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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您進去吧,夫人,」她的朋友說。「請幫助他回心轉意。他是個可愛的男孩。」
「奇怪的是,夫人,我生病了才開始寫出我最好的詩來。您認為這是為什麼?」
他低頭同意,說道:「我會搬走我的箱子的。」
她搖了搖頭,想要驅散腦子裡的這個念頭。她接下來要問的是唐娜進來前她想問的問題。一旦她把問題拋出來,她就感覺好些了。
他鄭重地將小提琴抬到他的下巴那兒,然後抬眼看她。當他開始彈奏的時候,她很高興自己輕易找到了高音。她一直暗暗以自己的嗓音為傲,但除了她是格雷律師學院合唱團成員在合唱團演唱的那段時光,她還不曾有什麼機會在外一展歌喉。這一次,這位「小提琴家」記住了升半音C調。演唱第一段時,他們還有些拘謹,好似懷著歉意,但到了第二段,他們四目相對,全然忘記當時站在門邊,看得目瞪口呆的瑪麗娜。菲奧娜越唱越激昂,而亞當笨拙的拉琴也越發大胆,他們完全沉浸在追憶往昔的哀思中。
思索自己需要付出的萬般努力,遙想過程的紛繁複雜,就已經讓她心力交瘁了。然而,她是非這麼做不可的。她必須要起草一份無聊卻必不可少的司法指南,作為他倆間的協議,這樣她才會覺得心安。她覺得她終究還是需要一杯酒,但這樣看起來又太像是在慶賀他的回歸似的。離最終的和解還有漫漫長路。最重要的是,她無法忍受再聽到他說他愛她。她想一個人待在床上,在黑暗中平躺著,啃幾口水果,把吃剩下的扔到地板上,然後昏睡過去。有什麼能阻攔她嗎?她站起來,開始收拾她的文件,就在這個時候他開口說話了。
這段插曲改變了房內的氣氛。當菲奧娜坐回自己的椅子時,並沒有問她原本想問的問題,而是看著床上一堆亂糟糟的東西中間的幾頁紙點了點頭。「聽說你一直在寫詩?」
歡快的氣氛頓時消失了。那位來自加勒比的護士說道:「我每天為他祈禱。我對亞當說,『上帝不需要你這樣做,親愛的。』他還是很愛你的。上帝要你活下去。」
「謝謝,」他甜美的聲音中帶著些許嘲弄。
「在我走之前,快給我展示一下你的小提琴吧。」
「因此,本人否決A和他父母的意願。最終判決如下:第一和第二被告(即父母)反對輸血,第三被告(即A本人)反對輸血,均被駁回。因此,申訴方醫院對A作必要的治療判為合法,這些醫療行為可能包括輸血和使用血產品。」
他在戲弄她,想把她拉回到另一個陣地,一個更廣闊的空間,在那裡他可以圍著她起舞,引誘她再次說些不得體但有趣的話。她突然意識到,這個智力早熟的年輕人只是無聊透頂,缺乏刺|激,他以自己的性命做要挾,上演了一出扣人心弦的戲劇,他是每一幕中的主角,而這齣戲也把諸多要人顯貴帶到了他的床邊,不斷懇求他。如果是這樣,那她更喜歡他了。重病也無法扼殺他的勃勃生機。
「這首詩會讓我們的教堂充滿愛。」
當他們結束的時候,那個穿著棕色夾克的小夥子正將推車推進房間,車上刷得亮晶晶的鐵蓋板相互撞擊,發出叮叮噹噹悅耳的聲響。瑪麗娜已經走到護士站去了。
在遠方河畔曠野,我與吾愛並肩佇立,
菲奧娜低聲問:「那是他說的?」
中飯前後,菲奧娜獨自坐在休息室里,膝上有一本練習冊,她在上面規劃著自己的未來——鋼琴家、獸醫、記者、歌手。她給未來可能的人生畫了流程圖。一條條支線分叉出大學、英勇敦實的丈夫、容貌姣好的丈夫、牧羊場、顯赫的生活。那時候,她還沒想到過法律。
褶皺中閃耀著上帝的摯愛。
他往床背上靠,好坐直身體,然後若有所思地撫摩自己的下巴,像是在模仿某位自以為是的教授或是電視評論員。他在嘲弄她呢。
她走進格雷律師學院,那是她熟悉的避風港。她越往裡走,城市交通的隆隆聲愈漸消逝,這一點總是讓她滿懷欣喜。這是一個歷經滄桑的封閉社區,一座律師和法官們的堡壘,這些律師和法官同時也是音樂家、紅酒迷、准作家、釣魚客、說書人。一個流言蜚語與專業技術並存的溫床,一個依舊被弗朗西斯·培根的理性精神縈繞的樂園。她喜歡這兒,從未想過要離開。
「我沒說我不信。我只想知道你是否已仔細考慮過你以後的人生都將在病痛與傷殘中度過,這種傷殘可能是身體上,也可能是精神上,或者兩者都有。」
「絕對不是。」
「嗯,」他急切地說。「那麼到目前為止您對我印象怎麼樣?我表現如何?」
「對此案作出裁決並非易事。我已充分考慮了A的年齡、信仰以及個人有權拒絕治療所體現的尊嚴。依本人之見,他的生命比尊嚴更可貴。
「請你告訴我。」
她讓這詞語懸浮在空中,房間一片寂靜,寂靜中透出緊張。她低頭瞄了一眼筆記。
「我恨這樣,我恨這樣。」他立刻扭轉頭去,極力掩飾眼中突然湧出的淚水。「但假如事情真這麼發生了,我只能接受。」
菲奧娜抬起手,示意讓他停止。她不想聽到卧室里的事情。他停了下來,思索片刻,又開始接著說。他意識到自己是個受性|欲驅使的傻瓜,那天晚上梅勒妮給他開門的時候,他應該掉頭就走,但當時的他頗為窘迫,覺得非繼續下去不可。
他沒有起身。他們都清楚那些未說出口的話里蘊含了強大的生命力,彷彿其中藏匿著看不見的鬼魂正環繞他倆翩然起舞。她沒有對他說不準進公寓,而是默許他可以在這裏過夜。他也還沒有告訴她,是他的統計員把他趕了出來還是他改變了主意,抑或是沉溺於溫柔鄉中將讓他提早進入墳墓。他們沒有提及換鎖的事情。或許他只是對她的遲遲未歸感到可疑。她幾乎無法忍受他出現在她的視線里。現在需要的是一場爭吵,一場曠費多時、有數個回合的爭吵。在這其中,可能會有與主題無涉的憤恨,他的悔悟中可能少不了諸多埋怨,可能要過上幾個月她才會讓他睡到她的床上,而另一個女人在他們中間製造的陰影可能永遠不會消散。但他們或多或少會找到一種方式,一種回歸到他們過去生活的方式。
「我可以。」
當撒旦手持鎚子敲擊我的心靈
他心領神會地笑了。
她出生在倫敦北部,因此對於以泰晤士河為界的倫敦南部寒酸凋敝、雜亂紛繁的景象既無知又鄙夷。荒蕪的村莊早就被吞噬,商店一副頹相,車庫畏畏縮縮,其間散布著塵埃瀰漫的愛德華時代老屋和野獸派公寓大樓,那是毒販們的巢穴,沒有一路地鐵停靠這裏,給上述一切賦予意義,建立聯繫。人行道上的行人漂泊於此,他們屬於某個遙遠的城市,她也不屬於這兒。一間被木板封閉的電器商店上方掛著一塊褪色的、富有戲謔意味的指示牌,假如不是這塊指示牌,她又怎麼知道她們正在經過的是克拉罕站台?為什麼要在這裏謀生?她意識到一種厭世的情緒正在自己身上瀰漫開來,遂令自己記起這趟出行的使命。她是來探訪一位病入膏肓的男孩的呀。
幾秒鐘以後,她說道:「我寧願你睡到客房去。」
她從椅子上站起來,讓護士對病人和監視器做常規檢查。護士必定注意到了他此時的情緒狀態,看到了他濕潤的眼眶,因為她在臨走前用手擦拭了下他的臉頰,並且高聲囑咐道:「你要好好聽這位女士說的話。」
她懷疑自己是否講得太直接了,但他已經擁有青少年那刻意的應變力。必須勇敢承受。「是的。是那麼回事。」
「他可以隨心所欲地用白血病來剝奪你的生命嗎?」
「醫院方迫切要求本法院准許其違背病人意願醫治少年A,在醫治過程中,採用他們慣常採用的,被視為恰當的醫療程序,即輸血。他們正在按照《醫療特例法》尋求解決之道。四十八小時前提出的申請是單方面的。作為責任法官,本人業已准許。在兒童及家事法庭諮詢與支持服務署的瑪麗娜·格林夫人的陪同下,本人剛從醫院探望A回來。我陪他坐了一小時。顯而易見他病得很重。儘管如此,他的智力絲毫未損,能夠清晰地向我表達他的心愿。他的主治醫師告訴本院,到了明天,A的情況將會惡化到關涉生死的地步,這也是本人必須在周二晚上,即便很遲,也要做出判決的原因。」
亞當說道:「『在我微傾的肩膀』這句很棒,是吧?咱們再來一次。」
菲奧娜甫一坐定,便開始她常規的開場白。
「請說吧https://read.99csw.com。」
在一束強光的照射下,他突然在她面前容光煥發,凌亂的黑髮卷繞在睡袍領口的上方,一雙又黑又大的眼睛飛快地掃視著她的臉,警惕地探尋是否有任何瞞騙或虛假的痕迹。她能從他的寢具上聞到爽身粉或肥皂的氣味,而在他的呼吸中又有些微微的金屬氣息。那是他每日服用的藥物。
她接著陳述他的病史,白血病,以及現在普遍認可有良效的治療方案。但其中兩種常用藥物會引發貧血,需要依靠輸血來應對。她概要說明了主治醫師的證言,特別指出假如這一情況不能扭轉,他的血紅蛋白數會減少,預后不祥。她本人可以證實,A現在的呼吸困難已經非常明顯。
他依然盯著她,表情沒有任何變化,等待她更多的點評。她以為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就在那一瞬間她腦袋一片空白。她不想讓他失望,況且她不習慣談論詩歌。
當她乘坐的計程車被堵在滑鐵盧橋上時,菲奧娜斷定,這可能是自己因意氣用事、處在崩潰的邊緣而做出的職業誤判,也可能是讓一個男孩在世俗法院的精心干預下脫離或是依舊篤信其宗教信仰。她並不認為兩者能同時成立。她的視線轉向左側,望向下遊方向的聖保羅大教堂,她暫停思考了這一問題。此時的泰晤士河,河水湍急。當年,站在附近一座橋上的華茲華斯說得對,放眼左右兩邊,這是世上最壯麗的城市景緻。即使在這連綿的雨中也是如此。坐在她身旁的是瑪麗娜·格林。除了離開法院時兩人閑聊了幾句后,她倆一直沉默著。保持點距離是恰如其分的。而格林對於她右側的上游風光,完全熟視無睹,她像她的同齡人一樣專心於她的手機,時而讀,時而輸寫,時而皺眉。
「沒什麼好說的。我們都知道怎麼做才對。」
他開口道:「聽著,菲奧娜,我愛你。」
她打開房門,頭也不回地走了進去。她徑直走入廚房,把東西都倒在餐桌上,便呆立在桌前。她的心臟跳得厲害。她聽見他把行李拖進屋子的時候發出的氣急敗壞的喘息聲。如果不得不發生正面衝突,這廚房的空間則太過逼仄,況且她並不想和傑克吵架,起碼現在不想。於是她拿著公文包快步走進客廳,在長躺椅她常坐的那個位置上坐了下來。她拿出幾份文件,將它們鋪展在自己周圍,於她來說,這不啻是一種保護。沒有它們,她還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當他演奏完畢的時候,她和瑪麗娜都鼓起掌來,亞當則在床上笨拙地鞠了一躬。
我很低迷。
瑪麗娜站起身來,皺著眉頭,也許是在思考自己是否該阻止她。
菲奧娜一一點名,向各法律顧問、他們的律師、瑪麗娜·格林以及醫院致謝,感謝他們幫助她在這一必須快速決斷的棘手案件中做出判決。
終於,她開口道:「輸血這事怎麼樣了?」
亞當一動不動地躺著,認真地領會她所說的話。終於,他從枕上側轉頭來,直視著她的眼睛。此前,她已失了些莊重,她決定不再看向別處。他的呼吸多少得到了控制,神情陰鬱嚴肅,難以揣測。不過這沒關係,她已經比之前鎮定多了。她對自己的要求並不高。假如不能做到鎮定,那至少不要慌張。她凝視著男孩,等待他開口,就在此刻,中途休庭的壓力、立即做出決定的迫切性、會診醫生作出的病危診斷,都在這個明暗交錯的密閉房間里被暫時擱置了。她到這裏來是對的。
她將手放在光潔的琴面上,他將他的手貼近她的。她說道:「多麼精美的樂器。我一向認為它的外形與人有些相像。」
瑪麗娜在角落裡動了一下。而亞當則在氣喘吁吁地闡述著自己的觀點。輸血和拷問只在一個地方相似,即它們都是錯的。我們打從心底里知道。他援引了《利未記》和《使徒行傳》,他談論血的本質、上帝的真言,還有玷污,他侃侃而談,就像一位聰明的高中畢業生,學校辯論賽上的明星學生。當他被自己的話語感動時,他那紫羅蘭般的黑眼睛就閃閃發亮。菲奧娜聽出來有幾句話他的父親也曾說過。但亞當談到它們的時候就像他是基本事實的發現者,信條的制定者而不是接受者。她正在聆聽一場虔誠而熱情洋溢的佈道。當他說他和他的會眾不過是想獨自踐行他們所認為的那些不證自明的真理時,他把自己當作這一派系的發言人。
她等了會兒,以免他還要接著讀。但他放下了那一頁紙,身子往後一靠,看著天花板說道:
菲奧娜對以上這些一一加以論述。她感謝A父母的法律顧問們讓她注意到1969年《家事法改革法令》第八款的相關內容:一個十六歲公民行使醫療權利和他年滿十八歲所具有的權利有同等效力。她闡述了吉利克的許可權條件,同時也援引斯卡曼的例子。她認可兩種情形的區別:一種是有法律資格的十六歲以下兒童可能違背父母意願同意治療,另一種是十八歲以下兒童拒絕救命治療。從她那晚收集到的訊息來看,她是否確信A已經完全理解他和他父母的期望一旦獲得准許將意味著什麼。
「是的。」
他瞥了她一眼,吸了口氣,開始念道:
「請繼續說。」

「但不輸血的話,你可能就沒命了。你知道這一點?」
他沒有聽到她說的。他已經坐了起來,把小提琴夾在下巴下面,沒有調音,就彈奏了起來。這曲子她很熟悉,是一首悲傷而美妙的愛爾蘭傳統謠曲。她曾給馬克·伯納伴唱過這首由本傑明·布里頓譜曲、出自葉芝詩歌《柳園裡》的樂曲,是他們的返場加演曲目之一。亞當「沙沙」地拉著,當然沒有顫音,不過,儘管有兩三個音準有誤,但音高還是相當到位。那哀傷的曲調,那拉弦的方式,是那麼充滿希冀,那麼原始純真,裏面表達了一切,她開始了解這個男孩了。她熟記詩歌飽含遺憾的句子:而我,當時年少無知……亞當的演奏觸動了她,儘管她感到些許困惑。學習彈奏小提琴或任何樂器都是一個飽含希望的舉動,預示著未來。
「亞當,我得趕回法庭去了。」但她仍然避談他的身體狀況。她看見他床上有把琴弓,半掩在陰影中。
「如果你熬得住的話,」菲奧娜對亞當說道。
但他看出了她的心思。「先別走,」他低聲說道。「等我晚餐到了再走。」
亞當盯著菲奧娜頭的上方。他用發白的舌頭嘖的一聲舔濕嘴唇。此刻,他的語氣中有了一絲慍怒。
「了不起!」
「你父親解釋了一些宗教理論,但我想聽聽你是怎麼說的。你到底為什麼要拒絕輸血?」

「然而,無論他是否完全明白自己的處境,我最終都不會受此影響。指引我的是沃德法官先生的一樁判決,在當年那個案子中,當事人同樣也是一位耶和華見證人的少年信徒E。在審理過程中,沃德法官指出:『因此左右我裁決的是這個孩子的福祉,我必須決定E的福祉涉及哪些東西。』這一論斷在1989年的《兒童法案》中得到了明確,該法案一開篇便清晰闡述了兒童福祉的首要地位。我用『福祉』這個詞來涵蓋『安康』與『利益』。同樣,我勢必要考慮A的心愿。正如我前面所說,就像他父親在本庭所做的那樣,A已向我清晰地表達了他的心愿。按照宗教教義中三段源於《聖經》的特殊詮釋,A拒絕輸血,儘管這可能救他一命。
「河濱大道,皇家法院,菲奧娜·邁耶法官。這樣就可以找到我。」
「你父母是怎麼看待你的詩的?」
是的,傑克說,他一到梅勒妮的公寓,他就覺得自己傻乎乎地非繼續下去不可了。「我越深陷其中,就越明白自己是個十足的蠢貨,我是在拿我們已經擁有的一切、我們一起創造的一切冒險,這份愛——」
他將目光移向了別處,然後說道:「撒旦這傢伙詭計多端。他先把虐待這樣的愚昧觀念灌輸給人們,然後又證明大家都搞錯了,於是人人都以為他根本不存在,這樣他就可以胡作非為了。」
「沒錯。」
她的朋友誇張地拍了下大腿。「他在裏面宰殺火雞呢。」
「我媽媽比較擅長處理這事兒。她能接受現實,您知道嗎?將一切交付給上帝。而且非常幹練,打點好一切,比如跟醫生溝通,給我弄到這個比別人大的房間,為我找來一把小提琴之類。但我爸爸就有點兒招架不住了。他向來只懂推土機與施工方面的事兒。」
如果菲奧娜對那天她踏入亞當·亨利的病房的記憶感覺混亂的話,那是因為裏面存在著令人暈頭轉向的反差。視線以內聚集著太多東西。室內read•99csw•com昏暗,只有一注亮光照射在床周圍。瑪麗娜坐在角落裡的一把椅子上,手中拿著一本雜誌,但在這幽暗中她可能無法閱讀上面的文字。病床四周擺放著生命維持器、監護設備,還有置物台與輸液器,發光的屏幕似乎散發出一種警惕的氣息,幾近沉寂。然而,這裏並不沉寂,男孩在她走進來的時候就已經在對她說話了。這個時刻在她出現前就已展開或者說已經發生了,而她仍處在茫然惶惑之中。他直直地坐在床上,背靠在金屬靠背支撐的枕頭上,他的人彷彿被戲劇舞台上的聚光燈照亮。他的被單上鋪滿了書本、小冊子、小提琴弓、手提電腦、耳機、橘子皮、糖紙、一盒紙巾、一隻襪子、一本筆記本和許多頁寫滿字的紙,這些東西甚至一直蔓延到了暗處。尋常少年的骯髒凌亂,對於常需要家訪的她來說,倒已是司空見慣。
他思忖片刻,然後說:「我覺得你需要這樣。」
說完,他將身子靠在枕頭上直喘氣。菲奧娜剛才一直站在他的床腳邊。此刻她走近病床的一側——那裡有一張塑料椅子,她告訴他她的名字,並且向他伸出手去。他的手又冷又濕。她坐了下來,等他接著說。但他把頭向後傾,看著天花板,還未緩過勁來,她意識到他在期待她的回答。她開始察覺到在她背後有一台儀器正嘶嘶作響,在聽力範圍或者至少在她的聽力範圍內,還聽見了一記輕弱短促的嘟嘟聲。那台為了確保病人舒適而調低的心臟監控儀顯示此刻的他分外激動。
「再拉一次吧,這一次我給你伴唱。」
「正是這種力量令我躊躇,因為十七歲的A在宗教與哲學紛繁複雜的思想領域鮮有別的體驗。耶和華見證人這一基督教派並不鼓勵會眾公開辯論或唱反調,他們將這視為——某些人也許會說這一稱謂非常貼切——『另類羔羊』。我認為A的心智、想法並不完全是他自己的。他的整個童年一直與一種非黑即白的偏激世界觀接觸,他不可能不受到影響。讓他去經歷不必要的痛苦死亡,對他的福祉毫無裨益,反而是對他信念的摧殘。耶和華見證人,就像其他宗教一樣,清楚地知道死後等待我們的是什麼,而且他們對世界末日的預言以及來世論也言之鑿鑿、詳盡細緻。本庭對來世不持任何看法,無論如何,未來某一天A自會發現或是發現不了這一點。與此同時,假如他很好地康復,那麼憑他對詩歌的熱忱,他新近發現的對小提琴的熱情,他敏捷的才思、幽默又溫柔的天性,以及展現在他未來的生活與愛,他的福祉必定得以增進。簡而言之,我發現,A、他的父母親以及長輩教眾已經做出了有違他福祉的決定,而他的福祉才是本庭的最大考量。我們必須保護他免受這一決定的傷害,免受宗教以及來自他自己的傷害。
「幾年前,在我們國家,有些父母因所謂的殘暴虐童,即在邪惡的秘密宗教儀式上用恐怖的方式虐待孩子而被起訴,這些孩子因此被當局帶走。大家紛紛站在孩子一邊反對這些父母。警察、社工、檢察官、報紙,甚至法官,群起而攻之。可是結果呢,什麼事都沒有。沒有秘密儀式,也沒有暴虐。什麼都沒有發生。純粹是幻想。所有這些專家和重要人物都患了幻想症,都在想入非非。最後,大家都清醒過來,深感羞愧,或者說理應羞愧。後來,慢慢地,這些孩子們被送回了家。」
他神情熱切,急迫地渴求她的認可,以至於她猶豫了。過了會兒,她說道:「我覺得這首詩展現了一點,一絲大詩人的才華。」
他伸出手,想從鎖櫃里拿他的小提琴入門指南。原本她並不想要他彈奏,但她無法阻止他。他的病恙、他那天真的熱切使得他無往而不利。
「不過這可能只是個印象罷了。」
「因為那是錯的。」
菲奧娜動身從法院走回家時已臨近十一點。這麼晚了,大門都已上鎖,抄近路穿過林肯律師學院是不可能了。到達大法院巷之前,她沿著艦隊街走了一小段,來到一家通宵便利店,買了一份現成便當。前一晚上,這還是件苦差事呢,但現在她幾乎感到無憂無慮了,也許是因為她兩天都沒好好吃東西了。在這狹小、過於明亮的商店裡,包裝花哨的貨物,架子上眼花繚亂、種類繁多的紅色、紫色和亮黃色彷彿伴著她的脈搏在有節律地跳動著。她買了一塊冷凍魚餅,用手掂量各種水果,決定要買什麼。她走到收銀台前,從身上摸出錢來,幾枚硬幣順勢掉到了地上。在收銀台工作的是一個亞洲小伙,反應敏捷,他輕巧地用他的腳擋住硬幣的去路,他把錢放到她手中,關切地朝她笑了笑。他注意到她一臉的倦容,卻沒有留意她身上那件外套考究的剪裁,也可能是他不懂欣賞。她開始想象她在他的眼中的樣子:他分明是看見一個獨自飲食起居、於人無害的老女人,已難以為繼,便在深夜出來遊盪。
菲奧娜聚精會神,凝視著他,時不時地點點頭,最後在他很自然停下來的時候,她站了起來,並且說道:「跟你直說了吧,亞當。你必須明白是由我一個人來決定怎樣對你最有利。倘如我裁定醫院可以違背你的意願合法地為你輸血,你會怎麼想?」
這回菲奧娜大大方方地看了一眼她的表。她說道:「你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就和我們任何人一樣,這事兒我認為你已經講得很清楚了。」
「比如?」
「我喜歡給人留下好印象。」
「我明白了。」
道路鋪滿了金光
「當然。」
「哦,有的,有兩段很美的詩句呢。」
接著,她冒著有損權威的風險,提出了一個連她自己都始料未及的請求。但在那種情勢下,再加上病房本身,與外界隔絕,長期處在幽暗之中,這一切都助長了一種肆意妄為的氣氛,但最重要的,是亞當的彈奏,他那全神貫注的緊張神情,小提琴發出的生疏的沙沙聲——如此真切表達了他的渴望——深深地打動了她,促使她不由自主地提出這個建議。
被告對醫院的申請提出了三項抗辯。第一,A距其十八歲生日僅餘三個月,他才智過人,清楚自己這一決定的後果,應該被作為具備「吉利克能力」的人對待。換句話說,少年A的決定應該視為與成年人具有同等效力。第二,拒絕醫療救治是一項基本人權,因此法院不應干預。第三,A的宗教信仰純潔真摯,理應被尊重。
「那你的回答就是『是』?」
她不知道,至少不是即刻知道。假如此時唐娜能回來圍著機器和病人忙活的話,她會對她感激不盡,這樣她就能走到那扇無法打開的窗戶前,遠眺旺茲沃思公地,並決定該說什麼。可是護士要再過十五分鐘才能來。菲奧娜希望在開口說話之前,能洞悉自己的所思所想,就像以前讀書時那樣。那時她總能化險為夷。
「他正在學小提琴,」年輕的菲律賓女護士說。「快把我們逼瘋了!」
「為什麼錯?因為我們知道那是錯的。虐待,謀殺,說謊,偷竊,都是錯的。我們拷問壞人,即使從他們那裡得到了有用的信息,我們也知道那是錯的。我們知道,是因為上帝教導過我們。即使——」
我的命運墜入沉沉的黑洞。
在我微傾的肩膀,她搭上純白的手臂。
計程車駛近一塊藍色霓虹標牌,上面顯示尚餘一百五十個車位,菲奧娜和社工的目光越過突突作響的刮雨器,看向前方綠草茵茵的坡地上——就像石器時代的山堡——矗立著一座由日本人設計的圓形玻璃塔,外面鍍著亮綠色。這座建築物造價不菲,是在無憂無慮的新工黨時代用借來的資金建造的。抬頭看,最高几層樓隱沒在夏日的雲團中。
那時,下午放學之後,她的朋友們會滿懷敬畏地像成人一樣獨自到醫院來看望她。後來,當敬畏感逐漸消失后,三四個女孩子就會圍坐在菲奧娜的病床邊恣意嬉鬧,為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壓低聲音咯咯發笑——一位護士皺著眉闊步走過,某個缺牙的老嫗與她們格外熱情地打招呼,病房另一頭隔著帷幕的重病患者發出沙啞的呻|吟。
「什麼也沒說,只是擺出一副『我幹嗎要聽她?』的樣子。」
出院那天,她穿著校服、背著書包在病房裡來迴轉悠,在母親的注視下,哭著與病友道別,還承諾要保持聯繫。幸運的是,接下來的幾十年她身健體康,偶爾幾次到醫院都只是去探望別人。但那次住院給她留下終生難忘的印象。無論她看到家人朋友經歷怎樣的痛苦和恐懼,她都不可思議地將醫院與仁https://read.99csw•com慈挂鉤,視它為特殊之地,在那兒可以躲避災難。所以,此刻,當二十六層樓高的旺茲沃思艾迪絲·卡維爾總醫院在公地遠處被霧氣籠罩的橡樹上方浮現時,她不合時宜地體會到一種歡欣與期待。
菲奧娜說道:「當你們告訴他上帝要他活下去的時候,他怎麼說?」
但撒旦鍛造了一條黃金絲帶
「夫人,您說得對極了。」男孩激動得幾乎要喊出來。接著他不得不停下來重新恢復正常的呼吸。「我並不認為護士們明白,除了唐娜,就是剛才在這兒的那位。克羅斯比先生打算將它發表在《瞭望塔》上呢。」
她沿著霍爾本街走,一邊哼唱《柳園裡》。水果和包裝嚴實的晚餐在手提袋裡晃來晃去,時而撞上她的大腿,這於她倒不失為一種安慰。她可以在微波爐加熱冷凍魚餅的時候鋪好床,穿著睡衣邊吃邊看滾動新聞,之後就沒有什麼能阻止她去睡覺了。無需安眠藥。明天有一場頗引人注目的離婚官司,一位著名的吉他手,他的妻子幾乎同樣知名,是個唱感傷情歌的歌手,她請了一位傑出律師,想獲取丈夫兩千七百萬財產的絕大部分。與今天的官司相比,那簡直是嘩眾取寵,但新聞界依舊興緻勃勃,而法律依舊庄嚴肅穆。
隨後她又補充道:「不過並不總是如此,也有可能是群體妄想。互不相識的人有可能抱有同樣的謬論。這種情形毫無疑問曾在法庭上出現過。」
他們仔細聽著。在這病房外,仍有四小時的日光,而此時正值交通高峰。而在這裏,卻是夜一般的死寂,但她聽不到嗡嗡聲。她漸漸明白,從根本上說,他是天真無辜的,那是一種清新而易受刺|激的無辜,一種孩童般的率真,這一坦蕩也許與教派的封閉特性相關。她從書本中讀到,教派慫恿其會眾盡量將孩子們與局外人保持距離。頗像極端東正教信徒。她自己的那些少年親戚們——男孩子也好,女孩們也罷——都過早地自我防備,給自己披上了一件頑強而老練的絢麗外衣。他們的過於冷靜是通往成年的必由之路,自有其迷人之處。亞當的不諳世故招人喜愛,但也使他易受傷害。她被他的纖弱所觸痛,被他那死死地盯著那張紙的神情所感動,或許他想透過她的耳朵提前聽到自己的詩。她斷定,十有八九他是家中的掌上明珠。

「我認為所有偉大的詩人都必須經受苦難。」
「而你打算就讓他這麼干?」
「通常是『夫人』。」
他口若懸河,話語中半是道歉,半是自我辯白,其中有些她已經聽過了。他說起必將面臨的死亡,這些年來他的絕對忠誠,他對未來不可遏制的好奇,以及那晚他幾乎是一離開、一到達梅勒妮的家門口,他就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梅勒妮只是個陌生人,他並不了解她。而在他們走進她的卧室時……
他懇摯地問道:「人們在法庭上怎麼稱呼您?『法官閣下』?」
菲奧娜說:「好的,謝謝你們。」
菲奧娜感覺自在了些,說道:「一隻堅守陣地的貓嘛。我希望你已經給小亞當講過這故事了。」
聽到地板發出咯吱的聲音,她抬頭瞥了一眼。傑克站在門口,準備去喝上一杯。他穿著牛仔褲和一件白襯衫,胸口的紐扣敞開著。他是否想過自己也會勾起人的慾望?她注意到他沒有刮鬍鬚。甚至從房間的這頭,都能看見他灰白的鬍子茬。可悲,他倆都可悲。他給自己倒了一杯蘇格蘭威士忌,朝著她的方向舉起酒瓶。她向他搖頭。他聳了聳肩,穿過房間坐到他的椅子上。她真是掃興,都不會見機行事。他嘆息著坐了下來。他的椅子、她的椅子還有他們的婚姻生活都回來了。她看著手裡的文件,是有關於妻子詳述吉他手想要一個怎樣的理想世界的文件,卻根本看不進去。他喝著酒,而她空洞地盯著房間另一頭。一片沉默。
她再次停了下來,坐在公眾旁聽席上的人靜靜等待著。

「我告訴你我為什麼要來這裏的原因,亞當。我是想確認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有些人覺得你年紀太小,還做不了這樣重大的決定,而且你一直受到父母和長輩們的影響。還有些人認為你極其聰明,有才能,我們應該讓你自己決定。」
為了抑制自己的情感,菲奧娜補充了一條技術性的評價:「記得在這個調子中C是要升半音的。」
「而且我並不認為你非得相信上帝才能理解或者喜歡這首詩。」
瑪麗娜穿過一道門走到病房深處的右側,這時,菲奧娜開始向護士們詢問這位年輕患者的病情。
與亞當對視超過半分鐘左右也許不甚恰當,但她卻有了時間,可以聚精會神去想象他是如何看待坐在他床邊這張椅子上的她——又一個頗有見解的成年人,又一個異想天開的大人,一位對無關事物念茲在茲的年老女士。
「什麼?」
「我已經整整學了四周,會拉十首曲子了。」他的這番自我吹噓也讓人無法阻止他。他焦躁地翻著樂譜。菲奧娜看向瑪麗娜,無奈地聳了聳肩。
瑪麗娜立刻回答道:「其實,我是講了,」說罷又陷入了沉默。
「上帝告訴我們那是錯的。」
她探身向前,對他說她覺得他講得很對。從她的庭審經驗來看,如果從未交談過的證人就某一件事說了一樣的話,那麼他們說的話大半就是真的了。
「您還會回來嗎?」
「這形式,詩歌的形式,那兩行短句使得整首詩更加協調,你很低迷然後你得救了,第二句勝過第一句,我非常喜歡。我也喜歡那鐵匠的敲擊……」
回倫敦市中心的路程比之前快多了,一路上兩位女士依舊沉默著。瑪麗娜跟她的丈夫和孩子們通了很長時間的電話,菲奧娜就在這個當兒寫了她的審判筆記。她從法院的大門走了進去,直奔她的辦公室,奈傑爾·鮑林正在那兒等著她。他確認明天高等法院的所有準備都已就緒,如有必要,提前一小時通知。並且今晚的聽證會也已轉移至足以容納所有新聞界人士的法庭舉行。
「輸血和拷問是一樣的嗎?」
兩個護士看著對方,開始大笑起來,儘管出於對患者的考慮,她們將笑聲壓得很輕。這顯然是個隱晦的老笑話。菲奧娜在一旁等待著。此刻,她感覺很自在,但她知道這種感覺不會持續很久。
「夫人?那太好了!我能這麼稱呼您嗎?」
就在這時,瑪麗娜打開了門,舉了舉手,又走回房內。
那麼,他表現如何呢?「到目前為止好極了,」她說道,猛然意識到自己是在冒險。「你給我的印象是你是一個知道自己想法的人。」
她把手輕輕地放在亞當冰冷、細窄的手腕上,之後,她實在不忍再聽到他的申明或懇求便頭也不回地徑直向門口走去,不理會他那聲音微弱的提問。
「會診醫生說,假如他可以給你輸血以提高血細胞數,他就能增加兩劑有效的藥物,那麼你可能很快就能完全康復。」
她倒是挺喜歡醫院的。十三歲那年,她曾經熱衷於騎快車到學校,在路上被一塊未蓋嚴實的窨井蓋絆倒,甩出老遠。檢查出輕微腦震蕩和血尿致使她得留院觀察。兒科病房已滿——一大批在校生從西班牙攜帶了一種未知的胃腸病毒回國。於是她被安頓在一群女人中間,在那裡待了一個禮拜,做了些不太複雜的檢查。那是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那個時代的風氣還未開始質疑和挑戰死板的醫療等級制度。那間維多利亞時代風格的病房天花板很高,房間整潔、秩序井然,平日里令人望而生畏的病房護士對這位年齡最小的病人倒是愛護備至,而那些老女人——如今回想起來,她們中有幾個顯然才三十幾歲——既喜愛又照顧菲奧娜。她卻從不關心她們的病恙。她是她們的小寵物,她完全沉浸在新的生活中。家裡和學校的那些陳規漸漸被拋之腦後。當有一兩位善良的女士深夜從病床上消失時,她也不以為意。她被很好地保護了起來,免受子宮切除、癌症和死亡之苦,在那裡度過了一個沒有恐慌也沒有痛苦的美妙禮拜。
「一位長輩——克羅斯比先生——告訴我,如果厄運將至,那將對所有人產生莫大影響,我是在聽了他那番話后寫下這首詩的。」
她替他總結道:「這麼說來,撒旦用鎚子來敲擊你,無意中將你的靈魂鍛造成一根金色布條,它閃耀著上帝對眾生的摯愛,而你因此而得救,哪怕死了也沒什麼關係。」
他心緒煩亂,盡量讓自己不去看她。她能看出挫敗他的狂妄是多麼輕而易舉,這令他羞愧難當。他的肘部微微彎曲,看上去尖細、纖弱。她竟然無端地想起了食譜:黃油、龍蒿和檸檬烤雞,番茄和洋蔥烘茄子,橄欖油read•99csw.com微焙土豆。把這個男孩帶回家去,餵飽他。
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等待了片刻,接著說道:「您是來改變我的主意,幫我解除困惑的嗎?」
「那真是太好了。你將來也許可以成為一名詩人。」
「我可以待會兒把你的晚飯送來,」護士說。「但只能晚半個小時。」
他鐵匠般的敲擊漫長且緩慢
「好吧。那這首詩呢?」
她順道去了廚房,從桌上她買的一堆東西里挑了一個蘋果和一根香蕉。將它們拿在手中,走進卧室時,她回想起下班步行回家時比較愉悅的心情。現在她感到有些輕鬆起來,但之前那種無憂無慮已經回不來了。她推開卧室的門,看見他的滾輪行李箱直挺挺地立在床邊。這時她才洞悉自己對傑克的回歸懷著怎樣的心情。如此簡單。他不在外面過真讓她失望,哪怕在外面待得稍微久一點也好。僅此而已。真是失望。
他把身體倚靠在枕頭上,調整呼吸,她在一旁等待著。最後,他伸手向前,去取他膝蓋邊上的一張紙,這個動作卻為他引來一陣輕微的咳嗽。末了,他重新開口,聲音細弱而沙啞。從他現在的話語中,她聽不出任何的諷刺意味。
「好吧,既然您問起,那我打算遵從上帝的戒律,將他制服。」
「但這一首是目前學過最難的了。兩個半升音。D大調。」
「這隻是一把初學者使用的入門級小提琴。」但他小心翼翼地把琴取出來給她看,兩人一起欣賞這鑲著黑邊、有精緻琴頭的栗色波形木。
「還有另一種可能。我需要確定你已經考慮過這一點了。不是沒命,亞當,是部分康復。你可能會失明,可能會腦損傷,或者失去腎臟。把你變瞎或是變蠢讓你的餘生都在透析中度過,難道這就合上帝的心意了嗎?」
他依舊氣喘吁吁,甚至說出這兩個字都很費勁。當她在腦中搜尋例子的時候,他的目光依舊凝視著上方,並沒有看她。
她的朋友傷心地說道:「他已經下了決心。你不得不佩服他。他有他自己的人生準則,是吧?」
「我剛寫好了點東西。假如您想聽的話,我可以為您讀一讀它。篇幅很短。不過請稍等一會。」他側過身來,直接面向她。在開口朗讀前,他再次用他那奶白色的舌頭潤了潤發乾的嘴唇。若換作另一個場景,他的舌頭或許會很美麗,像是一道新的美容產品。
她們步入建築物的中庭,四面是直通頂層的玻璃。幾棵本地樹木正從大廳,從布置宜人的桌椅間——那是幾家互相競爭的售賣咖啡與三明治的攤販的桌椅——雖已開枝散葉,卻乾枯瘦弱。它們競相往高處伸展,其他植物也從混凝土平台周圍長了出來,它們的枝椏如懸臂般貼合在弧形的牆面上。長得最高的植物是灌木叢,在三百英尺高的玻璃屋頂上映出了它們的輪廓。兩個女人橫穿灰色鑲木地板,經過信息中心和病患兒童藝術展覽。一道筆直的長自動扶梯將她們帶到夾層樓,這裡有書店、花店、報刊亭、禮品店和一個商業中心,都分佈在噴泉四周。輕快而單一的新時代音樂與潺潺的流水聲融為一體。顯然,此建築是以現代機場的式樣設計建造的。不過目的地已變更。在這層樓幾乎看不見病症的跡象,也沒有醫療設備。病人們散布在探望者和醫務人員之間。處處皆可見他們穿著睡衣、神情安逸的模樣。菲奧娜和瑪麗娜跟隨指示牌往前走,這些牌子上的字體與高速公路上指示牌的字體相仿,上面寫著兒科腫瘤學、核療學、靜脈切開術等。她們拐入一條寬敞、被擦洗得乾淨鋥亮的走廊,然後默不作聲地乘坐電梯到達九樓,那裡有一條一模一樣的過道,她們接連左轉了三次,來到了重症病房。路上,她們看見一幅令人賞心悅目的壁畫,畫中的大猩猩們正在森林里穿盪騰躍。現在,各種氣息終於撲面而來:醫院里渾濁不堪的空氣,早被撤走的熟食的味道,消毒水的氣味,還有某種微弱的甜味。這種甜味既非來自水果,也不是來自鮮花。
她們終於行駛在了旺茲沃思路上,汽車以每小時二十英里——馬匹全力飛奔的速度——前行。在她們的右側,能看見一家老電影院——如今已改建成壁球場,多年前傑克曾在這裏參加全倫敦錦標賽,拼盡全力得了個第十一名。他那年輕忠誠的妻子,多少有些無聊,安坐在玻璃球場外,時不時瞥一眼她所辯護的一樁強|奸案的筆記,這場辯護將以失敗告終。她的這位憤怒的委託人被判了八年徒刑。判決幾乎無懈可擊。理所當然地,他永遠不會原諒她。
她走完最後幾級台階,默不作聲地從包里拿出新鑰匙,繞過他走到門邊,留待他先開口。
琴盒放在床底下的鎖櫃旁。她把琴盒提起來放到他腿上。
她說:「你覺得你必須經受苦難才能成為一位偉大的詩人嗎?」
但當時年少無知,如今早已淚眼凄凄。
「哦,是的。一下子要想到很多細節。」
「並且拒絕輸血嗎?」
她的這個問題跨越了界限,法律的界限。她瞥見瑪麗娜坐在陰暗的角落裡用雜誌支撐著筆記本,僅僅憑感覺在做記錄。她沒有抬頭。
「你父母對你說了些什麼?」
「如果你知道自己的想法,那你就不會反對討論各種可行的方案吧。」
他聳了聳肩。「我喜歡在深更半夜寫。那時整棟樓都關了,你能聽到這奇怪而低沉的嗡嗡聲。白天你聽不見這聲音。聽。」
她假裝整理衣袖,露出她的手錶,然後若無其事地低頭瞥了一眼。她必須很快回到等候庭,做出她的決斷。
我已得救。
「如果您不信上帝,您就別說合不合他心意的話。」
「亞當,現在我真的得走了。」
「那把您的電子郵箱留給我吧。」
「好的。亞當,那你告訴我,你父母親對這事怎麼看?」
男孩的臉瘦長、慘白,卻十分俊美,眼睛下方的月牙形淤青正在慢慢消退,飽滿的雙唇在強光下有點發紫。一雙大眼睛看上去像紫羅蘭。他的顴骨上有一顆痣,像是一顆刻意描畫上去的美人痣。他的身架瘦弱,雙臂從病號服里伸出來,如同兩根竿子。他說話時,呼吸有點急促,但言語懇切,在最初的幾秒鐘里,他說的話,菲奧娜一句也沒聽明白。此時,門哧的一聲在她身後關上,她才意識到他正在跟她說一切都是那麼古怪,他早就知曉她會來探望他,他覺得自己有預感未來的本事。他們曾經在學校的宗教研修課上讀過一首詩,詩里寫未來、現在和過去是同一的,《聖經》里也這麼寫。他的化學老師說,相對論證明了時間只是一種幻覺。假如上帝、詩歌和科學說的都一樣,那它必定就是真的,難道她不這麼認為?
最後她們在南岸轉向上遊方向,計程車以步行之速緩緩前行,花了幾乎十五分鐘才到達蘭貝斯宮。菲奧娜的手機已關機,這是她抵禦每隔五分鐘就查看簡訊和電郵這一強迫症的唯一手段。她已寫好簡訊——你不能這樣干!——還沒發送。但他還是在這樣干,這感嘆號彰顯了一切——她是個傻瓜。她那激動的口吻——就像她自己有時候所說的那樣,她很想控制住——前所未有。凄惶與憤怒的糅合。或者說,是渴望和狂怒的交雜。她既希望他回來,但又根本不想再見到他。她還心懷羞愧。可是她犯了什麼錯呢?一心撲在工作上,疏忽了丈夫,讓一樁冗長的案子搞得她心緒不寧?而他有自己的工作,情緒也變化多端。她受盡了屈辱,但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只得假裝一切安好。她覺得自己遮遮掩掩,心情沮喪。難道那就是愧疚感?一旦她某個明智的朋友知道了這件事,就一定會催促她打電話給傑克討個說法。絕對不行。她依舊害怕聽見傑克說出那些她最不想聽的。此時,她只要一想到那情景,就會像從前一樣情不自禁地開始遐想,宛如一台停不下來的跑步機,唯有靠服用安眠藥入睡才救得了她。要麼睡眠,要麼就是這樣一趟非同尋常的行程。
護士站以保護者的姿態面對一溜呈半圓形排列的病房,病房房門緊閉,每扇門上都有個探視窗。此時的寂靜僅僅被一記電梯的嗡鳴聲打破,病區內沒有自然光透進來,讓人感覺似乎已是後半夜。兩位年輕護士——菲奧娜後來得知,她們一位是菲律賓人,另一位是加勒比人——坐在辦公桌前,高聲招呼瑪麗娜,並擊掌歡迎她的到來。突然之間,社工彷彿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儘管她是白皮膚,但卻像一個生氣勃勃的黑人婦女。她轉身向兩名年輕護士介紹這位「真正位高權重」的法官。菲奧娜伸出了手,九九藏書卻沒法放下矜持與兩位護士擊掌,而她們似乎也能理解,只是緊緊地握著她的手。她們在桌旁進行了短暫的交流,決定讓菲奧娜待在外面,先由社工進去向亞當解釋相關情況。
「噢,是的!我覺得是的!」他突然成了一個令人惱怒的淘氣鬼,隔著床罩有氣無力地抱著自己的雙膝。然後他再次激動起來,譏諷地說道:「求求您,小姐,求求您讓我回歸正道。」

他問道:「您為什麼這樣說呢?」
亞當說:「我不知道這曲子還有歌詞呢。」
這變化多麼始料未及,荒謬得令人難以理解,她的驚訝生生地看在他的眼裡,他倆一起笑了起來。此刻瑪麗娜正在收拾手提包和筆記本,似乎有些困惑不解。
「我已經忙了一整天,」她邊說邊穿過房間。「我會把你的行李箱放在門廳里。」
菲奧娜緊握著公文包,把它貼住自己的腹部,她站在房間中央,看著他,思忖著如何阻止他滔滔不絕。令她驚奇的是,即便到了此刻,他們這出盛大的婚姻劇目已演至開場,那首愛爾蘭歌謠還在她腦子裡奏響,正好合上了傑克快速的說話節奏,聽起來呆板卻又不失喜氣,像是街頭手風琴藝人拉出來的音樂。她感覺自己處於一片混沌之中,她丈夫那哀怨的話語向她噴涌而來,她便疲憊不堪,難以理清思緒。她感到隱隱的憤怒或怨恨,但那絕非僅僅只是樂天知命。
她步入大樓,發現樓道燈的定時開關已經打開,走上二樓,在第四與第七個台階聽到與往常一樣不規律的嘎吱聲,她快步登上樓梯平台,看見眼前的一幕,便即刻明白了。她的丈夫就在那兒,剛站起來,手裡握著一本書,他身後的手提箱靠牆放著,被他拿來當作椅子,他的外套放在地板上,緊挨著打開的公文包,文件從公文包里散了出來。他被鎖在門外,只能邊工作邊等。為什麼不呢?他看上去衣著凌亂,怒氣沖沖。被鎖在外面,又等了許久。顯然他並不是回來拿乾淨襯衫和書的,那樣的話他就不會帶著公文包了。她隨即冒出了一個念頭,一個令人沮喪、自私的念頭:這下她得分享她的單人晚餐了。然後想到自己是斷不會與他分享的,這還不如不吃呢。
「成年人拒絕接受治療,這是他的基本權利。違背成年人的意願給他治療,是侵犯人身的刑事犯罪。A已臨近能為自己做決定的年紀。他準備為他的宗教信仰而死,可見他信仰之虔誠。他的父母為了信仰,準備犧牲自己至親至愛的孩子,也可見耶和華見證人強大、堅定的信念。」
「漫長且緩慢。」
菲奧娜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好像進入了夢境。她感到一種令人愉悅的平靜,儘管她猜測正極力關注他們談話的瑪麗娜會對她的這番話感到困惑。這法官在幹什麼?見面才幾分鐘就和男孩談論虐童?難道她想暗示宗教信仰,他的宗教信仰,是一種群體妄想?瑪麗娜還以為在短暫的寒暄后她會來一段意味深長的開場白,比如說「我想你肯定知道為什麼我要來這裏」之類的話語。而現實是菲奧娜只是隨性地談著,好像與一位同事在聊一樁早被忘卻的發生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大丑聞。瑪麗娜的想法並不會真正困擾她。她會按照自己的方式行事。
在他的態度與他的幽默里,有一絲傻氣混合著他的高智商。而那是他在自我保護。他當然很害怕。現在是時候去說服他了。
「虧你說的!他什麼都不懂,是一條小糊塗蟲。」
當她走入法庭,全場起立,此時才剛過九點一刻。整個房間靜了下來,她察覺到記者中間有了一些不耐煩。對報社而言,這並不是一個合宜的時段。如果法官言辭扼要,報道沒準能趕上最後一版印刷。跟上次一樣,緊挨著坐在她前面的是法律代表和瑪麗娜·格林,他們的座席佔據了一個較為寬敞的空間,亨利先生獨自一人坐在他的法律顧問背後,他的妻子沒有到場。
「他無疑是一個特殊的孩子。就像一位護士今晚所說的那樣,我甚至可以說他非常討人喜歡,我相信他父母也贊同這一說法。他雖然只有十七歲,卻有著超凡的洞見。但是我認為,他對即將要面臨的嚴酷考驗,對隨著痛苦與無助加劇將會吞噬他的恐懼,卻知之甚少。事實上,他對自己將要遭受的一切有著浪漫念想。然而……」
她以為這麼問,他會很排斥,會覺得問題很唐突冒失或是有些高高在上,但他似乎對轉移了話題感到如釋重負;她覺得他的態度真誠,毫不設防。同時,她也發現了他的心情轉變得很快。
這是她這番有失正統的開場白導致的另一個後果——她誤入了他的領地。按耶和華見證人的創世之論,撒旦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物。菲奧娜從之前所瀏覽的背景資料中獲知,撒旦於1914年10月來到人間,籌劃末日的來臨,開始通過各國政府和天主教教會為非作歹,尤其是在聯合國藏奸耍滑,就在各國應該為大決戰嚴陣以待之際,卻又鼓勵它們和睦相處。
「叫我菲奧娜就行。」
「再多待一會兒吧。求求您了。」
她們走向入口時,一隻貓從一輛停著的車底下衝到她們面前,於是瑪麗娜·格林再次打開話匣,詳細描述起她的貓來,一隻勇猛的英國短毛貓,打敗了鄰近一帶所有的狗。菲奧娜開始對這個神情肅穆的年輕女人有了好感,瑪麗娜的淡黃色頭髮有些稀疏,她與三個不足五歲的孩子和警察丈夫住在一幢廉租房裡。她的貓無關緊要。菲奧娜絕不允許兩人之間產生任何的嫌隙,而是敏銳地意識到她們即將面對的共同關切的問題。
「而且只學了四周!」
此時蜂鳴器響了,菲律賓籍護士匆匆向另一扇門走去。
他煞有介事地說:「謝謝。我今晚會告訴我父母的。但請別走。我的晚飯還沒到呢。咱們再來一首詩怎麼樣?」
「嗯。『漫長且緩慢』寫得真好。很凝練,像一些最好的短詩。」她感覺自信慢慢回來了。「我認為這首詩告訴我們只要走出逆境,走出厄運,就會否極泰來。對嗎?」
他坐了起來,艱難地呼吸著,聽到這個問題似乎有些萎靡,然而他微微一笑。「我覺得夫人您真是個愛管閑事的人。」
菲奧娜搖了搖頭,從他那兒拿過小提琴,把它裝進盒子。「她囑我淡然生活。」她援引此句回贈他。
他不耐煩地說道:「我一整晚都在給你打電話。」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直視著她,聲音里沒有挑釁的意味,現在她完全信任他,信任他和他的父母、教眾和年長者都知道對他們而言什麼是對的。她突然感覺眩暈,很不舒服,彷彿被掏空了一般,萬念俱滅。一種褻瀆神明的想法在她的腦海里閃現:不管這個男孩是死是活,都沒那麼重要。世間萬物仍將與以往無異。不論是深切的哀痛,苦澀的悔恨,還是美好的記憶,隨著愛他的人的老去和離世,生活仍會顧自前行,這三者的意義會漸漸減弱,直至蕩然無存。形形色|色的宗教和道德體系(包括她自己的)就像從遠處看到的綿密群山中的一座座高峰,顯然沒有哪一座比別的更高、更巍峨、更真實。那麼判斷的依據又是什麼呢?
「少年的父母基於宗教信仰反對醫院的申請,他們曾冷靜闡述,並表示將堅決恪守其宗教信仰。少年本人對申請也持態度,他對宗教原則瞭然于胸,並且有著超出他年齡的成熟與表達能力。」
「我媽媽很喜歡,爸爸也覺得挺好的,不過他認為這些詩歌耗盡了我的精力,我需要恢復健康呢。」他又側轉身子面對她。「但是,夫人您怎麼看呢?這首詩的名字叫《鎚子》。」

「但我想稱呼您『夫人』。請允許我這麼稱呼您。」
「太棒了!」
她囑我淡然生活,像青草滋長於岸堤。
傑克將他的行李箱從客廳拖進卧室,行李箱發出的咕嚕聲,在她聽來似乎是一個新的開場。又像是一種侮辱。她習慣性地脫下鞋子,隨意拿起一份文件。吉他手在馬貝拉有一幢豪華別墅,女歌手想將其據為己有,儘管這幢別墅是他的婚前財產,是他的前妻為了讓他搬離位於倫敦市中心的家而贈送給他的,他的前妻又是在與她的第一任丈夫離婚時分到這幢別墅的。與本案無關,菲奧娜忍不住裁決道。
「為什麼是錯的呢?」
菲奧娜倒著看著樂譜,說道:「也許只是B小調。」
他們取得了不錯的進展,到達了一個新階段。正當她要接著提問時,那位加勒比護士走了進來,將門敞開。門外,彷彿受到她想象中的那幾個菜肴的召喚,一位身著棕色棉夾克、年齡比亞當大不了幾歲的小夥子,站在一輛裝著磨砂鋼製容器的推車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