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章

第二章

「我同意。」
至於這一天的其他安排,菲奧娜已胸有成竹。她轉身走回辦公桌,詢問起「耶和華見證人」這一委託案的詳情。這對父母將會提出尋求法律援助的緊急申請,相關的證明將會在下午頒布。文書告訴她,此案的小男孩得了一種罕見的白血病。
「相比于自己,親生兒子沒命了更痛苦。」
「我們的員工都訓練有素,一絲不苟。近幾年沒有出現過一起溶血反應。」
卡特想了想,說道:「有所遲疑還勉強能理解。但是像亞當這種情況,拒絕輸血就有點不可理喻了。」
「他知道這些都是真的。」
「他十七歲零九個月了。」
「他口齒清楚嗎?」
格里夫點了點頭。亨利先生又簡單補充道:「《聖經》即為上帝之言。亞當明白,我們必須遵守上帝的旨意。」
「未經同意進行治療實際上已對病患構成侵權,又或者說構成了人身攻擊。」
格里夫總結說,亞當太接近十八歲,已無實際差別。他符合斯卡曼法官所提出的條件,因此具備「吉利克能力」。這位出庭律師引用了巴爾科姆法官的話:「在邁向成年的過程中,對於關乎自身治療的問題,兒童的判斷能力也越來越強。一般來說,對於年齡心智相對成熟的未成年人所做出的知情決定,法庭應予以尊重。此舉也符合未成年人的最大利益。」除去對信仰的尊重,法庭不應偏袒任何特定的宗教,也不應屈從於誘惑,陷入險境,剝奪當事人可拒絕治療這一基本權利。
法庭休會,菲奧娜闊步走了出去。之後,她再度回到法庭,開審一項禁令性措施法令,聽取正反雙方的爭論。當事人聲稱,他害怕前妻的男友向他施暴。大家對這位男友的入獄記錄展開法律論證,但他是因欺詐,並非襲擊他人而入獄,所以菲奧娜最終拒絕了這項申請。她需要一份法律保證。在辦公室喝過一杯茶后,她再次投入工作,受理了一位離婚媽媽的緊急申請。這位母親希望她三個孩子的護照由法院存管。菲奧娜本想同意此項申請,但當她在論辯中獲悉這可能帶來嚴重後果時,就斷然拒絕了。
回到辦公室時,已是五點四十五。菲奧娜在桌前坐下,木然地盯著前方的一排排書架。鮑林推門而入,嚇了她一大跳。大概自己剛剛睡著了,她心想。鮑林告訴她,如今媒體對「耶和華見證人」案興緻頗濃。明天的絕大部分晨報都會刊載相關報道。新聞網站上還貼出了小男孩其家人的合影。這些消息也許就源於小男孩的父母,也可能是某個見錢眼開的親戚。文書遞給菲奧娜此案的宗卷和一個棕色信封,在菲奧娜的拆封過程中,信封內部傳出神秘的叮噹聲。該不會是哪個心灰意冷的原告寄來的郵件炸彈吧?這種事以前確實發生過,那次的信封里裝著一個炸彈裝置,但卻由於那位惱羞成怒的丈夫拙劣粗糙的組裝技術而未能在她當時的文書面前爆炸。不過這一次,菲奧娜從信封中取出的是她的新鑰匙。這串新鑰匙將開啟她的另一種人生,她那波譎雲詭的人生。
這些思緒被突然打斷。走到寬敞的樓梯口時,她看到舍伍德·朗西法官先生正站在門道間等她。他咧嘴而笑,戲仿舞台上反派角色的動作,摩擦著手掌,暗示菲奧娜他有東西要給她。他對法庭內的最新消息津津樂道,而這些消息通常很精準,他也樂於四處傳播。他是為數不多的,也許是唯一一個菲奧娜寧可退避三舍的同事。這並不是因為他這人不討人喜歡,實際上,他是一個富有魅力的男人,把一切業餘時光獻給了很久前他在衣索比亞設立的慈善機構。但對菲奧娜來說,他卻總讓她有種尷尬窘迫的感覺。他在四年前曾接手過一樁謀殺案,那是一次不堪回首的裁決。菲奧娜必須對此保持緘默,也因此而備受煎熬。而這一切就發生在一個美妙的小天地——鄉村——中,在那兒,他們通常原諒彼此的過錯,大家都因在高等法院中被粗暴推翻的判定而寢食難安,這是他們在法律條文前面對的懲罰。但這可是現代社會最為嚴重的誤判。而可悲的舍伍德!他不智地被一個無知卻振振有詞的專家證人所矇騙,導致懷疑與恐懼四起,一個清白無辜、剛剛喪子的母親就這樣被錯認為是殺害孩子的兇手而鋃鐺入獄。她在獄中遭受獄友的毆打凌|辱,承受各種小報的妖魔化抨擊,一審上訴就慘遭駁斥。但她最終從牢獄中被釋放出來后,卻染上了酗酒的惡習,並因此了結了此生。
是啊,她沒有孩子,這本身就是一闋賦格,一次奔逃——這種鳴奏曲式格外常見,而她此刻在極力抵制——逃離天命。她沒能成為一個真正的女人——她母親一定理解她說這話是什麼意思。而她走到這樣一步的全部歷程,就好像她與傑克二十多年間共同彈奏的一曲慢板和弦,間或有刺耳走調之音浮現又淡去,而後總是在她的警戒多疑甚至驚懼惶恐中再次出現。那些豐饒動人的歲月悄然溜走,直至消失殆盡,她卻忙得焦頭爛額,毫無察覺。
正常值應該是250,而患者的數量是34。一旦血小板數量降低至20以下,就會出現自發性流血。說到這兒,卡特先生稍微轉了轉頭,不再看律師,好像是在對患者父母說話。他沉重地說道:「最近一次分析顯示,患者體內沒有造出新的血液,而一個健康青少年每天應該能生產五千億個血細胞。」
凱文·亨利身高大約五英尺六英寸,身形輕盈又不失強壯,像馬戲團里高空鞦韆的表演者。雖說平時打交道的都是挖掘機,但他穿上剪裁得體的灰色西裝,戴著淺綠色的絲質領帶,倒也泰然自若,風度翩翩。萊斯利·格里夫的問題主要圍繞亨利從年輕時的奮鬥到後來組建溫馨、穩定、幸福家庭的過程。誰又能懷疑他的話呢?亨利夫婦年紀輕輕,十九歲就結了婚,到現在已經十七年了。剛開始亨利給人家當苦力那幾年,日子過得很艱苦。那時候,他「有點狂野」,酗酒,還虐待妻子內奧米。(雖說他從來沒有打過她。)後來,因為老是遲到,他被開除了。如此一來,房租也交不起了,孩子老是整夜整夜地哭,夫妻兩個也總是吵架,鄰居們怨聲載道。房東還曾威脅要把他們從他們位於斯特里薩姆的只有一個卧室的公寓里趕出去。
「考慮到各種風險,在行業內部,輸血過程中是不是有些欠妥的做法呢?我猜您又會說這個也是沒有事實依據的對吧,卡特先生?這其實很像過去的放血療法,不過過程正好相反罷了。按照常規,病人在手術中失血達到三分之一品脫就會進行輸血,對吧?但獻血者卻要獻出一品脫的血,然後就被放回去工作了,跟沒事似的。」
「我們更願意避免異議和爭吵,保持團結一致。」這時亨利先生的自信心開始膨脹。他看起來好像是單獨在跟律師說話。「您可能根本就不懂什麼叫做服從上級權威。您得明白,我們是自願服從權威的。」
「是的。」
「卡特先生,你知道世界衛生組織預計有百分之十五到百分之二十的新感染艾滋病病例都是由輸血引起的嗎?」
她掉頭東行,走過倫敦經濟學院,沿著林肯律師學院運動場,穿過霍爾本街,然後為了拖延回家的時間,再次向西而行,沿著一條條設有維多利亞中期手工工坊的狹窄街道一路往南,如今這些作坊已成為理髮店、鑰匙店與三明治吧。她穿過紅獅廣場,經過一張張濕漉漉的鋁製空長椅和公園咖啡桌,又走過康威大廳。在那裡,有一小群衣著得體、銀鬢斑斑,看上去憂心忡忡的人正圍聚一團,等著進門。他們也許是貴格會教徒,準備為自己的理念發動夜間抗議。唉,菲奧娜自己也面臨這樣的夜晚啊。可是由於她身為法律界的一員,加上日積月累的司法經驗,她勢必得向理念靠攏。即使你抵抗或否定,也無濟於事。在格雷律師學院廣場的走廊里,不止半打凸飾的請帖正躺在一張拋光胡桃木桌上。法學院、大學機構、慈善機構、形形色|色的皇家學會、享有盛譽的名流傑士……他們邀請傑克和菲奧娜·邁耶——他們夫妻倆多年來兢兢業業,終於成了一對小有名氣的明星伉儷——身穿華服走入公眾視線,擴大其影響力,享用盛宴,攀談交流,直至午夜時分才驅車回家。
幾分鐘后回到法庭,對她來說是一種解脫。伯納站起身,不可避免地把爭論的焦點推到「吉利克能力」。「吉利克能力」這一概念是斯卡曼大法官提出的,在家庭法和兒科學領域都有涉及,而這位出庭律師現在引用的正是他的話。兒童,即未滿十六周歲的自然人,「在達到心智成熟,能充分理解議題的前提下,有權決定自身的治療方法」。醫院的訴求是不顧亞當·亨利的意願,對其進行治療,伯納代表的是醫院,現在他卻提到了「吉利克能力」,無外乎是為了先發制人,阻止格里夫代表家長就這個問題進行辯論。搶佔先機,甩出術語。他語言精練且語速很快,男高音順滑流暢,清晰準確,就像當時吟唱歌德的悲劇詩篇時一樣。
頭頂上的燈一閃一閃,明亮的光照在伯納先生鋥亮油光的頭皮上,簡直就是在嘲弄這位虛張聲勢的盤問律師。他用右手抓著夾克的翻領,說道:「這些嚴厲的長老每天都去看您兒子,對吧?他們千方百計,就怕他改變心意。」
那天早晨過得飛快,跟其他的幾百個日子沒有任何不同。接受申請、採納意見、聽取辯論、做出判決、發布命令,菲奧娜在辦公室和法庭之間穿梭,路上碰見同事,匆匆寒暄幾句,居然帶著點喜慶的感覺。法庭上,書記員喊了聲「全體起立」,聲音里還帶著些許疲憊。她朝著開場律師微微點下頭,偶爾講個冷笑話,雙方律師便堆起一臉的諂媚奉承,並且毫不掩飾其中的做作。當事人呢,要是對鬧離婚的夫婦的話(這個星期二的早晨,全都是離婚官司),便坐在各自律師身後,離得老遠,絲毫沒有想笑的心情。
在世界其他地方,更加深重無道的災難在上演,不過午餐過後的菲奧娜則需面對更多發生在倫敦的不幸事件。有位妻子提出申請,請求將丈夫趕出家門,菲奧娜對這單薄的一面之詞嗤之以鼻。那位律師面容嚴肅,啰里啰唆,緊張地眨著眼睛,使得菲奧娜更加惱怒。
馬克·伯納本想再問一個問題,但卡特繼續說了下去。
「但這個聲音對異議可是不怎麼容忍啊。在1914年10月出版的《瞭望塔》雜誌上有這麼一段。撒旦在叛亂起初主張獨立思考,因此耶和華見證人的信徒務必避免此類思考。亨利先生,難道您就是這麼教亞當的嗎?告訴他要當心撒旦帶來的壞影響?」
「我還以為您會為您這位委託人的所作所為而臉紅呢,索姆斯先生。」
「卡特先生,您能再說一下您專攻血液學多長時間了嗎?」
代表家長的萊斯利·格里夫站了起來進行交叉詰問。菲奧娜聽過他的名字,但一時想不起來有沒有跟他在庭上見過。她在法院見過他——一頭銀髮,梳了個中分,帶點紈絝習氣。他顴骨很高,鼻子又長又瘦,鼻翼張開,帶著一股子傲氣。他步履輕鬆,毫不拘束,同他那些戰戰兢兢、神情嚴肅的九*九*藏*書同事相比,倒是截然不同。他這股子輕鬆愉悅的勁頭本來挺好,偏偏美中不足的就是他的視力。好像是有點斜視,因為他真正想看的和他表面上瞅的老是不一樣。這點不足反而使他更具吸引力。有時候交叉詰問的時候,他這樣會擾亂證人。這會兒呢,可能又把我們這位醫生給惹火了。
伯納迅速作了總結。亞當還不到十八歲,不了解拒絕輸血之後等待他的痛苦考驗。從小在教會長大,受到了教會的不當影響,並且知道自己一旦改變心意,將會造成負面影響。真正理智的當代父母,是不應該屈從於耶和華見證人的觀點的。
「目前還沒有。」
「法官大人,根據患者家人的意願,醫院只開具了專門針對白血病細胞的藥物。但僅憑這兩種藥物是不夠的。關於這點我想請我們的血液病專家出庭。」
「輸血也可能引起其他感染對吧?肝炎、萊姆關節炎、瘧疾、梅毒、美洲錐蟲病、移植物抗宿主病,輸血相關的肺病。當然,最後還有各種克雅氏症。」
「謝謝,法官大人。」
羅德尼·卡特先生站到證人席,進行了宣誓儀式。他身材高大,稍微有點駝背,表情嚴肅。眉毛雖已花白,卻仍舊濃密。眉毛下面一雙眼睛怒目而視,帶著滿滿的鄙夷。一塊絲質方巾從他灰白色三件套西服最上面的口袋裡探出頭來。他給人留下了這樣一種印象:這些法律程序都是胡扯,應該一把抓住亞當的脖子,拽著他立即進行輸血。
菲奧娜穿過街道,沿著大法院巷走去,這時雨勢更大了,雨水在一陣驟然而至的冷風吹拂下傾斜而下。此刻天色愈發陰沉,豆大的雨珠冷冷地彈濺在她的腿上,人群匆匆而過,默默無言,全神自顧。霍爾本街上的車流像潮水般在她身邊洶湧而過,喧喧嚷嚷、氣宇軒昂地奔勇直前,前燈燈光閃爍在柏油路面上。此時她又在聆聽那氣勢奪人的開場序曲,那是法國風格的柔版樂章,在緩慢密集的和弦中隱約透出淡淡的爵士風味。但無可逃避的是,這樂曲讓她徑直想起了傑克,因為這正是去年四月她專為傑克生日而學會的樂章。薄暮灑在廣場上,菲奧娜和傑克都剛剛下班回家。房間里點著檯燈,傑克手端一杯香檳,菲奧娜的那一杯則放在鋼琴上——她在彈奏那首她幾周前不厭其煩全心記憶的樂曲。然後是傑克讚賞的驚嘆、對妻子卓絕記憶力的欣喜不已、出於體貼而略微誇張的嘆服、他們在最後的長吻、她輕輕說出的生日快樂、他濕潤的眼眶以及他們的笛狀雕花玻璃杯相碰撞發出的叮噹聲響。
「我跟他說過我愛他。」
「把自己的血同動物或是他人的血混在一起是一種玷污,是對造物主美妙禮物的一種拒絕。這就是為什麼上帝在《創世記》、《利未記》和《使徒行傳》中對此進行了明確禁止。」
「我記得您還說過,您發現生命是寶貴的。您是指他人的生命呢還是只是說您自己?」
「建議過。」
「沒有那個必要,伯納先生。」
律師坐下后,法庭一片寂靜,菲奧娜瞪著她的筆記整理思緒。托維的發言其實幫她縮小了工作範圍,她只需要做一個決定。她對他說:「考慮到本案的特殊性,我決定聽聽亞當·亨利本人的想法。相比於他對《聖經》的了解,我更關心的是他對自身情況的了解。假如我判決醫院敗訴的話,他是否明白自己所面臨的問題。還有他得明白決定他命運的並非不通人情的官僚機構。我要跟他解釋清楚,我一定會做出最符合他利益的決定。」
今天的日程:首先是那件本該在十點開庭的摩洛哥案子。法院確信,案中的小女孩的父親違背了自己的諾言,將她遷至拉巴特,也就是說,遷到菲奧娜所在法院不具司法權的地區。現在沒人知道小女孩的下落,她的父親也銷聲匿跡,急得辯護人不知所措。小女孩的母親正在接受精神方面的幫助,不過會堅持出庭。庭審意圖依據《海牙公約》進行申訴,幸運的是摩洛哥恰是簽署該公約的唯一伊斯蘭國家。這些都是鮑林在充滿歉意的匆忙中告訴菲奧娜的。他在說話時一直緊張地捋著頭髮,就好像他就是那個劫匪的弟弟。那位可憐無助的母親——一位身材偏瘦的大學教師——坐在法庭中間時瑟瑟發抖。作為一名精通不丹民俗傳說的專家,她將自己的一切都傾注在她唯一的孩子身上。而同時孩子的父親,也全身心地投入此事,試圖鬼鬼祟祟地將女兒從萬惡的西方世界中解救出來。此案的文件正躺在菲奧娜的桌上等她定奪。
「很顯然,您跟亞當單獨談過對吧。」
「我問完了,謝謝您,卡特先生。」

「您知道耶和華見證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命令信徒不得接受輸血的嗎?」
「那病情得到緩解將很有希望。雖說不如一開始就進行輸血。」
「亨利先生,您和您妻子愛您的兒子嗎?」
最後,她端著不冷不熱的咖啡在桌前坐下,凝神思考起那個撫養權被轉移的孩子的事情。鮑林在房間的另一邊清了清嗓子正想講點什麼,但隨後改變主意,沒了人影。菲奧娜裝作沒有注意到他的樣子。過了一會兒,她自己的心煩意亂也不見了。她強迫自己專註于眼前的仲裁協議書,並開始快速讀了起來。
「卡特先生,那如果能夠進行輸血的話會怎樣呢?」
「我覺得這跟他的命沒什麼關係。」
那她的心情又是怎樣的呢?她相信自己還算理智,善於控制和定義情緒,她還察覺到自己已有了顯著的變化。昨天的她,極度震驚,感覺一切都難以置信,難以接受。做好了準備告訴自己,頂多就是要承受來自親朋好友的憐憫,還有社交上的極度不便——那些印著華麗圖案的請柬她該怎麼拒絕啊,一邊要拒絕,一邊自己的尷尬還得藏著掖著。今天早上,醒來感到床的左邊一半一片冰涼(這也算是一種截肢吧),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傳統意義上被遺棄的痛苦。她想到了傑克,想到了他最好的時光以及那時她對他的渴望,想到了他多毛的小腿,雖瘦骨嶙峋卻不失強健。那個時候,鬧鐘第一次「侵擾」的時候,半睡半醒之間,她會把軟軟的腳掌順著他的小腿往下滑,然後躺在他張開的胳膊上,躲在暖暖的羽絨被下,對著他的胸膛,等著鬧鐘第二次響起。起床穿上成人的盔甲之前,她可以像個赤|裸裸的孩子一樣,盡情地向傑克撒嬌,但是今天早晨,她感受到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她的這一基本權利已被剝奪。當她站在浴室里,脫下睡衣的時候,她覺得全身鏡里自己的身體看起來蠢透了。某些部位不可思議地變小了,另一些部位則臃腫不堪。臀部肥大。就像個荒誕透頂的包裹,上面寫著「易碎品,正面朝上」。都這樣了,誰又會不想離開她呢?
「我們進行過非常嚴肅的交談。」
伯納起身進行二次詢問。
菲奧娜問格林女士,您覺得法庭應該怎麼判決。她先是為自己不清楚法律細則條款表示歉意,說自己想法很簡單,這個小夥子確實聰明過人,表達清晰,但他還很年輕。「一個孩子不應該為了宗教而獻出自己的生命。」
卡特說,亞當剛入院時,血紅蛋白的數量是每升8.3克,而正常值應該在每升12.5克左右。該數值還在持續下降。三天前已降至6.4,今天早上已經到了4.5。如果數值持續下降到3,情況將會變得異常危險。
「您認為他的智力水平怎麼樣?」
亨利回頭轉向菲奧娜。「確實有極少數人背離我們的核心指導原則。但我們教會裡面沒有這樣的人,我們的長老態度也很明確。」
這場悲劇背後的奇異邏輯至今依舊讓菲奧娜徹夜難眠。法庭聲稱,一個孩子死於嬰兒猝死綜合征的幾率為九千分之一。於是,原告方宣稱,一對兄妹同時死於該病的幾率便是兩個九千分之一的乘積——僅僅八千一百萬分之一,也就是說幾乎沒有什麼可能性。因此,孩子們的死必定與這位母親有關。這一說法震驚了法庭以外的世人。如果這個「嬰兒猝死綜合征」的病因是遺傳性的,那麼孩子們突然斃命的部分原因就必須歸於他們自身;如果病因源於環境因素,他們同樣也脫不了干係。倘若這病因同時受遺傳與環境的影響,那他們就得承擔雙份的責任。那麼,比較而言,在一個穩定的中產階級家庭中,兩個嬰孩被母親謀殺的可能性又有多大呢?面對這一問題,義憤填膺的概率論專家、統計學者與流行病學家也都無力介入。
她沿著西奧博德路緩步前行,仍然在推延歸家的時刻。她再次納悶:與其說她失去的是愛,不如說是現代形式上的尊重?與其說她心中懼怕的是福樓拜和托爾斯泰小說中所描繪的輕蔑與放逐,不如說是同情憐憫?一旦成為眾人的憐憫對象,也就意味著你在這個社會已一敗塗地,行將就木。十九世紀比任何女人想象的都更加近在咫尺。一個女人扮演俗不可堪的角色,只表明她品味低下,而非道德淪喪。躁動的丈夫孤注一擲,勇敢的妻子奮然維護自己的尊嚴,小情人茫然而無辜。她曾認為自己的表演生涯已經終結于某個夏天的草地上,就在她墜入愛河之前。
「他的判斷力、認知力有沒有受到病情的影響?」
格里夫坐下之後,亞當·亨利的律師約翰·托維氣喘吁吁地站起來進行交叉詰問。他拄了一根頂部鑲銀的拐杖。
「因為這個您跟他吵過架,是嗎?」
她開口道:「大家都知道,今天我們之所以聚在這裏,都是為了同一件緊迫的事情。時間就是生命。請各位牢記這點,發言時做到言簡意賅,直擊要點。伯納先生,您先開始。」
伯納坐了下來。菲奧娜謝過醫生,醫生則朝她匆匆點了點頭,可能還帶著些許憤恨,然後便離開了。格里夫起身,說將馬上傳喚亞當的父親。亨利先生站上證人席,問能不能用《新世界譯本》發誓,文書說只有欽定版的。他點了點頭,在欽定版上發了誓,然後將目光緩緩落在格里夫身上。
伯納稍作停頓,然後繼續問話。但這次他壓低了聲音,生怕亞當·亨利無意中聽到他的話似的。「您跟您的病人討論過不進行輸血造成的後果嗎?」
「我們今天不是來討論手術的。」醫學顧問輕蔑地反駁道。「因為治療使得病人不能自我造血,所以病人需要輸血,就這麼簡單。」
「只是大體說了下。他知道不輸血他就活不了。」

馬克·伯納抿著嘴,臉上閃過一絲微笑。可能是覺得這對手還真是厲害。「您剛才跟我那博學的同事說,二十來歲的時候,您的人生一團糟糕。您說自己當時有點狂放不羈。亨利先生,許多年前,也就是您跟亞當差不多大的時候,說您明白自己心裏的想法,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吧。」
「真的嗎?卡特先生,請允許我引用權威雜誌《血液保護手冊》中的一段話:『從抽取血液樣本到受血者接受血液中間至少有二十七個階段,而其中任何一個階段都有可能出現差錯。』」
「而根據法律規定,亞當已經接近成年了對吧。」
亨利先生稍作猶豫,就好像第一次考慮這個問題似的。他不再看格里夫,而是直接對著菲奧娜。「您得明白,血液乃人之精華。它是我們的靈魂,是生命之所在。正如生命很神聖,血液也同樣神聖。」他貌似說完了,但很快又接著說:「血液代表著生命賜予我們的禮物,對此每個活在世上的人都應該心存感激。」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九九藏書,聽起來並不像是在談論自身珍視的信仰,反倒像是在陳述事實,就好像工程師描述橋樑結構一樣。
「我在斯蒂芬·賽得利的新書上讀到了一段很棒的對話。正對你的口味。事情發生在馬薩諸塞州的一次庭審上。一個百折不撓的盤問者問一位病理學家,他是否百分之百地確信案中的病人在他解剖動手前就已死亡。病理學家回答說他絕對確定。噢,那你憑什麼這麼確定呢?病理學家回答說,因為這個病人的大腦當時就裝在我桌上的實驗罐里。可是盤問者依舊窮追不捨,有沒有可能這位病人依舊是活著的呢?病理學家答道,要這樣說,那他倒真有可能還活著,而且還在哪個地方做律師呢。」
可是,一旦朗文的首次上訴就遭拒,那麼誰可捍衛司法?這個案子從一開始便是一場弄虛作假的鬧劇。後來的事實表明,案中的第二個孩子曾遭到侵襲性細菌感染,但那位病理學家卻莫明其妙地隱瞞了關鍵證據。而警方與皇家檢察署也迫不及待地期待定罪結案——這簡直不可理喻。醫學代表在法庭上提供了證據,致使醫學界蒙受恥辱。這整個斷案體系,這一群由專家團隊組成的烏合之眾,就這樣將一位溫厚善良、受人尊敬的建築師,逼進了被起訴、絕望與死亡的深淵。在裁決嬰兒的死因時,面對來自醫學界不同證人莫衷一是的證詞,法律愚蠢地偏袒有罪裁決,而將遲疑質詢或不置可否的謹慎態度棄之一旁。大家一致認為朗西是個很棒的小夥子,而且記錄顯示,他是個勤勤懇懇的好法官。可是,當菲奧娜聽說那位病理學家和醫生都已重返工作崗位時,她實在是山窮水盡了。這個案子令她大倒胃口。
「沒錯。」
對於出庭律師的每個暗示性問題,亨利先生都給出了深思熟慮的回答。他恭敬有禮,但並不像大多數人那樣畏懼法庭。說到自己早年的失敗經歷,他顯得大方坦率。回憶起牽手事件,也沒有局促不安,還毫不猶豫地當庭用了「愛」這個詞。他時不時地從回答格里夫的問題轉向直接對話菲奧娜,與她進行目光交流,所以很自然地她也就注意了一下他的口音。帶一點倫敦腔,夾雜著一絲英格蘭西南部口音——聽這口音就知道這個人頗具自信,對自己的能力深信不疑,習慣於發號施令。有些英國爵士樂手說話就這樣子。她認識的某位網球教練,以及她在法庭上見過的幾名卸任軍官、高級警員、醫護人員、油井工頭,都是這樣說話的。這些人雖非掌控世界的大人物,但正是他們讓這世界正常運轉。
「當然啰,我們很愛他。」他輕聲說著,看了看菲奧娜,眼神中帶著挑戰和蔑視。
「輸血造成不良反應的風險有多大?」
「如果那樣的話,您和您妻子會作何感想呢?」
在對正當的訴訟失望之際,菲奧娜只需想起瑪莎·朗文一案以及朗西的過失,就會對腦中那一閃而過的念頭確信無疑:法律——不管她多麼鍾愛它——在最不堪的情形下並非瞎折騰,而是一條蛇,一條毒蛇。可氣的是,傑克竟對這一案件來了興緻。當他們兩人之間爆發了不愉快,而且形勢有利於傑克一方時,他就公然嫌惡她的職業,反感她捲入這起案件,弄得好像是菲奧娜起草判決書似的。
「亨利先生,嚴格意義上說,他還是個孩子,由您照顧的孩子。所以我想改變的是您的心意。他很害怕被『擯棄』,您是不是這麼說的?他害怕違背您和那些長老的意願而被擯棄。他害怕自己因為選擇活下去而不選擇悲慘地死去,他所有的親人都會因此離他而去。對一個年輕小夥子來說,這就是所謂的自由選擇嗎?」
「謝謝您,亨利先生。」
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來,但星期二早上開工的時候她心情很沉重。那天上午最後一個案子,因為商業法的繁雜爭論給耽誤了。丈夫宣稱說法庭判他付給妻子的三百萬英鎊不歸他個人,而是他公司的錢。之後,事實慢慢浮出水面,這個公司既不生產任何東西,也不提供任何服務,而他是公司的唯一主管,同時也是唯一員工,這其實就是個幌子,就為了逃稅。菲奧娜更傾向於支持妻子。整個下午都在忙醫院對耶和華見證人的緊急訴訟請求。坐在辦公室的桌子邊,她一邊啃著三明治,就著蘋果當午飯,一邊還看著呈遞材料。與此同時,她的同事們卻在林肯律師學院享用豪華午餐。四十分鐘后,她朝著八號審判庭走去時,思緒變得清晰起來。這可是件生死攸關的事情啊。
事實證明,回家畢竟沒有那麼困難。偶爾,她比傑克早下班到家,所以當她跨入如避難所般昏暗的前廳,聞到薰衣草芳香劑的香味時,就感到一陣慰藉,這令她吃驚,而她也半真半假地說服自己,之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或者一切都能迎刃而解。在開燈前,她放下包,側耳傾聽。夏日寒流已開啟了中央供暖系統。此刻暖氣片在冷卻時發出雜亂的滴答聲。樓下的一間公寓里飄來輕柔的管弦樂,是馬勒的曲子,緩慢而安靜。一隻歌鶇在賣弄似的重複啼唱每個裝飾音節,這悠悠的聲音順著煙囪管直入人耳。她穿過一個個房間,打開燈,雖然現在才剛到七點半。她回到前廳去取手提包,發現那位鎖匠沒有留下任何來過這裏的痕迹,甚至連一絲木屑刨花都沒有。一位只是過來更換鎖芯的鎖匠,哪有什麼必要留下痕迹,而她又有什麼必要在意這些?只是鎖匠的來去無蹤卻讓菲奧娜想起傑克的離家,這一念頭讓她精神頹喪,為了抵抗這股悵惘,她拿起文件走進廚房,一邊快速瀏覽起明天要處理的案子,一邊等著水壺中的水燒開。
伯納和格里夫都婉言謝絕了交叉詰問。
格里夫繼續問道:「那如果說血液是一種禮物的話,你兒子為什麼要拒絕醫生的禮物呢?」
「但確有發生。然後還有血型不匹配引起的溶血反應。」
「那英國國教算是膜拜嗎?」
「萬物眾生的生命都是上帝賜予的禮物,也將由上帝收回。」
出庭律師問:「拒絕輸血是亞當的決定呢,還是說這其實是您的想法?」
像亞當·亨利那麼大的時候,菲奧娜自己也寫過詩,雖說她從來沒有想過要把這些詩讀出來,即便是讀給自己聽都不行。她還記得自己的四行詩全然沒有押韻之說。甚至還有一首關於溺水死亡的詩,躺在水草之中,緩緩向下沉去,感覺妙不可言。那首詩大概是受到了米萊斯的《水中的奧菲利亞》的啟發,當時學校組織參觀泰特美術館,她瘋狂迷上了那幅畫,在它前面駐足良久。這首詩寫在一本早已破爛的筆記本上,筆記本的封面畫著紫色的塗鴉,全是各種漂亮髮型。據她所知,那本筆記本應該是躺在一個紙板箱的最下面,被扔到了家裡沒窗戶的那個客房的一頭,如果說那個地方還能叫家的話。
接下來就是一些常規問題,以證明卡特的誠意、經驗和資質。菲奧娜輕輕清了下嗓子,伯納便心領神會,繼續問了下去。他請卡特醫生為法官總結一下病人的情況。
萊斯利·格里夫的最後一組問題,是請亨利先生詳細說明他兒子的心理成熟程度。而亨利先生的回答中則透著驕傲,語氣中根本聽不出來這是一個馬上要失去愛子的人。
亨利耐心地說道:「您去查看一下希臘和希伯來語的原文,就會發現原文中有『吸收血液到身體中』的意思。」
「但他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個死法。您能否給法庭大致描述一下呢?」
會診醫師竭力控制情緒。「您這是在玩文字遊戲。如果我無法為這位病人輸血,他可能就恢復不了,至少也會失明。」
「這就夠了。」
「白細胞的數量一般在5—9之間。患者現在是1.7。至於血小板——」
聽證會結束前,菲奧娜宣布暫時休庭一會兒。她快速回到辦公室,坐在辦公桌前喝了杯水,檢查了下郵件和簡訊。郵件很多,簡訊也很多,但就是沒有傑克的消息。她又查了一遍,還是沒有。她現在感受到的不是傷心,也不是憤怒,而是一種被挖空的感覺,那種空虛跟隨著她,威脅著要湮沒她的過去。這又是一個階段。曾經那麼親密的人,如今卻能如此殘忍,讓她覺得難以相信。
伯納請他就亞當的血液問題給出一些具體的數據。
格里夫閉著眼睛,努力回想1969年《家庭改革法案》第八條的內容:「對年滿十六周歲的未成年人進行手術、藥物及牙科治療,需獲本人同意。未經允許進行治療視同侵犯人身權利,其權利受法律保護,與成年人無異。」
「我問完了,謝謝您,卡特先生。」
菲奧娜說道:「卡特先生,在您看來,我們還有多長時間來解決這個問題?」
「好吧。但是那些文字都來自鐵器時代,那時候根本沒有所謂輸血這個概念,對於不存在的東西又何談禁止呢?」
她接著說,她現在就跟隨格林女士一起去位於旺茲沃思的醫院,並且會當著她的面坐在亞當·亨利的床邊同他交流。因此,一切訴訟程序暫時中止,直到菲奧娜回來,屆時她將在法庭公開宣布判決。
卡特語氣強烈,但格里夫仍然不為所動。「亞當馬上就成年了。他不是已經清晰明白地表達過自己對於治療的看法了嗎?」
「早上好,舍伍德。」
洗漱、穿衣、喝咖啡,給清潔女工留紙條配新鑰匙,一氣做下來,剛才那些陰鬱的情緒得到了控制。於是她便開始了早晨的工作,在郵件、簡訊、公告里搜索丈夫的影子,什麼都沒有。於是她收起文件,拿起雨傘、手機朝單位走去。他的沉默顯得那麼絕情,絕情到令她震驚。她只知道那個統計員梅勒妮住在麥斯威爾山附近。要想找到她,或是去學校找傑克也不是不可能。但萬一看到他在走廊里朝著她走去,看到他和他的情人手挽手,那種羞恥讓她何以自處?除了毫無意義、自取其辱地求他回家,她還能說什麼?無非就是證實一下捨棄這段婚姻的是他而不是她,而他則會又一次跟她解釋,可這個解釋她早就知道,也不想再聽。所以她就等,等著某一天,他用到某本書了,缺了件襯衣或是少了副球拍得回家了,等著他的將是大門緊鎖的公寓。到時候可就輪到他來找她了。等他們最後說上話的時候,那也是在她的地盤,在自己的地盤上起碼能保全尊嚴,至少表面如此。
「清楚。」
「亨利先生,首先,我想弄清楚一個很簡單的問題。您提到的那些《聖經》書籍《創世記》、《利未記》和《使徒行傳》禁止進食血液。其中有一個例子是勸誡信徒遠離血液。比如說,在《新世界譯本》的《創世記》中,原話是這樣的:『惟獨肉帶著血,那就是它的生命,你們不可吃』。」
「非常聰明。」
「亞當一生都活在真理之中,而我可沒他那份幸運。」
她一走進去,全體人員都站了起來。她坐下來,看著下面各方也都慢慢就座。她的手肘邊放著一疊薄薄的乳白色稿紙,她把筆放在旁邊。直到那一刻,直到看見那一疊白紙的那一刻,她的個人處境才徹底消失九-九-藏-書,不再有私生活,而是專心致志,心無旁騖。
格里夫又等了一會兒,然後用降調問道:「您將會悲痛欲絕的,對嗎,亨利先生?」
「卡特先生,自由選擇治療方式是成年人的一項基本人權,對此您認同還是不認同?」他問道。
到目前為止,法官密密麻麻記了三頁筆記。其中一頁有一行單獨寫著「詩歌?」庭上唇槍舌劍,針鋒相對,菲奧娜眼前卻浮現出一幅明亮的畫面——一位少年靠著枕頭,對著疲倦的護士念自己的詩。護士明知自己在其他地方還有事,卻不忍心離開。
整個夏天,大部分日子都陰雨綿綿。市內的樹木看上去脹鼓鼓的,樹冠腫大,人行道被刷洗得一塵不染,連霍爾本街展銷廳上的汽車也乾乾淨淨。上一次她看到漲潮期的泰晤士河時,也是這樣呈暗棕黃色,滔滔的河水慍怒低吼,激越翻騰,拍打著橋墩,向城市街道蓄勢待發。但渾身濕透的路人一個個一往直前,雖怨聲載道,卻堅定不移。這股急流被諸多不可控因素馴服,遂向南曲折而去,阻滯了亞速爾群島飄來的暑夏氣息,吸納了凜冽的北方冷空氣。這或是出於人為的氣候變化,它使得海冰融化,攪亂了上層氣流;又或是緣于不規律的太陽黑子運動這一人力不及的因素;還可能是自然變異,古老的律動,星球的命運——無非是這三者之一、三者之二,或三者兼而有之。但是,在一大清早談論這些解釋與理論有何意義?菲奧娜和所有倫敦人都得趕著去上班呢。
但在端著杯子走回長廊的時候,她卻已恍然驚悟到自己剛才的舉動是多麼荒誕的過激行為。她正在切斷丈夫回家的合法權利,而這正是婚姻破裂的一大陳規,也是循循善誘的律師會極力告誡他的委託人——通常是妻子——在法庭未下達指令時萬萬不可為的。調查夫妻間的爭吵滋事,提供建議,做出判定,私下裡對離婚夫妻間的惡意相向與無理取鬧評頭論足,這一切構成了菲奧娜的職業生涯,誰知現在她自己也成了落難夫妻中的一員,在絕望的潮水中隨波泅泳。
伯納先生快速說明了針對白血病的傳統治療流程,這次菲奧娜沒有打斷他。四種藥物中,有兩種直接作用於白血病細胞,另外兩種在治療過程中會對身體造成傷害,尤其是對骨髓有影響,進而損害身體的免疫系統,減弱其生產紅細胞、白細胞以及血小板的能力。因此,治療過程中經常需要進行輸血。但是在這個案子中,醫院卻無法進行輸血。亞當和他的父母都是耶和華見證人的信徒,接受外界的血液產品與其信仰不符。除了這點,亞當和他父母願意接受醫院提供的一切治療。
「就算他明天早上過生日,今天他也不能算是成年人。」
卡特慢慢說道:「情況將會令人心碎,不僅患者自己如此,治療他的醫療團隊也是如此。團隊中有些人很生氣,他們常給病人輸血,用美國人的話說,一掛一整天。真心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就是不能救助這個病人。病情惡化的其中一個特點就是呼吸困難。每呼吸一次,就好像一場戰鬥,而且是註定失敗的戰鬥。那種感覺非常恐怖,就好像慢慢溺水。在那之前可能還會有內出血,也有可能會出現腎衰竭。有些患者還會失明,或者可能會中風,同時對神經系統造成一些影響。每位患者情況不盡相同。唯一能確定的是,他一定會死得很慘。」
「即便如此,在接受輸血之前有所遲疑也並非完全不可理喻吧。」
直到一天下午,兩個彬彬有禮的年輕美國小夥子來到家裡傳教,才把他們從原來的生活中解救了出來。第二天他們又來了,這次見到了凱文。一開始,凱文對他們抱有敵意。後來,他和內奧米去參觀了最近的王國聚會所,受到了熱烈歡迎;見了一些友好親切的人,很快跟他們成為朋友;和會眾長老進行了有益的交流;還研習了《聖經》,當然一開始感覺比較難。就這樣,秩序與平和慢慢地進入到了他們的生活中。凱文和內奧米開始生活在真理之中。他們了解到上帝已為人類安排了未來,並通過傳達上帝的旨意來履行自己的職責。他們發現人間確有天堂,只要他們加入耶和華見證人、成為充滿恩典的「傳道人」,他們就能進入天堂。
她有三個朋友,她可以給她們中的任何一個打電話傾訴,但她沒法忍受聽見自己向她們解釋她的境遇,沒法忍受讓她們相信這些都是改變不了的實情。還沒到獲取同情或徵求忠告的時候,也還沒到聽忠誠的密友譴責傑克的所作所為。恰恰相反,她在空虛無聊寂寥麻木中度過了這個晚上。她吃了麵包、芝士、橄欖,喝下一杯白葡萄酒,在鋼琴前度過了一段宛似永無止境的時間。剛開始,她洒脫不羈地彈奏巴赫變奏曲。菲奧娜與一位名叫馬克·伯納的律師偶爾會一起演奏歌曲,在她下午看到的名單中,伯納會在明天的「耶和華見證人」一案中代表醫院出席。過幾個月後,也就是在聖誕節前夕,他倆會在格雷律師學院大廳參加下一場音樂會,而他們還沒商定要表演的曲目。不過,有幾首保留曲目是他們熟記於心的,而此刻,菲奧娜正彈奏著這些曲子。她在腦海中想象其中男高音的部分,反覆回味舒伯特那哀傷的「街頭藝人」,這位懷抱搖弦琴的男人,窮困潦倒又命運多舛,屢遭世人冷落。這樣的全神貫注免於她胡思亂想,她忘了時間的流逝。當她最後從琴邊的高腳凳上起身時,她的膝蓋和臀部都已發僵。在淋浴間她吞下了半片安眠藥,然後盯著掌心中破碎的另一半藥片,也將它服了下去。
「膜拜這個詞有點過了吧,卡特先生。」格里夫低聲說道。「您自己有什麼宗教信仰嗎?」
他說過下面這一段話——在這裏,經法官允許,瑪麗娜·格林念了一段她筆記本電腦上的話。「我是獨立的個體,不是我父母的附屬品。無論我父母怎麼想,我都是在自主做決定。」
「亞當在寫詩吧。您贊同嗎?」
「即便我們想替他拒絕,我們也做不到。」
她在門口駐足。奈傑爾·鮑林——他舉止得體,也常猶豫不決——正彎腰在她桌前整理文件。每到周一,他們照例彼此寒暄,詢問周末過得怎樣。她告訴鮑林,她度過了一個「安安靜靜的」周末,一邊說著,一邊將修改後的伯恩斯坦案判決草稿遞給他。
伯納請他詳細說明。
「既然您也承認有所遲疑是可以理解的,那麼考慮到各種感染和差錯,病人堅持要求治療需要經過本人同意也就沒什麼不合理的了,對吧?」
「是的。」
「亨利先生,是從1945年開始的。在那之前,輸血是完全可行的。現代布魯克林的一個委員會就決定了您兒子的命運,難道您樂見這樣的結果?」
她憂愁哀傷,委屈連連,而她真正的憤懣還在前頭呢。她,一個年屆五十九歲的棄婦,才剛剛步入暮年的邊緣,就像一個蹣跚爬行的嬰兒。她從大法院巷轉入一條窄道,來到林肯律師學院,沒入了紛繁華麗的建築群中,這當兒她迫使自己將注意力轉回組曲中。雨滴如鼓點般打在傘面上,她聽到了歡快的行板,悠緩的低音,那是巴赫樂曲中罕有的標記,低回婉轉的樂聲之上有一種美妙動人、快樂無憂的氣象。她穿過大禮堂,她的腳步和著這天籟般輕快的旋律。那一個個音符欲極力捕捉某一明確的人生旨意,但它們根本沒有意義,只是純而又純的可愛罷了。或者,是獻給所有人的最曖昧的至尊大愛。或許是獻給孩子的吧。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歷經兩次婚姻,育有二十個子女。但他並未讓工作妨害他恪盡父職。對其中倖存的孩子,他都關愛有加,諄諄教導,還為他們譜曲寫歌。孩子。這一不可抑制的思緒在她繼續彈奏巴赫賦格曲時屢屢重現。這曲子難度頗高,她卻得心應手,其中有她對丈夫的愛,也有她全力忘我的演奏——技藝靈巧精湛,琴聲錚錚分明。
格里夫稍作停頓,像是在思考,然後朝著門邊打了個手勢,會診醫師就是從那扇門離開的。對於不予治療這個主意,卡特先生表現出鄙夷之意,這其實很好理解。像他這樣一位德高望重的專業人士,這一鄙夷反而印證了他對工作的一腔熱情。但是,在亞當的「吉利克能力」這個問題上,他的專業態度蒙蔽了他的判斷力。從根本上說,這個問題無關醫學,而是關乎法律與道德。它涉及一個年輕人不可剝奪的權利。亞當很清楚自己的決定會帶來怎樣的結果。那就是早早離開人世。他也多次表明自己的想法。至於他是否清楚自己最後會如何走完人生,則並不重要。即便是被認定具備「吉利克能力」的人,也無法完全確知。事實上,沒有人知道自己會怎樣死。人人都知道自己終將死去,卻沒人知道如何命赴黃泉。而且卡特先生也承認,亞當的治療團隊並不想同他分享這樣的訊息。他很清楚拒絕治療意味著死亡,僅此一條,這個小夥子就具備「吉利克能力」。有了「吉利克能力」,再糾纏他的年齡問題也便沒有意義了。
「你何必偷偷摸摸地干?我在文件上沒看到半點兒這樣做的必要。你有沒有和丈夫一方溝通過?在我看來,你根本沒有。如果這位丈夫願意向你的委託人做出保證,你就真不該拿這事來煩擾我。如果他不願意,那你就宣告,我會聽取雙方的陳述。」
不言而喻,伯納說,不接受輸血本身就是一種治療方法。負責照顧亞當的那些醫務人員,沒有一個人懷疑過他的智商、他高超的表達能力以及他對閱讀的熱情和興趣。他曾在詩歌比賽中獲過獎,那是一場由一家權威的國際級報紙舉辦的比賽,能背一長段賀拉斯的頌詩,真的是一個很特別的孩子。法庭剛剛也聽到會診醫師說他聰明過人,表達清晰。可是問題的關鍵在於,剛剛醫生也說了,亞當只是隱約知道不輸血的後果。對於等待他的死亡,他存有這麼一個寬泛的,甚至帶點浪漫的概念。因此,他並未滿足斯卡曼法官提出的「能充分理解議題」的條件。醫務人員也都不願意解釋給他聽,當然他們這麼做是完全正確的。這一點高級醫務人員最有資格做出判斷,他的結論也很清楚。亞當並不具備「吉利克能力」。其次,即便他具備了「吉利克能力」,有權利同意或否決治療方法,這跟拒絕能救命的治療也是兩碼事。法律在這一點上很明確。他必須等到十八歲,才能享有自主決定權。
「很低。以亞當的情況來說,跟不輸血造成的後果相比,不良反應的風險根本不值一提。」
「這些情況都非常少見。」
「這種情況也很少見。」
「我倒覺得他是個擔驚受怕的孩子,身患重病卻還在極力博取父母的認同。亨利先生,您有沒有告訴亞當,如果他願意的話,他是可以接受輸血的?您有沒有跟他說,即便他接受輸血,您仍然愛他?」
這次,他又看了看前方鑲著木板的牆。再次開口的時候,聲音變得緊張僵硬起來。「那麼他將會佔據他在天堂王國的位置。」
「也許您說的也有道理吧,亨利先生。但是很多耶和華見證人的信徒都嚴格按照字面意義理解,對輸血問題提出質疑。他們已準備好接受血液,或是某種特定的血液產品,同時還不背棄自己的信仰。小亞當不是還有其他路可走嗎九_九_藏_書,您可以盡自己一份力勸勸他,讓他接受其他選擇好救自己一命。」
「那如果拒絕輸血意味著他的死亡呢?」
「那墮胎呢?同性戀呢?」
「認同。」
「我們醫院從沒出現過這種情況。」
她面前一共有三方。代表醫院的是皇家律師馬克·伯納,另外還有兩個事務律師提供協助。代表亞當·亨利、他的監護人,也就是兒童及家事法庭諮詢與支持服務署的工作人員的是一位年長的出庭律師約翰·托維以及他的事務律師,菲奧娜並不認識他。代表家長的也是一位皇家律師,叫萊斯利·格里夫,另外還有兩位事務律師。亨利夫婦則坐在他們旁邊。亨利先生皮膚黝黑,清瘦,西服考究精緻,再配上領帶,要說他是法院的成功人士也不為過;亨利太太身形圓潤,戴一副大大的紅框眼鏡,襯得眼睛越發的小了。她兩臂交叉,直直地坐著。兩個人看起來都很鎮定。菲奧娜猜想,外面走廊里估計馬上就會聚滿記者等著她叫他們進來聆聽判決了吧。
菲奧娜感覺到伯納要提出反對了。但伯納知道菲奧娜不會浪費時間駁回亨利先生這道聽途說的證言。
「我們會與他一刀兩斷。但這種情形不會發生。他是不會改變心意的。」
「對於他的年齡,您能具體到多少歲幾個月嗎?」
她把頭轉向他,他便站了起來。他謝頂,體型龐大,雙腳卻很嬌小——據說是五碼——因為這個還有人在背後嘲笑他。他的嗓音還不錯,算是個嘹亮、醇厚的男高音。去年在格雷律師學院,在一位酷愛歌德的上議院高級法官的退休晚宴上,他們兩個還合作表演過舒伯特的《魔王》,那稱得上是他倆的輝煌時刻。
朗西舉手打了個招呼,菲奧娜別無選擇,只能在他面前停下腳步,儘力使自己顯得和善友好。
「您有沒有建議過他進行輸血?」
「好的。」
「法官大人,正如您所說,情況緊迫,我將長話短說。申請方是旺茲沃思艾迪絲·卡維爾綜合醫院,醫院請求本庭治療一名男孩,即材料中所提A。再有不到三個月,A將年滿十八周歲。5月14日,他戴上護具,為學校的板球隊開球時,感到腹部劇痛。隨後的兩天中,疼痛加劇,簡直難以忍受。儘管全科醫師醫術高明,經驗豐富,仍然不知所措,於是推薦——」
「這些都是你們教亞當相信的東西嗎?」
「都是。」
第三,伯納繼續說道,輸血之後感染的風險顯然是極小的。而不進行輸血造成的後果卻確定無疑、非常恐怖,還有可能危及性命。第四,亞當同他父母的信仰恰好完全一致,這絕非偶然。從小在父母真誠強烈的宗教信仰的氛圍中長大,亞當也成了一個充滿愛心、忠誠獻身的孩子。正如醫生極力說明的那樣,亞當對於血製品的這種極不尋常的態度並非來自自己。毫無疑問,我們所有人在十七歲的時候都有過如今想來讓自己尷尬窘迫的信仰吧。
馬克·伯納轉身坐下時,萊斯利·格里夫早已站在菲奧娜左邊幾英尺的地方開始辯護。他同樣也想把她的注意力引向斯卡曼法官的聲明。「病人有權做出自己的決定,此乃基本人權,受到習慣法保護。」因此,假如病人心智健全,具有足夠的判斷力,法庭就不該干涉病人的決定。揪著亞當十八歲生日之前這兩三個月的時間不放,靠數字當擋箭牌顯然是不夠的。對於一個嚴重影響個人基本人權的問題,僅僅訴諸數字的魔法有失妥當。在本案中,患者已多次清晰表達堅持自身意願,比起十七歲,更應該說他早已十八。
伯納表示他沒有問題要問了。
「這話說起來倒輕鬆,亨利先生。要被收回的又不是您自己的生命。」
她沿著窄道走過懷爾迪書店,櫥窗中的法律書並沒有引起她的興緻。穿過凱里街后,她走進法院的後門。往下走過一條拱頂走廊,又走過一條長廊,往上走了一段台階,經過數個法庭,又往下走了一段,然後橫穿過一個庭院,停在一條樓梯的底部,在那兒甩干雨傘。這裏的氣息總是讓她想起學校,想起冰冷潮濕的石頭散發的氣味或產生的觸感,也讓她想起恐懼和興奮時的些微震顫。她沒有乘坐電梯,而是選擇步行上樓。她的腳步重重地落在紅地毯上,然後向右轉向寬敞的樓梯口,那裡有一扇扇門,正對著裡頭高等法院的法官——這場景活像一個聖誕日曆她有時這樣思忖。在每一間寬敞而書卷氣十足的房間里,她的同事們常會忘我地沉浸在手頭的案子與審訊中,迷失在細節的迷宮與爭論分歧中,每到這時,只有某些特定的玩笑和戲謔才能提供些許防禦。在她認識的法官中,絕大多數都有一份精妙的幽默感,但今天早上並沒人想逗她發笑,為此她深感欣慰。她大概是第一個到法院的吧。根本不像是經歷過家庭風暴那樣狼狽不堪。
「用於血液凝結,法官大人。」
二十分鐘后她來到床邊,躺在屬於她的那一側。她閉眼收聽新聞廣播,先是航運預報,然後是國歌,再后是「全球時報」。在等待睡意襲來之時,她聽到今天第二次,可能是第三次新聞播報,緊跟著有人冷靜地點評起今日發生的暴行——在巴基斯坦和伊拉克,幾名自殺式炸彈襲擊者闖入擁擠的公共場所;在敘利亞,平民區遭受慘烈的炮擊;而伊斯蘭教國家間的戰爭致使城內滿是扭曲變形的車架骨與碎石瓦礫,集市中屍橫遍野,而對此種種,百姓們震驚悲傷,哀慟不已。隨後播音員轉而議論起瓦濟里斯坦上空的美國無人駕駛機,上個星期對一場婚禮派對的血腥襲擊。理性的聲音持續回蕩在這一夜晚,菲奧娜蜷縮一團,準備投入悒鬱的睡夢中。
《創世記》中有記載。從上帝創造宇宙天地開始的。」
原本在低頭記筆記的菲奧娜抬起頭看了看。格里夫看到,立馬噘了噘嘴,停了一會兒深吸一口氣。醫生看上去要憤然離席了,但律師的問話還沒完。
在桌前待了二十分鐘后,菲奧娜重新穿過樓梯口,沿著走廊來到了裡屋的咖啡機旁。咖啡機上印著高模擬玻璃圖像:烘焙過的咖啡豆從杯中溢出,從杯中流轉出的光線顯出棕褐色與奶白色。這與隱蔽處的陰影互相交錯,如同彩色手稿般栩栩如生。菲奧娜調製了一杯卡布奇諾——裡頭多加了一劑或兩劑濃縮咖啡。她最好能在這兒享用這杯咖啡,這裏無人打擾,她可以想象傑克從一張陌生的床上起來,準備趕去工作,與他同床共枕的那個人在心滿意足地度過了一段午夜時光后,依舊半睡半醒,正在濡濕的床被間輾轉,輕聲叫著傑克的名字,喚他回到床邊——這畫面令人作嘔。盛怒之下,她拿起手邊的電話,撥打了他們位於格雷律師學院街的鎖匠電話,將四位身份識別碼告訴了鎖匠,指示他給家門換鎖。好的,夫人,馬上就辦。他們對原來的鎖了如指掌,而新的鑰匙今天就會直接送到河濱大道。菲奧娜迅速行事,還沒來得及放下手中燙人的塑料杯,就因為害怕自己轉變心意而立即給物業公司副主任打去電話。副主任外表粗糲,實則友善敦厚,菲奧娜將鎖匠一事提前告知了他。現在,她成了惡人,而且還因此感覺良好。他要離開她就必須付出代價,其下場就是遭到驅逐,然後哀求原諒,懇請妻子允許他浪子回頭。她絕不會讓傑克有半點兒腳踏兩條船的奢望。
「好的,夫人。他名叫亞當,亞當·亨利。是個獨生子。父母叫凱文和內奧米。凱文·亨利先生經營一家小公司,做搭建地基、建築排水系統諸如此類的活兒。顯然是個搗鼓挖掘機的行家。」
十點的鐘聲敲響,菲奧娜負責的案子即將休庭。妻方辯護人請求依照《海牙公約》,讓這位悲痛無助的母親重獲孩子的撫養權。而當摩洛哥丈夫的辯護人站起身來企圖向她證明這位妻子的擔保中存在著模稜兩可之處時,菲奧娜打斷了他:
凡是見過亞當的人,格里夫說,都驚異於其早熟沉穩。「他把自己寫的一些詩大聲念給護士聽,很有感染力。對此法官大人您一定很感興趣。」相比于絕大多數十七歲的孩子,他更加心思細密、體貼入微。法庭應該考慮到他要是早生幾個月,充分享有基本權利的話又該如何。為了全力支持他慈愛的父母,他早已表明自己拒絕治療的態度,而且對這一決定的宗教原則也進行了詳細說明。
「世界多個國家的血友病患者都大規模感染了艾滋病,對嗎?」
卡特吸了口氣,看了看周圍,看見病人父母,又把目光移向遠處。他說,病人很虛弱,且正如他所料,正在表現出氣喘的初期癥狀。假如能夠放手治療的話,他預計病情完全緩解的幾率在百分之八十到九十之間。但從目前情況來看,緩解的幾率大大降低。
鮑林總是在菲奧娜的施壓下才會比較談吐自如,甚至還會揶揄幾句。現在他給菲奧娜提供了更多的信息,多得超出她的所需。
「那他是怎麼回答的呢?」
內奧米·亨利仍然直直地坐著。她戴著眼鏡,所以看不出來她的表情。她已經轉過身來,對著律師,而不是證人席上的丈夫。她的眼睛縮在鏡片後面,從菲奧娜的位置也看不清楚她是不是睜著眼睛。
凱文·亨利壓低聲音,可能是出於對所談論話題的尊重,不過也有可能是因為這個問題比較棘手。他的聲音中帶著一絲溫暖,回答的時候再次把菲奧娜牽扯了進來。「聖靈指引它選定的代表——法官大人,我們管他們叫奴隸——幫助他們明白原先不能理解的真理。」然後轉向伯納,平靜地說道:「委員會為我們提供了同耶和華溝通的渠道。我們聽到的是他的聲音。如果說教義有什麼變化的話,那也是因為上帝在一點點地展露他的旨意。」
她像往常那樣從格雷律師學院廣場出發,前往皇家法院,竭力不去想心事。她一手拎著公文包,一手擎著傘。城市之光現出黯淡的綠色,空氣中有一股撲面而來的涼意。她從正門出來,只向約翰匆匆點了點頭,避免與這位友好門房寒暄。她希望自己不要顯得像個深陷危機的女人。為了分散注意力,她在心中默默彈起一首爛熟於心的樂曲。在早高峰的熙攘喧鬧之中,她耳中聽到的是她理想的自己——她永遠都不可能成為的一位鋼琴家——無可挑剔地演奏著巴赫第二組曲。
「我是英國國教徒。」
半個小時后,她動身回家,但她決定繞道而行,因為她實在不願走進那間空蕩蕩的公寓。她從大門出來,在河濱大道上一直西行至奧德維奇,而後北轉沿國王大道而行。天空中透著戰艦般的鐵灰色,飄灑著若有若無的毛毛細雨,大街上的高峰擁堵也不似往日那樣嚴重。可以想見,這又是一個漫長昏暗、烏雲低垂的夏夜。但此刻,全然的黑暗更合菲奧娜的心境。當菲奧娜經過一家配製鑰匙的店鋪時,她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她想象著兩人站在廣場滴水的樹下,怒目而視,因為傑克被鎖在門外而與自己厲聲爭吵。這一切還會傳入鄰居的耳朵,而他們https://read.99csw.com恰恰也是她的同事。她就會完全理虧。
聽到這話,血液顧問的腰桿兒挺直了,看起來還高了一英寸。「他的看法其實是他父母的看法。他拒絕輸血的理由建立在一個宗教膜拜的信條之上,而他更有可能成為他們的殉道士,死得毫無意義。」
她穿過新廣場,向懷爾迪書店走去。腦中的音樂已漸漸消散,此刻另一種古遠長久的情緒卻不期而至:自責。她自私自利,執拗易怒,表面不露聲色實則野心勃勃。她只顧追求自己的雄心,卻還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她選擇這條職業道路的本意並非在於自我滿足。她還斷然拒絕將兩三個原本會是體貼、極具天賦的個體降臨到這世界。倘若她的兒女還活著,那麼,一想到自己也許不會來到這世上,他們一定會震驚不已。所以,現在的一切都是她的報應:必須獨自面對這場災難,沒有懂事成熟的孩子關切地打來電話,沒有孩子們撂下手頭上的工作、召開緊急餐桌會議,給他們愚蠢的父親講明道理,把他拉回這個家庭。可是她還會接納這樣的丈夫嗎?孩子們還得轉而向她勸說講理。曾幾何時,她離成為母親僅一步之隔:她會有個嗓音沙啞的女兒,或許是個博物館館長吧;還會有個別具天賦、不那麼安分的兒子,在眾多領域脫穎而出,雖未能完成大學學業,卻會是一個勝她萬倍的鋼琴家。他們都親熱貼心,在聖誕節和暑假城堡前光彩照人,還會慈愛地逗弄最小的家族成員。
凱文·亨利停下來思索了片刻。他第一次回頭看了看妻子。「您要是跟他待上五分鐘,就會明白他是一個知道自己要什麼的人,能夠根據自己的信仰做出決定。」
凱文·亨利說道:「他必須做對的事情,做上帝要求的事情。」
格里夫停頓片刻,給這五分鐘畫上了休止符,然後輕聲問道:「亨利先生,您能告訴法庭亞當為什麼拒絕輸血嗎?」
亨利搖了搖頭。「上帝心中絕對有這層意思。您得明白,書中內容都是他的話。他激勵被選中的先知來書寫他的旨意。不管什麼時代,石器時代還是青銅器時代都無關緊要。」他的聲音中帶著一絲憐憫,又或者是一種寬容。
「如果明天早上還不能進行輸血,情況就比較危險了。」
接著,菲奧娜受理了一份緊急申請。申請者受一位妻子的委託,請求在案件未決期間仍舊保留其享有贍養費的權利。她聽取詳情,問了幾個問題,然後批准了該申請。到了午飯時間,菲奧娜只想一個人靜靜待一會兒。鮑林給她帶了一份三明治和巧克力棒,好讓她在桌前解決午飯。她的手機就放在文件下,最後她終於不由自主地掃了一眼手機屏幕,想看看是否有簡訊或未接來電。什麼也沒有。她告訴自己,她既沒有失望透頂也沒有如釋重負。她喝了口茶,給自己十分鐘時間看看報紙。報上的新聞大多關涉敘利亞局勢,包括實時報道和慘不忍睹的照片:政府炮轟百姓,難民流離失所,諸國外交部長發表有氣無力的譴責,左腿截肢的八歲男孩囚在床上,下巴癱癟、皮膚泛黃的阿薩德與俄羅斯官員握手,神經性毒氣的流言四起。
「基於他的宗教信仰,他嚴詞拒絕了。」
格里夫順著這個話題又問了幾分鐘,想要證明亞當並未受到不當影響。偶爾有兩位長老去醫院看他,也是單獨跟他進行交流,並未邀請亨利一起。不過事後在醫院的走廊里,兩位長老告訴亨利說,他們很欽佩亞當對於自身情況的掌控能力,而他對《聖經》的了解更是令他們感動。他明白自己的心意,無論生死,都將與真理同在。對此,他們感到非常滿意。
律師的故作溫情,讓這位父親說不出話來,只能點頭示意。菲奧娜看到,他恢復情緒的時候喉結動了一下。
「我問完了,謝謝您,卡特先生。」
「那麼,卡特先生,綜合考慮這些危險因素,即便不是您所謂的異教組織的成員,這些因素是否也足以讓一個理智的人有所顧慮呢?」
「所以說,其實並沒有提到輸血的事。」
凱文·亨利第一次表現出了惱怒。他朝著伯納擺好架勢,抓著證人席的邊緣,身體稍稍前傾,看起來就好像被一根隱形的繩子牽著一樣。但他的語調仍然很冷靜。「他們都是善良正派的人。另外還有其他教會的牧師也到病房去探望。我兒子從長老們那裡獲得建言和安慰。他要不想讓他們去,肯定會告訴我的。」
這場庭審極富專業性,精彩紛呈。母親瘦削的身影始終被半遮在辯護人的身後,在愈發抽象難懂的爭論中不住瑟縮。很有可能在休庭后,菲奧娜便不會再見到她。這件令人悲戚的案子將交由摩洛哥法官來審理。
儘管朗西一講完這故事就縱聲大笑,但他的目光卻定格在菲奧娜的眼睛上,估摸著她是否跟上了自己的笑點。菲奧娜儘力讓自己配合他。拿法律行業開涮恰是法官們的最愛。
最後輪到托維了,他拄著拐杖站了起來。他代表亞當還有他的監護人瑪麗娜·格林。他的發言很簡短,聲調故作淡然。雙方論述都很精彩,相關法律也都已涉及。亞當的聰明才智毋庸置疑。按照他的宗教團體的說法,他對《聖經》的理解也很透徹。考慮到他將滿十八歲這一點很重要,但仍然無法改變他未成年的事實。因此,在多大程度上尊重亞當的心愿,完全取決於法官大人。
自憐的引擎漸漸轉動,菲奧娜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她曾為傑克精心打點的一切賞心樂事。這份清單長得出奇:除卻驚喜的歌劇外,他們曾一起環遊過巴黎、杜布羅夫尼克、維也納、的里雅斯特灣,他們甚至還在羅馬見過凱斯·傑瑞(而一無所知的傑克要做的只是按照吩咐裝好小箱子,帶上護照,在下班后直奔機場與妻子會合);她曾送給傑克一雙手工壓花的牛仔靴和一個可放在身後褲袋裡的弧形刻紋酒瓶。她還買了一把十九世紀探險家使用的鎚子,裝在一個皮質盒子里,以表彰丈夫對地質學的新熱情;為了慶祝傑克邁入五十歲——這可是人生的第二春——她還送了一支曾經屬於蓋伊·巴克的小號。這些禮物只不過是所有她帶給傑克的驚喜愉悅中的一小部分,而性|愛之歡則只是其中的零光片羽。但只是近來才性|事不遂,卻被傑克誇飾成不公不義的大罪過。
「對於別人的臨床判斷,我無權評論。不過按常理來說,因手術而造成身體虛弱的人應該享有上帝賜予我們的所有血液。」
直到三點半,馬克·伯納才起身進行交叉詰問。他首先表達了對亨利夫婦的慰問,並希望亞當能完全康復。毫無疑問,這表示他要準備發威了,至少在菲奧娜看來是這樣的。凱文·亨利微微點頭。
約翰·托維站了起來,不知怎麼有點氣喘吁吁。他告訴菲奧娜鑒於時間關係,他不再詢問亨利先生,但是想要傳喚一位叫瑪麗娜·格林的社工。她是兒童及家事法庭諮詢與支持服務署的幹事。瑪麗娜·格林身形瘦弱,一頭淡黃色的頭髮,說起話來簡短而精確。這種風格在下午這個點兒還是挺受用的。她說亞當智商很高,熟讀《聖經》,也知道目前的爭論,說自己已準備好為信仰獻身。
「他要是同意輸血的話,是不是就如您所說的——他將被『逐出教會』?換句話說,他就被趕出耶和華見證人的團體,是這樣嗎?」
「現在的血液產品都是經過最高標準檢驗的。」
那是一個需要全速講述的故事。期末考,學年考,一場接一場,然後參加律師授職儀式,成為一名見習律師,榮幸地被邀請到威望卓著的法官議事室;為希望渺茫的案子成功辯護,給早期的職業生涯添上斐然的成績——「等到三十歲再要孩子吧」:這一主意顯得多麼順理成章。而當而立之年真的到來時,她從事務所那裡接手了更加錯綜複雜且值得挑戰的案子,當然,隨之而來的是更大的成就。傑克也同樣遲疑不決,希望把生孩子這事再推遲一兩年。然後,兩人齊齊邁過了三十五歲,傑克成為了匹茲堡的一名教師,而她也進入了一天工作十四小時的忙碌狀態。她深深埋首於家庭法中,卻與自己現實中的家庭漸行漸遠,外甥侄女的登門探訪還會讓她想起家庭的存在。再往後的幾年,第一次有傳言說她將提前被選為法官,而且需要她巡迴出庭。但事實上,她一直也沒能收到相關的通知。轉眼菲奧娜到了四十多歲,心中卻突然湧起對晚育和孤獨症的種種憂慮。不久之後,格雷律師學院廣場中開始出現更多年輕的面孔,侄孫與侄孫女開始圍著她吵嚷不息,讓她意識到在如此這般的生活中還要硬塞進一個嬰兒是何等的艱難。然後她懊悔萬分地想到去收養孩子,也做了一些試探性的諮詢——在隨後那些馬不停蹄的歲月里,懷疑的痛苦偶爾湮沒心扉,他們在深夜斷然決定求助於代孕媽媽,卻在清晨趕著上班的手忙腳亂中不了了之。直到最後,在某個早上的九點三十分,在皇家法院,最高法院大法官宣誓她就職,聆聽她在兩百位頭戴假髮的同事前宣誓效忠,宣讀司法誓言。她身著法官長袍,在眾人面前昂首挺胸,成為一段詼諧講演中的主角。她知道這時候一切都已塵埃落定。她是屬於法律的,正如某些女性曾經是基督的新娘。
格里夫默默地等著,想用沉默告訴亨利他還有問題要回答。可是凱文·亨利已經說完了,直直地看著前方。
「您要是想聽的話當然可以。」
「只有這個?」
「現在耶和華見證人的病人不都是通過無血手術進行治療的嗎?根本就不需要進行輸血。請允許我引用《美國耳鼻喉科學》上的一段話:『無血手術已經成為一種不錯的治療方式,在未來有可能被廣泛接受,成為醫學治療的標準。』」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現在已經不是這樣了。」
律師繼續發言。「法官大人,既然如此,那麼我認為對於亞當患有白血病的事實,各方應該都沒有異議。醫院希望用四種藥物對其進行常規治療,該方法在世界範圍內都已得到認可,被血液病學家廣泛運用。我可以出示——」
他們逐漸明白了生命的可貴。成了好爸爸好媽媽之後,兒子也變得平和多了。凱文參加了一個由政府資助的培訓課程,學習如何操作重型機械。他獲得資質不久就找到了工作。帶著亞當去王國聚會所致謝的路上,亨利夫婦互表愛意,告訴對方自己重墜愛河。他們在大街上手拉著手,這在之前可是從來沒有過的。從多年前的那時候起,他們就一直生活在真理之中,在耶和華見證人這個充滿真理、隱秘卻友愛的小圈子裡撫育亞當。五年前,亨利自己開了家公司,擁有了幾台挖掘機、傾卸車和一台起重機,還雇了九個人。現在上帝把白血病降臨到了自己兒子身上,凱文和內奧米也面臨著信仰的終極考驗。
「一點也不好。」
「告訴我小男孩的名字。」她利落地說道,自己也被這樣的語氣嚇了一跳。
「噢,親愛的。」
「二十七年了。」
「這些我都看過了,伯納先生。」
「亨利先生,您認為手|淫是一種罪過嗎?」
伯納和卡特貌似串通起來,要給患者父母描繪那些可怕的場景。這個辦法合情合理,所以菲奧娜並未乾涉。
「那醫院都提供了哪些治療呢?」
「您能告訴我血小板的作用嗎?」菲奧娜打斷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