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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之城

心理之城

瑪麗在威尼斯一家女性主義書店上班,又是這家書店的半個主人。我到洛杉磯的第二天,午飯時分在那裡跟她相遇。當天晚上我們就做了情人,此後不久又成為朋友。第二周的星期五開始,整個周末我已經用鏈子把她的腳拴在床上了。她對我解釋說,干那種事兒屬於「為了走出來而必須走進去」。我記得她特意(後來,在一家擁擠的酒吧)要我鄭重發誓,如果她請求放了自己,千萬不要聽。因為急於討新朋友歡心,我買了條漂亮的細鏈和小巧可愛的鎖頭。我用銅螺絲把一個鋼圈固定在木床的底座上,然後一切準備妥當。那幾個小時里,她不斷地懇求放了她,雖然有些不解,我還是下了床,沖了個澡,穿好衣服,換了雙地毯上用的拖鞋,端了個大煎鍋讓她往裡撒尿。她試著換成一種決然而又理智的腔調說話了。
「而且你沒有覺得對自己造成什麼傷害?」喬治說,「我可不信。」
「你想幹什麼?」她尖聲尖氣地說,沒有停止手的動作。
晚上早些時候,瑪麗先到了,開車去接特倫斯前,我們坐在我的陽台上看太陽,吸了一小卷大麻煙。她來之前,我腦子裡還盤算著我們可以最後上一次床。可是她在這兒了,我們都穿著晚上到什麼地方去的衣裝,好像交談更適合些。瑪麗問我這段時間都在幹什麼,我說了夜總會的那場表演。我不能確定是否應該說那個演員表現非常機靈,乃至都不太有趣了,或者說他就是順便從街上過來佔了會兒舞台。
「是的,」特倫斯說,「可為什麼……?」西爾維欠起身子朝餐廳對面站在門口的那對夫婦優雅地招了招手。
「且慢,」他說,「你不能把女人的肋骨之類的東西強加到幾千年前的社會上去。基督教要表現自己,得藉助當時現存的……」
這句話里的某種東西讓我怦然心動,我邀請特倫斯上我住的地方一塊兒抽大麻煙。我們在人行道上站了幾分鐘,其間他好像在努力決定要不要去。我們隔著往來的車輛,看著街對面,看到喬治在店鋪裏面正給一個黑人婦女展示迪斯科音響設備。最後特倫斯搖了搖頭說,在這個城區逗留期間還要去見個他在威尼斯認識的女孩。
特倫斯坐了起來。「哦,沒有。」他說,「我們的英國朋友可以在這裏作證。」特倫斯說這話的意思是指我在車裡的那頓發作。可是我對喬治說:「特倫斯喜歡說些自己性|事失敗方面的好玩故事。」
「沒錯,」他喊叫著說。「沒錯,你可以貶低它,但那是對的。這個國家曾有過狂暴的過去,很多勇敢的男人犧牲了,為了創造……」
差不多同時,特倫斯說:「反對基督教的另外一個說法是,它會導致對社會不公的消極接受,因為真正的回報在於……」
「不會,只要人能辦到,我就會去做。」西爾維又打量著在門口等著讓女店主安排座位的那對夫婦,店主是個精力旺盛的女人,穿著紅色士兵裝制服。特倫斯也看著。西爾維的手抓得更緊了。
特倫斯沒有車也不會開車,就說:「幹嗎不坐你的呢?」
特倫斯好像忘了他正在講自己的故事。他用梳齒剔著指甲,我說:「喂,可別在這個時候打住啊,後來怎麼了?這一切都怎麼解釋?」我們四周的客人越來越多,可是別人都沒有說話。
「我對去教堂始終提不起多大興趣,不過……」他的聲音逐漸低下去,微微有些醉意,我想。「不過,我總想讓孩子趁年齡還小的時候,對這個儘可能培養些比較濃厚的興趣。我估計,以後他們可能會排斥。但是,至少目前他們能有一套統一的價值觀,而且不比其他價值觀次,還能學到整套故事,真正的好故事,奇特的故事,值得信賴的故事。」
「且慢,」喬治說。
在漫長又無所事事的那幾天里,我想,世界上不管什麼地方都差不多。洛杉磯、加利福尼亞,整個美國,當時在我看來都不過是我倦怠的無邊無際的內在世界上面的一層薄薄的脆殼。我待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我本來可以既省力又省錢。事實上,我希望自己哪兒都不去,沒有義務非要在什麼地方。早晨醒來,過度的睡眠都把人睡呆了。儘管不餓不渴,可我還是吃了早餐,因為我不敢沒有這項活動。我花了十分鐘的工夫來刷牙,因為知道等刷完牙就得選擇做別的事了。我回到廚房,又煮了些咖啡,無比仔細地洗著碗碟。咖啡因加劇了我逐漸冒起的恐慌。起居室里有好多書需要研讀,還有文章需要完稿,可是想到這個就讓我疲憊和厭惡得臉紅髮燙。因此我盡量不去想這個,不主動誘使自己去想。我幾乎沒有動過念頭踏進起居室。
「你不會翻悔?」
這時特倫斯啪地一下打開安全栓,把槍對準喬治的腦袋。
「你是孩子的時候挨過打嗎?」他給大家輪著遞威士忌的時候這樣問道。
「先坐下吧,」特倫斯說。「我們來對地方了。我遭到了極大的侮辱。」
「這裏每個人,」她指著西落的太陽說,「某種程度上都具備那樣的演技。」
「還有更多的邪惡假借基督的名義犯罪,這與……毫無關係,到了把女草藥師當作女巫來迫害的地步……胡說八道。這毫不相干……腐敗、受賄、支持暴君、在聖壇斂財……繁殖女神……胡說八道……還有陰|莖崇拜……看看伽利略……這毫無關係……」我也聽不太清楚了,因為這時我同樣聲嘶力竭地講著自己關於基督教的看法。安靜地待著已經不可能了。喬治的手指朝特倫斯的方向氣急敗壞地點點戳戳。瑪麗身子前傾試圖抓住特倫斯的衣袖,跟他說什麼。威士忌酒瓶橫躺在桌上,裏面是空的,有人把冰打翻了。我平生第一次發現自己在基督教、暴力、美國等各種話題上有很多迫切的觀點要表達。我總是搶先發表,免得那些思想很快消失了。
我說:「在什麼都不說和什麼都說之間,沒有多少選擇餘地。」
「……不妨客觀地思考下這個……他們的傀儡鎮壓工人和他們的罷工就這樣……客觀?你是指男性。所有的現實都是男性的現實……總是一個充滿暴力的上帝……天上最大的資本家……統治階級保守的意識形態否認男女間的衝突……胡說八道,一派胡說……」
「帶上條備用的內褲,」我建議道。
瑪麗這時坐在第二把凹面椅里,正對著喬治。特倫斯躺著,像堵矮牆般隔在他們之間,我交腿坐著,離特倫斯的腳有一碼遠。喬治先說話了,越過特倫斯直接對瑪麗講起來:
從那一刻開始,晚上的氛圍陡然瓦解成中規中矩、令人費解的彬彬有禮,在這方面,只要願意,美國人絕對比英國人在行。喬治是唯一看到特倫斯從槍里退齣子彈的人,這讓我和瑪麗在一種輕微卻拖了很長時間的驚恐心理狀態中結成聯盟。我們吃著平放在膝蓋上的盤子里的沙拉和冷肉片。喬治問起特倫斯有關奧威爾的論文和教職工作的前景。特倫斯問了些喬治的生意情況,遊藝聚會的出租設備和病房必需品。瑪麗被問及在女性主義書店的工作,她的回答很溫和,小心地避開任何可能激起爭論的說辭。最後,我被點名詳細介紹了一下自己的旅遊計劃,我說得事無巨細,冗長又乏味。我解釋說回倫敦前想去阿姆斯特丹玩上一周。這又招致特倫斯和喬治花了幾分鐘的時間讚美阿姆斯特丹,不過,顯然,他們看到的是絕對不同的城市。
「舉起你的手來,基督徒,」他悶聲悶氣地說。
「其次,」瑪麗繼續說,「在基督教里女人的表現都非常差勁。藉助原罪,她們被認為對伊甸園后這個世界上發生的一切要負責。女人都軟弱、不幹凈,被詛咒要忍受生育的痛苦,代夏娃的過失受罰,她們是誘惑者,把男人的心從上帝那裡帶走;好像女人還要為男人的性read.99csw.com慾負更多的責任,而不是男人自己要負責!正如西蒙·波伏娃所說,女人總是『他者』,真正的事業是存在於天上的一個男人和地上的很多男人之間的東西。事實上,女人的存在完全是神事後的旨意,用一根多餘的肋骨湊合著造出來的,讓她去陪伴男人,洗熨他們的衣服。女人為基督教所能幫的最大的忙就是不要淫|亂放蕩,保持貞潔;如果同時還能設法生個孩子,她就可以跟基督教里的女性理想聖母馬利亞媲美了。」這時瑪麗已經怒不可遏,狠狠地盯著喬治。
「是的。」
從到洛杉磯的那天開始,特倫斯就在電話里懇求西爾維跟他一起去餐館吃頓飯,最後,她也累了,就同意了。特倫斯買了件新襯衣,上了趟美髮店,下午的後半天在鏡子前打發掉一個鐘頭,盯著自己的臉看了又看。他在一個酒吧跟西爾維見了面,兩人喝了些波旁威士忌。西爾維很放鬆,態度友善,他們輕鬆地談了些加利福尼亞的政事,對此特倫斯的了解幾近無知。因為西爾維熟悉洛杉磯,所以她選擇了一家餐館。離開酒吧的時候,她說:「我們坐你的還是我的車去呢?」
「是誰?」特倫斯扣動扳機。
「西爾維?」我通情達理地問。
瑪麗的插話有著外科醫生手術刀般的精確。
瑪麗眼睛衝著地面說:「嗯,我不知道。基督教里有很多東西,你可以去反對。既然你自己並不當真相信,我們不妨談談這個問題。」
星期天早上,我們之間經過24小時不曾打破的沉默后,我放了瑪麗。鎖頭彈開的時候,我說:「我來洛杉磯不到一個星期,可是感覺自己已經脫胎換骨了。」
這時,瑪麗說:「我們走吧,我累了。」
我在床邊坐下,幾乎頃刻間又站起來。我到陽台上又看了遍這個外國的城市。外面的一片草坪上,有個小女孩抱起一個更小的女孩,蹣跚地走了幾步。徒勞的感覺更重了。我回到屋裡,盯著卧室里的鬧鐘。十一點四十。趕緊干點什麼,快!我站在鬧鐘旁邊聽著滴答聲。我沒有正經目的地從這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有時驚訝地發現,自己再次回到廚房,擺弄著牆上開瓶器裂了縫的塑料把手。我走進起居室,花了二十分鐘的時間用手指敲擊著一本書的背面。午後過半的時候,我把時間調好,把鬧鐘校準了。我在衛生間坐了很長時間,想好了先坐著,等自己計劃好接下來做什麼的時候再動彈。我在那裡待了有兩個多小時,一直盯著自己的膝蓋,直到盯得膝蓋已經失去了作為四肢的意義才放棄。我想到剪指甲,這或許是個開端。可是我沒有指甲鉗!我又開始在各個房間遊盪,最後,到半夜的時候,倒在扶手椅里睡著了,我已經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
特倫斯猶豫了下說:「是的。」這讓我很吃驚。特倫斯還沒出生,父親就去世了,他是跟母親在佛蒙特州長大的。
「在英國,」我告訴他,「狗食店意味著味道難吃得一塌糊塗。」

「特倫斯!」瑪麗細聲說,用腳輕輕地觸了下他的後背。喬治眼睛始終盯著特倫斯,抿了口酒。特倫斯為了穩住槍,另一隻手也握了上去,而槍正對著喬治的臉中央。
「那不是在唱歌。那是在祈禱。我在教他們主禱文。」特倫斯在地板上呻|吟了聲,喬治轉過來犀利地看了眼。
「讓我看看,」特倫斯說。
「你覺得那樣好嗎?」瑪麗問。
「裏面上了子彈的,」喬治把槍遞過去時警告說。這把槍對我們所有的人似乎都產生了某種鎮定的效果。我們不再大喊大叫了,槍在那裡,大家說話都很安靜。特倫斯檢查槍的時候,喬治給我們的杯子里斟上酒。他坐下后提醒我答應要吹奏長笛的。隨後是一兩分鐘暈暈乎乎的沉默,其間只有喬治的話打破過沉默,他說喝完這輪酒我們就該吃夜宵了。瑪麗在出神地想著什麼。她食指和拇指捏著杯子慢慢轉著。我用胳臂肘撐著身子往後躺去,開始拾掇剛才談話的碎片。我使勁回憶著我們怎麼就忽然出現了現在的沉默。

「我小時候只挨過一次揍,是我父親打的,你知道是為什麼嗎?我那年十二歲。晚飯時間,我們圍桌而坐,全家都在那裡,我當著大家的面說,我腿中間流血了。我用手指尖沾了點血,舉起來給大家看。爸爸從桌子對面傾過身來打了我一巴掌說,別這麼骯髒了,然後打發我上樓去自己的房間。」
可是她無意去解釋。後來,我們就去外面一家墨西哥餐廳吃飯,我等著她說起周末拴住的事兒來,最後,我忍不住問時,她問了個話題給支開了。「英國真的處於全面崩潰狀態嗎?」
「你說這話的時候好像還不無自豪啊,」我們站起來的時候,我說道。她笑了笑,我們拉著手,剎那間誰都沒說話,這時我眼前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冒出海灘上那些並排的酒吧的生動圖景。接著我們就轉身回房間去了。
瑪麗橫插|進來表示反對喬治的觀點。「基督教現在給性別歧視提供了一種意識形態,還有資本主義……」
特倫斯想抗議,可是自己的誓言猶在眼前的空氣中懸著,像團責備的雲朵。帶著酒醉后的晃悠,在響徹耳邊的電鈴的嚷嚷聲中,他美美地尿了一泡,尿濕了大腿、小腿和臀部,還朝地板上送出一小股連續不斷的涓流。
「男人!」瑪麗應聲說。
似乎更想強化而非改變自己的這種心理狀態,我又回到卧室,悶悶不樂地撿起長笛。我要吹奏的那支曲子的譜子角已經卷了,染上了污跡,已經在譜架上了,是巴赫的A小調第一奏鳴曲。美麗的序曲行板,是一組輕快的琶音,要求無可挑剔的運氣技巧來顯示分節的意義,可是從開始,我對吹氣的捕捉就搞得鬼鬼祟祟,像個超市的扒手,作品的連貫性變成純粹的想象,得自對留聲機唱片的記憶,然後附加在目前的吹奏上。到了第十五小節,進入快板四個半小節的時候,在八音度的幾個飛躍上我已經亂了方寸,可我仍然堅持著,就像一個已然失敗而頑強拼搏的運動員,在氣喘吁吁中吹完了第一樂章,最後一個音符沒有吹夠長度就撐不下去了。因為我能按照正確的順序把握住大多數正確的音調,我把快板當作我的炫耀曲目。我吹奏快板的時候帶著面無表情的衝勁。柔板是一種甜美沉思的旋律,每一次的吹奏,都在向我顯示自己的吹奏多麼不著調,時而尖銳,時而平板,少了甜美的特質,32分音總是把握不準時間。這樣,吹到結尾的兩段小步舞曲的時候,還在乾巴生硬地撐著,就像一隻猴子在翻弄機械的管風琴。這就是我對巴赫奏鳴曲的吹奏情況,從我記得起到現在,細節上都沒有改變。
一個駝著背、鬈髮凌亂不堪的男子慢慢朝舞台走去。他從撐桿上拿起麥克風,湊近自己的嘴唇,卻什麼都沒說。他似乎語塞了。這人貼身穿了件破舊、暗淡的粗紋布夾克。他兩眼腫脹,幾乎快要眯上了,右臉下方,一道長長的抓痕竄過去,在嘴角結束,這讓他顯得像化了個半妝的丑角。他的下唇抖個不停,我感覺他快要哭泣了。沒有握麥克風的那隻手搓著一枚硬幣,看著硬幣的時候,我注意到了他牛仔褲上的幾塊污跡,沒錯,剛剛嘔吐過的濕濕的東西粘在上面。他張著嘴唇,卻沒有聲音傳出。觀眾耐心等著。房間後面的某個地方有人打開了一瓶葡萄酒。他終於說出話的時候,卻是對著自己的指甲講著沙啞的喃喃細語。
「你們聽到孩子說話了嗎?」喬治回來的時候說。
「你是在跟我胡說吧?勞斯萊斯是做……」
「什麼來著?」
「這裏的人們,」我們離開狗兒餐廳時,特倫斯說,「互相住得很遠。你的某個鄰居可能在四十分鐘的車程之外https://read.99csw.com,好不容易相聚了,你們又拿孤單生活招致的那種狂熱把對方折磨得死去活來。」
相反,我卻走進卧室去收拾床鋪,無比用心地疊出「醫院式被角」。難道我有病了嗎?我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腦子裡什麼念頭都沒有。然後,我又起來,手插|進衣兜盯著牆壁看。也許我該把它塗成別的顏色,當然了,我不過是個臨時住客。我想到自己這是在一個外國城市,然後匆匆走到陽台上。沉悶的白色的盒子形的店鋪和房子,停靠的小車,兩台草坪洒水機,電話線上的彩色垂飾到處都是,一棵棕櫚樹在天空下搖曳著,一切都泛著太陽發出的某種冷酷、蒼白的光芒,而太陽被高掛的烏雲和污染物遮得影影綽綽。顯然,在我看來,這不言而喻就是一排郊區的英國式平房。對此我有什麼辦法呢?去別的地方嗎?想到這裏我幾乎要失聲大笑了。
介紹完畢,我們三個佔據了喬治家巨大的客廳的中心位置,而他則在吧台桌邊給我們準備喝的東西。我胳臂底下夾著裝長笛的小匣和樂譜架,像拿了兩件武器。除了吧台,其他傢具只有兩把黃色的塑料凹面椅,在那片寬闊的沙漠般的褐色地毯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光亮。滑動門佔了一面牆的長度,通向一個滿是沙子和石頭的小後院,院子中間矗立著一個水泥砌的樹狀新奇裝置,晾衣服用的。院子角落有一株亂蓬蓬的蒿木植物,那是一年前這裏真正沙漠里的倖存者。特倫斯、瑪麗和我都只跟喬治說話,互相卻不言語。
「下周五還是老樣子?」她鑽進車子時我挖苦地說,可是這句話卻被她關車門時砰的一聲切斷了。她透過窗戶朝我揮了揮手指,笑了笑。有好一陣子我再沒見過她。
「這樣說真是好極了,沒錯,沒錯。」特倫斯和瑪麗都沒有回應。我的話彷彿被講了一遍又一遍般懸挂在我們中間。我打開靠我這邊的窗戶。我們到了喬治家,尾隨我們的是二十五分鐘不曾中斷的沉默。
「我想讓你在褲子里尿一泡,馬上。現在就尿!快點!別找時間去想,現在就尿。」
「槍支持有者都去死吧。」特倫斯說,沒有絲毫開玩笑的意思。我也試圖喊他的名字,可是從我的喉嚨里發不出任何聲音。我再次想說時,在不斷加劇的恐慌中卻說出毫不相干的東西。
特倫斯說:「我底下墊了張報紙,免得弄濕她的車座。我們沒怎麼說話,到我住的地方時,她也沒進去。她早些時候告訴過我,說不是很喜歡自己的父母。我猜她是瞎謅罷了。」我不知道特倫斯講的故事是不是虛構的,或者是夢裡發生的事情,因為這是他所有遭拒的範本,是他的恐懼或者也許是他最深沉的慾望的完美明示。
後來,在別人喝著咖啡打著哈欠的時候,我開始吹奏長笛。我吹奏巴赫奏鳴曲的水平沒有比平常更糟,也許是喝醉了的緣故,稍微多了點自信,但內心卻很排斥這首曲子。因為我已經厭倦了這首樂曲,厭倦自己吹奏它。當音符從紙上轉化到我的指尖時,我卻在想,我還要吹奏這個嗎?我還能聽到大家升高的話語的迴音,我看見了喬治伸開的手掌中那把黑色的槍,那位喜劇演員從黑暗中重現出來,又抓起那個麥克風。我看到自己幾個月前開著租來的小車從布法羅出發前往舊金山,透過敞開的車窗對著咆哮的風高興地大喊大叫,是我,我到這裏了,我來了……這一切和音樂有何關聯?我為什麼不去尋找它?我為什麼還繼續做著自己做不了的事情,吹奏著來自另一個時代和文明的音樂,它的確定和完美對我來說就像某種借口和謊言,誠如從前或者當下,在別人眼中,依然是某種真理。我應該追尋什麼?(我像鋼琴的轟鳴般機械地吹奏完第二樂章。)某種艱難又自由的東西。我想起了特倫斯講的他自己的故事,他拿槍玩的遊戲,瑪麗拿自己做的實驗,想到自己在某個茫然的時刻不斷地用手指敲擊書的背面,這個巨大、碎片般的城市,沒有中心,沒有居民,一個只存在於內心的城市,一個連接個人生活中的變化或者停滯的紐帶。畫面和意念喝醉了般紛至沓來,暗示和諧與無法言傳的邏輯的小節擠壓在一起不斷地走調。在一個節拍起跳的工夫,我越過樂譜看了眼朋友,他們都攤開來躺在地板上。接著他們的余影在樂譜上衝著我很快地閃爍了幾下。也許,甚至可能,我們四個今後永遠不會再相見,面對這種司空見慣的無常,我的音樂在理性上顯得很空洞,它的多重決定性又顯得微不足道。把這個交給別人吧,交給專業人士去處理,他們會喚醒真理的過去。對我而言,它什麼都不是,既然我已經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了。這是文雅的逃跑主義……把答案寫在裏面的字謎遊戲,我再也沒法吹奏了。
「我還以為你討厭這裏呢,」我酸不溜秋地插了句。但特倫斯趁調整安全帶的時候又問了瑪麗一個問題。我靠後坐著,凝望著窗外,使勁克制住怒火。過了會兒,瑪麗豎起脖子,試圖從鏡子里看到我。
一天,從那個海灘回來后,我發現門上別著一張朋友特倫斯·萊特利留的紙條。上面寫道:「我在街對面狗兒餐館等你。」我是幾年前在英國認識萊特利的,那時他在做一篇至今都沒有完成的有關喬治·奧威爾的論文的研究,到美國后我才意識到,他在美國顯得多麼稀罕。身材纖細,極其蒼白,細軟的黑頭髮拳曲著,母鹿般的眼睛就像一位文藝復興時期的公主,鼻子修長挺直,黑色的鼻孔很窄,特倫斯有種病態美。他經常會惹來男同性戀,有一次在舊金山的波爾克街差不多要釀成騷亂了。他有口吃的毛病,不過很輕微,有這樣的毛病反而讓他顯得有點可愛。他對友誼非常專註,到了偶爾會陷入難以排解的苦惱的地步。過了些時日我心裏才肯承認,自己其實並不喜歡特倫斯,而那時他已經在我的生活中了,我只有接受這個事實。像所有喜歡強行傾訴的人一樣,他對別人的心思並不好奇,可是他的故事都很不錯,說出來從不重複。他會每隔一段時間就要被女人迷得神魂顛倒,可是他那種讓人迷暈般的笨拙和耗人的熱情把她們都趕跑了,她們又為他的獨白傾訴提供了新鮮素材。有那麼兩三次,那種安靜、孤單、有保護欲的女孩會無望地愛上他和他的做派,可是明擺著,他不感興趣。特倫斯喜歡那種腿長、意志堅韌、特立獨行的女人,可這樣的女人會迅速厭倦特倫斯。有一次他告訴我,他天天手|淫。
儘管如此,我還是感覺很無聊。我從一個房間遊盪到另一個房間,把燈逐一打開,然後在過道牆壁上斜靠著,打量著已經熟悉的東西。我支起樂譜架,取出自己的長笛。我多年前就自學吹奏,錯誤依然不少,而且因為習慣而更為嚴重,對此我也無心再糾正了。我從不像理應做的那樣用手指的最尖端去按笛孔,而且我的手指揚得離笛孔太高,所以沒有任何可能靈活地吹奏快調段落。我的右手腕總是不放鬆,在需要的時候,不肯以某種輕鬆的直角落到樂器上。我吹奏的時候總是沒法挺直脊背,相反卻佝僂著腰看著樂譜。我的氣息也不聽腹肌的控制,隨隨便便地從喉嚨深處吹出來。我吹奏時的唇形也不對,過度依賴某種甜膩的顫音。我也不會控制什麼力度大的重音,只會些輕柔的或者聲音大點的。我也懶得去自學高過G調的樂曲。我的音樂能力捉襟見肘,稍微異常點的旋律就會讓我不知所措。主要是我沒有雄心去吹奏那半打曲子以外的作品,犯的錯誤都千篇一律。
適度地沉默了會兒后,我說:「嗯……?」
住在一個充滿自戀狂的城市讓人興奮不已,至少開始是這樣的。第二天或者第三天,我按照https://read.99csw.com喬治的指點步行去海邊。正是中午的時候。成千上萬赤|裸裸的原始的人條兒散落在纖細、淡黃色的沙地上,直到從北到南被吞沒在熱氣和污染的霧靄中。除了遠處無精打採的巨浪,其他都靜止不動,寂靜得可怕。在我站立的海灘最邊沿的不遠處,布滿了各種並排的酒吧,空空蕩蕩又很荒涼,它們簡陋的幾何線條中透著寂寞。甚至連海浪的聲音都傳不到我耳朵里,也聽不到人語聲,整個城市沉睡在夢中。我開始朝大海走去時,附近傳來喃喃細語,好像我無意中偷聽到了夢遊者的聲音。我看見一個男人在活動著手,在沙上攤開手掌使勁撐著,想多曬些陽光。一個不帶蓋兒的冰盒像塊墓碑般矗立在一個平躺的女人的腦袋旁邊。我經過時朝裏面偷看了眼,看到幾隻空啤酒瓶,一包橘黃色的乳酪在水上漂著。這會兒走在他們中間,我才發現,每個孤獨的曬日光浴的人彼此相距有多麼遠。從一個人走到另一個人那裡要花好幾分鐘。視角上的錯覺讓我以為他們都是緊緊擠在一塊兒的。我還發現,那些女人有多麼漂亮,褐色的四肢像海星般伸展開來;還發現那些老人是多麼健康,身體的肌肉都疙里疙瘩的很結實。這幅懷著共同意願的壯觀景象讓我興奮不已,平生第一次我也強烈地渴望擁有晒黑的皮膚和臉膛,所以我笑的時候牙齒都閃耀著白光。我脫掉褲子和襯衣,鋪開浴巾,仰面躺下來,心想,我就要自由了,我要變得誰都認不出來。可是沒多會兒,我就渾身燥熱、焦灼不安了。我跑進大海,游到只有寥寥幾人的地方才出來,那幾個人在蹚著水,等著一波巨浪打來,把他們衝到岸上。
「我看不出這對他們有什麼壞處,一點古老的宗教,」喬治又重申了一遍。
這時特倫斯的語速變得快了。我不知道他是太激動還是太生氣了。「男女之間總會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在某種程度上,每個人都很苦惱。我沒有別人那麼會掩飾自己。我猜你小時候肯定沒有被媽媽打過屁股,可是難道那就意味著你跟女人沒有過麻煩嗎?我是說,你老婆上哪兒去了呢……?」
「那肯定是勞斯萊斯了。」我說。馬龍恩抓住我的胳臂。
「……我開車穿越美國時在伊利諾斯70號州際公路上看到一塊標牌上說:『上帝、勇氣和槍支造就了美國的強大。讓我們永保這三件東西。』」
「噢,」我說,「迷狂的聽者!」
我有個朋友曾在一個上了年紀的人那裡做心理分析,那人在紐約這一行里是個資深的弗洛伊德門徒。有一次,我的朋友終於忍不住說了些懷疑弗洛伊德理論的話,說其缺乏科學上的可信性,在文化上有失偏頗等等。他剛說完,那位心理分析師便溫和地笑著回答說:「瞧瞧你周圍吧!」然後展開手掌指著舒適的工作室,橡膠樹和秋海棠,擺滿書的牆壁,最後,手腕朝里一彎,用這個既表示熱情又強調自己頗有品位的衣領的動作說:「如果弗洛伊德錯了,你真會覺得我現在能在這種地方待著嗎?」
「它橫跨六十英里!」我附和說。
餐前小吃快結束的時候,他們已經開始喝第二瓶葡萄酒了,兩人談了會書,又談起錢來。接著又開始談書。漂亮的西爾維主導特倫斯談了有半打話題。她總是微笑著,特倫斯的臉因為愛情和對愛情瘋狂的渴望漲得通紅。他愛得如此強烈,他知道自己很難抑制住不去表白。他感覺那一刻就要來了,一番狂熱的表白。甜言蜜語滾滾而出,愛情宣言堪比沃爾特·司各特的描寫,它的主要重點是想說,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絕對沒有什麼,他特倫斯不能為西爾維做的。事實上,喝醉后,他在挑唆西爾維當場試試自己的熱情。在波旁威士忌和葡萄酒的刺|激下,被這個蒼白的十九世紀末的瘋子迷住后,西爾維隔著桌子熱情地盯著特倫斯,用手答覆了他輕輕的捏摸。在他們之間那片稀薄的空氣中,飛躥著友好與放肆的火花。擔心沒話可說,特倫斯又重複了一遍。沒有什麼,絕對沒有什麼,在這個什麼什麼等等。西爾維的目光忽然從特倫斯的臉上移到餐廳的門口,一對體面的中年夫婦正往裡面走來。她皺了皺眉,又微笑起來。
「我其實很想,」喬治說,「手裡端杯葡萄酒坐在自己家裡,聽你吹奏那玩意兒。」我先給瑪麗打了個電話。那次周末過後,我們見面都是斷斷續續的。她偶爾過來,在我住的公寓里打發一個下午。她有了別的情人,偶爾同居,可她幾乎不提這個人,我們之間也從不涉及這個話題。同意過來后,瑪麗想確認下特倫斯會不會到場。我跟她說起過特倫斯跟西爾維之間的歷險故事,還描述了自己對特倫斯的矛盾感覺。特倫斯沒有按照他原來的計劃回到舊金山。他遇到個什麼人,這人有朋友在「寫劇本的行當」里,目前他正等著被引薦。我給他打電話的時候,他用不夠服人的模仿閃米特人的牢騷口吻說:「在這個城市都待了五個星期了,我這才收到外出的邀請?」我決定嚴肅對待喬治想聽我吹奏長笛的願望。我好好練習了一番音階和琶音,在第一奏鳴曲中自己總出錯的地方格外使了點勁,而且吹的時候幻想著瑪麗、喬治和特倫斯在聽著,大家都陶醉了,而且有些微醉,我的心跳得那麼快。
「哈哈,」瑪麗和特倫斯得意地歡呼道。喬治站起來,手裡拿著空杯子。
「他們都想當芭芭拉·史翠珊或者麗莎·明奈莉。」喬治用一根粉紅色的塑料吸管從一隻巨大的雞尾酒杯子里吸了口酒說。「可是再也沒人來尋找那種人了。」
他是狗兒餐廳唯一的顧客,手掌托著下巴,低頭望著一隻空咖啡杯,悶悶不樂。
「你在後面這麼安靜,」她愉快地說,我陡然說了句氣沖沖的模仿的話。
特倫斯伸了下腿。「沒有造成任何傷害。」他說的時候邊打了個可能是假裝的呵欠,然後指著身上的那朵康乃馨,「畢竟,我還能坐在這裏。」
「好吧,還有很多勇敢的女人。美國是用槍締造出來的。你沒法迴避這點。」喬治大步穿過房間,走到角落的吧台,從很多瓶子後面取出個黑乎乎的東西。「我這裏就保存著一把槍,」他說,舉起這傢伙給我們看。
「任何事情?」她說。
「你是共產主義者嗎?」喬治生氣地質問道,雖然我不敢肯定他是針對誰說的。特倫斯還在繼續大聲地發表自己的觀點。我聽見他提到十字軍東征和宗教審查。
「好的,」他離去時回過頭說。「再見!」
「我想讓你見見我的父母,」她說。「我正好看到他們進來了。」特倫斯連介紹的時候都坐著沒動。他在想自己身上會不會聞到有那股味道。為了阻止這對和藹、頭髮灰白的夫婦在自己女兒旁邊坐下來,他簡直無話不說。他不顧一切地說著,根本不停頓(「好像我是那種招人嫌的東西」),說洛杉磯就像個屎坑,居民都是打探對方隱私的貪婪的吞吃者,特倫斯隱約暗示到最近一次發作、拖了好久的精神病,差點沒恢復過來。他告訴西爾維的母親,醫生,特別是女醫生全都是「混蛋」(傻瓜)。西爾維什麼都沒說。父親挑起眉毛看了眼妻子,夫婦倆也不道別就轉移到房間遠遠的一頭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第一首曲子吹了幾分鐘后,我想起她在卧室里聽著,「迷狂的聽者」這個短語溜進我的頭腦。我吹奏的時候,設計了好幾種辦法,可以把那些詞語不知不覺地套進一個句子里,弄出句不起眼又輕鬆的俏皮話,其中的幽默可以拿來闡釋目前的情景。我放下長笛,朝卧室門走去。可是我還沒有組織好句子,手就在某種麻木的自動機制的作用下推開門,我站在瑪麗面前。她坐在床邊梳著頭髮,鏈條得體地被毯子遮掩起來。在九_九_藏_書英國,像瑪麗這樣伶牙俐齒的女人可能會被認為極具侵略性,可是她的態度很溫和。她身材短小,體格非常厚重,臉龐給人又紅又黑的感覺,嘴唇深紅,眼睛黑黑的,面頰呈暗淡的蘋果紅色,頭髮像焦油般漆黑又滑軟。她的祖母是印第安人。
「等你有了孩子,你對生死的態度就會開始變得不同。沒有孩子在身邊的時候,我從來不藏槍。現在,我想,我會射殺任何威脅到孩子生命的人。」
我們去過一家夜總會,常有歌手和替補喜劇演員在那裡表演,等著被發現。一個滿頭閃亮紅髮、穿著綴滿耀眼小圓片的T恤衫的瘦削女孩,狂熱地嘟嘟囔囔地唱著歌兒,結尾時忽然發出一聲尖叫,音高得不可思議。大家的交談立刻打住了。有人,或許是故作惡毒,打碎了一隻玻璃杯。高音唱到中途時,變成婉轉的顫音,歌手忽然來了個卑微的行屈膝禮動作,身子在舞台上折起來,雙臂僵直地朝前伸出去,死死握著拳頭。接著她腳尖著力彈了起來,又把雙臂高高地舉過頭頂,攤開雙掌,好像要抑制稀稀落落又冷漠的掌聲。
喬治住在開發不久的沙漠地段的斯密谷。他描述自己的房子很「空曠,還散發著新鮮的油漆味」。他跟妻子分開了,每月有兩個周末的時間,他要孩子們過來住,兩個男孩,一個七歲,一個八歲。不知不覺間,喬治成了我在洛杉磯的東道主。他二十二歲從紐約城到這裏的時候身無分文,如今他每年差不多要賺四萬美元,而且覺得要為這個城市以及我在其中的體驗盡到應有的責任。有時,下班后,喬治就開上他的新沃爾沃沿高速路帶我驅車幾英里。
沉默了片刻,喬治說:「比如,你在跟女人相處的時候就從來沒有過問題?」我忍不住笑了。
「我真不該來洛杉磯,」狗兒餐廳的女服務員滿上他的杯子時,特倫斯說。「對英國人來說可能沒關係。你可以把這兒的每件事看作極端的怪誕喜劇,可那是因為你置身事外。其實這是精神病,完全就是病態。」特倫斯把手插|進看上去漆亮干硬的頭髮,盯著外面的街道。裹在一層持續不變的隱隱約約的藍霧中的小車,以每小時二十英里的速度開過去,司機們把曬得發黑的前臂撐在車窗橫檔上,車裡的收音機和音響都開著,他們都在往家裡趕,或者在去娛樂的酒吧的路上。
喬治傾過身子,想引起特倫斯的注意。「你怎麼就能確定那些事不是媽媽打你造成的?」
沒有人接話,喬治就繼續往下說。「他們喜歡上帝這個概念。還有天堂和地獄,天使和魔鬼。他們常常談論這種東西,我說不上這對他們意味著什麼。我想那有點像聖誕老人,他們相信又不相信。他們喜歡做祈禱這種事,雖然祈求的東西非常荒誕。對他們來說,祈禱就像他們的……內心生活的延伸。他們祈禱自己想要的東西,以及擔心的事情。他們每周都去教堂,這是我和琴唯一都同意的事情。」
回到屋裡后(太陽已經落下去了,卧室里悄無聲息),我用同樣的姿態對自己說,這件事真相很顯然,我這是信守諾言。
我說是的,然後詳盡地闡述起來,連自己都不信這些話。我對全面崩潰的唯一經驗就是有個朋友自殺了。最初他不過是想懲罰自己。他吃了塊磨碎的小玻璃片,用葡萄汁沖了下去。等到疼痛發作的時候,他跑到地鐵站,買了張最便宜的票,縱身跳到一輛列車底下。著名的新維多利亞線。如果這樣的情況蔓延到全國範圍那會怎麼樣?我們挽著胳臂不聲不響地從飯店走了回去。周圍的空氣炎熱而潮濕。我們在人行道她的車子旁邊親吻著,緊緊抱在一起。
「我想讓你找到這個城市的感覺,它的規模大得有些失常。」
雖然有真的成分,這樣說還是想刻意討她歡喜。瑪麗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另一隻手揉著自己的腳說:「會這樣的。這是一座眾城盡頭的城市。」
「我不曉得,一家銀行或者神殿什麼的吧。」我們還經常去各種酒吧,明星常去的酒吧,編劇們常去的「知識分子」酒吧,以及女同性戀們去的酒吧,還有個酒吧,裏面的侍者都是纖細柔弱、臉蛋光潔的年輕男子,穿成維多利亞時代女僕的模樣。我們還在一家始於1947年的餐館吃過飯,那裡只供應漢堡和蘋果餡餅,是個挺著名很時尚的地方,等待的顧客像餓鬼般站在已被佔據的座位後面。
「喂,」我們四個手裡端著喝的看著對方的時候,喬治說,「跟我來,大家看看孩子們吧。」我們沿著鋪著厚厚地毯的走廊,排成窄窄的一長溜,順從地跟在喬治的後面魚貫而過。我們透過一間卧室過道口看著兩個小男孩坐在雙層床上翻漫畫書。他們毫無興趣地瞥了我們一眼,繼續看自己的書。
「那是什麼?」侍者問我。
我在聖莫尼卡一個借來的大公寓里住著,樓下有家租借店,專營舉辦派對的用品,而且奇怪的是,還出租「病房」設施。店鋪的一邊騰出來擺著葡萄酒杯、雞尾酒調製器、休閑椅、一張宴會桌和攜帶型舞會音響,另一邊放著輪椅、活動床、鑷子、便盆、亮閃閃的鋼管和彩色橡皮軟管。我住的那段時間,注意到全城有很多這樣的店鋪。經理穿得乾乾淨淨,並不友善的表情中自帶著某種威嚴。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他告訴我,他「只有二十九歲」。他身材敦實,留著濃密、往下垂的小鬍子,整個美國和英國雄心勃勃的年輕人都留著這樣的鬍子。我到的頭天,他就上樓來自我介紹說叫喬治·馬龍恩,對我說了一番受用的恭維話。「英國,」他說,「生產的病人用椅真不錯。最好了。」
觀眾笑得前仰後合,高聲歡呼,一會兒又改成跺腳和有節奏的拍掌。喬治和我笑而不語,大概因為有對方在,表現得很克制。最後的鼓掌聲消停的瞬間,這個男子又出現在麥克風旁邊。現在他說話的速度快起來,眼睛仍然盯著手指。有時他朝房間的後面擔心地瞥上一眼,我們都能捕捉到他眼中閃爍的白光。他告訴大家剛跟女朋友分手,還說,開車離開女友家時就開始哭泣,哭得都看不見怎麼開車了,只好把車停下。他想自己沒準會去自殺,可是得先去跟女友道聲別啊。他把車開到一個電話亭前,可是電話不能打,這又讓他哭起來。這時,始終都很安靜的觀眾發出輕微的笑聲。他在一家百貨店裡接通女友的電話。她拿起電話,聽到是他的聲音后也哭起來。可是她並不想見他。她說:「沒用了,我們已經無可挽救了。」他放下電話后悲痛得嚎啕大哭。百貨店的一個店員趕他走開,因為已經打擾到別的顧客了。他沿著大街行走,琢磨著生死問題。天開始下雨了,他迅速開了瓶硝酸戊酯服了點,他想把手錶賣了。觀眾們開始越來越躁動不安,很多人已經不聽了。他從一個流浪漢那裡討了五角錢。透過漣漣淚水,他感覺自己看見一個女人往臭水溝里扔胎兒,靠近后卻發現是個硬紙盒,裏面塞了好多舊布頭。這時,那人已經是面對不絕如縷的交談聲說話了。端著銀色托盤的女侍者在桌子周圍流動。忽然,講話的那個人舉起手說:「好了,再見。」然後就走了。只有很少的幾個人在鼓掌,大部分人都沒注意到他走了。

瑪麗開始字斟句酌地講起來。「沒錯,首先,《聖經》就是男人們寫出來,講給男人們聽的,刻畫了一個非常男性化的神靈,甚至看上去都像男人,因為他是根據自己的樣子創造出來的。在我聽來這個非常可疑,一部貨真價實的男性妄想……」
「我在這裏看過很多這樣的表演,」瑪麗說。「人家的本意就是讓你的笑聲在喉嚨里欲出不能。本來很可樂的東西忽然變得非常惡搞。」我問瑪麗,我提到的這個男人講的故事里有沒真實性https://read•99csw.com。她搖了搖頭。
「那是什麼樓?」我們從綠地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山坡上經過,飛快地掠過位於其上的亮燦燦的第三帝國大廈般的建築時,我問道。喬治會往窗外看上一眼。
演奏到慢章的時候我忽然中斷了,然後抬起頭。我正要說「我再也演奏不下去了」,可是他們三個卻站起來鼓掌,衝著我爽朗地笑著。喬治和特倫斯模仿音樂會上的聽眾,把手合在嘴邊像喇叭般大聲喊道:「真棒!太棒了!」瑪麗走上前來,吻了下我的面頰,拿著一束想象的花朵獻給我。對這個尚未離開的國家的思念之情油然而生,但我能做的只有把雙腳併攏,鞠上一躬,把花束緊緊地抱在胸前。
「勞斯萊斯!真漂亮!」第二次我見到他時,他指著店裡放病房設備的那面,在我身後大聲喊著說,「想買個勞斯牌的嗎?」午飯時我們在科羅拉多大道邊上一家亮著紅燈的酒吧一起喝上點,喬治向那兒的酒吧侍者介紹我,說我是個「講怪話的專家」。
「我們聽到好像在唱歌。」瑪麗告訴他。喬治往杯子里又倒了些威士忌,用勺子往裡舀了些冰。
喬治至少看上去還是欣賞我的吹奏的。他從店鋪里聽到我的吹奏后,曾經上樓來,想看看我的長笛。他告訴我,以前還真沒親手拿過這東西。他對長笛的槓桿和襯墊做工的複雜與細緻驚嘆不已。他要我吹奏幾個音符,讓他見識下怎麼拿長笛,接著又讓我教教他如何吹個音符出來。他盯著架上的樂譜,說覺得音樂家們能把這麼凌亂的線條和圓點轉化成聲音,簡直太「了不起」了。作曲家用十幾件不同的樂器同時合作構思出完整的交響樂,那種創作方法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我說同樣超出了我的想象。
「哦,這個,你知道……」喬治落進椅子。稍頓片刻,好像我們四個都在積蓄力量,打算再來一輪碎片般的爭論。
「為什麼保存這個?」瑪麗問道。
「好啊,」喬治說。「我們來聽聽。」
「沒錯,沒錯,」他說,身子熱情地往前傾過去,細長蒼白的手指交錯在一起。「這樣說真是好極了。」如此謙卑,如此奉承,我想。為什麼瑪麗還能忍受?瑪麗說,洛杉磯是美國最讓人激動的城市。她都還沒說完,特倫斯就不甘落後,讚美得更加厲害。
「這是把真槍嗎?」我問。喬治一手拿著槍,另一隻手拿著一瓶新鮮的威士忌朝我們走回來。「絕對是一把真槍!」這把槍很小,長度不超過喬治伸開的手掌。
特倫斯說:「在英國,人們互相什麼都不說。」

「豬油蘸櫻桃。」我說,熱切地希望能夠名副其實。可侍者皺著眉頭轉向喬治,邊嘆息邊說:
「你尿完了嗎?」西爾維說。
「你母親打過你嗎?」趁著他還沒有工夫編造出一個父親大模大樣欺凌孩子的形象,我率先問道。
「是的,是的,奇恥大辱。」這毫不新鮮。特倫斯經常出於各種病態的考慮到外面吃飯,領受那些冷漠女人的打擊。他愛上西爾維有幾個月了,而且從舊金山追到這裏,他最初就是在那裡跟我提到她的。西爾維靠開設健康食品餐廳,然後賣掉來維生。據我所知,她簡直就覺得特倫斯不存在。
「是的,是的,任何事情。」這時特倫斯嚴肅起來,感覺她的問話中藏著當真的挑釁色彩。西爾維向前靠過去,抓住他的手臂。
「我不知道你是個基督徒,喬治,」我說。
「它縱長一千英里!」瑪麗狂野地尖叫道,然後伸出兩條褐色的胳臂摟住我的脖子。她好像已經找到了自己希望尋找的東西。
忽然,我聽到另一個聲音在耳朵里回蕩。那是我自己的聲音。我在短暫、疲憊的沉默時刻說話了。
在我該離開洛杉磯前不久,喬治邀請我周六晚上去他家玩。第二天晚些時候,我就要飛往紐約。他希望我帶幾個朋友辦個小小的告別晚會,他希望我能帶上長笛來。
這些話喬治都是衝著瑪麗說的,他講的時候瑪麗不斷地點著頭,嚴肅地回望著他。特倫斯已經閉上眼睛。說完話,喬治依次看著我們,等待著接受挑戰。我們不安地動了動。特倫斯用胳臂肘支起身子。沒有人說話。
「這跟基督教毫無關係。」喬治幾乎在吼叫了。他已經面紅耳赤。
「音樂,」喬治用手臂做了個大幅度的動作,「是一種神聖的藝術。」平常,我不吹的時候,就把長笛撇在那裡,任由灰塵蒙落其上,組裝好了,隨時準備吹奏。現在我發現自己把長笛拆成三段,仔細擦乾了,把每一段像件鍾愛的玩具娃娃般放在有絨墊襯裡的盒子里。
「沒有,沒有,」我緊張地說。「是開……開個玩笑。」有那麼片刻,他的臉都僵硬了,嘴張得老大,黑洞洞的,我以為他要揍我了。可他卻放聲大笑起來。
「什麼?」看我不想重複自己的話,她便說想自己一個人待會兒。我在床邊坐下,心想,如果她求我放開她,我會立刻這樣去做。可她什麼都沒說。她梳完頭髮就在床上躺了下來,手交叉著放在腦袋後面。我坐下來看著她,等待著。詢問她是否願意放開她的想法似乎很荒唐,如果不經她的許可就放了,那又會很可怕。我都不知道這是一個意識形態還是性心理的問題。我又回去吹我的長笛了,這次我把樂譜架搬到公寓最遠的盡頭,關上中間隔著的幾扇門。我希望她聽不到我的聲音。
特倫斯在他住的屋子外面的人行道上等著我們。他穿了身白色套裝,我們停車的時候,他正往衣領上別一朵康乃馨。瑪麗的車只有兩個門。為了讓特倫斯進來,我必須先下車,可是經過他一番狡猾的挪騰加上我自己笨拙的禮數,我發現自己在後座介紹起我的兩個朋友來了。我們轉到高速公路上后,特倫斯向瑪麗提了一系列禮貌又固執的問題,我坐在瑪麗的正後方,從那個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她回答前一個問題的時候,特倫斯已經開始組織後面的問題了。或者迫不及待地對她說的一切表示贊同。
喬治沒動。他說:「你別拿槍開玩笑。」特倫斯握得更緊了。當然,他是在開玩笑,可是我從自己待的那個角度看到他的手指勾著扳機,已經開始要扣了。
回到客廳,我說:「他們很乖,喬治。你用了什麼手段,揍他們嗎?」喬治對我的問話很當回事,接著就體罰這個話題聊了起來。喬治說,如果事情實在難以收拾了,他就朝孩子的腿肚子上打一巴掌。不過那不是有意要傷害他們,他說,只是想做給他們看,他是當真的。瑪麗說她是至死反對打孩子的,而特倫斯,我想很大程度上是為了標新立異,或者是為了向我顯示他也會拂逆瑪麗的意思,就說,他覺得好好地抽一頓不會對任何人造成任何傷害。瑪麗大笑起來,但喬治明顯不喜歡這個隱隱約約有些矯揉造作、萎靡不振、伸開四肢坐在他家地毯上的客人,好像準備要應對攻擊了。喬治的態度很嚴肅,坐在凹面椅里都始終豎著脊樑。
「把這個解開,」她說。「我受夠了。」我承認她嚇到我了。我給自己倒了杯喝的,匆匆走出去到陽台上看落日。我沒有絲毫興奮感。我心想,如果我解開鎖鏈,她會蔑視我太軟弱。我要是繼續把她拴著不放,她可能會恨我,但那樣做我至少信守了自己的承諾。蒼白的橘黃色的太陽沉沒在霧靄中,透過關閉著的卧室門,我聽到她在沖我大喊大叫。我閉上雙眼,一心想著自己沒什麼可指責的。
「我簡直就是他媽的一團糟!」
喬治站起來想再拿些冰添到我們的杯子里,邊走邊嘟囔著說了句「真古怪」。特倫斯在地板上攤開四肢,眼睛盯著天花板,就像死人的眼睛。卧室傳來男孩唱歌的聲音,或者更像反覆詠唱的聲音,因為曲調始終沒有變化。我對瑪麗說了句話,大意是,在英國,兩個剛認識的人之間,不大可能做這種談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