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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第二部分:「道德觀差異」。本庭需要為兩位女孩的教育做出選擇,這其實是價值觀的取捨。在這樣一個案子中,倘若訴諸社會普適價值,那麼助益微乎其微。在此,她援引霍夫曼法官的話語:「這些是價值判斷,理性之人可能會有分歧。既然法官也是人,這就意味著在運用價值判斷時一定程度的差異不可避免……」
這份判決書終於完成了。明天一大早,修改過的內容就會鍵入這份判決書的終稿。她站起身,伸了伸腰,拿起威士忌酒杯到廚房去洗。熱水流過她的手背,令她舒心。她在水槽邊站了一兩分鐘,頭腦一片空白。但此時她也在細聽傑克的動靜。老舊管道發出轆轆的聲響,藉此她能知道他是否準備上床睡覺了。她回到客廳去關燈,不知不覺間卻又站到了她在窗邊的位置。
「傑克,你想要幹什麼?」

她詫異地倒吸了一口氣,而他錯認為她是在發笑,或許是在嘲笑他,於是他粗暴地說:「陶醉啊,簡直心醉神迷,令人銷魂呀。還記得嗎?我要最後再來一次,即使你不想要。或許你也想要。」
「我不懂你的意思。」
行屍走肉,這是對她最好的描述。
「我想出軌。」
在這場極端爭辯中,只有一個理想或者說不那麼糟糕的結果,但走法律途徑並非易事。時間緊迫,喧鬧的世界在等候,她,僅在一個星期內,用一萬三千字就找到了一個似乎可行的辦法。或者說,至少高等法院好像認為她做到了,他們在她做出判決后,在甚至更短的期限內完成了最終裁決。然而,並不能據此推定某條性命就比另一條更有價值。分離雙胞胎勢必會要了馬修的命。而袖手旁觀,不分離他們,那就會殺死兩個人。法律與道德之間沒什麼迴旋空間,兩害相權,只能擇其輕者。儘管如此,法官必須考慮馬修的最大利益。顯然不是死。但生也不是個選項。他只有一個發育未全的大腦,一顆沒用的心臟,根本就沒肺,極有可能痛苦不堪,註定一死,說死就死。
她的思緒飄到了丈夫所謂的或實實在在的情人,那個名叫梅勒妮的統計員——菲奧娜曾遇見過她——一個沉默寡言的年輕女人,戴著重重的琥珀珠子,喜歡穿一雙可以戳破老舊橡木地板的細高跟鞋。別的娘兒們讓你嘗到了甜頭,你就沒胃口了/她可是越給人滿足/越叫你貪饞。說的或許就是這種情況吧!他著了魔似的,沉迷其中而無法自拔,漸漸遠離家庭,他被折磨得形銷骨立,耗盡了他們的過去、未來還有現在。或者,顯然就像菲奧娜自己一樣,梅勒妮屬於「別的娘兒們」,那些讓男人嘗到了甜頭就沒胃口的女人,而他在吃飽喝足以後,不出兩星期就會回到她身邊,開始籌劃家庭假日出遊。
「醫院說,過了周三就很危險了。極其危險。」
「我們還有多長時間?」
某種程度上,她的記憶充斥著拖沓又嘈雜的喧鬧聲,在干擾她的注意力,彷彿千輛車警報齊鳴,千個女巫在發狂,記憶中關於這次事件的一切都在為報上的陳詞濫調提供新的素材:聳人聽聞的頭條。醫生,牧師,廣播電視主持人,報刊專欄作家,同事,親戚,計程車司機,整個國家都會知曉。故事要素引人入勝:不幸的小寶寶,善良、嚴肅且能言善辯的夫婦深愛彼此也愛孩子,生命,愛,死亡,跟時間賽跑。戴面罩的外科醫生抗衡超自然信仰。就立場這一譜系而言,分為兩派:一派是世俗的功利主義者,他們對法律細節毫無耐心,信奉簡單的道德等式:救活一個孩子總比兩個都死掉好。另一派,則不僅堅信上帝存在,同時也參悟上帝旨意。在她的判決書開篇,菲奧娜援引高等法院法官沃德的話提醒各方:「本庭是法律之庭,而非道德法庭,因而,我們的任務是查明真相,我們的職責是運用相關的法律原則處理我們面前的案子——一個獨一無二的案子。」
什麼時候?以前,當他心情凄戾或牢騷滿腹的時候,就曾問過這個問題。但最近菲奧娜忙得不可開交,許多事情都記不起來了。家事法庭事務繁多,審理的案子奇奇怪怪,有些官司需特殊辯解,有的陳述真假摻半,有的指控離奇古怪。家事法庭與其他法律部門一樣,法官需要對案件條分縷析,對細節儘快吸收消化。上周,她審理了一對鬧離婚的猶太夫妻遞交的仲裁協議書:雙方當事人對傳統習俗認知不一,因而對如何教育自己的女兒起了爭執。菲奧娜已擬就的判決書就放在身旁的地板上。明天,將有一個絕望的英國女人再次出現在她面前,這個女人身材瘦削,面色蒼白,受過高等教育,有個五歲的女兒,儘管被告向法庭保證情況完全相反,但她確信女兒的父親將要奪走她對女兒的撫養權。女孩的父親是一位摩洛哥商人,也是一個恪守清規的穆斯林,正打算到摩洛哥首都拉巴特定居,開始新的生活。另外,還有關於孩子居住地的爭論,關於房子、退休撫恤金、收入、遺產等的爭論早已司空見慣。關涉資產較大的案件才由高等法院受理。通常,財富不能帶來更大的幸福。夫妻倆很快就學會了法律新詞彙,熟悉了漫長的打官司程序,恍惚地發現自己在與曾深愛過的人展開殊死搏鬥。法庭文書中直呼教名的小男童小姑娘,憂心忡忡的小本小薩拉們,在台下等候,蜷縮在一起,而坐在他們上方頂層樓座里的父母們卻爭得死去活來,從家事法庭爭到高等法院,從高等法院斗到最高法院。
在傳統猶太教的規範下,男孩和女孩須分開上學,以保持其純潔性。時裝、電視和網路都嚴令禁止,也不允許與擁有這些消遣的孩童交往。那些沒有嚴守猶太教教規的家庭被視為逾矩越軌。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必須符合風俗習慣。在這場官司中,母親一方雖然沒有與猶太教決裂,但已與周圍鄰眾分道揚鑣,這才引發了這場糾紛。妻子不顧丈夫的反對,將孩子們送去一所男女混合的猶太中學,在那裡她們可以看電視、聽流行音樂、上網以及與非猶太兒童交往。母親想讓女兒們完成中學學業,過了十六歲,如果她們願意的話還可以上大學深造。她在書面陳詞中說,她希望她的女兒們多多了解別人是怎麼生活的,培養寬容他人的胸襟,擁有她從未擁有的工作機會,成年後能經濟自足,遇到一個具有專業技能、可以攜手撐起一個家的丈夫。而不像她丈夫那樣,把所有時間奉獻給研習和一周八小時無償地教授《摩西律法》上。
「我立刻辦理。」
一時間,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她清了清嗓子,繼續道:「我想知道為什麼需要血液製品。還有,孩子父母必須盡量在周二中午前提交證據。」
鬧鐘在六點半響起,她忽地坐起身,木然地盯視著空了一半的床。之後她走進浴室,開始準備一天的出庭。
菲奧娜抬起頭,看見丈夫在房間的另一頭又倒了一杯酒,一大杯,用三根手指——或許是四根——握住杯子。此刻,他光著腳,這位放蕩不羈的知識分子夏天在屋內時常常這樣。難怪他剛才走進來時悄無聲息。他很可能一直躺在床上,對著天花板的裝飾花邊凝視了半個鐘頭,在思索妻子為何如此不通情理。他弓背聳肩,將塞子塞回瓶口——大拇指根噼啪一聲拍了一下——這一切表明,他已做好鋪墊,準備爭吵。她看出了端倪。
他裝腔作勢地向她攤開雙手。「好!」毫無疑問,他對學生用的也是這種蘇格拉底式的方法。他在用蘇格拉底式的方法激發學生。「那麼是什麼在困擾你呢?」
不管哪種情形,都無可容忍。
茫然無助,她只想結束這場談話。明天之前,還有一份判決書需審批通過,那份判決書將刊登在《家庭法報告》上。在那個案子中,兩位猶太女學生的命運已在她主持的法庭裁定下得到了妥善的安排,但判決文書還需潤色一番,正如在庭上要表現出虔誠的敬意,使當事人心服口服,以免其再次上訴。屋外,夏雨正淅淅瀝瀝地敲打著窗戶。遠處,從格雷律師學院廣場濕透的瀝青地面上傳來車胎打滑的嘶嘶聲。他要離她而去了,而世界仍將繼續前行。
她平靜地問道:「你已有外遇了?」
「好的。」
就在一會兒前,菲奧娜氣得喘不過氣來,至少沖傑克咆哮了兩次:「你怎麼敢這麼干!」
審理此類案件時,法官往往偏向維持現狀,只要這現狀無傷大雅。菲奧娜的判決草案長達二十一頁,此刻面朝下呈扇形鋪展在地板上,等著她一一拾起,用軟鉛筆做標註。
「呃,你談了呀,你也得到了答案。現在怎麼著?」
「我認為你也有責任。」
「我腦子裡壓著這件事,才不想呢。」
「你的問題是,」他在房間那頭說,「你從未覺得你該解釋自己的行為。你已離我而去。你肯定知道我已注意到了這點而且我很在意。我想,如果我認為這一狀況不會持續,或者知道箇中原因,read.99csw.com那倒還可忍受。因此……」
「上個星期,上班的時候。根本不算事嘛。」
他人的自怨自艾讓她窘迫,所以此刻她絕不讓自己淪落到那種地步。她在喝第三杯酒了。但她只是象徵性地倒了一點點,並加了大量的水,然後端著酒杯回到躺椅上。是的,剛才這番對話她本應記下來才對。很重要,得記住,得好好地思量這份侮辱。當她威脅說如果他一意孤行她就了斷婚姻時,他只是一味重複之前所說的話,反覆告訴她他是多麼愛她,始終不渝地愛她,他只想過這樣的生活,由於他的性|欲得不到滿足他很不快樂,而這是唯一的一個機會,他想要抓住它,並且讓她知情,也希望她能夠同意。他十分坦誠地向她訴說。他本可以「背著她」——她的脊背瘦削而無情——偷偷搞的嘛。
「最後一次問你,傑克。你還在跟她來往嗎?沉默就是默認。」
首先,來了解此案的基本事實。雙方都來自倫敦北部嚴守傳統猶太教的社區。伯恩斯坦夫婦的婚姻由父母一手包辦,絕無唱反調的可能。夫婦雙方在這件事上倒是達成了罕見的共識,說這是包辦,而非強迫。十三年後,眾人——包括調停者、社工和法官——一致認為,他們的婚姻已走到盡頭,無法挽回。夫妻雙方現已分居,唯獨兩個孩子——瑞秋和諾拉——的撫養問題尚未解決。瑞秋和諾拉現和母親住在一起,與父親接觸頻仍。其實,婚姻的裂痕早在多年前就已出現。艱難地產下小女兒后,動了一次大手術的母親就沒了再生育的能力。可父親卻一心想要一個子孫滿堂的大家庭,於是夫妻關係開始漸行漸遠。這段沮喪的日子過後(父親說,那是個漫長的時期;而母親說,非常短暫),等小女兒一上學,她就在一所開放大學就讀,得了個體面的學位,開始在一所小學做老師。然而,母親的這一安排卻不合父親和許多親戚的心意,因為傳統猶太教有個數百年未斷的習俗,即女人的職責是養育孩子——越多越好——和照顧家庭。擁有學位和工作極其罕見。上述證詞是一位擔任男方證人的猶太教長老在出庭時說的,該長老在當事人所在的社區德高望重。
或許,在這突如其來的插曲中窺見自由的希望有悖常理。在這城市的另一端,一位少年正在為自己和父母的信仰而與死亡對峙。救他一命並不是她的任務或使命,她的任務或使命是裁定何為合理且合法。她真想親自去探望那男孩,將自己從家庭困境中解脫出來,拋開法院事務,花上一兩個小時,到醫院去一趟,深入這紛繁萬端的事況之中,通過自己的觀察做出判決。父母的信仰可能也是他們兒子的主張,或是他不敢違抗的死刑。如今,親自查明真相絕非常規做法。遙想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法官仍可對青少年實行法庭監護,在寢室或醫院或家裡與他會面。那時,崇高的理想得以承繼,一直延續到了現代,就像一副凹痕累累、銹跡斑斑的盔甲。法官替代了君主,幾百年來成了全國孩童的護衛者。如今,兒童及家事法庭諮詢與支持服務署的社工們從事這一工作,並反饋情況。舊系統雖緩慢又低效,卻保留了人情味兒。現在呢,耽延少了,打勾填表多了,盲目信任尤盛。孩子們的人生被準確地儲存於電腦記憶庫內,卻偏偏少了份溫情。
是的,這最後一項她自己都未能踐行。在她身旁,平底玻璃杯中的兌水蘇格蘭威士忌沒有動過,此刻,看著杯中尿黃色的液體,聞著軟木塞似的難聞氣味,她鬱鬱寡歡。她該大發雷霆,她該找個老朋友傾訴一番——她有好幾位知心老友呢——她該闊步走進卧室,要求丈夫從實招來。但是,她覺得自己已蜷縮一團,就想心無旁騖,果斷行事。明天,她得拿出審判書的列印稿,因此她必須專心致志。自己的私人生活是小事——或者說應該是小事。可她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分成了兩半——一半在她手上的這份判決書上,另一半在五十英尺開外的那扇緊閉的房門裡。她硬著頭皮開始讀一段長長的段落,當初她在法庭上朗聲宣讀這一段時就已心懷疑慮。不過,把昭然的事實理直氣壯地講出來並無害處。福祉是社會福祉。一個孩子與其家庭、朋友之間盤根錯節的關係網才是關鍵因素。孩童絕非是個孤島。人是社會動物——亞里士多德如是說。就這一主題,她洋洋洒洒寫了四百個字,引經據典(亞當·斯密,約翰·斯圖爾特·密爾),揚帆起航。這是每一經典判決不可或缺的文明氣度。
去醫院探望是感情用事,是一閃念而已。轉身離開窗戶,回到躺椅邊時,她已打消了這念頭。她坐了下來,不耐煩地嘆了口氣,拿起一份判決書,這份判決書事關斯坦福山的猶太女孩以及她們飽受爭議的福利。最後幾頁是她的結論,她把它們又一次握在手中。但此時她怎麼也看不進自己寫的文字。她荒謬地、無意義地專註于案子,一時間無法自拔,這種情況已不是第一次發生了。父母為子女挑選學校——一件單純、重要而又平常的私事——已被勢不兩立的分歧和鋪天蓋地的金錢這兩者的致命組合所顛覆,業已淪為浩如煙海的文書工作,演化成一箱箱、一櫃櫃的法律文件,又多又重,得用拖車才能運到法庭,蛻變為一次次漫長而彬彬有禮的爭吵,一場場程序化的聽證會,一個個一再拖延的判決,整個情形鬧哄哄的,就像一個東倒西歪、未被拴好的熱氣球緩緩上升,穿過一級級司法機關。如果父母無法達成共識,那麼法律,縱然不情願,也必須做出決定。菲奧娜將以核科學家的嚴肅和對程序的忠順來主持這一判決,主持這起始於愛而終於恨的案子。這整件事本應交由社工處理,他們用半個小時就能做出明智決定。
「我不是那個要破壞我們婚姻的人。」
菲奧娜發覺自己很喜歡朱迪思,那個坐立不安、皮膚薑黃的女人。據文書說,每當庭休時,她都會飛快地走過大理石地面,穿過法院光潔的石拱門,來到河濱大道,然後拿出香煙猛抽。菲奧娜認為,孩子們應該繼續在母親為其選擇的男女混合學校就讀。她們可以一直讀下去,直到年滿十八歲,而如果她們願意,還可以讀大學。不過,判決書尊重傳統猶太教社區,尊重其古老傳統和禮儀的延續性,並補充說,法庭對其特別信仰不予置評,只是指出這些信仰顯然被人們真誠恪守著。然而,父親從猶太教社區請來的幾位證人為撤案助了一臂之力。一名受人尊敬的證人說——也許太自以為是了——猶太教社區的女人應該一門心思構築一個「安樂窩」,因此,過了十六歲,教育對她們來說就沒有意義了。另外一個證人則表示,「進入職場」對猶太教社區的男性來說已經非同尋常,更何況是女性了。第三位證人則極力主張男孩和女孩在學校里應嚴格隔離,以保持他們的身心純潔。這一切,菲奧娜在判決書中寫道,完全與主流觀念中家長教育子女的方式不符,與應該鼓勵孩子追求自己的抱負這一廣泛接受的觀點相悖。這才是理性而懂法的父母該有的觀點。她接受社工的意見,認為如果這兩個小女孩被送回父親所屬的封閉社會,她們就會被切斷與母親的聯繫。但是若交給她們的母親,這樣的事就不大可能發生。
那波雲詭譎的幾個星期在她身上留下了印記,這印記才剛剛消退。到底是什麼在煩擾她呢?她丈夫的疑問也是她自己的疑問,而現在他正等著她的回答。早在開審之前,她收到一份威斯敏斯特教堂羅馬天主教大主教呈遞的意見書。在她的判決中,她在一個措辭恭敬的段落中指出,大主教寧可馬克和馬修一道死去,從而不拂逆上帝的旨意。為了堅守神學邊界,那些牧師竟然想扼殺一個蘊涵意義的人生,對此她並不驚訝或擔憂。法律本身也有類似的問題,它允許醫生放任一些沒有救治希望的病人窒息、脫水或飢餓而死,但禁止醫生給病人施以一劑致命的注射,一了百了。
所有的恐懼和憐憫,以及這困境本身,全都在這幅照片中,只呈遞給法官過目。孩子的父母分別是牙買加人和蘇格蘭人。自出生以來,這對男嬰便一直身處於複雜的生命維持裝置之中,頭腳相依地躺在兒科重症看護床上,他們骨盆相連,共享一個軀幹,張開的雙腿和他們的脊柱成直角,頗像一條多角海星。固定在恆溫箱邊側的量具顯示,這對無助的連體嬰整體長度為六十厘米。他們的脊髓和脊柱底融合在一起,眼睛緊閉,四隻手臂舉起,彷彿在向法庭的裁決投降。他們名叫馬修和馬克,取自《聖經》中的使徒,然而聖人的名字並未予他們以庇佑。馬修頭部腫脹,雙耳凹陷在粉紅色皮膚中。而馬克的頭罩在新生兒專用的羊毛帽下,是正常的。他們只共享一個器官,膀胱,它基本上位於馬克的腹內,而且read.99csw•com,據會診醫師說,「可以自發並自如地通過兩個分開的尿道排空」。馬修的心臟雖大,但「它幾乎不搏動」。馬克的主動脈供給馬修,是馬克的心臟在維持他們倆。馬修的大腦嚴重畸形,無法正常發育,他的胸腔缺乏官能肺組織。一位護士說,他「沒有肺,想哭也不行」。
「沒關係。說吧。」
隨他去吧,一個聲音,她自己的聲音,在她腦海里響起。此刻,原先的那種恐懼突然攫住了她。她不能——她無意——獨自一人撐過餘生。兩個與她年齡相仿的密友,和丈夫離婚之後長期單身,到現在還是無人陪伴就不肯走進一個擁擠的房間。除了僅僅在社交上顯得體面之外,她明白是她對他飽含的愛。她現在感受不到了。
多少個夜晚,她的思緒又飄回到那對雙胞胎的照片,以及她曾端詳過的十多張其他照片,還有她從醫學專家那裡聽說的詳細專業信息,關於一個個嬰兒患的疾病,關於切開和分離,移接和褶縫嬰兒的肉體,重建體內器官,把他的雙腿、生殖器和腸子旋轉九十度。他們必須動這樣的手術,給馬克一個正常的人生。在昏暗的卧室中,當傑克在她身邊靜靜地打鼾時,她似乎在懸崖邊凝視深淵。她憶起一幅幅馬修和馬克的畫面,從中看到了茫茫無聊的空虛。只因未能發生一連串化學反應,只因一系列蛋白質反應中小小的干擾,一個微小的精卵就沒能及時分裂。一場分子級的事件如大爆炸的宇宙般驟然膨脹,演化成更大規模的人類悲劇。毫不殘酷,無關復讎,沒有行蹤詭異的幽靈。僅僅是基因的誤轉,酶結構的曲斜,化學鍵的斷裂。自然損耗過程既冰冷無情,又毫無意義。它僅僅帶來健康、完美塑造的生命,一樣充滿偶然,一樣毫無意義。這純粹是撞了大運,你來到這個世界,生來就有充滿愛意的父母,沒有虐待,或者由於地理和社會的緣故恰好逃避了戰爭和貧窮。因此,你發現做個德高望重的人要容易得多。
與法官同事們相比,菲奧娜·邁耶撰寫的判決書行文明快,緊湊得體,用語得當,切中肯綮,反諷中不失溫暖,即便她不在時也受到大家的推崇。聽說連首席法官大人也在用午餐時喃喃細語,對她大加讚賞:「出神入化,理解透徹,文采斐然。」而在菲奧娜自己看來,隨著歲月的流逝,她用詞越來越嚴謹精確(也許有人會稱之為迂腐),定義完美無瑕,將來某一天能成為常被引用的經典判案,就像霍夫曼法官審理的皮格洛斯卡案,或者賓厄姆法官、沃德法官,還有舉足輕重的斯卡曼法官等人的判決案例,上述法官的判決書菲奧娜都曾引用。此刻,她的指尖夾著判決書的第一頁,那是一張軟面紙,還未閱讀過。難道她的生活即將改變?她那幫博學的朋友會不會立馬在吃午飯時,或在林肯律師學院、內殿律師學院、中殿律師學院畏怯地竊竊私語,她就這樣把他一腳踢了?到頭來會不會也被這租金或年歲掃地出門呢?要知道租金與年歲恰如泰晤士河,平日滯緩流淌,但也有漲潮之時。
「不。一切都和以前一樣。我只是不想瞞你。」
「這頓午飯什麼時候吃的?哪裡吃的?」
「嗯,其實……」他欲言又止。
這時候菲奧娜已恢復鎮靜。顯然,這件事情就這麼簡單。想要搞開放婚姻,那麼婚前就得提出來,而不是在結婚三十五年之後。他不惜他們已擁有的一切,想重溫短暫的肉|欲刺|激!當她儘力想象她自己也想要那樣的東西時——「最後放縱一次」也是她第一次放縱——她能想到的只有分離、幽會、失望、不合時宜的電話。這可真是件苦差事啊:學會與某個新人同床共枕,別出心裁地情話綿綿,使出渾身解數裝模作樣。到頭來,必得從中解套,務須開誠布公。最終,當她脫身之時,一切都不太一樣了。不,她寧願過一種不完美的生活,即她目前的生活。
「不是這樣的,」他振振有辭。「呃,換個角度吧。我們不妨換位思考。你會怎麼做呢?」
他知道回答一個難以啟齒的問題的最好方法就是顧左右而言他。「你覺得我們已經很老了是嗎?你真這麼認為?」
傑克啪嗒一聲把酒杯放在玻璃桌上,這響聲把她拉回到房間和他的問題。他定定地注視著她。就算她知道如何表達懺悔,她也沒心思這樣做,也無心示弱。她有事情要忙乎,得校對判決書,天使們正在等著呢。她的精神狀態不是問題。問題出在她丈夫正在做的決定,他在施加的壓力。她的內心忽又燃起無名之火。
「現在你告訴我你怎麼回事。」
他在戰術上更狡猾,無視她的最後通牒。相反,他說:「我認為我們不應放棄,你覺得呢?」
儘管朱迪思·伯恩斯坦的訴訟理由很充分,但她出庭時卻顯得不大自在。她蒼白的面孔稜角分明,天然捲曲的薑黃色頭髮上系著一個藍色大發扣。她不時地用長滿斑點、躁動不安的手指將記錄遞交給她的法律顧問;每當丈夫的律師發言時,她就會噘起嘴巴,無聲地嘆著氣,眼珠骨碌碌地轉動,很不合時宜地在她那隻特大號駱駝皮手包里翻來找去,在漫長下午的低潮期拿出一包煙和一個打火機——在她丈夫看來,這些無疑是挑釁之物——然後將這兩樣東西一字兒排開,等退庭時使用。菲奧娜坐在高高的審判席上,將這一切小動作盡收眼底,但假裝沒有看見。
「你是想要離婚吧。」
論及至關重要的意圖,這場手術的目的不是為了殺死馬修,而是拯救馬克。馬修在不由自主地殺害馬克,因此必須准許醫生保護馬克,消除致命的威脅。連體分離后,馬修會喪生,但不是因為他被蓄意謀殺,而是因為靠他自己他無法茁壯成長。
他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口酒。為了主張他的需求,他是不會喝醉的。當她寧願他氣急敗壞犯錯時,他將表現得嚴肅並且理性。
接著便是歲月的痕迹。他們尚未步入遲暮,還沒呢,但種種跡象已初現端倪,就像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可以從十歲孩童的臉孔中窺見他成年時的樣貌一樣。假如說癱坐在她面前的傑克在這場談話中顯得可笑,那麼同樣地,在傑克看來,她也不會好到哪裡去。他仍然引以為傲的白色胸毛,從他襯衫最上面的扣子上方捲曲而出,不過是為了宣告它已不再烏黑;他的頭髮,依舊是如常的髮型,像苦行僧那樣稀疏,卻是花了難以想象的代價留長的;小腿不再肌肉發達,都撐不起他的牛仔褲,眼神透露出對未來的茫然,與之相配的是凹陷的臉頰。至於她,腳踝不知羞恥地越長越粗,臀部變厚,如夏天的積雲一樣浮腫,腰部越發粗壯,牙齦日漸萎縮,然後呢?這些變化休想以毫米作單位來度量。更加糟糕的是,歲月會為一些女人奉上特別的羞辱——下垂的嘴角,彷彿總是要擺出一副責備的面孔。這神色對於高居寶座、戴著假髮、皺眉蹙額的法官或許正好,但若出現在愛人的臉上呢?
卧室里沒有傳出丁點聲響,只能聽到屋外車輛沙沙地從雨中駛過。菲奧娜屏住呼吸,在聚精會神地聽丈夫的動靜,聽地板或房門發出嘎吱聲響,她恨自己這副德性。她既想聽,又害怕聽到。
傑克聳了聳肩,轉身離開房間,他的臉綳得緊緊的。目送丈夫遠去的背影,她再次感到那股冰冷的恐懼。她本想追上去喊他回來的,但又怕他不理她。就算追上去了,她又有什麼可說的呢?抱緊我?親吻我?去找那個女人吧?她聽著丈夫的腳步聲穿過走廊,卧室的門緊緊地關上了,寂靜籠罩了整座房子,這死樣的寂靜和窗外的淫雨延續了整整一個月,不停不息。
她看了看手錶。剛過十點半。
她認為他已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但想聽她親口說出那個女人的名字,那個她以前從未大聲說出的名字。他的臉顫抖了一下或緊繃起來,不由自主地微微抽搐。或許,是因為那直白的措辭,那個「去」字。她已失去他了嗎?她突然一陣眩暈,好像她的血壓剛剛下降又突然飆升。她直挺挺地坐在躺椅上,然後把仍握在手中的一紙判文放在地毯上。
「是你想開溜。」
然而,她其實只是有氣無力地回應道:「太荒唐可笑了。」
「你是在威脅我嗎?」
樓下廣場上,離那隻貓繞過的水坑不遠的地方,她的丈夫在拖一隻小提箱。他肩上背著上班時用的公文包。他走到車邊,他們的車邊,打開門,把行李放在後座,鑽進車,發動引擎。車前燈突然亮起,前輪方向打死,這樣他就可騰挪出狹窄的停車空間。她隱約聽到車載收音機的聲音。流行音樂。但他討厭流行音樂的呀。
「是這麼回事,」他重複道。「我很抱歉。」
她走到窗邊,緊盯著廣場那頭,在六月漫漫的黃昏里,樹的剪影融化為濃濃的黑色。至此,黃色的街燈只在人行道上投下一小圈的亮光。周日的晚上,街道上車輛寥寥,格雷律師學院街和霍爾本街read.99csw•com上悄無聲息。傳入她耳畔的只有細雨滴在葉子上的答答聲以及附近排水管中發出的悠遠悅耳的汩汩聲。她看著樓下鄰居家的一隻貓刻意繞水坑行走,遁入灌木叢下的黑暗中。傑克的蜷縮並沒有困惱她。他們的交鋒越來越坦率,痛徹心扉地坦率。無可否認,被引渡到中立地帶——禿禿的荒野——上,來審視他人的問題,是一大慰藉。又是宗教信仰。由於這男孩馬上就要到十八歲這一法定自主年齡,他的個人意願將是問題的關鍵。
雙方律師策略上贊同,爭訟焦點不僅僅是個教育問題(那顯然是法官的觀點)。法庭必須站在兩個孩子的立場,在絕對和相對信教之間做出選擇。必須綜合考量文化習俗、身份認同、心態氣量、志向抱負、家庭關係、基本原則的界定、對婚姻的忠誠度,以及不可知的未來。
所有這些悲傷的故事有著共同的主題,有其人類共性,但它們依然令她訝異入迷。她堅信她給無望的局面賦予了理性。整體而言,她是相信家庭法條款的。心情樂觀之時,她覺得在法令中規定孩童的需求高於父母的需求,這是文明進步的重大標誌。白天,她的日程排得滿滿的;近來,到了晚上,她要出席各式各樣的晚宴,有時前往中殿律師學院參加退休同事的歡送會,有時在國王廣場聽舒伯特或斯克里亞賓的音樂會,一趟趟地乘計程車和地鐵,去乾洗店取送洗的衣物,有時還得替清潔女工患有孤獨症的兒子起草寄給特殊學校的推薦信,忙完這一切才能上床睡覺。上一次做|愛是什麼時候?那一刻,她怎麼也想不起來。
「不,你明白的。你不是曾經跟我說過,老夫老妻想做兄妹嗎?菲奧娜,我們已經到這階段了。我已成了你的兄長。那很溫馨很甜蜜,我也愛你,但我在一命嗚呼之前想來一場驚天動地的戀愛。」
「我可沒做記錄。」
甚至連這也不足以阻止她墜入夢鄉。然而,睡眠絕非解脫,因為不出一小時,她就被原告們團團包圍。抑或他們在懇求幫助。一張張臉龐融合又分離。雙胞胎嬰兒,馬修,腫脹的頭上沒有耳朵,心臟不能搏動,直勾勾地瞪著雙眼,無數夜晚皆是如此。那對姐妹,瑞秋和諾拉,惆悵地呼喚她,一一列舉可能是她的或是她們自己的過錯。傑克慢慢向她靠近,把他新近才爬滿皺紋的額頭埋入她的肩膀,哼哼唧唧地解釋說,她的職責就在於為他的未來創造更多的選擇。
雖然菲奧娜並非真的在問傑克,但傑克還是平靜地接過話茬。「我必須這麼干。我已經五十九歲了。這是我最後的機會。我的晚年也得有個盼頭吧。」
可她一直愛著他,始終溫情脈脈,忠貞不貳,就在去年還對他呵護備至,那時他摔斷了腿和腕關節,禍起梅里貝勒,當時他和老同學們在那比賽速降滑雪,荒唐至極啊。她逗他開心,跨坐在他身上,而他躺在那裡咧嘴微笑,打的石膏白得晃眼。這一切都歷歷在目。她不知道如何援引這些事例為自己辯解,況且,她的過錯並不在此。她欠缺的不是奉獻而是激|情。
她為了吃他的馬卻丟了車,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啊,這步棋下得太臭了,愚蠢之極,且沒有退路。他留,那是奇恥大辱;他走,那是萬丈深淵。
「我想要性生活。」
他一定是在晚間早些時候就收拾好了行李,早在他們開始談話之前。也有可能是在中途,當他回到卧室的時候。她不慌、不怒也不覺得哀傷,只感到疲憊不堪。她覺得自己還是務實點吧。如果現在就去睡覺,那就不必吃安眠藥了。她回到廚房,告訴自己她不是來找松木桌上的便條的,平常他們總在這裏互留便條。什麼也沒有。她鎖上前門,關掉走廊上的燈。卧室絲毫沒有被動過的跡象。她悄悄打開他的衣櫥,以妻子的眼力一下子看出他共帶走了三件夾克,其中最新的一件是君皇仕的米白色亞麻衫。在浴室里,她不想打開他的柜子去瞅一眼他的盥洗包里裝著什麼東西。她知道的夠多的了。躺在床上,她心中唯一明智的念想是,為了不讓她聽見,他沿走廊走時一定無比小心,處心積慮、一英寸一英寸地關上前門。
儘管這番話既愚蠢又虛偽,但這是唯一的問題,而這問題是她自己招致的,不過她對他頗為惱怒,深感委屈,所以她一時沒有回答,而是將目光越過他,投向房間另一頭的鋼琴(過去兩周中幾乎沒有彈過),投向它上面按鄉間別墅風格擺放的幾幀銀框照片。雙方的父母從結婚起一直到變成老糊塗,他的三個妹妹,她的兩個弟弟,他們現在的和過去的妻子和丈夫(這也算是對彼此的不忠,他們沒有拿掉任何人的照片),十一個侄子和侄女,之後是他們輪流生的十三個孩子。生命腳趕腳地到來,在一架小型鋼琴上面匯聚成一個小小的村莊。除了參加家庭聚會、幾乎每周送生日禮物以及在租金低廉的城堡里與多代家庭成員共度假日外,她和傑克沒有做過任何貢獻,也沒有養兒育女。在這幢公寓里,他們招待了不少親屬。走廊的盡頭是一個步入式櫥櫃,裏面裝滿了摺疊床、高腳椅、遊戲圍欄,以及三簍被咬過且已褪色的玩具,它們時刻為下一個降臨的小孩做準備。而今年夏天的城堡——位於阿勒浦北十英里——正等著他們拍板決定。據印製粗劣的小冊子所示,那兒有一條護城河、一座工作弔橋和牆上布滿彎鉤與鐵環的地牢。昨日的酷刑如今已成了少年兒童的驚險刺|激。她再次想起中世紀酷刑,七個禮拜加一天,從連體嬰兒案最後階段開始,已經有那麼長時間了。
朱利安·伯恩斯坦先生瘦瘦長長的,宛似裹藏嬰兒摩西的一根燈芯草,在辯護律師指控他妻子分不清是女兒們還是她自己的需求時,他不好意思地俯身在法庭文書前,任憑耳邊的鬢髮瑟瑟抖動。他妻子口口聲聲說一切是為了兩個女兒,其實完全是為了她自己。她正硬生生地將姑娘們從安全、溫馨又熟悉的環境中拽出來,在這環境里一切井然有序又充滿愛意,其規則和慣例提供了種種可能性,其特性一目了然,其方式已歷經世代證明,相較於外面世俗社會裡消費至上的人們,社區中的教徒往往更幸福、更心滿意足——外面的世界只會嘲弄精神生活,其大眾文化極力詆毀女性。她的追求輕浮,行為方式粗魯無禮,甚至具有毀滅性。她愛自己,遠勝過愛孩子。
她說:「如果你已有了,那我希望你立馬就打包走人。」
「那你說。」
他在離她最近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既然你回答不了我的問題,那麼我就來告訴你吧。這事開始已有七周又一天了。這樣你真的滿意了吧?」
她丈夫坐在椅子上,那條木質皮椅嵌著一顆顆飾釘,一副中世紀酷刑的模樣。菲奧娜根本不喜歡維多利亞時代的哥特式傢具,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討厭它。他蹺著二郎腿,頭歪斜著,既憐憫又寬容地看著她,而她則別過臉去。七星期又一天,這聽起來也頗具中世紀的韻味,宛如古巡迴審判庭流傳下來的一道判決。一想到自己可能得應訴,她就心煩意亂。這麼多年來,他們夫妻間的性生活十分規律,流程簡單而情慾旺盛。在工作日的清晨,他們一覺醒來,在令人眩惑的憂愁穿透卧室厚厚的窗帘之前,他們就行房作樂。周末下午,有時候在梅克倫堡廣場打完網球雙打之後,他們也會顛鸞倒鳳一番,將雙方擊球失誤的一切指責徹底拋之腦後。事實上,這是一份愛意濃濃的生活,運作如常,將他們順順噹噹地過渡到餘生,而且毋庸討論,此乃一大歡悅。甚至無以言表——這恰恰是她聽到他此刻提及它而深感痛苦的緣由,也是她幾乎沒有意識到性|欲和頻度緩慢衰減的原因。
「你敢這麼做,我們就一刀兩斷。就這麼簡單。」
他緊盯著她的雙眼,說:「你知道我愛你。」
「我也可以這麼問。發生了件事兒,你卻不肯跟我談論它。」
這暗示她要做出溫馨的承諾,將他拉回身邊,為自己忙碌、疲倦、抽不出空而道歉。然而,她看向別處,一言未發。在重壓之下,她不想為了重振情趣生活而全身心付出,那一刻她對此毫無興緻。尤其是當她懷疑風流韻事已經開始時。他都懶得去否認,她也不會再追問。這不僅僅是因為自尊心。她依舊懼怕他的答覆。
「醫院方在尋求法院指令,依據指令他們就可違背其意願,合法地輸血。」
對此指控,朱迪思嚴正回應,說沒有什麼比剝奪正規教育、剝奪體面工作的尊嚴更加貶低一個人了,男孩也好女孩也罷。在她的整個童年和少年時代,她一直接受的教誨就是,她人生的唯一目標乃是相夫教子——而這也是對她選擇自己人生目標的毀謗。她在開放大學艱難求學期間,受盡了人們的奚落、嘲笑和詛咒。她曾發誓,決不讓女兒們遭受同樣的虧待。
但他也同樣發起怒來,從椅子上起身,由她身邊走向鋼琴。他在那九-九-藏-書裡駐足,一隻手放在掀起的鋼琴蓋上,耐著性子轉過身來。那一剎那,兩人間的沉默彌散開來。此刻霏雨已止,人行道中的橡樹紋絲不動。
「耶和華見證人,夫人。」
「我覺得我已說得很清楚了。我就對你敞開心扉吧。我是跟她見面吃了午飯。什麼事都沒發生。我是想先和你談談的,我是想——」
他理性從容地說道,將這三個字投射到她充滿困惑的內心深淵,使她傾向於相信在如此尷尬的衝突中,她可能是錯了。
她丈夫攤開雙手,表示他無需再多說什麼。
「我會弄明白到底是什麼在困擾你。」她的聲音在自己耳畔響起,聽上去一本正經。
她環顧四周。傑克已離開房間。她說:「那麼,儘快安排在周二下午兩點鐘舉行聽證會,同時通知被告,請醫院通告孩子家長,他們有申訴的自由。讓孩子的監護人給他安排一位法律代表。要求醫院在明天下午四點前呈送證據。參与治療的腫瘤專家應提供一份證人證言。」
「我可不會去找個野男人然後再跟你談判。」

最近,菲奧娜耐性十足,逐漸偏好東拉西扯,她洋洋洒洒地用數百個字來界定何為福祉,然後考察福祉的實施標準。她採用海爾什姆法官的見解,也認為福祉與安康不可分割,並且包含與兒童發育相關的一切東西。她認同湯姆·賓厄姆的觀點,覺得她必須從長計議,因為當今的孩子極有可能活到二十二世紀。她還援引林德利大法官在1893年的判決:福祉不應純粹從經濟上衡量,或者僅僅關涉物質安逸。她務必放眼全局。福祉、幸福、安康必須涵蓋美好生活這一哲學概念。她列舉了與孩童成長過程相關的種種要素和目標:經濟與精神自由、品德與同情心、利他無私、發奮圖強、深廣的人際關係網、贏取他人的尊敬、追求自身存在的恢弘意義,以及在人生的關鍵時期擁有一個或少數幾個錚錚至愛。
「好吧,」一陣長長的停頓之後,他說。「你不想?」
直到這時,她才總算能張口說話了,她罵他是個地地道道的白痴。她對傳統的是非觀有透徹的把握。就她所知,這個一直忠於婚姻的人竟然搞出這麼個提議,簡直更加令人髮指。要麼,假如過去他欺騙了她,那他也幹得太高明了。她已經知道了那個女人的名字——梅勒妮。聽上去與某種致命的皮膚癌的名稱相差不遠。她深知自己可能會因丈夫與這個二十八歲女統計員的桃色關係而被徹底遺忘。
「噢,」她喃喃低語。「那你可真大氣啊,傑克。」
不堪忍受卻又令人神魂顛倒。而且不得要領。菲奧娜強迫自己將注意力轉回到判決書,轉回到她對官司雙方證據的綜述中——這份綜述環環緊扣,枯燥乏味,卻富有同情心。接下來,她要審閱法庭指派的社工寫的報告。這位社工是個年輕女子,身材豐|滿,心地善良,時常喘不過氣來,頭髮不梳,衣衫不整。辦事雜亂無章,訴訟時兩次姍姍來遲,一次是車鑰匙出了麻煩,文件被鎖在車裡拿不出來;另一次是去接放學的孩子。不過,這位來自兒童及家事法庭諮詢與支持服務署的女人的這一份報告,卻一反往常討好雙方當事人的躊躇,倒是蠻在理,甚至挺深刻的,於是菲奧娜頗為讚許地引用她的證詞。再接下來呢?
「菲奧娜,我們上一次做|愛是什麼時候?」
這當兒,他開始向她走去,而她根本不知他的結束語,或者任由內心升騰的怒火做出回應,因為就在此時電話響了。她不由自主地拿起聽筒。她在值班,來電者定是她的文書奈傑爾·鮑林。一如既往,這聲音有些遲疑,幾近口吃。但他一直很有效率,懂得保持適宜的距離。
「這種不算事的事兒搞出了個風流韻事。」
其次,福祉是一個可變的概念,需要按照當今理性之人的標準加以評判。上一代人綽綽有餘的東西,如今可能就匱乏不足了。再者,判定宗教信仰或神學差異絕非是世俗法庭的事務。一切宗教均理應受到尊重,只要它們,如上訴法院法官珀切斯所言,「合法且被社會接受」,而且,按照最高法院法官斯卡曼的悲觀之論,並非「不道德或有害於社會」。
「好了,就這麼回事。」
他已端著酒杯走回到她的面前。這一次他並沒有像以往那樣主動地給她遞上一杯桑塞爾白葡萄酒。
馬克可以正常吮吸,為雙方供食、呼吸,在干「所有的活兒」,因而異常消瘦。馬修無所事事,於是體重大增。若不管不顧,馬克的心臟早晚會衰竭,兩兄弟必死無疑。馬修不太可能活過六個月。他一死,肯定會帶走他的兄弟。倫敦的一家醫院急需獲批分離這對連體雙胞胎,以救馬克一命,他倒是有可能成為健康、正常的孩子的。為此,外科醫生就得先夾住共同主動脈,然後割斷它,從而置馬修于死地。隨後啟動一系列複雜程序,開始修復馬克。愛子心切的父母是虔誠的天主教徒,生活在牙買加北海岸的一個小村莊,他們冷靜鎮定,篤信生命,拒絕謀殺。是上帝賦予生命,也只有上帝才能奪走它。
她手中兌水的蘇格蘭威士忌已是她喝下的第二杯。此時她感覺暈乎乎的,仍然沒有從與丈夫之間的不愉快中回過神來。她很少喝酒,不過兌水的泰斯卡威士忌倒不失為一大慰藉,讓她覺得她也許可以走到房間那頭的餐櫃前倒上第三杯。威士忌少來點,水多摻點,因為她明天要上庭。況且,她現在是一名值班法官,需隨時待命應對突發事件,即便是躺著靜養也如此。她丈夫剛剛做了一個令人驚愕的聲明,給她施加了難以承受的重負。這麼多年來,她第一次厲聲吼叫:「你這個白痴!你這個混球的蠢貨!」此刻,隱隱的迴音依然在她的耳畔縈繞。自從少女時期在紐卡斯爾度過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以來,菲奧娜還沒有這樣破口大罵過,儘管她在法庭上聽到當事人為了自圓其說而振振有辭,或者某位律師瞎掰風馬牛不相及的法律條文時,罵人的粗話間或會闖入她的腦海。
「我們接到旺茲沃思艾迪絲·卡維爾醫院的法律顧問打來的電話。他們急需為一名癌症患者輸血,一個十七歲的小男孩。他和父母拒不同意。醫院想——」
「很抱歉這麼晚打擾您,夫人。」
「他們為什麼拒絕?」
還是回到正事上吧。第一部分:「官司背景」。在對這個家庭的生活安排、孩子們的居住條件以及與父親的交往等事宜作了常規評述后,菲奧娜用了一整段文字來描述傳統猶太教社區的情況,她說在該社區里,篤信宗教是人們純然的生活方式。正如對恪守清規戒律的穆斯林們而言,區分盡公民之責和信仰上帝毫無意義。菲奧娜手中的鉛筆懸在空中。將穆斯林和猶太人混為一體,那是否顯得多餘或惹是生非,至少對父親來說?除非他蠻不講理,而她覺得他並不是那樣的人。這句話暫時不刪。
他一直待在房間的另一頭。「是這麼回事,」他說,語調平板。一個明智的人歷經考驗,被搞得精疲力竭。匪夷所思,他以為就憑這點演技就可以矇混過關。在她巡迴審判時,被告席里上了年紀(有些人牙齒已所剩無幾)、目不識丁的累犯都會嘀嘀咕咕,在她面前,他還不如他們演得好。
「你知道你會毀了什麼嗎?」
高等法院同意手術,駁回父母的訴求。兩天後,早晨七點,這對雙胞胎被推入手術室。
他轉身走向妻子,手裡拿著一杯未經稀釋的威士忌。這時,瑞秋和諾拉,那兩位猶太女孩,就像基督教天使一樣必定在她身後徘徊,殷殷等待著。她們的世俗之神也有她的煩惱啊。菲奧娜低著頭,丈夫的腳指頭一目了然——修剪得整整齊齊,半月形白弧影亮閃閃的,朝氣蓬勃,沒有絲毫菌紋斑斑的跡象,而她的趾甲已老態盡顯。他常打網球健身,在書房裡放了一副啞鈴,立下過每天舉重一百次的目標。而她呢?她只不過是拎著公文包在法院與辦公室之間穿梭,爬樓梯而不乘電梯而已。他英俊且桀驁不馴,而他那不對稱的方形下頜,還有玩世不恭的大門牙令他的學生痴迷不已,畢竟,在研究遠古歷史的教授里,像他這麼放浪形骸的恐怕再也沒有第二個人了。她從未想過他會染指學生。而現在,一切似乎都變了。或許,儘管她一輩子都在與人性弱點打交道,但她還是一直率真單純,傻傻地以為她自己和傑克是可以不落俗套的。他寫的唯一一本面向普通讀者的書——尤里烏斯·愷撒小傳——讓他不聲不響地聲名鵲起,給他賺足了體面。某個風騷輕浮的大二小女生說不定使出了渾身魅力擋住他的去路。他的辦公室有——或曾經有——一把躺椅,而且門上掛了一幅寫有「請勿打擾(法語)」的牌子,那是他們夫妻倆很早以前在度蜜月結束時從巴黎瑰麗酒店弄來的。這些都是剛剛湧現出來的念頭。菲奧娜的疑心蟲已在侵蝕她對往昔的記憶了。
而他們在這裏,像少年一般九_九_藏_書,為了愛神開始討論他們自己。
由於傳統猶太教習俗的影響,男人也沒受過很多教育。從十五六歲起人們就期望他們將大部分時間用於研習《摩西律法》。他們通常不上大學。部分出於這一緣由,許多傳統猶太教信徒收入並不高。但伯恩斯坦夫婦的生活還算闊綽,不過若是他們請律師的開銷償付了之後,他們也會捉襟見肘。他們其中一位的祖父發明了一種橄欖去籽機,享有一部分的專利權,從而解決了這對夫妻經濟上的困難。他們想在各自的皇室律師身上傾盡所有,這兩位女律師菲奧娜倒都頗為熟悉。表面上,爭端關涉兩個女兒瑞秋和諾拉的學業。但實際上,爭論的焦點涉及兩個女兒的整個成長環境。那是在爭奪她們的心靈。
在伯恩斯坦先生的書面陳述中,他旨在說服法官他的妻子是個自私的女人,患有「制怒困難症」(在家事法庭中這很常見,夫妻雙方往往相互指控),背叛了結婚時的誓言,常與公婆和鄰居吵架,還將兩個女兒與他們隔離開來。然而,朱迪思反駁說,明明是公婆非要她和兩個孩子回歸生活「正道」,拋卻現代世界(包括社交媒體);非要她守在家裡,恪守他們所謂的猶太教規,他們才肯見她或兩個孩子。
自命矯情的說辭,而她卻無言以對。她只是獃獃地盯著他,或許她還張著嘴巴。此刻她仰卧在躺椅上,終於做出反應,想將他一軍:「五十九歲?傑克,你已六十歲啦!太可悲,真沒品啊。」
「我好好改吧,否則你就去梅勒妮那兒。」
菲奧娜猜想,他是準備告訴她這件風流事早已開始,但她無法承受聽見這樣的真相,也沒必要聽。她明白著呢:一位貌美的女統計員,自然有本事讓一個男人漸漸不願回到怨恨幽憤的妻子身旁。她彷彿看到,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一間陌生的浴室里,她那依舊肌肉遒勁、身材壯實的丈夫將身上那件乾淨的半解開的亞麻襯衣扯過頭頂,一如平時那副急躁的模樣,在他胳膊上掛著一件脫下身的襯衣,眼看就要掉到地板上,被他甩進了洗衣籃里。萬劫不復。不管她是否同意,這都將發生。
「那會怎樣?」
說到底,法庭的責任在於確保孩子長大成人,並自主決定想過怎樣的生活。女孩們也許會選擇父親或母親的宗教觀,抑或可能在別處找到人生快意。過了十八歲,她們就不再受制於家長和法庭了。在分辯過程中,她對這位父親頗有微詞,她發現伯恩斯坦先生所僱用的法律顧問和律師都是女性,他得益於法庭指定的社工的經驗,那位來自兒童及家事法庭諮詢與支持服務署、行事精明而缺乏條理的女士,並且他無疑受制於一位女法官的指令。他應該捫心自問,為何要剝奪自己女兒走向職業道路的機會。
她看著他走向房間那頭,給他自己倒了一杯蘇格蘭威士忌,就是她現在喝的泰斯卡威士忌。近些日子以來,他看上去更挺拔了,行動也更加矯健。當他的後背轉向她的時候,她突然升起一股涼颼颼的被遺棄的預感,有一種他為了一個年輕女人棄她而去的被羞辱的感覺,孤零零地、百無用處地被他拋在身後。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就這樣順從他,乾脆就遂他心愿算了,不,她馬上拋棄了這個念頭。
倫敦。法院第四開庭期已屆一周。六月的天氣,躁悶難息。某個星期天晚上,菲奧娜·邁耶,一位高等法院法官,仰卧在家中的躺椅上,目光越過她那穿著襪子的雙腳,看向房間的盡頭,看向壁爐旁一小排嵌壁式書架,還有高窗旁一幅小小的沐浴者石版畫,此畫為雷諾阿所作,是她三十年前花了五十英鎊買下的,十有八九是件贗品。石版畫下面,一張胡桃木圓桌的中央有個藍色花瓶。她不記得當初是怎麼把它搞來的,也記不清最後一次在裏面插花是什麼時候了。壁爐也有一年沒生火了。黑乎乎的雨點漫無規律地滴入爐柵,落在亂糟糟的泛黃的報紙上,發出嘀嗒嘀嗒的聲響。一條布哈拉地毯平鋪在寬寬的拋光地板上。在目所能及的邊緣,一台小型卧式鋼琴赫然而立,閃著漆黑的光芒,上面擺著一幀幀鑲有銀框的家庭相片。在她伸手可及、靠近躺椅的地板上,有一份判決書草案。菲奧娜仰天卧躺,禱盼這一切沉入海底。
可是,仰卧在躺椅上的菲奧娜,突然間覺得自己深深受了辱:為了尋歡作樂,他竟然不惜以她的痛苦為代價。殘酷無情的傢伙。她曾屢次目睹他為了行善而犧牲他人。而現在,這可真新鮮。到底什麼變了呢?他雙腳分開,筆挺而立,在為他自己倒一杯淡淡的麥芽酒,那隻空著的手的手指隨著腦中的曲調翩翩舞動,或許是一首與他人分享過的歌兒,但分享者並不是她。他在傷害她卻不以為意——這可是前所未有的呀。一直以來,他都很和善,忠誠又和善,而和善——正如家事法庭日復一日所證明的那樣——是做人不可或缺的要件。身為法官,她有權將一名孩童從他父母親不仁的那一方手中轉走,而她有時確實也這麼干過。但是,她自己要與不仁的丈夫分手嗎?在她孤寂凄涼、勢單力薄之時,保護她的法官又在哪裡呢?
「這可不行。」菲奧娜語調升高,頗像一位堅定不移的女學究。她補充道:「你還能指望我說什麼呢?」
她盯視著他,難以置信。
為了孩童的利益而違背父母的宗教原則,法院介入時應慎之又慎。但有時候則非介入不可。可何時為宜呢?在駁復時,她援用了她最喜愛的最高法院法官芒比的哲言:「人類狀況氣象萬千,斷不可隨意描述。」習俗也不能沖淡她的千姿百態。令人讚歎的莎士比亞筆觸。這句話令她心緒不寧。她熟記艾諾巴勃斯的台詞,因為在她念法學時,在某個和煦的仲夏午後,在林肯律師學院運動場的草坪上舉辦的全女生聚會上,曾扮演過這一角色。當時,她剛從一場場累得腰酸背疼的律師資格考試重壓下解放出來。大概就在那個時候,傑克愛上了她,而她也在不久之後與他墜入愛河。他們第一次做|愛是在一個炙熱的下午,在一個屋頂都快被烤熟的小閣樓里,那間閣樓只有一扇不能打開的小圓窗,可以瞥見東面倫敦橋下的一小段泰晤士河的景色。
可是,就算兩害相權擇其輕者,但那可能仍不合法。給馬修開膛破肚,切斷他的動脈,這一謀殺行為怎能合乎情理?醫院律師口口聲聲對菲奧娜說,分離雙胞胎就等同於關閉馬修的生命支持系統,救馬克,但菲奧娜不以為然。手術太具創傷性,是對馬修身體整體性的侵入,不可以被認為是撤離治療。相反,她在「必要性原則」中找到了理據,這是普通法奠立的理念,即在某些特定情境下(議會絕不會花心思來界定是哪些情境),為了防止更大的罪惡可以違反刑法。她援引了一個案子:一伙人劫持一架飛往倫敦的飛機,恐嚇其乘客,但最後被認定無罪,因為他們這樣做是為了逃避自己國家的迫害。
「什麼意思?」
菲奧娜最敬重的同事紛紛找到她,與她握手致意,或者給她寫值得珍藏的信函。她的判決既簡練又正確,這是業內人士的共識。馬克的重建手術大獲成功,公眾對這事的興趣消褪並轉移開去。但她並不開心,她放不下這案子,時常夜裡驚醒,久久不能入眠,翻來覆去斟酌細節,另起爐灶重撰判決書的某些段落。或者,她的腦際縈繞著某些熟悉的主題,包括她自己的無子無嗣。同時,一封封顏色駁雜的小信封紛至沓來,裏面裝著虔誠信徒們的惡毒想法。他們覺得兩個孩子都應一死了之,對她的判決很不滿意。有人口出粗鄙之語,也有人揚言要對她大打出手。有幾位聲稱知道她家住哪裡。
有一陣子,這一案子已使她麻木,對身邊的事漠不關心,無動於衷,只忙著自己手頭的工作,不告訴任何人。但是她對身體深感厭惡,幾乎每次看到自己或者傑克的身體無不懷有排斥感。她該如何談論這一切?簡直難以向他啟齒,法律生涯走到這一步,在眾多案件中唯獨這一件,個中的辛酸,血淋淋的細節,公眾的高度關注,竟會對她產生如此深刻的影響。有一陣子,她的一部分和可憐的馬修一道,變得冰冷死寂。是她將一個小孩驅逐出這個世界,用三十四頁紙洋洋洒洒地論證他不應存在。他頭顱腫脹,心臟不能搏動,註定一死,管它呢。大主教荒謬無理,而她並不比他通情達理。她已把心中的畏縮視為理所當然。這一感覺雖已消逝,但它在記憶中留下了疤痕,甚至七個星期加一天之後的今天這疤痕猶在。
菲奧娜獨闢蹊徑,爭辯說馬修與他的兄弟不同,他沒有任何利益。高等法院接受這一說辭。
「我是在莊嚴宣告。」
「但你喜歡年紀輕一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