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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那我們再聊一聊。」
等我們吃完午餐,美酒和艷陽已讓我們幾個大人們慵懶起來。孩子們和我們呆在一起很是無聊,於是他們拿上幾片蘋果去喂小馬駒了。瓊開始解釋瑞秋有多麼想念她的父親,但她一直不肯談論這件事。「我看見她在河裡跟你說話了。對每個到家裡來的男人她都會纏著不放,就好像她感覺自己可以從他們身上得到一些東西,而這些東西是我所無法給她的。她對別人非常信賴。我真希望我知道她到底在尋找什麼。或許她只是想聽見男人說話的聲音吧。」
我想了一會兒,然後朝那條河流指去。「想象一下世間能存在的最小最小的水滴,它是那麼的小,以至於沒有人能看見它……」
「比那還要小得多,就算用顯微鏡你也看不到。幾乎就像不存在那樣。兩個氫原子,一個氧原子,被一種神秘的強大力量結合在一起。」
「當然可以,」她憤怒地回答,熱淚盈眶。「可又有誰會來原諒我呢?唯一可能的人已經不在了。」
他把手放在自己的膝蓋上,盯著地面看了一會兒,集中自己的思緒,這是他一生教學養成的習慣。終於,他開口了:「我們來,是為了解釋和道歉。」他的這番話是對瓊說的,但瓊依然凝視著眼前吃剩下的色彩鮮艷的比薩餅,不為所動。「您正在熬過這場悲劇,這份慘痛的損失,天知道,您最不需要的就是這份額外的痛苦。落在您丈夫車裡的那條圍巾是邦妮的,這一點毋庸置疑……」
我對她說:「我想讓你直接從當事人口中聽到這個故事。所以我需要知道,待會兒我們去哪裡野餐。」
「他墜落後,我們倆慌作一團,那實在是太嚇人了。我們順著一條小路走開了,一邊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想想該怎麼辦。我們把汽車落在了後面,結果忘記了野餐還在裏面,還有邦妮的圍巾。我們走了好幾個小時。我得慚愧地說,當時叫我擔心的一件事是,如果我們作為目擊證人站出來,我就不得不作出解釋,告訴他們我和自己的一個學生在鄉野中部搞什麼名堂。我們真的是不知所措啊。
「你能行,」我說,「而且無論如何,你現在必須這麼做。」
「我看到了,」她大叫一聲,「是用玻璃做的。」
「他是一個異常勇敢的人,」教授主動開口對她說,就像我以前說的一樣。「他所擁有的勇氣是我們其他人可望而不可即的。但您能原諒我們當時如此自私而又粗心的行為嗎?」
然而,在瓊那灼人眼神的注視下,邦妮只是更加畏縮。她無法開口,也不敢抬起頭去看瓊。
她站起身來,嘆了口氣,向我描述了草甸港上泰晤士河流經的一片草坪,然後給我指出樓梯腳邊電話機的位置。我在屋裡等待著,直到她和里奧走出房間去了花園,我才拿起話筒打給學院,請求和那位歐勒邏輯學教授通話。
我們正要穿越一條鐵路橋,這時,那片寬闊的草坪和上面無邊無際的金鳳花一下子映入了我們的眼帘。瓊·洛根說:「我知道我曾要求聽到這個完整的故事,但我現在不知道自己能否堅持下來,尤其是瑞秋和里奧都在身邊。」
至於我嘛,我曾前往伯明翰試駕一輛電力汽車,以便為一家周日報社撰稿。我還計劃飛往邁阿密,去參加一場關於火星探read.99csw.com測的會議。當我帶著一絲滑稽的誇張描述電力汽車的原型機沒法開動令公關人員有多麼惶恐時,克拉莉莎卻並沒有笑。或許她正在回味這帶有離心意味的地理因素——梅達谷和卡姆登區,邁阿密和東京——這道旋流正要將我們的生活分開。當我們從奇特恩斯下行開進牛津谷時,車內出現了一陣沉默,於是我便聊起了殖民火星的計劃。據稱,我們或許可以先在火星上培植一些簡單的生命形式,比如說地衣,然後再種一些耐寒植物,這樣經過數千年之後,就可以在地表形成一個以氧為基礎的大氣層,氣溫會上升,火星遲早會變成一個美麗的星球。透過擋風玻璃,克拉莉莎凝視著在我們腳下延伸的道路,還有左右兩邊那正變得愈發茂密的原野,以及沿著樹籬邊緣生長的峨參:「那有什麼意義?這裏就很美,可我們還是不快樂。」
「我討厭你,」瑞秋大喊起來,「走開!」
瓊打斷了他的話,突然惡狠狠地盯著那個女孩。「那麼或許我該聽聽她怎麼說。」
就在這時,他們叫我們吃飯了。但在上岸之前,瑞秋捏了一下我的胳膊,她想讓我知道:這個話題還沒有結束。
里德猶豫起來,他字斟句酌,降低聲音,我得向前傾身才能聽清。
美味的食物讓我們聊起了義大利和假期。孩子們也插嘴進來,不過他們的記憶明顯有些混淆:一片棲息著鸚鵡的海灘,生長在一座火山附近的冷杉樹叢,而瑞秋還說有一條底部用玻璃做的船。里奧懷疑這種東西是否存在,便和姐姐爭辯起來。由於那條船被他們租用了一天,爬上那座火山需要徒步步行六個小時,而里奧大部分路段上都是被人背著的,所以我們猜想精力充沛的約翰·洛根當時也應該在場,雖然小男孩現在並沒有直接提到他。
我們一路閑聊,穿過了海丁頓區和牛津市中心。在洛根家的房子外面,我把車停在了和上次來時一樣的位置上。靜謐的街道兩側樹木成蔭,形成了一條綠色通道,明亮耀眼的陽光從頂部的縫隙中刺透進來,我鑽出汽車時,心想在這裏的人會過著怎樣乏味而豐富的生活。我拿上背包,和克拉莉莎一起沿著磚石小路朝正門走去,彷彿我們是一對受邀赴宴的伉儷。克拉莉莎還小聲稱讚了屋前花園的景緻。前門突然打開了,打破了這愈發濃重的平凡感,小里奧站在了我們面前,他光著身子,胸前和鼻樑上卻用顏彩粗笨地描畫出老虎斑紋。他沒有認出我來,只是看著我說:「我不是老虎,我是狼!」
我找到了瓊·洛根,她正跪在門廳里幫里奧扣上涼鞋鞋帶:「你已經長大了,這種事完全可以自己做。」里奧正用手掌撫平她的頭髮,他一邊看著我,一邊說:「可我喜歡讓你來。」臉上還掛著一絲佔有似的得意微笑。
我們就此打住。里奧剛才在河岸上忙活,但現在他意識到有些事正在發生,而他沒有參与其中,於是他硬擠到我們中間。如果我不讓他加入,他就準備朝我澆水,把我淋個精濕。
「你是狼,」我說,「可你媽媽在哪兒?」
去草坪只要走不到五分鐘的路。里奧嫉妒他姐姐有了克拉莉莎這個新朋友,便拽著克拉莉莎空出來的另一隻胳膊,邊走邊唱他能想起的每一首披頭士樂隊的歌曲片斷,想盡一切辦法干擾他姐姐和克拉莉莎說話。瑞秋便把音量提得更高。我和瓊·洛根在這吵吵嚷嚷的三個人身後幾步遠的地方跟著他們。她說:「她和他們相處得很愉快。你們倆都是。」我對她講起了我們在生活中遇到的各色各樣的孩子們,還有我們在公寓里特意為他們準備的房間。後來克拉莉莎搬了進去,把它當做臨時的卧室。而現在,那裡連卧室都不是了。
我又說:「那麼,現在想象一下,有數十億、數萬億的這種小水滴堆在一起,朝各個方向擴展開來,幾乎無窮無盡。現在,把河九九藏書床想象成一條又長又淺的滑梯,就像一道蜿蜒而又泥濘的斜槽,綿延一百英里,一直伸向大海……」
「我也記得,」我回答。
里德繼續說:「她那時的確在場。但是,您看,當時我也在。我們倆當時在一起。」他看著瓊,等她把這句話聽進去。接著他說:「用最簡單的話來說,我和邦妮相愛了。雖然我們的年齡相差三十歲,這一切都很傻,但事實就是這樣,我們相愛了。我們共同保守著這個秘密,我們也都知道,很快我們就會不得不去面對各種紛繁困擾。但我們從未想到,我們試圖隱瞞這件事的愚蠢舉動,竟會給您帶來如此深重的苦惱。我也希望,等我解釋完發生的一切之後,您能夠原諒我們。」
她出現在里奧身後,從廚房旁邊陰暗的角落裡朝我們走來。時間並沒有治愈她的創傷。她的鼻子還是那麼小巧,上唇依然乾裂。也許她的面容已經變得更加冷峻,她的憤怒可能已經深入骨髓了。她把右手中捏著的一團手帕換到左手上,然後跟克拉莉莎和我握手。因為先要把里奧擦拭乾凈並給他換上衣服,所以洛根夫人請我們在後花園裡稍等片刻。也正是在後花園裡,我們找到了瑞秋,她穿著短褲,正趴在草坪上曬著日光浴。當她聽到我們走近的聲音時,便猛地翻了個身,肚皮朝上,裝作自己睡著了或是正在出神。克拉莉莎跪下來,用一根草莖輕輕地撓了撓她的下巴。
「幾小時后,我們發現自己走進了沃靈頓。我們進了一家酒吧,想問問附近有沒有公交車或計程車可以坐。有個男人站在櫃檯前,正在向櫃檯老闆和一群酒吧的常客講述那天下午發生的事情。很明顯,他也是當時拉住繩子的人中的一個。我們忍不住告訴了他,我們那時也在場。您明白,這些事情把我們聯繫在了一起,你肯定會說出來。當時沒有在場的人們都像是局外人。最後,我們和這個叫約瑟夫·萊西的人一起回家,在回去的路上,我把我的擔心告訴了他。後來,他開車送我們回到牛津,路上給我們出了這個主意。他認為,這場事故已經有足夠的目擊證人了,我們沒有必要拋頭露面。不過,他也說過,如果到時情況有變,出現分歧或是自相矛盾的故事,那麼他還會和我聯繫,我就可以再考慮考慮。就這樣,我們始終沒有站出來。我知道,這給您帶來了巨大的痛苦,我為此感到深深的、深深的歉意……」
瑞秋對著明媚的陽光緊閉雙眼,抬高調門尖叫一聲:「我知道你是誰,所以別以為你能逗我笑!」等她實在忍不住的時候,她坐了起來,發現自己盯著克拉莉莎的臉,而不是我的。
克拉莉莎將手按在瓊的胳膊上。「沒事的。」她安慰瓊說。
「好吧,」教授嘆了口氣,說道,「我們來了結這件事吧?」他看著他的學生,她低頭注視著自己腳上的涼鞋(腳趾甲上塗了紅指甲油),凄慘地點了點頭。
我生怕在這樣封閉的空間里談起更多私事,便沒有問她「我們」到底指誰。我們之間的那場爭吵漫長而可怕,雖然我並未像她在信中提到的那樣大喊大叫,我也的確抬高了嗓門——當時我們倆都這樣——並且在客廳里像做夢一樣激動地踱來踱去。這是帕里留給我們的遺產,就連地毯上的血跡也是——我們恣意地指責彼此,如屍檢般地相互剖析,直到凌晨三點才既疲倦又痛苦地各自上床睡覺。克拉莉莎的信只能將我們之間的距離拉得更遠。要是在十五年前,我或許還會去認真看待那封信,猜想在信中是否包含著一種智慧,其微妙之處是頑愚不化的我所無法領會到的。我可能會認為自己負有責任,作為情感教育的一部分,我理應感覺受到指責。然而,這麼多年的時間讓我們的心變得堅硬,令我們變成了現在的自己,所以她的信在我看來根本就是不合情理。我討厭她在信中那種自以為是的受傷口氣,那一令人九九藏書反感的情緒化邏輯,還有那種隱藏在高度選擇性記憶背後的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態度。一個瘋子雇了殺手要在餐廳里宰掉我,和這件事相比,「分享」情感又算得了什麼呢?還有我受迫、執迷和性冷淡?換了誰不會這樣?現在有個變態要把他那有病的意識強加在我的身上,我又沒要求變成孤家寡人。誰都不肯聽我的話。是她和警察一起把我逼得孤立無援。
我把他們帶到野餐前,為他們做了介紹。瓊看也不看邦妮一眼,同樣,邦妮也只是一直盯著教授。我邀請他們坐下。邦妮很識趣地盤腿坐在草地上,正好在防潮布的邊緣。里德在尊嚴與禮貌之間做了折中,半跪下身。他朝我看了看,我點了點頭。
在一群好奇的小母牛們的跟隨下,我們徑直穿過田野和金鳳花叢,來到河邊,然後逆流而上走了好幾百碼。有塊河岸在到此飲水的牲畜群的踐踏下變成了一片沙灘,我們就在這裏停下腳步,開始宿營。瓊將一大塊軍用防潮布鋪在地上,我正要把食物都擺出來,這時我才意識到,這塊布肯定是約翰·洛根的遺物,是他在參加那些我們從未知曉的探險活動時使用過的。我為女士們倒上酒,里奧和瑞秋正在河裡蹚水,他們叫著我的名字,慫恿我也下去陪他們一起玩。我脫掉鞋襪,捋起褲腿,隨他們一起走進河裡。像這樣站在水中,感受著自己腳趾間踩著的軟泥,呼吸著河裡那泥土和流水混合在一起的濃烈氣息,對我來說已是恍如隔世。在克拉莉莎和瓊聊天的時候,我們仨一起喂野鴨,用石子打水漂,還用泥巴堆了一個小土墩,土墩周圍還挖出了壕溝。休息的時候,瑞秋悄悄地走到我身邊說:「我記得你以前來過,我們還聊過天。」
「你開頭吧。」
從遙遠的河岸上,我們聽見孩子們在互相叫喚。瓊靜靜地坐在那裡,左手捂住嘴,彷彿在克制自己開口。
剛才她肯定一直在屋內往外張望我的車,因為我剛把車停住,她就出現在了她哥哥公寓外的台階頂上。我從車裡下來,看著她朝我走近,思量著我們會如何打招呼。自從那天晚上,在我拒絕幫她把裝有衣物和書籍的提箱搬下樓、扛上計程車之後,我們就再也沒有見過面。現在,在逐漸明亮的天光里,我斜倚在打開的車門上,突然感到一陣心痛——半是凄涼,半是恐慌——變化發生得真快啊,我這位熟悉的伴侶正將自己轉變為一個獨立的人。她穿的印花裙是新的,那雙綠色的平底鞋也是新的,甚至就連她的皮膚看上去也和原來不一樣了,更加蒼白,更為光潔。我們說了聲「嗨」,然後胡亂握了下手——總比虛偽地在臉頰上輕吻一下要強。她身上熟悉的香水味並沒有讓我安心,反而使新的變化顯得更加強烈,更讓人心痛。
「那麼,現在,」瑞秋說,「也給里奧講講吧。講一講這條河流,慢慢地再講一遍吧。」
她閉緊了眼睛,就像剛才躺在花園草坪上時那樣。「就像最小最小的小水沫,」她說。
里德試著安慰她,告訴她絕不應該那樣去想。瓊再次提高嗓門,責罵起自己。教授安慰的話語和她的責罵聲交織在了一起。這種上氣不接下氣、爭相請求原諒的混亂場面在我看來幾近瘋狂,就像瘋帽匠那樣;從前,在這片河岸上,牛津大學基督堂學院的院長劉易斯·卡羅爾曾經取悅過自己迷戀的心愛對象。我的目光與克拉莉莎的相遇,我們交換了一絲淺淺的微笑,就好像我們自己也在請求對方的原諒,或者至少是寬容。瓊和里德發狂似的爭相說個不停。我聳了聳肩,彷彿在說(就像她在信里寫的那樣),我實在不清楚。
每當孩子們牽起我的手,一種被他們接受的淡淡的驕傲感便會在我的心底油然而生。他們把我拉到那一小片泥濘的沙灘前,我們面對緩緩流動的棕色河水,佇然而立。
「噢,天哪!」瓊長嘆一聲。
「就在不久前,我九_九_藏_書和邦妮還約好,今後再也不在牛津露面,叫人看見我們在一起。現在,所有這一切都被我們拋到了九霄雲外。事發的當天,我們本打算去奇特恩斯野餐。我重新安排了我的上課時間,在城郊的一個公交車站接了邦妮。走了還不到一英里,我的車就在路上拋錨了。我們把車推進了停車帶,也就是在那時,她說服了我,我們不該放棄這一天里的安排。汽車可以過會兒再修,我們應該試一下搭便車上路。於是,我縮在邦妮身後,心裏感覺非常不自在,不知道會不會有人認出我來。過了幾分鐘,一輛汽車停了下來,開車的人正是您的丈夫,他正在前往倫敦的路上。他非常和善,對我們很友好。如果說他猜到了我們之間的關係,他也沒有流露出絲毫反感,恰恰相反,他主動提出可以繞個圈子,開下公路,把我們放在聖誕公園下車。我們幾乎就要到達那裡了,這時我們看見那個男人和小男孩因為風太大而無法控制氣球。我當時沒有完全弄明白是怎麼回事,我坐在汽車後排,您要知道。您的丈夫立刻把車開到路邊停下,二話沒說便衝過去幫忙。我們倆也出去想看個究竟。我不是一個好動的人,再加上當時已經有好些人跑過去幫忙了,所以在一開始,至少是在一開始,我認為呆在原地是明智的選擇。我想我也幫不上什麼太大的忙。後來,這件可怕的事情開始失控了,我們也意識到我們應該試一把,過去幫他們把氣球拉下來,於是我們開始跑過去。可後來一切都太晚了,氣球飛上了天——剩下的事情您也都知道了。」
終於,我們所有人都站起身來。野餐收拾好了,防潮布也被摺疊起來。邦妮直到現在都沒有開口,她踱出了幾步遠,顯得焦躁不安,這表明她已經不耐煩想離開這裏了。她要麼是有點遲鈍——一個真正的金髮笨女郎——要麼就是瞧不起我們所有人。里德無助地在周圍徘徊,他急於幫她解脫困境,帶她離開這裏,但又出於禮貌的束縛而得先和我們做一番得體的道別。我抓起背包甩上肩頭,正要去和他道別並幫他解圍,這時瑞秋和里奧出現在了我的兩側身旁。
或許她也有著類似的感覺,因為當我發動汽車時,她極其高興地對我說:「我喜歡你的這件新夾克。」
「我在學院和大學里的職位已經快保不住了。辭職對我來說將是一種解脫。但您不需要為這些事操心。」說話時,他一直看著那個女孩,試圖和她視線相對,但她並沒有去看他的眼睛。
「你不知道我是誰,所以我可以把你逗笑,」克拉莉莎說,「而且除非你猜出我的名字,我才會放過你。」克拉莉莎繼續撓著痒痒,直到瑞秋大喊「侏儒怪」並連聲求饒為止。當我轉身朝屋內走去時,瑞秋已經拉起克拉莉莎的手,帶她去參觀花園。我留意到,那頂倒塌的帳篷已經被踩進了草叢裡。
「我知道是我請你這麼做的,」瓊飛快地說,「但我沒想到我會和她見面。這對我來得太快了。她還帶了人和她一起來,是她爸爸,或者可能是她的律師。我不想和她說話。我以為我……」
我向她致謝,也誇了她的裙子幾句。先前我曾擔心我們該怎樣一起度過這段旅程。我不想再與她發生衝突,但也不能就這樣忽視我們之間的分歧。不過,事實上這分開的一個星期為我們提供了許多中性的話題。首先是我和約瑟夫read.99csw•com·萊西在他家花園中的會面,然後是我為今天所做的安排——說完這些話題時,我們已經來到了西郊外圍。接著我們談到了工作。在尋找濟慈生前最後幾封信的過程中出現了新的線索。她聯繫上了一位日本學者,這位學者聲稱,他曾於十二年前在大英圖書館讀過幾封未出版的信件,作者是濟慈朋友塞文的一位遠房親戚,裏面提到有一封濟慈寫給芳妮卻從未打算寄出的信,那是一聲「永恆愛意的呼喊,未受絕望的影響」。克拉莉莎傾注了所有的空余時間來追查這條與塞文有關的線索,卻一無所獲。圖書館搬遷到國王十字車站附近之後,搜尋就更加困難了。現在她正考慮飛往東京,查閱那位學者的筆記。
槍擊事件發生十天後,我驅車前往沃靈頓赴約,與約瑟夫·萊西見面。翌日,我一整個上午都在書房裡打電話作安排。到了下午,我走進當地一家義大利食品店,採購野餐所需的原料。買的東西和以前差不多——一大塊馬蘇里拉乾酪,拖鞋麵包,橄欖,番茄,鳳尾魚,還有專門給孩子們買的一塊普通的瑪格麗特披薩餅。第三天早上,我將食物塞進一隻帆布背包里,還裝上了兩瓶勤地酒、礦泉水和一捆六聽可樂。天氣多雲而涼爽,但在西面有一條細細的藍帶延伸至天際,天氣預報振振有辭,說將有一股熱浪襲來,並停留超過一周的時間。我駕車前往卡姆登區,去接克拉莉莎。當我在前一天把萊西講的故事告訴她之後,她便堅持要和我一起去牛津。她爭辯說,我們在這個故事里已經走了這麼遠,不管它給我們造成過多大影響,在故事結束的時候,她都要和我一起在場。
聽到這裏,我的意識又重新回到了這片草坪上:一簇簇金鳳花叢金光燦燦,一群駿馬和馬駒在遙遠的彼端朝村莊疾馳,環城公路上傳來沉悶的車流聲,而在近旁的河面上,一場帆船比賽正在沉默中緊張地進行。孩子們正朝我們慢慢走近,一路談笑風生。克拉莉莎悄悄地把野餐收拾了起來。
「好啊,」我說,「說點什麼呢?」
我們坐起身,扭頭看過去。我站了起來。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們都在遠遠望著孩子們,他們正在溯流而上,沿著河岸漫步。和媽媽離開一段距離后,里奧回頭瞥了一眼,然後牽住了姐姐的手。瓊正想告訴我們孩子們很會互相照顧,這時,她突然中途停住,說:「哦,天哪!是她來了。那一定是她!」
那對男女在十幾碼外停住了,肩並肩地站著,等我過去。我走近的時候,那女孩將視線移向了別處。我知道她還是個學生。她看上去二十歲左右,人長得很漂亮,正是最讓瓊·洛根擔心的美女化身。那位男子名叫詹姆斯·里德,是女孩所在學院的歐勒邏輯學教授。我們握了握手,互相報上姓名。那位教授和我年紀相仿,大約有五十歲,身材相當肥胖。他向我介紹的這位女學生名叫邦妮·迪茲。當我握住她的手時,我可以想象一位中年男子何以甘願為她賭上一切。她的這份美貌,如果聽人描述,我會嗤之為陳詞濫調——金色的秀髮,蔚藍的眼眸,桃色的肌膚,與瑪麗蓮·夢露的驚艷一脈相承。她穿著一條裁剪過的牛仔褲,上身是一件破舊的粉紅色襯衫。與其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那位教授身穿一套亞麻西裝,還系著領帶。
那天上午,在收到她的來信后,我一氣之下給她打了電話,把上面的這些話一股腦倒了出來。當然,這次通話沒有給我們帶來任何結果。現在,我們在這個六英尺高的空間里,實際上正是肩並肩,但我們之間的分歧卻無法彌合。我瞥了她一眼,心想她看上去既美麗又悲傷。或者,其實這份悲傷全部源於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