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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回

來回



他們傳遞的體溫。我們是同一個人嗎?里奇,我們是同一個人嗎?里奇伸腿,回答,拍打,推搡,假裝,商量,巴結,俯首,查看,弄姿,走近,招呼,觸摸,檢驗,暗示,抓握,呢喃,凝視,顫抖,搖晃,出現,微笑,輕微,如此輕微地說,張開你的……溫熱?睜開你的眼睛,睜開你的眼睛。
如果我能在黑暗中躺下,就會看到顴骨脆弱的突起部分暗淡的皮膚,在黑暗中雕琢出狗腿的形狀。深陷的雙眼睜得大大的,卻看不見東西。從差不多半張的嘴唇里透出牙齒和口水的一星閃光,那圈濃密的頭髮比四周的夜色還要漆黑。有時我盯著她,心想誰會先死去,誰會先死去,你還是我?那巨大的寂靜沉甸甸的重量,再有多少個小時就會壓過來?
聽著她呼吸的聲音,起來又落下,起來又落下,在起伏的間歇是那個危險的空隙,那個她想繼續下去的決定……幾個小時的重量。我要告訴她,避免混淆。她的眼睛從左邊移到右邊,然後又移回來,輪流研究著我的每隻眼睛,比較著是否誠實,或者意圖的游移不定,不時把目光投進我的嘴裏,翻來覆去地要從一張臉上讀出深長的意味,我的眼睛同樣凝視著她的,翻來覆去,我們的眼睛在舞動和追逐著。

我要告訴她……她嘆了口氣,動了動身子,從濕漉漉的眼睛上撩開亂糟糟的頭髮,打算起身,卻仍然坐著,雙手捧住一把大壺——一件舊貨店的東西送給她當禮物。窗戶在她眼中映照成明亮的小方塊,在她的眼睛下方,那藍色的雙月在潔白的臉上留下小弧尖兒。她撩開頭髮,嘆了口氣,動了動身子。

沒錯,這是主管的習慣,朝辦公室裏面走進幾英尺,站住,查看一番下屬的活動。但是除了空氣中有一絲緊張(空氣佔據的每寸空間都被壓縮了)外什麼變化都沒有,每個人都在看著,但都沒有抬頭看……主管的表情沉沒在被奇妙的透明的皮膚束縛住的脂肪里,而脂肪已經在顴骨邊緣聚積起來,現在像道冰溜般滑下來滲進眼窩。那深陷的權威的雙眼掃過房間,掃過桌子、面龐、打開的窗戶,然後像緩緩旋轉的瓶子般落在我身上……噢,里奇,他說。
里奇的手指像雞爪般利索有勁。當我把胳膊撬松時,它們就下意識地縮了回去。這是個孤獨的男人嗎?觸碰過他的手后,我感覺有什麼話要急著對他說,彷彿仰面躺在被窩裡、眼睛亮閃閃的情人非得要竊竊私語。我雙手在自己的膝蓋上抓著,望著塵土的微粒從一縷陽光中飄落下來。

天空呈混沌的蒼黃色,運河的臭味因為距離遙遠被減弱了,變成甜熟的九九藏書櫻桃的氣味,有種盤旋的機群透出的陰鬱。辦公室里別的人在剪當天的報紙,這是他們的工作。把各種欄目粘貼到索引卡片上。
里奇。我看見里奇在同一條走廊上跟主管頻繁地商量事情。我看見了他們,兩個人一起在長長的沒有門的走廊上踱著步。主管走路時身體筆挺,雙手深深地插在衣兜里,裏面的小東西丁當作響。里奇俯首聽命地躬著身子,腦袋擰到自己上司脖子那個方向,雙手在身後扣著,一隻手的指頭繞在另一隻手的腕子上轉著,仔細測著自己的脈搏。我看到的都是主管看到的,我們的形象重疊在一起了——里奇和這個人;擰轉明亮的金屬環,他們蹦跳開來,一個站著,一個坐著,兩個人都擺起姿勢來。



黎明前的寒冷時分,她的孩子們會爬上來溜進被窩,先是來一個,接著另一個也來了,有時只來一個,另一個不來,她們投進成人曖昧的溫暖中,像海星般依偎在她的兩側(想起海星纏在自己待的岩石上的樣子),攪動著舌頭髮出隱隱約約含著口水的聲音。外面的大街上,急促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然後又逐漸遠去,消失在山下。我躺在這個窩的邊緣,魯賓遜·克魯索在計劃著用削得尖細的木棍打出道道籬笆,製造出只要覺察到陌生的腳步最輕微的震顫就會自動開火的槍支,希望自己的山羊和狗能夠紅紅火火地繁殖,不要找到另一窩如此寬容的動物。如果某個女兒來得早了點,她會在死寂的深夜醒來,把孩子抱回去,然後回來接著睡,蜷縮的膝蓋挨著肚子。她的房間散發著熟睡的孩子甜絲絲的氣息。

我伸出同樣嫻熟靈巧的手指觸摸著他的翻領,然後又摸摸自己的領子,各自布料的手感依然很熟悉,還有它們傳遞的身體的溫熱……甜絲絲的熟櫻桃的味道,盤旋機群的憂鬱;這是工作,無法把我們和我們害怕的東西分開來講。里奇抓住我伸出的胳臂,搖晃著。睜開你的眼睛,睜開你的眼睛。你會看到那完全不是你的。衣領更寬,應我要求夾克後面開了兩道衩,而且都是同樣的暗藍色,我的有些小白點,整體效果更加淺淡。聽到身後傳來遙遠的腳步聲,我們繼續往前走去。
首先是里奇過來了,在某個早晨快要結束的時候,談不上首先,我也來了,斜躺著,啜抿著,獨自待著,里奇走過來,向我打了個招呼,在我後背脖頸底下兩個肩胛骨之間熱情狠命地拍了一巴掌。他站在那把茶壺旁邊,兩腿分開,像個在公共場合撒尿的傢伙,褐黃色的液體滴答滴答地流進他的杯子,他問我還記得(這次)或者(那次)談話嗎。不,不。九*九*藏*書他端著杯子走過來。不,不,我告訴他,我什麼都不記得了,當他在那把長靠椅上坐下來,儘可能靠我近些,事實上卻沒有……變成我,我告訴他。噢,那包裹著要掩飾陌生人排泄物內核深處的皮膚散發出的刺鼻的令人痛苦的味道。他的右腿挨著我的左腿。

「來回」是我的鍾錶,會讓地球轉起來,讓黎明到來,會把她的女兒帶到床上……「來回」嘲笑靜止,「來回」把她的孩子們投進成人曖昧的溫暖中,像海星般讓她們附著在自己的身邊,你還記得嗎……看到你不願意看到的東西時的驚心動魄,巨大的岩石突兀地橫亘在潮濕、充滿條紋的沙地上,水的邊界勉強退向地平線,在突兀的岩石中,飢餓的池塘吸吮著,流溢著,吸吮著。一塊寬厚的黑色巨石橫著懸在水塘上方,海星就懸挂在下方,伸展著大腿和胳臂,你首先看到的就是它,如此橘黃,如此明亮、美麗和孤單,還有往下滴的白點。它緊緊貼在那塊自己可以掌握的黑色岩石上,任憑海水在岩石上拍打著,而遠處海水已經退潮。這隻海星並沒有像那些枯骨因為死亡而讓人恐懼,它是因為如此清醒才讓人感到可怕,就像孩子在死寂的夜裡發出的喊叫。



里奇用那種感覺有必要讓別人觀察的慢條斯理的動作,從胸口的衣袋裡取出一支鋼筆,檢查了一番,然後又放回去,正當我伸手去拿因為他剛才拍了一巴掌滑到地板上的書時,他抓住我伸長的胳臂。門邊有片寬敞的空間,暗示著主管,以及他可能會來。
那巨大的重量……你還記得嗎,夢中人,還記得那片小樹林嗎,長滿了瘤結的畸形的樹,掉光了葉子的枝椏和嫩條交錯連接成一片樹篷,黑乎乎的頂層漏出的陽光照射在氣味辛辣的土地上。我們踮著腳走在能夠吸附一切的花草上,它的寂靜襯托出我們的悄聲細語,讓腳下隱藏的根莖帶出我們的嘶嘶聲,那是一片古老而隱秘的樹林。我們的前方豁然開朗,那片樹篷坍塌了,好像一塊沉重的東西頃刻間從天上擊碎后掉了下來。那明亮的半圓形,那大枝小椏像燦爛的小瀑布般跌落在地上,而且沉積在激流的半途,被陽光照得雪白,那些枯骨在暗灰色的樹林的映襯下顯得格外赤|裸。那是在那裡棲息的某種生靈的白骨,頭蓋骨扁扁的,眼窩深深的,長長的彎曲的脊椎逐漸縮成纖小的原點,兩邊是一堆整整齊齊的別的骨頭,纖纖細細的,兩頭的形狀就像握緊的拳頭。
牙齒上某塊地方口水閃閃發亮。聽著她的呼吸,富有節奏的咆哮和窒息,熟睡的氣息,現在已經不是她了。一個動物穿越黑夜read.99csw.com需要循著另一個的蹤跡。黑洞洞毛茸茸的睡眠窒息了來自一根低樹枝上的快|感,那棵古老的樹嘎嘎響著,消失了,記憶,聽著她……屋裡瀰漫著甜絲絲的味道。古老的溫柔的「來回」晃得她快要睡著了。你還記得那片小樹林嗎?長滿了瘤結的畸形的樹,掉光了葉子的枝椏和嫩條交錯連接成一片樹篷,我們在那裡會發現什麼?我們會看到什麼?噢……那保持清醒的微不足道的病態的英雄主義,那比周圍的冰還要大的北極的洞穴在擴張著,大得難以名狀,囊括了目力所能抵達的極限。我躺在黑暗中朝里看著,我躺在這個洞穴的裏面,向外凝視著。另一個房間傳出她的一個孩子熟睡中發出的哭叫聲,一頭熊!

那圈濃密的頭髮比四周的夜色還要漆黑,顴骨脆弱的突起部分暗淡的皮膚,在黑暗中雕琢出狗腿的形狀……是你嗎?她喃喃地說,或者是孩子們?她眼睛所在的那塊地方細微的顫動都在暗示這雙眼睛是閉著的。她呼吸的節奏更加有力,那是一個熟睡的肉體即將啟動的自發行為。那什麼都不是,那是一場夢,黑暗中傳來一個聲音就像一朵紅花落在雪地上……她往後掉了下去,飄到一口深井的底部,向上張望可以看到逐漸縮小的光圈,天空的輪廓被我正在察看的腦袋和遙遠的肩膀的側影弄得支離破碎。她飄了下去,可是聲音卻飄了上來,經過途中的她,傳到我耳邊時已經被迴音弄得模模糊糊。她呼喊著,趁我熟睡的時候,到我裏面來,進來……
里奇放下他的杯子(他把杯沿弄得多黃啊),往後一仰坐了下來,伸出緊繃的雙腿,直到因為使勁太大開始顫抖了才收回去,跟我一起看著那些塵土的微粒從一縷陽光中飄落。陽光那邊就是那個冰洞,靠上,靠外,我就在那個位置躺在沉睡的情人身旁,躺著凝視著裏面,凝視著後面。我認出了絨毛和百衲被,鐵架床的優美,里奇放下自己的杯子,往後一仰坐下來,把交疊在腦袋後面的手指弄得像斷裂了般嘎嘎響,然後轉了下腦袋表示想動一動,表示意識到門邊有塊空地,表示希望有人陪著出去溜達會兒。
這是真的嗎?我在黑暗中躺著。是真的,我想那古老的「來回」晃著她進入夢鄉。這古老的「來回」不會結束,暫時的終止悄然而至,像睡眠般不被覺察到。起來又落下,起來又落下,起來又落下,在落下和起來之間是那段危險的沉默的間隙,是她要繼續下去的決定。
有時我望著她,想著誰會先死去……面對面,在百衲被和凌亂的絨毛中縮著身子,她把雙手捂在我的耳朵上,把我的腦袋捧到她的手掌里,用那幽深的黑眼睛仔細打量著我,抿嘴九_九_藏_書笑著,盡量不露出牙齒……這時我就想,是我,我會首先死去,而你會長命百歲。

他朝我走來。噢,里奇,他走過來時說。他管我叫里奇。噢,里奇,我想讓你幫我辦個事。我沒有聽到是什麼事,我像被催眠了般,坐在那張嘴邊,這張嘴撮成圓形,發出若干個音節。我想讓你幫我做件事。在那漫不經心、無憂無慮的剎那,他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里奇從一排櫥櫃的後面冒了出來,熱情地諒解了。主管歡快地表示了歉意。我的同事們即將證實,里奇說,人們經常把我們搞混了,他這樣說的時候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也原諒了我。這是個很容易犯的錯誤,夥計,允許自己跟里奇混淆。

我終於起來,跟著里奇穿過空空蕩蕩的房間,沿著那道沒有門的長廊走過去,我看見他經常在這裏商量事情,踱步,要麼身板筆直,要麼彎著腰。主管和他的下屬,無法把我們和我們害怕的東西分開來講……我趕上去跟里奇並排走著,他摩挲著自己衣服的布料,手指在翻領的兩側搓摸著,這個動作慢到幾乎沒有發生的地步,這時他在字斟句酌地想:你覺得怎麼樣,我的衣服?同時帶著很難察覺的微笑。我們在走廊的某個地方停下來,面對面,下面是擦得鋥亮的地板上映出的我們變形的影子。我們都看著對方的影子,但卻不看自己的。
里奇伸出緊繃的雙腿,直到因為使勁太大開始顫抖了才收回去。他十指交叉擱在腦後,把關節弄得像裂斷了般嘎嘎響,衝著不遠處假裝看到的某個東西故意發出猥褻的咯咯咯的笑聲,同時用胳臂肘在腦後輕輕地搗了搗我。看上去好像結束了,你說呢?

我像打進去的楔子般坐在兩個站著的男人中間,主管重複了遍自己的指示,然後不耐煩地離開我們走了,到門口的時候又回過頭看了眼,縱情地笑了笑。沒錯,我從來沒見他笑過。我看到的都是他所看到的——就像為了拍攝正式照片擺好造型的雙胞胎。一個站著,手永遠搭在另一個坐著的肩膀上;也許是一種混淆,一種鏡頭上的花招,因為如果我們把這個金屬環轉過來,他們的形象就會合併在一起,變成一個形象。叫什麼來著?充滿希望的,具有充分的理由……焦慮。

她的房間散發著一股熟睡的孩子、在溫暖中曬著太陽的貓以及某台老舊的收音機開關上溫熱的灰塵才會有的那股香甜味兒——那台收音機的新聞說,受傷的不多,死亡的更多?我怎麼能確認地球的旋轉已臨近早晨?早晨,隔著空空的杯子和污跡,我會告訴她,那更像記憶而不是睡夢,我在夢中保持著清醒狀態。沒有什麼被誇大其詞,除了生理九九藏書上厭惡的精確點,那些誇張不過是適度而已,所以,我會宣稱,這一切不過是透過一個碩大得周圍都沒有冰的洞穴看到的。

窗邊的擱板桌那裡很清靜。這是工作,談不上開心,也談不上不開心,慢慢篩選返回的剪報,這是工作,尋找與歸檔系統相匹配的類別。天空呈混沌的蒼黃色,運河的臭味因為距離遙遠被減弱了,變成甜熟的櫻桃的氣味,有種盤旋的機群透出的陰鬱。辦公室里其他地方別的人在剪當天的報紙,把各種欄目粘貼到索引卡片上。污染/空氣,污染/噪音,污染/水,剪刀溫柔的聲音,從罐里粘膠水的聲音,一隻手推開門。主管走進房間幾英尺,站住,查看一番下屬的活動。

一個聲音打破了寧靜,一朵鮮艷的紅花掉在雪地上,她的一個女兒在夢中喊道,一頭熊!聲音和意思含糊難分。寂靜,然後又傳來那聲音,一頭熊,這次要柔和很多,帶著一絲失望的降調……現在又寂靜了,因為那聲簡潔的噪音並不存在,顯得很有戲劇色彩……現在已經逐漸感覺不到了……習慣性的寂靜,沒有期望,那寂靜的重量,在逐漸遠去的橘色中出現了好多頭熊明亮的余影。我看著它們走了,然後躺在熟睡的朋友身邊等待著,在枕頭上轉過頭,凝視著她睜開的雙眼。

這是真的嗎?我躺在黑暗中……是真的,我想,它已經結束。她睡著了,沒有結束,暫時的終止悄然而至,像睡眠般不被覺察到。是的,古老的「來回」晃著她進入夢鄉,在睡夢中她把我拉到身邊,把大腿跨在我的腿上。夜色逐漸發藍,發灰,從我的太陽穴上,我能感覺到,她胸膛下面心臟那古老的「來回」在走動。

睡著了,還如此濕潤?那古老的「來回」的通感,那鹽水和充滿芳香的貨倉,有個突起的東西,它的那邊,輪廓線柔和地移動著,在天際線的映襯中翻滾起落著,像天空中矗立的一棵大樹,像一條肉舌頭。我親吻著吸吮著她女兒們吸吮過的地方。離遠點,她說,別動它。我要接近和觸摸的某種動物潔白的骨頭、長著深眼窩的扁扁的頭蓋骨,那就要消失成一個點的長長的彎曲的脊椎……饒了它吧,我伸出胳臂的時候她說。那些話里透出的恐怖不會有錯,她說那是場噩夢,然後把我們的野餐食品摟到她身邊——我們擁抱的時候,一隻瓶子叮叮噹噹地撞著一隻罐頭。我們手拉著手跑過那片樹林,出來后穿過道道斜坡,繞過朵朵金雀花,那道大峽谷就在我們下面,還有那美麗巨大的雲團,那片樹林就像暗淡的綠色中一塊平平的傷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