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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這件事讓我們的感情承受了很大壓力。以前我們非常幸福。」
「但你是同性戀。」
「他對你的騷擾包括……」
「她很煩惱。這件事給我們帶來了很大的壓力。」
也許,宗教對團體就像對個人一樣行之有效,它能帶來凝聚力和認同感,讓你感覺自己和同伴們是對的(即使——或者說是「尤其」——在你實際上是錯了的時候)。上帝站在我們這一邊。在一股狂熱的團結浪潮的激奮下,你們用可怕的信念武裝自己,襲擊鄰近的部落部族,奸淫擄掠,大肆蹂躪,撤離時渾身燃燒著熊熊的正義之火,沉醉在你們的諸神先前承諾過的勝利之中。在千年時間里將這過程重複個五萬次,那麼,縱然這一信念毫無根據,掌握它的複雜基因也可相沿成習,蔚然成風。我在這些思緒中飄進浮出。水燒開了,我把茶泡上。
她一出門上班,我便走進書房去包裝禮物。我們曾和她的教父凱爾教授約好在那天中午一起吃午飯,我打算在吃飯的時候把這份禮物送給她。我收拾起帕里所有的來信,按照日期排列,用活頁夾把它們夾好。我躺在躺椅上,從頭慢慢翻閱,標出意義重要的段落。我把那些段落列印出來,並在後面用括弧加註出處。最後,我一共整理出四頁摘錄,複印了三份,每份都放進一隻塑料夾里。這項耐心的工作將我帶進一種在機關里工作時的恍惚狀態,產生了行政人員常有的幻覺,彷彿世間的一切悲傷都能在盲打、一台像樣的激光印表機和一盒回形針面前乖乖就範。
「淫詞穢語?」
帕里的信中鮮有《聖經》典故。他的宗教如幻夢般模糊,缺乏確切教義,信中也看不出他隸屬於任何一個教會。他的信仰是由自己架構的,大致符合個人成長與自我實現的培育。他時常談到宿命,談到他的「道路」,談到他要堅定地沿著這條路走下去,還有命運——他和我難分難解的命運。上帝與自我這兩個詞常被他混用,上帝對人類的愛與帕里對我的愛被等同起來。這正是心智混亂、架構鬆散的典型範例。他不受神學的細密或宗教戒律的框限,沒有社會規範,沒有對教會必須履行的責任,沒有任何使宗教可行的道德架構,不管那些宗教的宇宙觀是多麼功虧一簣。帕里只聆聽他個人上帝的內在聲音。
我有位記者朋友在一家通俗小報跑了三年的犯罪新聞,他建議我,要讓警方對我的案子有半點興趣,唯一的方法就是正式提出申訴,指出警方至今沒有妥善處理。這樣我就能跳過守在接待櫃檯里的那個戴眼鏡的女人。他們至少得處理這份申訴,而我就可以藉此機會向高一級的警察解釋我的問題。那位朋友也提醒過我別抱太大希望。接見我的會是即將退休、只想安穩度日的人,他的職責是壓下申訴,同時又要顯得好像會去處理它們。
此時此刻,在我的內心深處,我恭賀她掌握了這一用語。當一輛計程車朝我駛來時,我意識到自己是多麼強烈地懷念我們倆昔日在一起時的生活,我不禁思忖:如何才能夠回歸那樣的至愛、快樂和親密無間呢?克拉莉莎認為我瘋了,警察覺得我傻乎乎的,但有一件事是確定無疑的:讓我們回到往昔這一項任務,將由我一個人獨自承擔了。
房裡有兩把摺疊金屬椅,林利揮手讓我坐在其中一把上。我們隔著一張帶有塑料貼面的桌子面朝對方,桌上滿是咖啡杯底留下的圓形污漬。我坐的這把椅子冷冰冰的,整個椅面摸起來都是油膩膩的。煙灰缸是從一隻塑料可樂瓶上切下來的瓶底,旁邊還有個泡過九-九-藏-書的茶葉包,蹲伏在一把湯勺上。這裏的骯髒邋遢簡明地傳遞出一項挑戰:我這是要向誰打報告啊?
「搞新聞的,很苦啊,是不是?」
林利抬起眼睛,卻沒有看我,而是直盯著我的胸口。直到他吸了口氣準備說話時,那對灰色的小眼睛才和我的視線短暫交會。「這麼說,你現在遭到這傢伙的騷擾和威脅。你報過警,但是沒有得到滿意的答覆。」
林利站了起來,一手握著門把,而我還固執地繼續坐著。他表現出的耐心其實是一種嘲諷。「在我們現有的社會裡,或者是在我們想要擁有的社會裡,就算不提我們有限的警力,我們也不可能只因為公民乙讀了幾本書、判定對方有暴力傾向就派警員上門去找公民甲吧。我的手下也不可能同時身在兩處,一邊監視他,另一邊保護你。」
值勤巡官林利往椅背上一靠,讀了起來,在他垂下視線的時候,我盯著他的臉龐。令人反感的不是他那副蒼白的臉色,而是臉部那膨脹渾圓、近乎非人的幾何形狀——一個幾近完美的標準正圓形,圓心是他那紐扣狀的鼻子,圓周包括他那圓滾滾的白色禿頂和肥胖下巴的渾圓曲線。他前額突出,灰色小眼睛下方的雙頰鼓脹飽滿,鼻子與上唇之間的部位凸起發青,看不出人中的凹痕,形成了又一道弧線。
我點了點頭。我開始對林利和他那張奇特的圓臉極為反感。我稍微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道:「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是個窮凶極惡的傢伙,所以我才報了警,想尋求幫助。」
「有性暗示?」
後來,我在浴室里問克拉莉莎:「難道你不覺得我是某種進化過了頭的生物嗎?」
我說:「你必須了解這種幻覺的強烈程度,還有逐漸累積的挫折感。他需要知道自己不能為所欲為……」
他把我那幾頁紙放在桌子上,雙手扣緊抱在腦後,對著天花板凝視了幾秒鐘,然後看著我,眼裡帶著一絲憐憫。「就像狗仔隊那樣,羅斯先生,他是一隻捨不得你的小貓咪。你想要我們怎麼做呢?逮捕他嗎?」
「那就是關於性方面的東西嘍。」
「太牽強了。你應該看看我們這裏的其他案子。他又沒砸爛你的汽車,對吧?也沒對你揮刀子,也沒有把垃圾桶打翻在你家門口。他連罵都沒罵過你一句。我是說,你和你太太有沒有考慮過請他進門喝杯茶,好好聊一聊呢?」
我想把他的威脅整理成一份檔案,雖然缺乏單一、明顯的例證,但其中有很多暗示和邏輯不通之處,它們累積起來產生的效果警方不會不察。要從那口口聲聲說愛我的字裡行間讀出這些東西,需要像克拉莉莎這樣的文學批評家般的技巧,但我知道她不會幫我。大約一小時后,我突然意識到這是個錯誤。我不該把注意力集中在這些明顯流露出沮喪與失望的字句上——說什麼這一切都是我引起的,是我一直在慫恿他奮力向前,用虛假的承諾挑逗他,然後卻又背信棄義,不肯和他一起生活。這些說辭那時聽上去很嚇人,現在回顧起來,它們只是顯得凄苦哀怨而已。我漸漸明白,真正的威脅在於其他地方。
「以前是這樣的。而近來他只是站在那裡。只要我想跟他說話,他就會走開。」
「沒錯,」我說。
克拉莉莎,這位研究濟慈的學者,正一|絲|不|掛地彎身坐在軟木凳上,給腳趾抹指甲油——這是迎接生日慶祝活動的一種姿態。「沒覺得啊,」她回答道,「你只是在變老。況且呢——」說到這裏,她模仿起廣播節目里那種無所不知的腔調來,「進化演變,物https://read.99csw.com種形成,都只能是後知後覺啊。」
「我感覺受到了騷擾!」
「為什麼要耽擱呢?」
那句話就是「同時身在兩處」,而憶起的是一大清早。她還在睡覺,我先下樓去泡茶。我興許是從門廳地板上撿起郵件的,然後挑出其中的生日賀卡,把它們放在托盤中。在等水燒開的時,我看了一個當天下午要錄製的電台節目。這樁事我記得很清楚,因為後來我把那材料寫進了某本書的第一章。宗教信仰是否具有遺傳上的基礎?抑或這隻是個新鮮的想法?假如信仰有物競天擇的優勢,那麼呈現優勢的途徑也許就太多了吧,根本就無法證明。倘若宗教能給人——尤其是牧師階層的人——帶來地位,這當然就很有社會優勢了。也許,宗教賦予人的是面對逆境的力量,是撫慰心靈的力量,讓信徒能有機會熬過一場可能令無神論者崩潰的災難。也許,宗教賦予信徒的是激|情澎湃的信念,是悉心執一的蠻力。
他飛快地翻了一頁筆記。「我這裏好像沒有相關記錄。」
林利看向別處,刻意噘起嘴唇。「她有沒有因為這件事對你發火?或者你對她發火?」
「所以他並沒有真的……」他壓低了聲音,翻閱——或者說是在假裝翻閱——他的筆記,自己嘀咕著。「那就是騷擾——嗯……」然後他又神色輕鬆地問我:「那麼威脅部分呢?」
「正如我之前所說的,」我邊說邊試圖倒著讀他的筆錄。難道他剛才沒在聽我說話嗎?「他每星期要寄來三至四封信。」
「他給你打過電話嗎?」
「所以你和你太太商量了這件事。」
「一點沒有。」
閱讀和理解這一行為,關涉大腦中若干彼此迥異而又互有重疊的功能,而控制性功能的區域則在較低的層次上運行,從進化的角度來看顯得更為古老,無數有機體都具備這一功能——不過,它仍然能夠接受較高層次功能(如記憶、情緒、幻想等等)的調節。我之所以如此清楚地記得克拉莉莎生日這一天的那個早晨——卡片和撕開的封套散落在床上,明亮的日光透過窗帘縫隙長驅直入——是因為,我們的那場小小的遊戲讓我有生以來頭一遭徹底體驗到了「同時身在兩處」的感覺。我在克拉莉莎的引誘下興緻高昂,全身感覺敏銳並樂在其中,同時又被那篇花絮報道背後的悲劇所撼動:比賽賽到一半,兩隊人馬便在狂風中四散奔逃,結果活活凍死在看不見的球場邊緣。所有生物在交配時都特別脆弱,易受攻擊,但長久以來的生存淘汰法則必已證明,專心一意的交配最有利於成功繁衍後代,因此,寧可偶爾讓一對動物在極樂之中遭到獵食,也不要讓強烈的繁殖衝動受到些許稀釋。不過,在那連續的幾秒鐘里,我同時完整享受到了生命中兩種重要而對立的樂趣:閱讀和交媾。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是因為一次氣球事故。」
我簡要地向他講了一遍事情經過,他用雙手托住那顆沉重而對稱的頭顱,仍然無意寫下這個故事。我講完后,他問:「是怎麼開始的?」
「完全沒有。」
「我抄錄了一些段落。他並沒有直接威脅我。你得仔細閱讀才行。」
前天晚上,克拉莉莎把她的頭髮編成了一條麻花辮,用黑天鵝絨絲帶綁緊。當我端著茶和生日賀卡並拿著報紙走進房間時,她正從床上坐起,解開辮子,抖散秀髮。與情人同床共枕是一大快事,而重回她的身旁,沐浴在一夜餘溫中,實乃甜蜜無比。我以茶代酒為她乾杯,和她一起閱讀生日賀卡,然後我們就開始親九-九-藏-書熱溫存。克拉莉莎比我輕八十磅,有時她喜歡從上位開始。她用床單裹住玉|體,像一位披著婚紗、裙擺曳地的新娘,睡眼惺忪地跨坐在我的身上。在這個特殊的早晨,我們玩著一種遊戲:我躺著,假裝在讀報紙。她把我導進她體內,呻|吟著,扭動著,顫抖著,我則裝作沒意識到她,徑自翻看著報紙,皺眉閱讀眼前的新聞報道。她感覺自己被我冷落,於是心中激起了些許受虐般的亢奮:沒人注意她,她不存在啊。徹底湮沒了!然後她轉守為攻,一舉摧毀我的注意力,從中獲取快|感,並把我從紛繁喧囂的公眾領域拽入完全屬於她的深邃世界中。現在輪到我被消滅了,連同一切不是她的東西一起被消滅。
「有道理,」林利說,「換了我也會這樣做。而且,如今這方面的法律應該會越來越嚴厲。你說,他站在你住處外面,等你一出門就來煩你。」
「也不完全是。」
「出言侮辱?」
除了自己以外的內容,他唯一引用過的就是約伯的故事,只有兩次提到,但即使這樣,也看不出他是否真的讀過原文。「你好像不大舒服,」有一次他寫到他在街上看見我。「甚至顯得很痛苦,但你不應該由此懷疑我們。要記住,約伯承受過多大的苦難啊,而上帝始終愛著他。」這裏再次包含了一項未經檢驗的假定,即上帝和帕里合二為一,他們倆會一起決定我們共同的命運。另外一次引用則讓我感覺他可能是在拿我當上帝:「我們都在受苦,喬,我們倆都在飽受折磨。可問題是,我們中哪一個是約伯呢?」
「工作壓力之類的呢?」
我正要回答,林利卻打開門走了出去。「不過我要告訴你我會怎麼做。下周什麼時候我會派我們的社區值巡警員去你家。他處理社區問題有十年的經驗,我相信他一定能提供一些有用的建議。」說罷他就揚長而去,我聽見他在等候室里大聲叫喊,可能是在對那兩個穿太空夾克衫的小子說話:「申訴?就憑你們兩個?真是笑死人了!聽著,你們兩個都快點乖乖滾蛋,搞不好我還會把那份檔案弄丟呢。」
「我們太累了,那場意外讓我們筋疲力盡。」
「如果你讀得仔細些,再用邏輯思考一下,就會看出他是在暗示他能找人,能僱人來把我痛打一頓。」
「不是。」
星期三是克拉莉莎的生日。我送上生日賀卡時,她結結實實地親了下我的嘴唇。如今她已認定我精神失常,而且已跟我攤牌,說我們已經了結,於是顯得興緻盎然,慷慨大方。一段新的生活即將開始,因此她向我展現友善,這絲毫無損於她啊。要是早幾天前她像這樣精神抖擻,也許會讓我疑竇叢生,或心滋嫉妒,然而現在這卻證實了我的推斷:她既沒有潛心研究,也沒有仔細思量。帕里的狀況不可能一成不變。既然一時無法得到滿足,他的愛必定會轉化為漠然或者仇恨。克拉莉莎以為她的情緒能提供適宜的引導,以為光憑感覺就能找到真相,而此時真正需要的是信息、洞見和小心算計。正因如此,她很自然地認為我已經瘋了——儘管這對我們倆來說是場災難。
這個時候,警局裡並不忙,但我還是不得不在等候室干坐了一個多鐘頭。當人類對秩序的需求遭遇自身製造混亂的傾向,當文明與其自身的不滿狹路相逢,摩擦以及大量的損耗就會出現。這種摩擦和損耗呈現在每扇門前油氈地毯的破洞上,呈現在接待櫃檯後面毛玻璃上那道彎彎曲曲的豎直裂痕里,也呈現在那迫使每位訪客脫下外套、逼著每個警察換上襯衫、叫人身心疲憊的滾燙空氣中。這種摩擦和損耗呈現在兩個姿勢頹廢的年輕人身上,他們身穿黑色太空服,低頭盯著自己的腳,彼此生著氣,一句話也不說;它還呈現在我這把椅子的扶手上那亂刻字樣的塗鴉里,其所表達的是滿不在乎的叛逆或愈加強烈的痛苦——「!」終於,執勤巡官林利疲憊地把我請進一間接見室里,我在他那張泛著熒光般蒼白的大圓臉上也看到了這種摩擦和損耗。看上去他很少出門。他不需要出門,因為所有的麻煩都會魚貫而入。read•99csw•com
在此之前,我已提交了我的申訴,林利終於給我打了電話,我把整個經過告訴了他。當時我說不好他究竟是有點精明,還是愚笨透頂。他講話時,聲音聽上去像是被人掐著脖子,喜劇演員有時就模仿這種聲音來刻畫官僚主義,而這種聲音從林利的口中發出則顯得有些愚蠢。另一方面,他當時說的話實在不多。就連現在,在他打開檔案的時候,他也沒說出一句「日安」或者「上回我們講到哪兒了」這樣的寒暄話,就連哼哧幾下都沒有,只有穿過鼻毛呼出的電子哨音般的呼吸聲。我猜想,在這種沉默中,嫌犯和目擊證人會忍不住地多說話,於是我也保持緘默,看著他翻閱面前他手寫的兩頁筆記,上面的字體又斜又尖。
「信里好像並不是關於性的內容。這是一種執迷。他對我執迷到了極點,其他什麼事都不想了。」
「他說他愛你,你掛了電話。你一定很不高興。」
臨近中午時分,我離開了公寓,手裡拿著一隻棕色信封,裏面裝有我細心標註的摘錄段落,另外口袋裡還裝著送給克拉莉莎的禮物。出門時,帕里不在外面。我駐足環顧四周,多少有點期待他會從某棵樹後面現身。他的行動規律變了,這讓我感到不安起來。從前天早上開始,我就沒有見過他。如今我讀了相關文獻,知道會有哪些可能發生,所以我倒寧願他出現在我能看得見的地方。前往警察局的路上,我還好幾次回頭張望,看他是不是在跟蹤我。
「那天他很晚打電話給我。」
「沒有。」
「他愛上你了。」
「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羅斯先生,你以前有精神方面的問題嗎?」
「不是。」
然而,這一次她沒能大功告成,因為我暫時做到了林利宣稱他手下警員們都無法做到的事情。克拉莉莎讓我亢奮,但我同時也真的在讀一則關於女王的新聞。她去加拿大造訪一個叫做黃刀鎮的小地方,該鎮位於偏遠的西北地區——面積和歐洲一樣大,而人口只有五萬七千人,其中大部分顯然都是酒鬼和無賴。克拉莉莎在我上面扭動翻騰的時候,一段關於該省惡劣天氣的報道引起了我的注意,還有兩句離題的話這樣寫道:「日前,一場暴風雪吞噬了在黃刀鎮以北舉行的一場橄欖球賽。參賽的兩支隊伍因未能抵達安全之地,故悉數凍死。」「聽聽這個,」我對克拉莉莎說。但她隨即看著我,我就只能戛然而止,完全任她擺布了。
「那她對這件事的反應怎樣?」
我又從另一封信上抄下了三句話:「我就想傷害你。也許,甚至不僅僅是傷害呢,比傷害更嚴重。而且,當時我想,上帝一定會寬恕我的。」最近另一封信中,有些地方和我從牛津回來那天他對我說的話遙相呼應:「是你挑起了這件事,你不能一逃了之。我可以僱人替我辦事——這你已經知道了。甚至就在我寫這封信時,就有兩個人在裝修我家的浴室呢https://read•99csw•com!以前,不管有沒有錢,我都會親自動手,可現在我在學著委託他人去干。」這幾行字我盯視了很久。我不能一逃了之與他可以委託他人去干,這兩者之間有什麼聯繫呢?這裏肯定有話漏掉了沒講出來。在最近的一封信里,他沒頭沒腦地寫道:「我昨天去了里尾路——你要知道,那是大惡棍的群居之地。我要找更多的人來裝修!」
其他地方也有一些語氣不祥的禱告,提及上帝更為黑暗的一面。「上帝之愛,」他寫道,「可能借憤怒之形出現,可能化為災禍呈現在我們面前。這困難的一課我花了一輩子才學會。」與此相關的還有——「他的愛並非永遠溫和。那份愛必須長久,必須讓你永遠無法擺脫,所以怎麼可能總是溫和的呢?它是一道暖流,是一股熱量,它可以灼傷你,喬,它也可以吞沒你。」
「在第二天早上。」
午飯要遲到了,我沿著大街快步離開警察局,回頭看有沒有計程車。我本該感到憤怒或憂慮的,但不知為什麼,林利給我碰的這個釘子讓我反而把事情看得更清楚了。我已經兩次設法引起警察的注意,以後不需要再費這個事了。也許是口袋裡要送給克拉莉莎的禮物的重量讓我的思緒轉向了她,轉向我們一切的不愉快。她堅持說我們之間已經了結了,可我卻真的沒往心裏去。我一直都覺得我們的愛是持久綿恆的。現在,當我沿著哈羅路匆忙趕路時,林利巡官剛才說的一句話觸發了我,我發覺自己回想起了我們去年慶祝她生日時的情景,當時,生活中可絲毫沒有瓜葛糾紛的痕迹啊。
我說:「他得了一種叫做克萊拉鮑特綜合征的精神疾病。他處在幻覺之中。他認為事情是我挑起的,並深信我在用秘密信號鼓勵他……」
我能保持如此冷靜真是不簡單,我心想。「聽著,他是個典型的病例。德·克萊拉鮑特綜合征,色情狂,狗仔隊,隨便你怎麼稱呼吧。我做了一些深入研究。文獻指出,當他意識到他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時,很有可能會造成真正的暴力危害。你至少可以派兩名警員到他家裡去,讓他知道你們正盯著他。」
「不是。」
譬如,他描述我不在身邊時他有多麼寂寞,說著說著,他突然改變了話題,轉而思考起孤寂來,然後他回憶起自己十四歲時到鄉下和叔叔一起居住時的往事。那時帕里經常借來一把零點二二英寸口徑的來複槍去打兔子。靜靜地趴在一排排樹籬間,全身感官無比警覺,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眼前的任務上——這就是他最愛的一種孤獨。這段描述本來看不出有什麼問題,但他隨後還興緻勃勃地重溫起了殺戮的樂趣,這就有些危險了——「死亡的力量從我的指間躍出,喬,從遠處使出的力量。我做得到!這我做得到!那時我曾經這樣想。讓那獵物奔逃,看著它中彈后踉蹌翻滾,應聲落地,扭動抽搐,然後平靜下來,一動不動,而我匆匆走近它,感覺自己就像命運本身,愛著這被我剛剛摧毀的小生靈。生與死的力量,喬。上帝擁有這種力量,而依照他的形象塑造出來的我們也有啊。」
「你是精神病醫師嗎,羅斯先生?」
「這些材料里沒有任何《公共秩序法》第五款所定義的威脅、謾罵或者侮辱行為。」林利加快了語速。他想把我打發走。「也沒有觸犯1861年的《侵犯人身法》。我們連告誡他都不行。他愛他的上帝,他還愛你,對這一點我很遺憾,但他沒有觸犯法律呀。」他拿起那幾頁摘錄,一鬆手,任它們自己落下。「我的意思是,威脅到底在哪裡呢?」
「現在不打了。他只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