想不起來了,但我做了很多動作,皺眉,轉頭,閉眼。據神經系統學家報告,當受試者在一架磁共振成像掃描儀下被要求回憶一個場景時,成像掃描儀可顯示在主管視覺的大腦皮層上出現了劇烈活動,但記憶能提供的圖像實在過於貧乏,幾乎沒有一點影像,幾乎不在視覺範圍內,就像是低聲耳語的回聲。你無法從中檢查出新的信息。在仔細檢查下,它會摺疊隱藏起來。我看到了黑色長外套的袖子,就像用達蓋爾銀版法拍的相片一樣模糊,而在袖子的盡頭——什麼都沒有。或者,反過來說,什麼都可能。手,手套,爪子,鉤子。我說:「對於他們的手,我啥都記不得了。」
「在這兒呢。」華萊士高興地說,抽出一張被撕成兩半的紙。
他說:「那一定很不尋常。」
「是這樣,我需要些幫助。」
「他瘦一點嗎?」
華萊士也站了起來。「我希望你能留下來幫助我們。」
我一言未發。我正被他引向某處。最好還是不要抵抗,任他帶我到他想說的事情上去。
我努力克制住自己不抬高嗓門。「我想你還不明白。這是一個危險人物。」
我和克拉莉莎坐在一起時,我就決定不要給警方太大壓力。事件本身的性質會敦促他們儘快行事。我先前的投訴已經記錄在案,餐廳里發生的一幕則是對其絕對的確認。帕里必須被指控為謀殺未遂,而在那之前我需要保護。現在我是從餐廳來的人中唯一留下的,我的興奮感也正在逐漸消退。我感受到了自己的孤立和脆弱。帕里的陰魂自始至終都縈繞在我身邊。我格外留意,正對著門口坐著,遠離唯一的一扇窗戶。每當有人進來,我就感到胃裡一沉,生出陣陣寒意。我恣意妄想,腦海中浮現出他的形象,他隔著街站在警局對面,那兩個穿著外套的男人侍立在他左右。我走了過去,站在警局入口處朝外張望。他不在那兒,但我既不感到驚訝,也沒覺得輕鬆。此時計程車和私家車載著一群群的人們來觀賞今晚的歌劇。快七點十五分了。時間自身重疊在了一起。歡樂的人群從我身邊經過,走在回家或去往酒吧和咖啡館的路上,被一種他們沒有感受到而我並不擁有的自由所護佑:他們沒有阻礙,沒有人想要殺死他們。
我感到一陣熟悉的沮喪。沒有人可以在任何事情上達成一致。我們生活在一片由大家部分共享、不可信賴的感知迷霧中,通過感官獲取的信息被慾望和信念的稜鏡所扭曲,它也使我們的記憶產生傾斜。我們根據自己的偏好觀察和記憶,說服自己相信這一切。無情的客觀性,特別是關於我們自己的,總是註定失敗的社會策略。我們的祖先憤慨激昂地講述半真半假的故事,他們為了令別人信服,同時也就說服了他們自己去相信這些故事。經過一代又一代,成功將我們精選出來,同時我們的缺陷也伴隨成功而來,深深地刻在基因中,就像大車道上的車轍一樣——當它不適合我們的時候,我們便無法與我們眼前的東西達成一致。所信即所見。正因如此,世界上存在著離婚、邊界爭端和戰爭,有一座聖母馬利亞的雕像會泣血,還有一座伽內什的雕像會喝牛奶。也正因如此,玄學和科學是這樣無畏的事業,這樣驚人的創造,比輪子的發明更重要,比農業更重要,是與人類天性的本質完全對立的人造產物。公正無read.99csw.com私的真理。但它不能把我們從自身中解放出來,車轍印實在太深了。客觀性里不存在個人救贖。
我說:「可我記得自己還吃了兩勺呢。」
一陣沉默。我心想,這個被誤殺的人竟然真的遭到過槍擊,這也太不公平了。在這種時候,我最需要的證明居然只是一個無意義的巧合。
「是的。我會在家等你。」
「喬!喬·羅斯。嘿!你過得還好嗎?」
他出來了,我們握了握手,然後他們倆就離開了。我坐下來繼續等待,準備著想說的話語。餐廳領班出來后,一名就餐者進去,稍後一名侍者也進去了。我是倒數第二個接受詢問的,一位彬彬有禮的年輕男子帶我進入詢問室,他自我介紹說是華萊士警探。
「我記得不是這樣的。我們已經開始吃了,然後血才濺到了上面。」
我說:「你直接告訴我不就得了嘛。為什麼你不和帕里談談?」
「好啊。那你們已了解情況了。」
「知道目擊證人在全力協助我們,這是很有助益的。細節很重要,羅斯先生。」
「我想他們都是中等身材。」
「哦,是嗎?我這兒有些非常有趣的……」
喬尼的遭遇是市場合理化中的一起早期案例。在此之前,毒品的進口和銷售由風險資本家們操控,孤獨的達摩流浪者們則將全部賭注押在一個塞得滿滿、散發芳香的背包上面。現在,穿西裝的和拿撬棒的聯合起來,將市場整合一體,並使之民主化,產品只局限於三等的巴基斯坦大麻,銷售範圍則擴大到了酒吧、足球場看台和監獄。
這本記載著人類交流與短暫擁有的末日審判書,我已經花了超過四分之一個世紀來增補修訂,它講述了一個關於現代邪惡的獨特故事,由於裏面的角色被篩選得太細,性格缺陷太過糾結,因而刑事司法體系對它興趣無幾。我的社交圈字母表顯示,失敗者寥若晨星,成功者不可悉數,且教育程度與財力的差距甚微。大多數人並非腰纏萬貫,卻又比較富足,所以就沒有必要去拿別人的錢財。也許中產階級的犯罪多半發生在腦子裡,或者發生在床上或者床邊。毆打、攻擊、誘拐、強|奸和謀殺等陰晦的幻想在適當的時候會產生。然而,使我們猶豫退縮的並不是道德,而更應該說是品味,禮節。克拉莉莎教過我司湯達的一句名言:「壞品味引發罪惡。」
「華茲華斯對濟慈——但不管怎樣,那都只是一個故事。」
「梅隆小姐是在大約八點三十分出門上班?九點?」
餐廳里的所有目擊證人都已離去,現在和我一起呆在等待區里的是一群憤怒的美國遊客。我無意中聽到,他們的行李在一家旅館外被裝上旅遊車時叫人偷走了。還有一個年輕女人和他們分開坐著,在沉默中難以置信地搖頭,竭力想忍住眼淚,卻沒有成功。

接下來的幾個月里,喬尼·B·威爾看樣子只能另謀出路了,這時那個毀掉他的家的組織為他提供了保護,還有一筆微薄的基本工資和銷售業務提成。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他被迫開始擴大交際圈,廣泛吸收人脈,而這也正是我認為他能幫助我的原因。他的僱主是一幫野心勃勃的小夥子,住在塔爾斯山的「阿狗酒館」後面的一幢獨立房屋裡。他們認識很多朋友,也派喬尼跑腿辦了很多差事。這伙暴徒仍然將喬尼視作從前那個講信用的誠實店主,所以他在他們中間周旋應對,從不曾受到冷嘲熱諷,也未遭傷害。與此同時,他還設法繼續為他那些口味挑剔的老主顧提供一流的行貨——來自奈及利亞的帶有葉片紋飾的圓錐形紙袋,納塔爾和泰國的編織手工藝品,還有美國橘郡的農業無子新品種和黎巴嫩的輕金箔。在新的管理體制下,他那夢幻般的典型工作日可能會要求他必須中午與現代主義者吃午飯並享用貯藏啤酒,下午就要和送這些人進監獄的王室律師一起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