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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就隱藏在這一切的背後。我是在遵從他的諭旨啊。但大部分時候我都沉醉在自己甜美的冒險中,我如何優雅地死去,得到世人的愛戴。我在學校里認識的一個女孩,三年前患了厭食症,當時她才十五歲。她夢想自己慢慢消逝,直至死去——用她自己的話說,就像風中的枯葉,緩緩地遁入死亡,每個人都同情她,在她過世后自責當初沒有理解她。我跟她差不多就是一回事。」
「我的文書會帶你坐計程車去車站,給你買張明早去伯明翰的車票,然後在車站附近給你安排一家旅館。」
他的目光移向別處,他猶豫了。他不打算告訴她,至少不會直接告訴她。
她反過來引用他說過的話,讓他開心地笑了,他說道:「菲奧娜,我現在可以一點不出錯地拉完整段巴赫,可以說出《加冕街》的主題思想,一直在讀貝里曼的《夢之歌》。我要去演一部戲,聖誕節前還要參加所有的考試。多虧了您,我現在像葉芝一樣詩情滿滿呢!」
我甚至已不記得上一封信寫了什麼,因為我沒留底稿,不過您沒回信倒也沒關係。但我還是需要和您說說話。這些是我的近況——與我父母經常大吵大鬧,重新回到學校的感覺真棒,身體好多了,心情卻時好時壞,一忽兒高興,一忽兒悲傷,一忽兒又高興。有時候,一想到我身體里流著陌生人的血液我就噁心,像在喝別人的唾液,也許更糟。輸血是個錯誤,這念頭在我腦中揮之不去,但我已經不再在乎了。我有好多問題想問您,但我甚至不確定您是否還記得我。在我之後您一定審理了許多案件,還得替許多人作出決定。我嫉妒他們!我想走上前拍拍您的肩膀,與您在大街上聊聊。但我做不到,因為我是個懦夫。我怕您認不出我。您也沒有必要回這封信——但其實我多麼渴望您的回復。請別擔心,我不是想騷擾您或是其他什麼的。我只是覺得我的腦袋快炸了,所有事情都要從那裡蹦出來!
您誠摯的,
「聽上去你那得厭食症的朋友已經渡過了難關。」
她移步走開,看著他修長的拇指在觸摸鍵盤上飛舞。不一會兒,他就把手機裝回了兜里。
第二個問題更讓他難以回答。「我在伯明翰有個阿姨,是我媽的妹妹。她會讓我住上一兩個禮拜。」
「在廚房。那裡暖和些。」
您的
巡迴審判的時間越來越近了,菲奧娜得和另一名負責刑事和民事案件的法官一起去英國其他城市和幾個巡迴審判的古鎮。屆時,她將會審理那些平常需要來倫敦法院審理的案子。她將入住特別安排的旅舍,這些排屋歷史韻味十足,富有建築特色,那兒的酒窖頗具傳奇色彩,而管家興許就是一位了不起的大廚。按照當地習俗,他們會應邀參加郡長舉行的晚宴。然後,她和另一位法官會在住所設宴回禮,邀請當地名流或雅趣人士(這兩者有區別)。旅舍的卧室比她家裡的要氣派得多,床也寬多了,床單的質地也更上乘。若是在以前那些較快樂的日子里,她這個對婚姻生活頗感安心的女人一定會為沒能和丈夫一起享受這等條件的住宿而內疚,甚至會獨自體驗感官愉悅。而現在她卻渴望從家裡只有兩人的默劇里逃離。而逃離的第一站便是她最鍾愛的英國城市。
菲奧娜洗完澡走出浴室,這時暴雨突降。她穿著睡袍站在窗邊,看著屋外的瓢潑大雨,雨如同幽靈般的高大影子迅疾穿過前面的空地,幾秒鐘就消失不見了。近處,一棵山毛櫸樹頂端的枝椏被風雨折斷,翻倒了掉落在下面的枝椏上,搖搖欲墜,而後又突然掉下,像是獲得了自由,卷落在風中,噼啪一聲砸中車道。暴雨擊打礫石發出嘶嘶的聲響,與之同樣喧嘩的是溝槽里嗚嗚的響動聲。菲奧娜打開燈,開始更衣。此時,大廳的雪利酒會已經開始十分鐘了。
「但是你的老師和那些長輩肯定很不一樣。」
信封里有三張淡藍色信紙,內容寫了五頁。第一張信紙最上方的中央畫了個圓圈,裏面寫著數字七,下面是日期。
「好吧,」她在沉默片刻后說道。「你到底是怎麼找到這裏來的?」
「你很棒。我知道你將來可以寫出一些了不起的東西。」
男孩講話的時候,菲奧娜一直注視著他,細細打量他身上的變化。他已不再消瘦,但還是很纖弱。肩膀和手臂更有力了。他的臉依舊長而精緻,顴骨上那顆褐色的痣因為膚色被晒黑,幾乎看不出來了。只能隱約看到他眼睛下方一點點紫色的印記。他的嘴唇飽滿、濕潤,在燈光的照射下他的眼睛漆黑深邃。即使在他試圖表示歉意的時候,他也顯得過於激動,過於急切,想把事情解釋得再細緻一些。當他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在腦子裡釐清事情的先後時,菲奧娜則在暗暗思忖這是否就是她母親口中的「老派」面孔。無聊的想法。人們心目中浪漫派詩人的臉才是這樣的吧,像是濟慈或雪萊的表兄弟。

男孩拿起放在地上的雙肩包,跟著她穿過大廳,一同走入夜間室外清新的空氣中。司機站在台階的最下一層,向他們友好致意,並打開了計程車的後車門。此時,音樂已經關了。她本打算把現金給亞當,但她突然改變主意,把錢交給了鮑林。鮑林接過一小捲紙幣,向她點頭,咧了咧嘴。而亞當冒失地聳聳肩,似乎想從所有人中掙脫出去,他鑽進車後座,把書包擱在膝蓋上,直視著前方。她已經開始後悔自己的安排了,她繞向車旁,想與他最後對視一眼。他顯然意識到了她的舉動,但故意扭過頭去。鮑林坐上副駕駛座。管家面帶不屑,反手一揮,替亞當關上了車門。計程車駛遠了,菲奧娜這才弓著背,匆匆走上裂紋斑斑的石階。

他體諒地笑了笑,說道:「我不認為您這樣想。」

她想起家裡的客房,客房裡的兩張單人床,編織籃里的泰迪熊和其他動物玩偶,放玩具的櫥櫃塞得滿滿當當,一扇櫥門已經合不上了。想到這裏,她突然咳嗽了起來,她站起身,走到房間有窗戶的那頭,佯作看向窗外漆黑一片的景象。最後,她沒有轉身,開口道:「我們只有一間客房,還有好多個侄子侄女要來住。」
他似乎有些坐立不安。「是的,也許是。我不知道。我想我是害怕大聲說出我失去信仰了。說真的,我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哪兒。我的意思是,一旦你離見證人遠了一步,你就再也回不去了。為什麼非要用一個牙仙取代另一個牙仙呢?」
「別再叫我夫人。叫我菲奧娜。」只要能讓他安分守己,她就會好受點兒。
看她不置可否的樣子。他信口說道:「嗯,你知道,就是願意承受苦難,鍾愛痛苦與犧牲,覺得每個人都在看著你、關心你,全世界都在圍著你轉。還有你的體重!」
午後不久,她到達紐卡斯爾。司機在檢票口,把她送到碼頭區的法院。奈傑爾·鮑林已經在法官入口處等候,準備帶她去她的辦公室。他一早就帶著出庭要用的文件以及她的法官長袍——他稱之為「盛裝」——從倫敦驅車來到這裏,因為她不僅要出席家事法庭,還要出席王座法院。法庭文書進來作了正式的歡迎辭,安排案件的官員也來探訪她,他們一起磋商了隨後幾天要審理的案子。
他頓了一下,慢慢起身,從她手中接過背包。儘管他個子很高,此時看起來就像個受驚的小孩。
那麼金錢呢?金錢這個詞語半真半假,而且是種詭辯。貪婪的丈夫和貪婪的妻子就像戰爭快結束時,想在最後撤退前從廢墟里撈一把值錢東西的參戰國。男人們將資金藏匿在國外賬戶中,女人們想要永遠安逸的生活。母親無視法令不讓孩子見父親;父親又違抗法令疏於照料孩子。丈夫毆打妻兒,妻子惡意欺瞞,夫妻一方甚至雙方酗酒、嗑藥或罹患精神病;而孩子們又被迫承擔起照顧不稱職父母的責任,他們的身心都受到肆意虐待,這些證據也都通過屏幕轉播呈現在了法庭上。而令菲奧娜無能為力的是,在刑事法庭而非家事法庭審理的案件中,有兒童被折磨、挨餓或毆打致死,他們不幸的靈魂在這泛靈的儀式中甩離了身體。惡毒的年輕繼父打斷小孩的骨頭,而愚鈍、順從的母親只能在一邊袖手旁觀。毒品、酗酒、骯髒的家庭環境,冷漠的鄰居選擇無視孩子們的尖叫,而粗心、窘迫的社工也未能介入調停。
「還有很多東西是你不知道的。」
她看到了他眼中的沮喪。她在扮演熱心阿姨的角色,故意拉開兩人的距離。她在交談中屢有讓步,她不知道自己會如此急於不讓他失望。
她站了起來,有些猶豫,似乎又想改變主意坐下。但她還是轉身離開了,她穿過房間,出門走入大廳。鮑林就站在幾步開外,假裝饒有興緻地閱讀一本https://read.99csw•com放置在大理石桌上的遊客指南。她低聲、快速地對鮑林做了指示,然後回到圖書室,關上了身後的門。
菲奧娜已經從鮑爾那兒知道他目前正在紐卡斯爾複審一樁謀殺案。一位男子被控在家中用棍棒毆打母親致死,謀殺起因是他的母親虐待家裡最年幼的孩子,也就是被告同母異父的妹妹。現場沒有找到兇器,DNA證據也不足。辯方認為該女子是被一名入室者所殺。最後的審判未成立,因為有個陪審團成員之前曾在手機上看到過一則該嫌犯前一次因為暴力襲擊被定罪的報道,還把這五年前的小報消息告訴了其他陪審團成員。在這個數字技術普及的新時代,為了向陪審團「澄清」事實,一些事情必須得做。那位法學教授近期一直在向法律委員會提交意見文書,想來菲奧娜走進會客廳時打斷的必定是關於此事的談話。現在這個話題又重新開始了。搞光導纖維的男子問,怎麼才能夠防止陪審團成員在他們家中涉及家庭成員隱私的區域搜索與案件相關的信息或者讓某個家人替他們這麼做。教授的觀點是,這倒相對簡單。陪審團成員監管自己嘛。如若有陪審團成員私下談論庭上尚未陳述的事宜,其他陪審團成員務須舉報,否則將處以監禁。談論者本人最高處以兩年監禁,知而不報者最高處以六個月監禁。委員會將於翌年發布相關決議。
門開了,鮑林把男孩領了進來。她從未見過他下床后的模樣,沒想到他原來有這麼高,已遠遠超過六英尺。他穿著校服:灰色的法蘭絨褲子、灰毛衣、白襯衫,一件薄運動衫,全身都濕透了,頭髮因為試圖用毛巾擦乾而變得亂糟糟。他的手裡拎著一隻雙肩背包。讓他看上去最楚楚可憐的是他的肩上披著一塊印有當地風景圖案的利德曼茶巾。這塊茶巾是他用來取暖的。
「亞當,我再問一遍,你為什麼來這兒?」
這封信很簡短。我只想對您說一件事。我現在意識到這件事太重要了。它改變了我的一切。我慶幸沒有寄出前幾封信,因為不想讓您看到。那太尷尬了!但是,那些信再怎麼糟糕,也比不上唐娜護士告訴我您的判決時我罵您的那些髒話。我堅信您是站在我的立場做決定的。實際上我記得當初您也對我說過,說您相信我明白我自己在做什麼,我還因此對您說了謝謝。當那位可怕的醫生——「叫我羅德尼」卡特先生——和六個醫務人員帶著手術器械進病房時,我還在歇斯底里地咆哮。他們認為非得按住我不可,但其實沒必要,因為我虛弱不堪。儘管我非常生氣,但我清楚您要我做什麼。於是我伸出胳膊讓他們輸血。一想到別人的血液流進我的身體,我便噁心得不得了,當場在床上嘔吐起來。
這算是法官們最後一次下榻了,為表尊重,鮑林和管家在主門前恭敬地等候。鮑林誇張地揮了揮手,走向後車門,長靴後跟與地面摩擦發出踢踏之聲。與往常一樣,會所的管家又換人了。新管家是個波蘭姑娘,菲奧娜覺得這姑娘也就二十多歲,但她的目光卻很鎮靜。鮑林還未來得及提行李,她就穩穩地把菲奧娜最大件的行李提進了門。鮑林和管家並肩走著,把菲奧娜領到一樓的一間房間里。菲奧娜心想這就是她住的吧。房間在整棟屋子的前側,有三扇落地窗面向山毛櫸林蔭道和野草縱生的部分湖面。卧房有三十英尺,客廳配有寫字檯,浴室卻在一條走廊的邊上,需從走廊走下三個台階——台階上鋪有地毯——方至浴室。利德曼最後一次更新換代的時候,洗漱盆和淋浴設備還沒有開始流行。
「你現在必須給她打個電話。」
這時,他們聽見走廊里傳來說話聲與腳步聲,那是客人們離開宴會廳,正穿過走廊,去客廳喝咖啡。然後又是一聲刺耳的大笑在圖書室門口響起。男孩擔心會有人打擾他們,於是兩個人都坐著,心照不宣地保持著沉默,等待聲音消散。亞當低頭凝視著自己緊握的雙手,他把雙手放在紋理光滑的桌子上。她驚訝於他生命中的所有時光:他的童年、少年時期,他祈禱、唱讚美詩、聽牧師佈道以及各種各樣她永遠無法知曉的宗教桎梏;她也驚訝于那個既嚴密又充滿愛的社區,它一直給他力量,卻險些要了他的命。
這是我給您寫的第七封信,不過我想這封我會寄給您。
「要感謝我有更容易的辦法。」
她等著他再多說一些。她沒有料到會是這樣一個請求。不過現在,這好像已經很明顯了。
她用餐巾輕拭嘴唇,起身說道:「先生們,抱歉,我得離開一下。」
在工作的某個時刻,她的手肘邊突然出現了一疊信件,那肯定是奈傑爾·鮑林拿進來的。看到最上方那個比正規信封要小一些的淡藍色信封,她幾乎要把文書叫回來,讓他替她拆開。因為她現在實在沒有心情再看到滿紙的錯別字或暴力恐嚇的控訴。她回頭繼續工作,但無法集中精力。那個不合規格的信封,圓圓的手寫字,上面沒寫郵編,郵票有點貼歪了——她見過太多這樣的信封了。可是,在她再次打量它的時候,她注意到了上面的郵戳,突然懷疑起來。於是她拿起信,在手裡掂了掂,將它打開。看到稱呼的那一瞬間,她知道自己猜對了。她其實已隱隱地期待了好幾個星期。她曾向瑪麗娜·格林打聽過,得知那男孩最近好多了,已經出院,在家自學,補習學校的功課,再過幾周就可以回學校上課了。

在最開始的時刻,將她複雜的情感隱藏在母親般的口吻背後,還是比較容易的。她說道:「你看上去凍壞了。最好讓人把暖風機拿到這兒來。」「我去拿,」鮑林說罷便離開了。
就在這時,暖風機發出一陣有規律的哐啷哐啷聲,聲音響徹整個房間,必定是暖風機的某個零件掉進了風扇轉動的軌道。聲音愈來愈響,而後慢慢減弱,最後平穩了下來。她突然對整個酒店產生了怒意。冒牌貨。垃圾。之前她怎麼沒注意到?
「所以這和你的宗教信仰沒什麼關係。有關係的是你的感受。」
他對著桌面說道:「我想過來跟您住在一起。」
「不錯,」她平靜地說道。
「是的,嗯,事實上,厭食症是有點像宗教信仰。」
一星期後,在她即將前往英格蘭東北部的那個周一早晨,婚姻斷層線發生了細微平移,那變位就如同大陸漂移那樣幾乎難以察覺。當時沒有言明,也未被理會。後來,當她坐在火車上回想時,彼時彼刻的情境彷彿就橫跨在真實與想象的邊界。她可以信賴自己的記憶嗎?她是在早晨七點三十分進入廚房的。傑克背對著她站在吧台前,正往研磨機里倒豆子。她的行李箱放在門廳里,而她正忙於收拾最後的幾份文件。像往常一樣,她很不願意與他一同待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於是她從椅背上拿起一塊圍巾回到客廳繼續尋找她的文件。
「我在外面真的等了很久,然後看到您出來,我就跟著您一路穿過市區,又折回河邊,之後看您又上了車。這大概花了我一個多小時。最後我在手機上查到法官們下榻的地方,就搭了便車,在主幹道上下了車,為了避開門房,我翻牆進來了,在暴雨中沿著車道一直走。我在舊馬廄後面等了很久,正想著該怎麼辦呢,這時有人發現了我。真的很抱歉,我……」鮑林拿著暖風機,面有慍色地進了門。他可能費了番力氣才從管家那裡拿過來的。他們看著他嘟噥著趴在地上,一半身子鑽進牆邊的小桌下,插上插頭,然後回身站了起來,把雙手搭在男孩的肩上,將他拉到暖風面前。臨走時對菲奧娜說道:「我就在門外。」
「嗯?」
這個問題並沒有令他尷尬。「當我看到我的父母哭成那樣,真的哭,有點喜極而泣的感覺,我知道一切都崩塌了。但事情就是這樣。在這崩塌中我看到了真相。我父母當然不想我死!他們愛我。但他們為什麼不說,反而總是高談天堂的愉悅?從那一刻起,我開始把輸血看做一件平凡人的事情。平凡又美好。這與上帝一點關係都沒有。把輸血和上帝的意志挂鉤才愚蠢呢。這就像是一個成年人走進一間全是小孩的房間,孩子們正在互相打鬧,彼此傷害,成年人進來以後說,趕快,停止所有的胡鬧,喝下午茶的時間到了!您就是那個成年人。您一直都知道,但就是不說。您只是提問、傾聽。所有的生活與愛都在前方等著他——這是您在判決書中寫的,是您特有的『東西』,也是給我的啟迪。從我們一起彈唱《柳園裡》那一刻開始。」
「您確實沒有。您非常冷靜,認真傾聽,提出問題,發表意見。這是關鍵,是您特有的東西。它是錦上添花。您不必將它說出來。那是一種思維方式和談話方式。如果您不明白我的意思,不妨去聽聽那些長輩說的話,您就知道了。還有當我們一起演奏https://read.99csw•com我們的那首歌的時候……」
「我希望你向我保證,明天上車前會再聯繫你母親。告訴她你要去哪兒。」
她仍一臉嚴肅地說道:「你的頭頂已經炸開了吧。」
他無法忍受在他說話的時候看著她或是被她打量。他把手放到自己的額頭,擋住眼睛。「我有個請求。您聽后可能會覺得這很蠢。但請不要馬上拒絕。請您說您會考慮考慮。」
他看著她,既訝異又失望。
「昨天我和爸爸大吵了一架。自從我出了院,我們吵過好幾次,但這次我們真的吵得很兇,我和他都大聲叫嚷。我把我對他那愚蠢宗教的想法統統告訴了他,不管他愛不愛聽。最後我走了出去。我回房收拾東西,拿了我的積蓄,跟媽媽告別,然後離開了。」
她離開窗邊,走向亞當,彎腰撿起他放在地上的雙肩背包。
此刻他坐在那裡,菲奧娜想起了在醫院初次見到他的情景。他斜靠著枕頭,周圍鋪滿了青少年使用的雜物。他回來找她,不是因為他的病情,而是出於一種渴望,一種不堪一擊的天真。連「厭食症」這詞從他口裡說出來,都像是要去一趟充滿希望的短途旅行。他從口袋裡拿出一條綠布做的細帶,興許是他從內襯上撕下來的。他把細帶捻在拇指和食指之間轉動摩擦,像是在撥弄一串念珠。

她習慣於總結他人的觀點,這一次又屈從了自己的習慣。「你看到你的父母在哭,你很困惑,因為你發現原來父母對你的愛高於他們對上帝或是來世的信仰。你需要逃離。這在你這個年齡很正常。或許你以後會去上大學。那會有所幫助。但我仍然不明白你在這裏做什麼。更要緊的是,你現在準備做什麼,你打算去哪裡?」
就在那時,男管家走進會客廳,邀請他們享用晚宴。雖然這位男管家估摸不會超過三十歲,他的臉卻看上去異常蒼白,好像抹了層粉似的。白得像阿司匹林,她曾聽到一位法國農婦這樣評價。但他看起來並不像有病,因為他表現得冷靜、篤定。當他站到一旁,恭敬地鞠躬時,紳士們喝完了酒,跟隨菲奧娜穿過一扇扇雙開門來到宴會廳。這裏的桌子本可以容納三十位客人,但現在每邊只安排了五個座位。房間鋪的是木地板,牆壁被漆成幾近熒光橘色,上面均勻地分佈著火烈鳥的圖案。就餐者現在坐在屋子的北面,風呼呼地吹,把那裡的三扇框格窗颳得嘩嘩作響。空氣凜冽潮濕。壁爐里有一束落滿灰的乾花。男管家解釋說,這個壁爐多年前就已封死不用,但他會拿個暖風機過來。眾人開始考慮如何安排席位,在一番客氣的推託后,他們達成一致,認為菲奧娜應該坐在首席以保持席位的對稱。
「哦,不!請不要這樣想。事情不是這樣的。」他焦躁地環顧四周,彷彿他要做的解釋寫在房間的某處。「您看,您救了我的命。而且不止救了我的命。我爸爸試圖隱瞞,但我看了您的判決書。您說您想保護我免受宗教的傷害。您做到了。我得救了!」
「那上帝在哪兒呢?」
他舉起雙手。「我的感受來源於我的宗教信仰。我在執行上帝的意志,您以及其他所有人完完全全錯了。如果我不是見證人,怎麼會搞得這麼一團糟?」
「我可不管你幾歲。他們一定會擔心的。」
她指了指橢圓形胡桃木桌旁的兩張木椅,兩人面對面坐了下來。吊燈的燈座由粗糙的著色木製成,掛著四個節能燈泡,從一邊投下慘白的光束。這讓他的顴骨和嘴唇的輪廓更加明顯,也凸顯了他的兩條人中線。這是一張俊美的臉龐。
他遍行全國、走街串巷跟蹤她,他在暴風雨中行走,只為了問她這一句。他曾幻想與她一同度過一段悠長的海上之旅,幻想與她在顛簸的甲板上邊來回踱步,邊整日傾談,他現在的懇求是之前幻想合乎邏輯的延續。合乎邏輯又瘋狂愚蠢。並且一派天真。沉默籠罩著他們,束縛著他們。就連暖風機的噹啷聲似乎都在慢慢減弱,房間外也沒有任何動靜。他仍是不敢正視她,她凝視著他的發旋,他那深棕色的頭髮年輕健康,此時已經干透,閃耀著光亮。
當中途被打斷的氣氛消散之後,她說道:「這麼說來你失去信仰了。」
會客廳里的四位男士全都身著黑色西裝,系著黑色領帶,每人手握一杯杜松子酒。見菲奧娜進來,他們立馬停下談話,起身從手扶椅上站了起來。在一位穿著筆挺白色短上衣的服務生為她調酒的當兒,她的同事,來自英國最高法院,負責列制刑犯名錄的卡拉道克·鮑爾先生開始將她介紹給其他三位男士。這三人中一位是法學教授,一位從事光導纖維的工作,另一位則供職于政府部門,負責海岸維護。他們都與鮑爾有些往來。這第一晚她並沒有邀請賓客。接下來是必然要聊到的糟糕的天氣。然後話題轉到了五十歲以上的人和所有美國人是如何堅守在這個華氏世界里的,以及英國報紙為了取得最大的影響力,是如何用攝氏來播報嚴寒天氣,用華氏來報道炎熱天氣的。男士們聊得熱火朝天,菲奧娜卻在納悶角落裡彎腰忙活的服務生為何要花這麼長時間調酒。最後,他終於把酒送來了,此時他們正談及多年前十進位幣制改革被取消的事情。
亞當已經從肩上扯下茶巾,正在查看上面印著的當地名勝的拼貼畫。她一回到她的座位上,他就說道:「這些地方我一個都沒聽過。」
她柔聲說道:「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他這番一本正經又自我嘲諷的事後揣想令她忍俊不禁,而他也為自己出乎意料地逗樂了她咧嘴笑了起來。
「可能每個人都需要牙仙。」
但他僅僅說了一句:「這邊走。」
他發出那種青少年在慍怒時常見的嘆息聲,並且將雙肩包放到地上。「夫人,您聽我說——」
到現在為止,菲奧娜幾乎沒怎麼開口說話。臉色蒼白的男管家拿著一瓶白葡萄酒四處走動,為客人斟酒。兩位服務生端來腌魚肉醬和薄吐司片。坐在她左手邊的是那位維護海岸線的專家查理,查理約莫五十歲,微胖,禿頂,看上去和藹可親。當其他三人還在繼續談論陪審團成員的話題時,他倒是客氣地詢問她的工作。看來不閑聊不行了,於是她泛泛地談了談家事法庭。但查理想要知道更多的詳情。她明天要審理什麼樣的案子?談到具體案件時,菲奧娜的情緒高昂了些。案情是這樣的:地方當局想要將兩個孩子——一個兩歲的男孩和一個四歲的女孩——送進孤兒院。孩子的母親酗酒,吸食安非他命,而且患有精神病,在精神病發作期間總是認為自己受到了電燈泡的監視。她已經無法再照料自己和孩子了。她的丈夫與她分居,一直離家在外。如今,丈夫露面,聲稱他和他的新女友可以擔負撫養孩子的責任。而他自己也有吸毒問題,還有犯罪記錄,但他有撫養的權利。明天將有一位社工出庭,提供他可以勝任父親一角的證據。孩子的外祖父母很愛這兩個孩子,也有能力、有意願撫養他們,但他們沒有撫養權。地方當局——它為兒童所做的服務曾被一份官方報告詬病——出於某些不明緣由,反對外祖父母的請求。母親、父親和外祖父母這三方存在嚴重分歧。而令事情更加複雜的是,眾人對這個四歲女孩的現狀意見相左。一位兒科專家說她有特殊需求,而外祖父母請來的兒科專家則認為,她雖然受到母親行為的不良影響,又因飲食不規律導致體重過輕,但她的身心發展還是正常的。
亞當·亨利
管家站在一旁,面露難色,鮑林則點頭向賓客們致歉,然後在她的座椅旁俯下身子,湊近菲奧娜的耳朵輕聲道:「夫人,我很抱歉打擾您,但恐怕有件事需要您馬上處理。」
他的回答像背誦似的,沉著冷靜。「我坐計程車一路跟隨您到國王十字站,坐上了您的火車。我不知道您要在哪兒下車,所以只能買了一張到愛丁堡的車票。到了紐卡斯爾,我跟著您走到車站入口,看您坐上了一輛豪華轎車,我追著您的車跑,但還是跟丟了。我猜您要去的地方應該是法院,就問他們法院在哪兒。我一到這裏就看到您的車了。」
「那麼……就這樣了?」
她立即給瑪麗娜·格林發了郵件,問她是否能安排個時間去看望那男孩,就當作常規隨訪,然後將情況反饋給她。當天結束前她就收到了回復。瑪麗娜下午在亞當的學校里見到了他,他要多上一學期的課為聖誕節前的考試做準備。她和他待了半個小時。亞當長胖了些,雙頰也有了血色。他很活潑,甚至有些「調皮搗蛋」。他家裡有點麻煩,主要是在宗教上與他的父母有了分歧,但她覺得這沒什麼不尋常的。校長私下告訴她,亞當出院后趕功課非常努力,他的老師也認為他上交的作業很出色。亞當上課時很積極,表現也不錯。總之,隨訪的結果都很好。菲奧娜放心了,決定九九藏書不給亞當回信。
「我現在就去取。」
「他現在在哪裡?」
他聳了聳肩。「我不清楚。」他又說了一句,解釋道:「學校太大了。」
「我並不想嘲諷您或什麼。」
「把他帶進來比較好。」
他仍然不敢直視她。他講得很快,好像在為自己的聲音尷尬。他把自己的想法都說了出來:「我可以給您打零工,做家務,跑腿。您可以給我讀書清單,您知道,就是您認為我應該知道的所有東西……」

卡拉道克·鮑爾是查理讀書時的老友,他說道:「我希望你明白,現在跟你說話的是一位多麼傑出的法官。相信你還記得連體嬰案吧。」
「我不會礙著您的,我是說,礙著您和您的丈夫。」最後,他把手從臉上移開,看著她,說道:「您知道,有點兒像個房客。等我考完試,我可以找份工作,付一些房租給您。」
她乘坐一輛六十年代產的賓利轎車,目的地是坐落在利德曼公園一英裡外的利德曼府邸。此刻車正開進公園大門,很快,她路過了板球場、兩旁種滿山毛櫸的林蔭道——山毛櫸已經在一陣緊似一陣的和風中搖曳,然後是一片浮滿綠葉植物的湖泊。利德曼府邸是帕拉第奧式的建築風格,新近剛被粉刷過,看上去白得過於閃耀,裏面共有十二間卧房,九名員工為兩位巡迴法官提供住宿與服務。佩夫斯納對府邸內的柑橘園倒有幾分讚許,認為其他便不值一提了。現在,唯有官僚機構能逆潮流而動在大刀闊斧的削減開支中,將利德曼府邸保留下來,但這種幫扶也快到頭了,這是法院租用它的最後一年。這裏由當地一戶採煤世家所有,一年中有幾個星期會租賃給他人,主要作會議中心或婚宴場地之用。如今他們才意識到,對於辛勤工作、僅僅路過此地的大法官來說,內設的高爾夫球場、網球場和戶外溫水游泳池是毫無必要的奢華配備。從明年開始,一家當地的計程車公司將提供寬敞的沃克斯豪爾來代替賓利轎車。法官們將下榻在紐卡斯爾市中心的一家酒店裡,刑事司的巡迴法官們倒是很喜歡這座深宅大院的幽靜隱秘,偶爾還會安排那些有顯赫親戚的當地人來這裏長住一段時間。不過,談起利德曼,大家不免都帶著個人的喜好。
她跟著鮑林穿過走廊,走進一度作為圖書室的房間。書架上滿是從舊貨店淘來的書,一看就是酒店為了增加氛圍大批購置的。
「但我真的是個白痴。不管醫生護士怎麼勸我,我都告訴他們別管我,覺得自己很崇高,很英勇。既純潔又善良。沒人能了解我有多麼的深刻,這種感覺很好。我真的有點自我膨脹。我很高興我的父母和長輩都為我驕傲。夜晚沒人的時候,我會錄影、排練,就像自殺式炸彈襲擊者做的那樣。我打算把它錄在我的手機上。我希望這段視頻能在電視新聞和我的葬禮上播放。我讓自己在黑暗中哭泣,想象他們抬著我的棺材經過我父母,我學校里的朋友和老師,經過所有教堂會眾。鮮花,花圈,哀樂。所有人都在擦拭淚水,所有人都深深愛我,為我驕傲。說真的,那時候我就是個白痴。」
下一段的前幾個詞被劃掉了。
他點了點頭。
然而到了周日晚上雙胞胎被接走後,公寓又變回了原來的大小,空氣陳腐不堪。傑克一言不發地離開了——顯然是個懷有敵意的舉動。是去幽會了嗎?她一邊尋思,一邊讓自己忙碌起來,打掃客房,好讓她的情緒不再低落下去。她將毛絨玩具放回它們原來待著的柳條筐里,從床底下把玻璃彈珠和丟棄的圖畫都翻找出來,此時她感覺到一種淡淡的悲傷、一股愁思正慢慢將自己包圍,那是因為孩子們的突然離開而出現。這種情緒揮之不去,一直持續到周一早上,然後悲哀襲上心頭,在她步行上班時一直伴隨著她。直到她坐在辦公桌前開始準備這一周的第一個案子時,這感覺才漸漸消退。
夫人您好!
他沒有回答。她領著他走到門口,一同走了出去,進入大廳。大廳里空無一人。會客室的門關著,卡拉道克·鮑爾和客人們仍在裏面。她讓亞當在圖書室邊上等她,她自己則走到她的房間從手提包里取了些錢。在回來的路上,她站在宏偉階梯的最頂端向下望,底下的情景一覽無遺。前門洞開,管家正在和司機說話。在他身後,門廊台階下面,停著一輛計程車,車門開著,歡快、激昂的阿拉伯管弦樂聲從車裡傳了出來。她的文書正大步穿過大廳,可能是去阻止管家,怕他引起什麼麻煩。而亞當·亨利仍然站在圖書室門口,他的包被他抱在懷裡,緊緊貼住胸口。當她走到他面前時,管家、司機和文書還站在外面,站在礫石路上的車子旁討論,她希望他們在討論的是哪家旅館合適。
她輕輕地用手指捻住男孩薄外套的翻領,將他拉近自己。她想親吻他的臉頰,於是她抬起手,而他微微彎了彎腰,他們的臉便湊得很近,但此時他轉過頭來,他們的唇觸碰在了一起。她原本可以後退,原本可以立即離開他,然而,在那一刻,她卻逗留躑躅,毫不防備。肌膚與肌膚的觸感抹去了任何選擇的可能。假如可以純潔地深吻那唇,她會這麼做的。這短暫的碰觸,不僅僅是一個吻,不僅僅是一個母親可能給他長大成人的兒子的吻。這吻只停留了兩秒,也許三秒,卻已足夠讓她感受到他雙唇的柔軟,感受到將她與他阻隔起來的那所有的年月,所有的生活歷練。當他們退回各自位置的時候,肌膚上的輕微黏合仍有可能將他們拉回一處。但踩踏在礫石路與外面石階上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她放開他的衣領,再一次說道:「你得走了。」
九月初的一個早晨,在即將開始巡迴審判的前一個星期,她收到了第二封信。這次她憂心更甚,她還沒打開信就知道是誰寄的了。藍色的信封連同通告函、電子賬單一塊兒躺在玄關的地毯上。上面沒有地址,只寫了她的名字。亞當·亨利如果躲在法院外的河濱大道或凱里街,遠遠地跟在她身後,就可以輕而易舉地獲知她的住處。
「您的意思是,您不同意?」
「您的到訪是我經歷過的最棒的事情之一。」接著,他很快說道:「我父母的宗教信仰是一劑毒藥,而您是解藥。」
她正要讓他再發一條簡訊給他媽媽,這時男孩的手突然伸過桌子,她趕緊收回她的手,把它們放在膝蓋上。
自從傑克回來后,在格雷律師學院家中的生活平靜而又緊張。他們有過爭吵,在爭吵中,菲奧娜確實發泄了不少痛苦的情緒。然而,半日之後,那些感覺又捲土重來,依舊熾熱得如同結婚誓言一般,什麼都沒變,情緒並沒有得到「凈化」。她仍然是被背叛的那一個。傑克的道歉,總是夾雜著一再重複的抱怨,說什麼她疏遠他,她太冷淡。某天深夜他甚至說她很「無趣」,「不想好好做|愛」。面對傑克的諸多指責,最讓菲奧娜不快的是她知道那些是實情,然而它們並沒有減輕她對傑克的憤懣。
他用手肘撐住桌子,探過身來,黑色的眼睛在糟糕的光線下閃爍,整張臉彷彿因期待以及無法忍受的慾望而顫抖不已。
在她十八歲時,弗雷德舅舅搬到南方去行醫了。她和基思的愛情最終在淚水中結束,她也沒有把那些情詩寄出去。彼時的冒險與狂歡,她此後再未遇到過,它們成了她對紐卡斯爾的念想中不可分割的部分。這樣的經歷在倫敦無法複製,即便她已身居高位。多年來,她曾多次借故重返英國東北部,其中有四次是巡迴審判。每當她接近這座城市,看見斯蒂芬森設計的橫跨泰恩河的高架橋時,總是雀躍不已,她如同一個激動的少女,在約翰·多布森創作的有三個拱形天頂的中央火車站下車,然後沿著托馬斯·普羅塞設計的新古典主義風格的奢華門廊走出來。她的牙醫舅舅開著一輛綠色捷豹來接她,車上坐著等不及見到她的表姐妹,是她們教會她欣賞這個車站以及這座城鎮的建築珍品的。她永遠記得她出訪國外,遊歷一座波羅的海城邦的印象,一座有著奇異的樂觀主義與自矜之情的城市。那裡空氣清冽,光線呈空廓的冷灰色。當地人友好,但個性鮮明,極具自我意識,好似喜劇演員一般善於自我嘲諷。與他們相比,她的南方口音顯得壓抑又做作。傑克堅持認為,假如說不同的地質地貌塑造了英國人形形色|色的個性與命運,那麼,這些當地人就是堅毅的花崗石,而她自己是易碎的石灰岩。然而,她對紐卡斯爾這座城市少女般的迷戀,以及對她的表姐妹、那支樂隊還有她的初戀的眷念,使她確信她可以改變,變得更加虔誠,更加真實,變成一個喬德人。多年過去,每每憶起那個志向,她依舊會微笑。但無論她何時回到紐卡斯爾,總有一個模糊的念頭縈繞在她心頭,即便是在她六十歲生日臨近之際,那是想要一種新生,在另一種生活中挖掘未曾發現的潛力。
「不需九_九_藏_書要。昨天晚上我在我住的地方給她發了條簡訊。」
過了一會兒,她問道:「你父母知道你在哪兒嗎?」
這時,響起一記敲門聲,鮑林走了進來。「夫人,還有兩分鐘,」說罷他便走了。
亞當·亨利
至少他不再對她說我愛你。他們最近的一次交流是在十天前,重複了所有以前說過的話,同樣的指責、同樣的回應、同樣經反覆思量后說出的話語。不一會兒他們就退卻了,不僅對彼此感到厭煩,連帶對他們自己也厭煩起來。從那以後,他們便再無交流。他們過著各自的生活,在這個城市的不同地方做著自己的事。當不得不一起待在公寓里時,他們就小心翼翼避開對方,就像方形舞會上的舞者。非得協商家務事的時候,他們言辭簡潔,一個比一個有禮。他們分開吃飯,在各自的房間忙活,但透過牆壁就能毫不費力地感受對方的存在,這使得他們心煩意亂。對要他們雙雙出席的邀請,他們無需討論一概迴避。她唯一有和解意味的舉動就是給了他一把新鑰匙。
這又是一種逃避。她問的是怎麼,而不是為什麼,但眼下她也只能這麼問了。他的出現仍然令她震驚,她還不願知道男孩想從她這兒得到什麼。
「趕快。告訴她你現在人在紐卡斯爾,一切安好,你明天會再給她發的。你做完這一切,我們再聊。」
「有點兒吧。」
她沒有回信,或者說她沒有將那晚花了將近一小時寫的回信寄出去。菲奧娜覺得她在她的第四份,也是最後一份稿子上寫得夠親切了,她很高興得知他已回家並且感覺好些了,也很開心他對她的探訪保有美好的記憶。她勸告他要好好愛自己的父母。她還說人們在青少年時代質疑從小就信奉的信仰很正常,但在質疑的時候,應該尊重他人、尊重他人的信仰。她在信的末尾說,儘管他的幻想不是真的,她倒覺得乘船週遊世界的想法「很有趣」。她補充道,自己年輕時也和他一樣夢想著逃離。當然那也是假的,因為她懷有遠大抱負,即使只有十六歲,她也一心渴望文章能得高分,根本沒想過什麼逃離。去紐卡斯爾看望她的表親是她年少時期唯一的冒險。第二天,當她看著自己寫的短箋時,令她驚愕的並不是親切友好,而是其中的冰冷語調,無謂忠告,「one」這個詞的三重無人稱用法,以及她捏造的回憶。她重讀了他的信,再次被信中的天真與熱忱打動。與其讓他讀了信后垂頭喪氣,不如什麼都不寄給他。假如她改變了主意,以後還可以再寫。
屋裡又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菲奧娜說道:「你先是跟蹤我到我家裡,然後又跟蹤我到了這裏,我是否應該認為你有些恐怖嚇人呢?」
我不明白是什麼造成了現在的一切。這是場騙局嗎?不,這是我人生的轉折點。容我長話短說。我的父母帶我回家后,我把《聖經》從我的房間里拿了出來,象徵性地將其正面朝下放在門廳里的一張椅子上。我告訴他們我不會再去王國聚會所那邊了,他們想驅逐我就驅逐吧。後來我們又很兇地吵了幾次。克羅斯比先生也過來開導過我,但沒用。我一直在給您寫信是因為我很想和您說說話,想聽聽您冷靜的聲音,想您用清晰的思維與我談談這個。我覺得您已把我帶向某種別的東西,某種美麗而又深刻的東西,但我其實並不知道那是什麼。您從沒告訴過我您的信仰,但我很喜歡您過來看我並且和我一起演奏《柳園裡》。現在我依舊每天讀這首詩。我很樂意自己「年少無知」,而且要不是您,我現在什麼都不是,我已經死了!我給您寫過好多封愚蠢的信,時時刻刻都在想您,想再次見到您和您說說話。我會幻想一些不可能發生的美妙事情,譬如我們倆一起乘船週遊世界,住在船艙的相鄰房間里,在甲板上走上走下,聊上一整天。
家事法庭的工作繼續著。由於列表安排出了意外,菲奧娜一下子需要處理很多婚姻糾紛。巧合的是她自己也處於婚姻的糾葛之中。在她的審判工作中,被告人一般不至於被判入獄,但是儘管如此,她還是在閑暇時設想將這些人一一繩之以法,他們有的想犧牲孩子迎娶年輕妻子,有的想嫁個有錢又不太無趣的丈夫,他們想要不同的郊區生活、嶄新的性|愛與愛情、新的世界觀,還有的想趁一切還未太晚而重新開始。僅僅是追求感官歡愉。道德敗壞。菲奧娜明白是她自己膝下無子,還有與傑克的婚姻現狀使她胡思亂想,當然了,她也只是想想而已,當不得真。儘管如此,她深深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但她絕不讓這些影響自己的決定,她如清教徒般蔑視那些男女,他們拆毀自己的家庭,還自欺欺人地說他們是在無私地爭取最好的結果。在這一思想實驗中,她本不該寬恕自己沒有孩子這件事,或者至少不該原諒傑克。為何不像《實習醫生風雲》里那樣把他們的玷污婚姻歸咎於某個新鮮事物呢?為什麼不呢?
「來感謝您。」
「嗯,寫了很多。但我很討厭我之前寫的那些玩意兒。」
「我都十八歲了。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幾分鐘后她回到廚房。他正從微波爐里取出一罐牛奶。他們對早餐喝的咖啡都頗為講究,過了這麼多年兩人的口味已漸漸趨同。他們喜歡高級哥倫比亞咖啡豆研磨過濾出來的濃咖啡,裝在高高的白色薄壁杯里,與不燙的溫牛奶調著喝。他將牛奶倒入咖啡里,仍舊背對著她,然後轉過身,舉著杯子的手微微向她傾了傾。沒有表達出任何想要把這杯咖啡遞給她的意思,她沒搖頭也沒點頭。此時,四目短暫交會。他將杯子放在杉木桌上,並向她推了一英寸左右。這個小動作本身不代表什麼,因為他們緊張地在對方身邊轉悠時總是會保持針對性的禮貌,好像是在比誰做得更禮貌卻又不會顯得不自然。本來就不該煮一壺只夠一個人喝的咖啡。然而將杯子放到桌上的方式有好多種,可以將陶瓷杯嘭的一聲放上杉木桌,也可以小心翼翼、悄無聲息地放;接過杯子的方式也有好多種,她是順手慢慢接過,抿了一小口后,思維並沒有像平時那樣遊離開去,至少沒有立刻遊離開去。之後的幾秒鐘默然無聲,那時看來他倆能到達的局面也就這樣了,這一刻對他們來說有著太多的意味,更多的企圖只會耽誤了他們。他轉過身去給自己拿了杯咖啡,而她也轉身去卧室取東西。兩人的動作都比平時慢了一些,也許甚至不太情願。
好吧,這些在她聽來如同煉獄,不管怎樣她寧願處理精神病母親這類的案子。兩人低聲笑了起來,這才發現其他三人已經停止交談,在聽他倆的對話。
「那還寫詩嗎?」
「她在等著你?」
在場的人都記得。此時,服務生清理了盤子,端上法式牛排,給客人倒上拉圖酒庄的葡萄酒。他們聊起了那樁家喻戶曉的案子,向她詢問相關事宜,菲奧娜一一回答了他們想知道的問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看法,但既然觀點如出一轍,於是他們的話題很快轉向當時各家報紙報道該案時的熱情與競爭。他們很快又談到了萊韋森調查報告出爐后關於最新表現的種種內幕新聞。他們吃完了牛排。按菜單所示,下面一道菜應該是黃油麵包布丁。菲奧娜猜想,他們接下來應該會聊到西方拒絕向敘利亞運送作戰部隊的事情,爭論這一舉動是明智還是愚蠢。卡拉道克一談起這話題就剎不住車。果不其然,是他打開了這話匣子,就在這時他們發覺在會客廳外面有陣陣說話聲。鮑林和面色蒼白的管家走了進來,在門口稍稍停留了一下,然後走向菲奧娜。
他被自己的玩笑話逗樂了。菲奧娜說道:「我救了你的命,並不是想讓你追著我滿國跑。」
她插話道:「你現在還在拉小提琴嗎?」
菲奧娜說,像這樣的案子這禮拜還有很多。查理將手放在額頭,閉上了眼睛。真是一團糟啊!如果換做是他插手這樣的事情,要讓他明天一早做出裁決,他必將一夜無眠,整晚咬手指甲,在客廳里瞎喝一氣。她問他為何來這裏。查理說,他受英國政府指派,來這裏勸說沿海的一部分農民加入當地的環保組織,並且同意讓他們的牧草地被海水淹沒,從而使這裏變回鹽鹼灘,這是目前抵禦沿海地區出現洪澇災害最好、最省力的辦法,對野生動植物也很有裨益,尤其是鳥類,還能有利於小規模旅游業的發展。但這一做法遭到了部分農業部門的強烈反對,儘管受此影響的農民將會得到很好的補償。這一整天,他在幾個會上發言,然而他的說話聲都被其他人的大叫大嚷給蓋過了。在當地流傳的說法是這一方案要強制執行。儘管查理努力澄清,但他們並不相信他。他被視https://read.99csw.com為中央政府的代表,而農民們早已對其他各類問題怨念叢生,即便這些事情並不在他的部門管轄範圍之內。而後,他還被推搡到走廊里。他說,一個「年紀是他的一半,力氣是他的兩倍」的男人揪起他的衣領,用他聽不懂的方言罵罵咧咧。幸好他聽不懂。明天他準備回那兒再試試。他相信最後他一定會辦成的。
夫人,您可以給我回信嗎?幾個字就行,告訴我您已經看過我的信了並且不介意我給您寫信,好嗎?
「那我應該擁有的東西是怎麼樣的呢?」她嚴肅地說道,極力不讓這話帶有譏諷之意。
鮑林開口道:「是那個耶和華見證人的小夥子,亞當·亨利。您還記得嗎?那個輸血的案子。他好像一直跟蹤您到了這兒。他一路冒雨行走,全身都濕透了。他們想把他打發走,但我想您應該先知道這件事。」
菲奧娜從傑克的閃爍其詞與悶悶不樂的話語中推斷,他和那個女統計員並沒有盡床笫之歡。但她不是真的那麼放心,因為傑克很可能會到別的女人那兒碰運氣,或許已經在躍躍欲試了,這次他已從誠實的羈絆中解放出來。他的「地質學講座」也許是個頗有用的幌子。她還記得自己發誓,如果他鐵定要和梅勒妮過,她就離開他。但她沒時間來處理這件糾結的事。而且她還沒拿定主意,她不太相信自己當下的心境。如果傑克能再給她多點時間思考,不要那麼早回來,也許她能清楚地知道到底是結束這樁婚姻還是和他破鏡重圓。於是她像平日那樣專註于工作,至少這一天不用再理會和傑克演了半輩子的鬧劇。
在她的印象中——儘管事實並非如此——2012年的夏末,婚姻或合作關係的破裂與痛苦像任性的春潮一樣在大不列顛波濤洶湧,它席捲了整個家庭,摧毀了人們的財產,擊碎了充滿希望的夢想,淹沒了那些沒有強大求生本能的人。夫妻雙方背棄或是重寫了當初愛的誓言,昔日親密無間的伴侶變成了工於心計的競爭對手,他們渾然不覺要付出的高昂費用,卑微地在律師身後尋求庇護。在庭上,夫妻們為平日里棄置的家什你爭我斗,斟字酌句的「法律協議」取代了曾有的互信。在那些委託人的心中,他們的婚姻史已被改寫,改寫成這樁婚姻是註定要破裂的,愛已被重塑為幻象。而孩子們呢?他們成了婚姻遊戲中的賭注,是母親們討價還價的籌碼,是父親們在金錢或情感上忽視的對象;常常是母親們——有時候是父親們——用來指控被虐待的借口,不管那是真實的、想象的還是無端捏造的;依據共同撫養協議,不知所措的孩子們每周在兩個家庭間來回奔波,法庭上,一名訴狀律師向另一名尖聲播報那些被隨意擱置的外套和鉛筆盒;孩子們註定每月只能見到父親一兩次,甚至一次也不能,因為那些最為果決的男人早已消失在新婚打得火熱的鐵匠鋪,開始鍛造新的後代了。
男孩開口道:「可是我們還沒有——」她抬手示意,讓他別再說下去。
「您看,我和以前不一樣了。您來看我的時候,我真的準備去死了。像您這樣的人肯花時間在我身上,真是不可思議。我覺得我那時愚蠢極了!」
但這並不是我要對您說的事。我要說的是下面這件:我媽媽不忍心看著我輸血,就坐到了病房外面,我能聽見她的哭聲,我感到真的很難過。我不知道爸爸是什麼時候來的。我想當時我暈過去了一會兒,醒來時,發現他倆都在我床邊——他們都在哭,我感覺更難過了,因為我們都違背了上帝的旨意。但這是件非常重要的事——過了許久我才明白他們其實是喜極而泣!他們太高興了,抽泣著擁抱我,互相擁抱,讚頌上帝。這太奇怪了,我一兩天都沒能想明白,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最後,我才想通了。原來魚和熊掌是可以兼得的!這句話我以前一直不明白,現在我能體會了。魚和熊掌都能擁有。我的父母遵守了教義,沒有違背長輩們,該做的都做了。他們可以期盼進入人間樂園了——同時他們的兒子還活著,我們中誰也不會被逐出教會。被輸了血,但這不是我們的錯!要怪就怪法官,怪這不信奉上帝的司法體系,怪這個所謂的「世界」。如釋重負啊!我們的兒子還活著,儘管我們說他必死無疑。我們的寶貝兒子!
「沒關係。你父母怎麼樣?」
「好了,」他說道,滿懷期待地看著她,彷彿她是那個有話要說的人。
「我並不覺得你蠢。」
鮑林還在門口猶豫未定,男孩已經大步邁進房間。他走近菲奧娜,開口道:「我真的很抱歉。」
當傑克的外甥女將自己的一對八歲的雙胞胎女兒留在他們家裡過周末時,事情變得簡單多了。由於注意力不再集中在與傑克的事上,整個公寓都顯得寬敞起來。周末兩晚,傑克都睡在客廳沙發上,孩子們也沒有問什麼。兩個小女孩傳統且舉止端莊,既嚴肅又親密,儘管偶爾也難免吵嘴。雙胞胎中的一個,或另一個——她們倆很好分辨——會在菲奧娜看書時找到她並站到她跟前,信任地將手放在她的膝蓋上,用銀鈴般的聲音跟菲奧娜講述一些趣聞、回憶或是自己的小幻想。菲奧娜也會對她講自己的故事。在她們這次逗留期間,有兩回她在開口為她們講述故事的時候,她感到愛的潮汐——那是一種對孩子的愛——向她湧來,扼住了她的喉嚨,刺痛了她的雙眼。她覺得自己老而昏聵。每每想起傑克與孩子們待在一塊是多麼愉快,她就心煩意亂。有一回,他冒著暴露的風險縱容菲奧娜哥哥的三個兒子惡作劇,把女孩兒們嚇得發出陣陣慘叫。而回家后,男孩們那憤怒的單親母親並沒有教訓他們。傑克還帶男孩子們到花園裡給他們看自己發現的稀奇古怪的蟋蟀,還會在臨睡前不厭其煩、繪聲繪色地給他們朗讀故事。
他轉身離開,舉止似乎有些生硬。菲奧娜揚起眉毛,看著鮑林。
附:忘了說,我的身體一直在康復。
她沉吟片刻,然後低語道:「等一會兒。」
傑克已經上班去了。她拿著信走進廚房,坐下來邊吃剩下的早餐邊讀信。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把布條放回口袋。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他打算離開了。

鮑林一離開,她便起身在房間里來回踱步,她感到自己的心跳都加快了。如果她之前給他回信的話,現在就不必面對這一切了。面對什麼呢?不必要地捲入一件已結的案子。不止如此。但沒有時間考慮這些了。她聽到腳步聲正在逼近。
她叉起雙臂。「亞當,你為什麼來這兒?」
「再給她發一條。」
「我記得我沒有勸你否定你父母的信仰。」
只剩下一些零碎事要處理了。直到下午四點,她才可以離開。天氣預報說,傍晚時分西南部將有暴風雨襲來。她讓司機等一會兒,自己則走到泰恩河大橋下寬闊的人行道上去散了一會步,她沿著沙丘路,途經新開的街邊露天咖啡廳,以及有著古典外觀的立體商業大樓前的花卉展。她走上通往城堡庭院的台階,站在最上面一層台階上回頭望向泰恩河。她感受到了鋼筋水泥與后工業的鋼與玻璃的碰撞,老朽的倉庫被改建成時尚的咖啡廳和酒吧。她曾在紐卡斯爾生活過,這兒讓她感覺很安心。當年十幾歲的她曾在母親的病反覆發作時來過幾次紐卡斯爾,和她最愛的表姐妹待在一起。弗雷德舅舅是個牙醫,是她認識的人中最有錢的,西蒙舅媽則在一所文法學校教法語。他們的家甜蜜又混亂,與芬奇利她母親不通風、擦洗得鋥亮的領地相比,到了這裏不啻是一種解放。她的兩個表姐妹與她年紀相仿,但生性活潑又缺乏管教。她們會在晚上強迫她出門,讓她完成駭人的任務,其中包括喝酒,與四個長發及腰、耷拉著鬍鬚的狂熱音樂家待在一塊兒,這四個人雖然看上去放浪形骸,實際卻很友善。她的父母親要是知道他們平日里用功好學的十六歲女兒是某些俱樂部的常客,喝櫻桃白蘭地、朗姆酒、可樂,並且已經交了第一個男朋友,一定會震驚、發狂的。與她的表姐妹一樣,她也是個忠實的樂隊迷,她可以容忍自己像笨手笨腳的樂隊幫工那樣,為一支缺乏設備、賺不到錢的布魯斯樂隊把電吉他和架子鼓搬到生鏽破舊的貨車的后廂。她也經常會給吉他調音。不過現實是她不能頻繁地去那兒,而且每次逗留的時間不會超過三星期,這倒是讓她得到了解脫。因為如果她待得再久一些——這絕對不可能——也許他們就允許她唱布魯斯了。她可能就嫁給了她偷偷愛戀著的基思,那個一隻胳膊已萎縮的主唱兼口琴演奏者。
「你得走了。」
她走在鮑林和男管家的前面,穿過房間,男士們面無表情地站了起來恭送他們。走到外面,她對管家說道:「別忘了我們還在等那台暖風機。」
夫人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