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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華茲華斯時年四十七歲,在人生的這一階段,他的脾氣是出了名的差,不過他對濟慈還算友善,幾分鐘的閑聊過後,他問起濟慈近期的創作情況。海登插話,替濟慈作了回答,並懇求濟慈朗誦《安狄米恩》中致潘神的頌歌。於是,濟慈在這位偉人面前來回踱步,用「他那一貫半吟半誦(最為感人)……」的腔調朗誦起來。講到這裏,克拉莉莎頂著餐廳里的喧囂,大聲引述道:
「這禮物太棒了!」克拉莉莎說道。她站起身,用雙臂摟住我的脖頸。「肯定花了你好幾千……」然後她把嘴唇貼到我的耳邊,就像從前一樣。「你花了這麼多錢,真是個壞孩子。我要讓你整個下午都干我。」
我迫不及待地想拿出我自己的禮物,但我們仍然沉浸在喬斯林的這份禮物帶來的氛圍里。克拉莉莎將這枚胸針別在她那件灰色的絲質襯衫上。
這句話,這一「留心死亡」的提醒,讓我浮想聯翩。霎那間,我彷彿身在異方。我看見了他們所有人:華茲華斯、海登和濟慈,他們在安妮女王大街蒙克頓宅邸的一個房間里;我想象著他們的每一份感知和思想,想象著一切事物:衣服的觸感,椅子和地板發出的嘎吱聲,他們說話時空氣在胸腔中發出的共鳴,名譽聲望帶來的點滴激動,他們的腳趾穿在鞋裡的感覺,口袋裡的東西,對各人近日的經歷所做的臆斷,以及他們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對各自在其人生故事中的定位所抱有的日漸動搖的概念——這一切想象,就如同這家喧鬧嘈雜的餐廳一般,清晰明了,不言而喻,然後又全都消失不見了,就像當時坐在草地上的洛根那樣。
她不可能是說真的,不過我還是順水推舟:「哦,好啊。如果這樣能讓你覺得好些的話。」她這樣說,當然是因為香檳酒的作用和出於單純的感激,但我還是很高興。
但我此刻沒有任何感覺,甚至就連一丁點兒證明自己對了的得意感都沒有。在這個時刻,感覺尚未被創造,思想尚未被分類,恐慌和內疚的體驗尚未被說明,所有的選擇都尚未被做出。於是,我們就在震驚中絕望地坐著,一動不動。在我們四周,午餐時分的喧囂逐漸消退,從我們的沉默中,理解如同一盪漣漪從中心向周圍的人群擴散。兩名侍者正匆匆地向我們趕來,他們的臉上掛著可笑的驚愕表情,而我知道,只有等他們來到我們身邊,我們的故事才能繼續下去。
這一連串加速說出的名字和他的那套陳詞濫調——科學中的美感——讓喬斯林放慢了語速,陷入了無言的回憶。他摸弄著餐巾。他已經八十二歲了。剛才提到的這些人他都認識,他曾經是他們的學生或同事。而在銜接分子的研究出現了第一次重大突破的時候,吉莉安就曾經和克里克一起共事過。和富蘭克林一樣,吉莉安也死於白血病
「是的,」喬斯林急忙說,「這故事不是真的,但我們需要它,就像某種神話。」我們朝克拉莉莎看去。通常在遇到自己熟知的話題時,她都不大願意開口。幾年前,在一場聚會上,我喝醉了,還當場下跪求她背誦濟慈的《無情的妖女》一詩。不過今天我們是來歡慶,是來忘卻,所以還是繼續聊天為好。
「是那些化學家們,明白了吧。他們很有勢力,相當自負。19世紀是他們的黃金時代。他們大權在握,卻都是一群粗率的人。就拿洛克菲勒研究所的福波斯·萊文來說吧,他百分之百地確信DNA是一種無用且不重要的分子,是那四個字母ACGT的無序隨機組合。他對它不屑一顧,然而,由於奇特的人性使然,這又成了他的一股信念,根深蒂固的信念。他知道,就是知道,那種分子一點兒也不重要。後輩的年輕科學家們沒有一個能擺脫他的影響。還得等上好多年呢,直到格里菲斯在二十年代開展對細菌的研究,然後奧斯瓦爾德·艾弗里在華盛頓繼續他的實驗——當然萊文那時已經去世。奧斯瓦爾德的研究持續了很長時間,直至四十年代。接著,亞歷山大·托德在倫敦著手研究糖磷酸鍵,然後在1952年和1953年是莫里斯·威爾金斯和羅莎琳·富蘭克林,然後就是克里克和沃森。你知道當他們把構建好的DNA模型拿給可憐的羅莎琳看時,她說了些什麼嗎?她說它簡直太美了,不可能不是真的……」read•99csw.com
落座前我先親吻了她。這些天里我們的舌頭從未接觸,但這次它們的確碰到了一起。喬斯林從椅子里半站起身與我握手。與此同時,放在碎冰桶里的香檳酒也被擺上了餐桌。我們提高嗓門,加入到這片喧囂之中。潔白的桌布上,碎冰桶沐浴在一塊菱形的陽光下,餐廳那高大的窗戶外面是夾在房屋中間的長方形的蔚藍天空。剛才的那一吻讓我勃然雄起。記憶中,這頓午餐十分成功,歷歷在目,嘈雜一片。記憶中,最先端上來的菜都呈紅色:義大利風乾牛肉,擺在羊奶乳酪上的一片片肥厚的烤甜椒,紫色菊苣,還有盛在白色瓷碗里的四季蘿蔔花邊拼盤。事後回想起我們傾身向前大聲喊話時的情形,我感覺這一切彷彿都在水下發生,模糊不清。
我看了看克拉莉莎,她的一邊臉頰被血染成了紅色。我正想開口對她說點什麼,就在這時,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我毫不費力就想到了,我的「心理語言」對事物間的聯繫比事物本身了解得更清楚,通過大腦里同樣的神經元瞬時傳導,它立刻理清了所有的關係和結構。難以想象的居所啊。我們這兩桌人,從人員構成、人數、性別和年齡差距上看,都基本相似。帕里是怎麼知道的呢?
現在主要是由克拉莉莎來唱獨角戲了,儘管喬斯林對他學科外的事物只略知一二,他從吉廷斯所著的濟慈傳記中也聽說了這個著名的故事——年輕的濟慈去拜訪他所崇拜的詩人。我知道這次拜訪的故事,因為克拉莉莎以前曾經告訴過我。在1817年末,濟慈住在北唐斯丘陵的波克斯山附近的一間名叫「狐狸與獵犬」的客棧里,完成了他的長詩《安狄米恩》。他在那裡住了一星期,在丘陵間閑行漫步,處於一種飽含創作激|情的恍惚狀態中。他那時才二十一歲,剛剛寫出一首嚴肅優美的愛情長詩,等他返回倫敦時,他的自我感覺非常之好。在那裡,他聞訊他的偶像威廉·華茲華斯也在城裡,這令他大喜過望。濟慈曾將他的《詩集》送給華茲華斯,還在書上題了辭:「獻給W·華茲華斯,作者誠致崇敬之情。」(本來應該送克拉莉莎這本書的。它被收藏在普林斯頓大學圖書館里,據她所說,裏面有許多書頁未遭刪節。)濟慈從小就受華茲華斯詩作的熏陶。他把《漫遊》稱作「這時代里最令人愉悅的三大事物」之一。他接受了華茲華斯的思想,認為詩歌創作是一份神聖的職業,是最高貴的追求。現在他說服了他的畫家朋友海登為他們安排一次會面,於是他們一起從海登在利森路上的畫室出發,前往安妮女王大街去拜訪這位偉大的天才。在日記中海登寫道,濟慈對此次會面抱著「最崇高、最純粹的真正的喜悅之情」。read.99csw.com
他那雙視力欠佳、藍中帶黃的眼睛濕潤了。他說:「知道嗎,以前這是吉莉安的。你得到它,她一定會很高興。」
還沒等她完全倒下,那個人已經再次舉起手槍,瞄準了塔普的頭頂,這一下無疑是要殺死他了。但就在這時,在這千鈞一髮之際,那個一直獨自用餐的食客突然跳了起來,大叫一聲,發出像狗一樣的尖吠,呼地沖了過來,伸出手臂,及時撥開槍管,於是第二發子彈朝天打在了高高的牆上。儘管他剪短了頭髮,但我怎麼會認不出那就是帕里呢?
容納獨思冥索;就讓它躲避
觀念直至高渺天際,
他們搞錯了。沒有什麼私人恩怨,他們只是按照協議辦事,而且他們把事情辦砸了。挨槍子兒的本來應該是我啊。
我說:「不過這故事傳了下來。一個家喻戶曉的貶低新人的故事。」
「事實活生生地擺在他們眼前,」喬斯林說,「但他們就是看不見,他們就是不願看。問題自然是出在那些化學家身上……」
而後自裸現的頭腦離去。

「但我們能相信這個故事嗎?」喬斯林問,「我記得吉廷斯好像說過這故事不可採信。」
與此同時,喬斯林繼續講著他的故事,享受著他身為長輩、名人和送禮者這三重身份所帶來的特權。米歇爾繼續加緊從事他的研究。他集合了一支科研小組,開始分析他所謂的「核酸」的化學成分。於是他發現了它們,發現了那組成ACGT字母表並由此書寫了地球上一切生命的四種物質——腺嘌呤與胞嘧啶,鳥嘌呤與胸腺嘧啶。這個發現沒有產生任何意義。這一點很讓人奇怪,尤其在後來的年月里更讓人費解。那時候,孟德爾在遺傳法則方面的研究成果被廣泛接受,人們在細胞核中發現了染色體,並猜測遺傳信息就存儲在那裡面。當時人們已經知道DNA就存在於染色體中,它的化學成分也已經由米歇爾作出描述。在1892年寫給他叔叔的一封信中,米歇爾推測DNA可能就是構建生命的密碼,就像字母表是針對語言和概念的編碼一樣。

我遲到了二十分鐘。這兒,午間的生意特別好:餐廳內人聲鼎沸,從街上踏入店門,猶如走進一場風暴。所有人彷彿都在談論著同一話題——而一小時後果不其然。教授已經入座,而克拉莉莎依然站著,即使身在房間的另一端,我仍可看出她還是那樣眉飛色舞。她正在周圍製造出一點忙亂的氣氛。在她腳邊,一名侍者雙膝跪地,狀若祈禱,正往一條桌腿下墊東西,而另一名侍者在為她搬來一張新椅子。看見我以後,她一蹦一跳地穿過嘈雜的人群來到我面前,拉住我的手,引我走到餐桌邊,好像我是個盲人似的。我把她的這份活潑輕佻歸因於喜慶的心情,因為我們的確有些喜事值得舉杯同慶:不僅僅是慶祝克拉莉莎的生日,還因為她的教父喬斯林·凱爾教授在人類基因組計劃中獲得了一項榮譽職位。read.99csw.com
突然間,塔普自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比我們所有人都快了一秒鐘。我們對那個魔咒的不解全在他臉上找到了答案。恐懼挾住了他的身心,他找不出一個字來向我們表達他的困惑,因為根本就來不及這樣做。消過音的子彈打在他的肩部,穿過那件白襯衫,把他從椅子中掀起來,猛地撞在牆上。在子彈的高速衝擊作用下,一片細密的血霧從他身上迸射而出,飛濺在我們的桌布上,我們的甜點上,我們的手上,讓我們眼前全是血光。我的第一反應就是單純的自我保護:我不相信我所看到的一切。有句老套的話叫「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些陳詞濫調是有它們的現實依據的。塔普「噗通」一下重重地撲倒在餐桌上。他的父親僵住了,臉上連一塊肌肉都沒有動彈。至於他的女兒,則做了此時唯一可能去做的事——她暈了過去,讓自己的頭腦在這樁暴行面前自動封閉。她側身從椅子里滑向喬斯林,喬斯林立即伸出一隻手——出於一位老運動員的本能——抓住了她的上臂,儘管他沒能阻止她倒下,但卻防止了讓她的頭直接撞在地上。
「是不可信。」克拉莉莎開始列舉理由。
依然是那難以想象的居所
「哦,天哪,太美了!」克拉莉莎叫出聲來,親吻了他。
要花一分鐘描述的事情,實際經歷起來其實只要兩秒鐘。我回過神來,並給克拉莉莎和喬斯林講了一個我所知道的天才被人冷落的故事,作為剛才走神沒聽他們說話的補償。我有位物理學家朋友,她丈夫是一名出版商,現在已經退休了,他告訴我,在五十年代的時候,他曾經退過一部名為《來自內在的陌生人》的小說書稿。(此時那兩位不速之客肯定就在我們身後十英尺開外的地方。我想他們根本沒有看見我們。)對我這位朋友來說,這個故事的關鍵在於:直到三十年後,在他工作過的地方發現了一份舊文件時,他才發覺自己犯下的錯誤。他沒記住那份列印書稿上的署名——當時他每個月都要讀幾十份書稿——而那本書最終問世的時候他也沒讀過。或者這麼說吧,至少他一開始沒有去讀。那本書的作者威廉·戈爾丁將小說重新命名為《蠅王》,並刪掉了那消磨我朋友興緻的又臭又長的第一章。
喬斯林從口袋裡拿出一隻用藍絲巾裹住的小包。克拉莉莎打開她的禮物時,我們一桌人都保持安靜,彷彿在想象中樹立起了一扇屏風。也許就是在這時,我朝我左邊的鄰桌瞥了一眼。一名男子——後來我得知他叫科林·塔普——正和他的女兒還有父親坐在一起。也許我是在稍後才注意到他們的。如果說當時我認出了那個在二十英尺外背對著我們的孤獨食客,那我腦子裡也沒有留下任何印象。絲巾里裹著一隻黑匣子,匣子里的一團脫脂棉絨上放著一枚金質胸針。克拉莉莎一言不發地將它托在掌心,我們一起欣賞著它。
我的反應慢了一兩秒,不過喬斯林已經給了我一個絕佳的時機。我把手伸進上衣口袋裡,腦中不禁想起巧克力盒上的台詞:「美即是真,真即是美……」克拉莉莎微笑起來。她肯定老早就猜到了自己的禮物與濟慈有關,但是她肯定想不出此刻在她手上的普通棕色包裝紙里包的是什麼。還沒等完全拆開包裝,她就認出了它,尖叫起來。鄰桌的女孩從座位里轉過頭來張望,直到她的父親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胳膊。大裁八開本,褐色硬面精裝,插著書標,書況不佳,已發黃變色,有少許水漬——這是濟慈第一部詩集的首版,1817年的《詩集》。
如果我不知道先前發生的事情,我還會記得這些談話嗎?
在我們這一桌里,克拉莉莎已經重新落座,我們的話題回到了受壓制的年輕人身上,他們受到比自己年長的人——他們的父親、老師、導師或是偶像——的打壓或是阻撓。話題的開端是約翰·米歇爾和他的老師霍佩-塞勒。塞勒阻止他的學生將關於細胞核內有磷存在的發現及時公佈於眾,而且他恰好還是米歇爾向其投出論文的那份學術期刊的編輯。從他們身上——後來我有時間往前追溯我們的談話——從米歇爾和霍佩-塞勒身上,我們聊到了濟慈和華茲華斯。九九藏書
我的注意力轉向了別處。雖然我知道米歇爾的故事,但此時讓我轉移注意力的並不是無聊,而是焦躁不安,是一種我在結束了警局裡的面談之後情緒得到發泄的不耐煩的感覺。我很想講講我與林利巡官見面的情況,對事情的經過稍微添油加醋一番,讓它聽上去更加有趣,但我知道,這樣做會立即讓我和克拉莉莎重新回到對立的狀態中。在隔壁的餐桌上,那位女孩正在她父親的幫助下瀏覽菜譜。就和我近來一樣,他得把眼鏡順著鼻樑往下一滑才能看清上面的字。女孩親昵地倚靠在他的肩膀上。
在喧囂中講話並不容易。他打住話頭喝了口水,我們等待著。這個故事是為克拉莉莎講的,是為了給她的禮物添光生色。喬斯林讓嗓子休息的時候,我身後有了動靜,我不得不向前收了一下椅子,讓那個女孩通過。她朝盥洗室的方向去了。等我再次注意到她時,她已經回到了座位上。
兩條金帶交織纏繞,形成一個雙螺旋結構。在它們中間,是三個一組代表著鹼基對的銀質細桿——就是這四個基因字母交換形成的三聯體為所有生命編碼。螺旋帶上刻有球面圖形,代表二十個氨基酸,三個字母編碼排成的銀桿就連接在這二十個氨基酸上,構成基因圖譜。在餐桌上明亮的光線中,克拉莉莎手心裏的這枚胸針彷彿不僅僅只是一份DNA的象徵。它簡直就像DNA本身,已經準備好要製造氨基酸鏈條,以將其混入蛋白質分子之中。它簡直就可以在她的手上分裂,複製出另一份禮物。克拉莉莎輕聲一嘆,喬斯林的名字飄然而出,餐廳中的喧囂再次涌回我們身邊。
我想我正要拋出我那擲地有聲的結論——時間可以保護我們免於發現自己最嚴重的錯誤——但這時克拉莉莎和喬斯林已經沒在聽我講了。我也察覺到一旁有什麼動靜。我隨著他們的視線轉過身。兩個男人停在隔壁的餐桌前,他們的臉彷彿被火燒過似的,皮膚現出一種如同替代修復品那樣毫無生氣的粉紅,就像洋娃娃或醫用石膏、而不是人身上的那種顏色。兩人都面無表情,神色呆板機械。後來我們得知他們戴著乳膠面具,但即使在他們下手之前,這兩個不速之客當時就已經夠嚇人的了。侍者將盛在不鏽鋼小碗里的甜點送了過來,這暫時寬慰了我們的心。兩人都身穿黑色外套,一副牧師的模樣。他們一動不動,姿勢中帶著一份儀式感。我的冰糕是酸橙味的,顏色白綠相間。我已經拿了一隻勺子在手上,但還沒去用它。我們這一桌人都在盯著鄰桌看,沒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
大約一天過後,我會禁不起誘惑,去編造或詳細描述關於我們鄰桌的細節,去強迫記憶傳遞從未捕捉到的東西,不過我的確看見那個男人——科林·塔普——在說話時將手放在他父親的胳膊上,安慰他,讓他放心。我也很難分辨哪些是我後來發現的,哪些是我當時感覺到的。塔普實際上比我年長兩歲,他女兒十四歲,父親七十三歲。我沒有刻意去推斷他們的年齡——到這時我已經不再走神,我們自己這一桌的人都在全神貫注地聊天,聊得很開心——但我肯定已經對我們鄰桌之間的關係做了很多假設,通過我的眼角餘光觀察他們,用語言學家稱之為「心理語言」的即時思維這一學語前的語言,在幾乎是下意識的狀態里無言地做著推測。那位女孩我確實留意過,雖然只是倉促地瞥了幾眼。她挺直腰桿,顯出一副某些十來歲的少年才會採用的姿勢,擺出寵辱不驚、世故成熟的樣子,卻令人釋然地泄露出相反的一面。她膚色頗深,一頭黑髮剪得很短,脖頸底部的皮膚顏色略淺——這說明她的頭髮新近才剪。或者,這些細節是我稍後在混亂當中,甚或是在混亂髮生之後觀察到的?還有一件讓我困惑的事,也是事後的認識給記憶帶來的:我發覺,在回憶這些場景的時候,我會把一個獨自坐著用餐、將臉朝向別處的男子的身影插入其中。那時我沒有看到他,直到最後一刻才認出來,但我已經無法將他從後來的記憶重建中排除出去了。
但是他們看不見我,也聽不到我的話。他們繼續享用著午餐,繼續聊著天。我也是啊。
如果在她說話時,我站起身來轉向門口,就會看到隔著半英畝地大小的正在說話的人頭,有兩個身影走了進來,向餐廳領班問話。其中一人個子很高,但我想我當時沒有注意這一點。我是到後來才知道的,不過記憶對我玩了個把戲,在我腦中繪出一幅圖像,彷彿我當時站立起來,看到了擁擠的大廳,看到那位高個子和餐廳領班正點著頭,朝我們的方向依稀一指。然後,在這幻象中,我又怎能說服克拉莉莎和喬斯林還有鄰桌的陌生人們放下手中的食物,跟著我跑上樓,穿過互通的房門,從一條小路下樓逃到大街上呢?在後來的許多個不眠之夜,我在想象中一再回去懇求他們離開。聽著,我對鄰桌的客人們說,你們不認識我,但我知道會發生什麼。我https://read.99csw.com來自受到玷污的未來。那是個錯誤,它沒必要發生。我們可以選擇另外一種結局。放下刀叉,趕緊跟我走吧。快點呀!不,真的,請相信我。相信我就是了。快走吧!
此時,那兩人興許從餐桌中間擠出一條路,朝我們走來了吧。我不能確定。我曾仔細地回想過這最後的半分鐘,有兩件事情我可以肯定。一是侍者為我們端來了果汁冰糕,二是我又做起了白日夢。我經常這樣。顧名思義,白日夢是不留任何痕迹的,儼然是「躲避觀念直至高渺天際,而後自裸現的頭腦離去」。不過我已屢屢回憶,在這一次次回憶中追溯了白日夢的誘因:克拉莉莎的那句「但那時濟慈已經死了」。
「這故事雖不屬實,但它道出了真相。華茲華斯傲慢自大,對其他作家竟心生厭惡。他那時正處在從四十到五十這一階段的後半期,處世艱難,吉廷斯對這一點把握得很准。等他到了五十歲,他冷靜了下來,人也開朗起來,周圍的人才敢出大氣。但那時濟慈已經死了。年輕的天才被握有權勢的人所藐視,這種故事總會讓人津津樂道。你知道,就像拒絕讓甲殼蟲樂隊在戴卡唱片公司錄音的那個人一樣。我們知道,上帝會借歷史之手施展他的報復……」
我們開始調侃起來,說基因組計劃到處在免費贈送這種首飾。隨後,喬斯林聊起了發現DNA的歷程。也許就是在此刻,在我從椅子里轉身叫一名侍者倒些開水來的當口,我注意到了鄰座的那三個人,兩個男人和一位女孩。我們喝完了香檳,讓侍者把餐前小吃撤走,開始點菜。我不記得我們隨後點了哪些菜了。喬斯林開始向我們講述瑞士化學家約翰·米歇爾的故事,他在1868年就發現了DNA。這個發現被認為是科學史上錯失的重大機遇之一。米歇爾讓當地一家醫院向他定期提供沾滿膿液的繃帶。(「上面帶有大量的白細胞。」為了能讓克拉莉莎理解,喬斯林加上了這一解釋。)米歇爾對細胞核的化學成分很感興趣,他在細胞核中發現了磷,而當時的觀念認為,這種物質不可能存在於細胞核中,齟齬由此產生。這是個非同尋常的發現,但他的老師卻扣下了他的論文,花了兩年時間重做實驗,才確認這位學生的成果。
在我們這一桌上,我們一動也不能動,一句話也說不出。那兩個人朝入口處快速走去,高個子邊走邊收起手槍和消音器,藏進外套。我沒看到帕里離開,但他肯定已經從另一方向的安全出口走掉了。只有兩桌人目擊了這一事件。也許有人發出過一聲尖叫,然後在接下來的數秒鐘內,大家都癱住了。其他人什麼都沒聽見,閑聊聲和餐具刮擦盤子的叮噹聲一如既往,愚蠢地繼續著。
兩位闖入者只是站著,低頭看向我們的鄰桌,鄰桌的人也回望著他們,滿臉困惑,等待著。小女孩看了看父親,然後又將視線轉到那兩位身上。年長者放下手中的空叉子,彷彿想說些什麼,但又什麼也沒說。一連串可能性像線軸上解開的絲線那樣從我眼前飛閃而過:學生的惡作劇?賣東西的小販?科林·塔普是一名醫生或者律師,而這兩人正是他的病人或者客戶?某種新型的帶吻電報?家族裡的兩個瘋狂親戚跑來找他們難堪?在我們周圍,眾人午餐時分的喧嘩剛才暫時平息了一些,現在又回復到了從前。高個子從外套里抽出一根黑色棍子,一支魔杖,我就更以為他們是來送帶吻電報的了。不過他的同伴——那位此刻轉身環視餐廳的人——他又是誰呢?他漏看了我們這桌人,我們離得實在太近了。他那雙陷在人造皮膚里、像豬一樣凸出的眼睛從未與我的視線相遇。那位高個子將魔杖指向科林·塔普,他已經準備好要施展魔咒了。
等激|情四溢的年輕詩人朗誦完畢,華茲華斯顯然已經無法再忍受這位年輕人的崇拜之情,在沉默中冷冷地作出了令人驚愕的輕蔑評判:「一首挺不錯的異教詩篇」。根據海登的記述,「像他這樣崇高的天才不應該對濟慈這樣的崇拜者如此無情……濟慈被深深地刺痛了」——而且再也沒有原諒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