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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謝謝。」
「開始排練吧。我們只剩下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了。」
傑克放下空杯子。「繼續往下說。」
她察覺到他表情的細微變化。如釋重負,而除此之外,還有某種更強烈的東西。
「我沒事。」
菲奧娜找到自己的外套,無視剛下的傾盆大雨,踩著高跟鞋疾步向公寓奔去。客廳里,她和傑克出門時粗心忘了熄滅的幾支蠟燭依然亮著。她依然穿著外套,濕漉漉的頭髮緊貼著頭皮,雨水順著她的脖子淌到后腰背上,她就那樣獃獃地站著,在極力回想一個女人的名字。從她最後一次想起她到現在,已經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她的腦海里浮現出一張臉龐,耳邊響起一個聲音。想起來了。瑪麗娜·格林。菲奧娜從包里掏出手機,撥了出去。她為在非上班時間致電給她向她道歉。她們只簡短地說了幾句,因為電話那頭傳來嬰兒的尖叫聲,而這位年輕女子聽上去既疲憊又焦慮。是的,她可以確定。那是四周前。她提供了她所知的寥寥細節,還說她對審判法官並不知情深感意外。
在那期間,當他們沒有一起在床上的時候,他覺得自己也許可以用爵士樂再誘惑她一番。他對她的演奏讚不絕口,但更想讚賞的是她能擺脫嚴苛的樂譜和那些早已過世的天才的束縛。他把塞隆尼斯·蒙克的《午夜圓舞曲》放給她聽,還給她買了這支曲子的樂譜。這首曲子不難彈奏。但她的演奏平淡無奇,聽上去就像是德彪西的一首不起眼的作品。傑克告訴她,這沒關係。那些偉大的爵士樂大師都很崇拜蒙克,都從他那裡學到很多東西。她反覆聆聽,堅持不懈,她能夠彈奏所有擺在她面前的曲子,但她就是彈不了爵士樂。沒有節奏,對切分音毫無直覺,沒有暢達自如,她的手指只是麻木地服從譜子上寫的拍號和音符。她告訴她的愛人,這正是她學習法律的原因。尊重規則。
但願親手淹沒我十字架的人被置於死地。
「這不是重點,菲奧娜。」
傑克打破了這深沉的寂默:「那後來怎麼了?現在他在哪兒?」
她明白,他希望他們可以儘快回到音樂會前的狀態,她對他深懷歉意。他在儘力而為。過一會兒他就會想親她。他回到她身邊;音響一關掉,寂靜便在她耳畔嘶嘶作響,他們在沉默中碰杯,喝酒。之後他談起她和馬克的表演,告訴她當他們最後站在那裡時他流下了自豪的淚水,他還告訴她人們之後說了些什麼。
他說:「誰知道還有多久呢。沒幾年了吧。我們要不重新開始生活,真正的生活,要不就選擇放棄,承認這從頭到尾就是個悲劇。」
他把手放在她肩上,將她攬入懷中。「當然會。」
她說:「我想我們該結賬了。」說完便迅速穿過餐廳去了洗手間。她站在鏡子前,雙眼緊閉,手裡拿著一把梳子,以防有人突然進來,而後慢慢地深吸了幾口氣。
「但願他
當她再次打開信封時,已是兩天之後了。晚上十點鐘。傑克去參加另外一場有關沉積岩層的講座,或者說他是這麼說的,她寧願選擇相信他。她靠在沙發上,把那張撕過的信紙平鋪在大腿上。在她看來,這詩像是那種寫在生日賀卡上的打油詩。她強迫自己有一種更寬容的心境。畢竟這隻是一首抒情詩,而他也只有十八歲。
「我暫時休庭,到他的病床前去看望他。你該記得的吧。耶和華見證人,他病得很重,拒絕治療。報上有登載過。」

負責在大禮堂舉辦聖誕狂歡會的出庭律師已告訴她和伯納,他們的節目已被選為音樂會的開場秀,表演不能超過二十分鐘,加演節目最多不超過五分鐘。時間是足夠他們演奏柏遼茲的《夏夜》套曲選段和馬勒的呂克特之歌中的《遠離塵世》了。格雷律師學院合唱團將演唱幾曲蒙特威爾第和巴赫的作品,之後則是一個海頓作品的弦樂四重奏表演。一年當中許多個夜晚,格雷律師學院的眾多律師會在馬里博恩的威格摩爾音樂廳皺著眉頭專註地聆聽室內音樂。他們知道將要表演的所有曲目。據說,他們在演奏之前就知道它彈壞了。在這裏,即使開場前有葡萄酒,整體氛圍從表面上看也算寬容輕鬆,可對於一場業餘表演來說,它的標準還是十分嚴苛的。菲奧娜有時會在黎明前醒來,不知自己這次是否能勝任,如果演砸了又是否有什麼借口能為自己辯解。她覺得自己不夠專註,馬勒的作品又很難,曲調聽似懶洋洋的,十分平緩,實則充滿張力,蓄勢待發。這樣的作品會使她的水平暴露無遺。而且日耳曼民族渴望遺忘的情懷也讓她坐立不安。但馬克不一樣,他早已迫不及待地想要登台獻藝了。兩年前,他的婚姻破裂。而現在,據舍伍德·朗西說,他的生命中又出現了一個女人。菲奧娜猜想這個女人應該會來觀看這場演出,所以馬克急切地想要給她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甚至要求菲奧娜背下所有樂譜,但菲奧娜告訴他那太難為她了。她只能背下他們準備的三四首簡短的加演曲目。
「法官行使了他的自由裁量權縮短了參考刑期。你該覺得幸運了。」菲奧娜道。

如果他需要提醒,那是因為那是他在梅勒妮的卧室里。否則他們肯定會談論這件案子的。
這個問題簡直讓她崩潰。她發出一聲可怖的聲音,一陣壓抑的怒吼。「噢,傑克,他只是個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可愛的男孩!」說完她終於開始哭泣,站在火堆旁,手臂無助地垂在兩側,而他注視著她,震驚地看著他一直很持重的妻子此刻沉浸在極端的悲痛之中。
她那「最甜蜜的親吻」簡直是不顧後果,而她並沒有得逞,就他而言沒有。但是,不給他回信是一份善意。不然,他會寫回信,會來到她門前,而她又不得不再次把他趕走。她折好信,把它重新放回信封里,然後拿到卧室,藏在床頭櫃的抽屜里。他很快就會繼續前進的。不管是重新回歸宗教,還是猶大、耶穌,他不過是想用詩歌的手法來誇大她糟糕的行為——親吻他,然後把他塞進計程車送走。但無論如何,亞當·亨利都很有希望在他延期了的考試中發揮出色,並考入一所好大學。她會漸漸淡出他的腦海,成為他情感教育歷程中一個微小的身影。
當他拿著香檳和兩隻玻璃杯回來時,她已經起身脫掉外套,把外套扔在椅背上,脫下鞋子。她一動不動地站在房間中央,等待著。當他把一隻杯子遞給她,她伸手等待他倒酒時,他並沒注意到她蒼白的臉。
「所以,他是為自己的信念而死的。」她丈夫的聲音冰冷冷的。
「我們沒多少時間了。」
又過了兩周,她的巡迴審判結束,但在北方四城仍有更多的公平正義需要主持。她就這樣在克勒肯維爾區一家餐廳的安靜角落裡,與她的丈夫在一張桌子邊上面對面地坐著。他們中間放著一瓶紅酒,他們小心翼翼地喝著。沒有突然的衝動想要和好如初。他們避開那些有可能會摧毀他們的話題。他用一種令人尷尬的溫柔語氣同她說話,彷彿她是一顆非同尋常的炸彈,中途就可能爆炸。她問了他工作上的事,問他那本有關維吉爾的書,那是一本導讀與選本,一本面向中小學和大學的「世界性」教科書,他深信這本書會讓他大賺一筆。她緊張地提出一個又一個問題,感覺自己聽上去就像是個採訪者。她希望自己就像是第一次觀察他,能從他身上看到陌生的東西,就像多年以前她愛上他時那樣。但這不容易。他的聲音、他的相貌就如同是她自己的一般熟悉。他面容粗獷,神情憂鬱。這些固然迷人,但對她已不復吸引力。他的手放在桌上的酒杯旁,她期望這雙手不要來牽她的手。
他們在馬克·伯納房間樓下的一間狹小、空蕩的地下室里。沒人記得這架戈特里-史坦威立式鋼琴怎麼會立在這裏,二十五年來不僅無人認領它,更沒人想要去搬動它。琴蓋上有划痕和香煙燙過的痕迹,但鋼琴的活動部件依舊完好,音色也十分柔和。屋外氣溫已降到零下,格雷律師學院的廣場上如畫般積起了這個冬天第一英寸的雪。在這裏,他們稱之為排練室的地方,沒有暖氣,好在一面牆上裝著維多利亞早期的水暖設備,其中的一些管道還能持續散發出微弱的熱氣,也恰巧維持了鋼琴的音調。地板的歷史則可追溯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由一條條被粘在水泥地上的細條絨組成,上面滿是咖啡污漬。如今地板的邊緣都已翹了起來,很容易把人絆倒。低矮的天花板上安裝著一個一百五十瓦的光禿禿的燈泡,光線有點刺眼。馬克之前提過要買個燈罩。這個房間里除了樂譜架和鋼琴凳之外,唯一的傢具就是一把搖搖晃晃的廚房椅,他們把外套和圍巾都堆放在上面。
魚躍出水面,背上掛著彩虹。
她喃喃自語。「他是天底下最可愛的人。他想來跟我們一起住呢。」
他穿著一身黑色西裝,白襯衫,沒打領帶。頭髮光澤依舊。他走了過來,將一隻笛狀的香檳酒杯遞給她,並把它倒滿,又給自己倒上。當他們舉杯相碰時,他表情肅穆。
「拍攝角度堪稱完美。看得到每個人。畫面顏色雖然比較暗,卻清晰得很。大導演馬丁·斯科塞斯恐怕也拍不了這麼好的畫面。」
她已經無法出聲,也無法停止哭泣,她不想再被他這麼看著。於是她彎腰拿起鞋子,只穿了襪子跑過客廳,穿過走廊。她離他越遠,哭聲越響。她跑到卧室,砰地關上門,沒有開燈,一頭栽倒在床上,把臉埋進枕頭。
當新的季節來臨,當寒冷漸漸消隱……
她的視線從樂譜上抬起來。「那斷了的顴骨怎麼說?」
「很好。怎麼了?」

伯納花了四天時間反覆琢磨這個案子,一遍又一遍地播放錄像,記住兩個監控錄像拍下的這場八分鐘鬥毆的每一個畫面,記住他的當事人和其餘七個人的每一個動作。他觀察了這幫青年一開始動手的過程,當九-九-藏-書時他們站在一條寬闊的人行道上,在一家關閉的商店和一個電話亭中間,雙方惡語相加,互相推搡,看起來都氣喘吁吁的,惡狠狠地嚇唬對方。一群人被打得東倒西歪,甚至一度摔出了護欄,衝到了路面上。能看見一隻手抓住了某個人的前臂,另一隻手的掌根又推了某人肩膀一把。此時,站在這群人最後面的韋恩·加拉格爾舉起一隻胳膊,不幸地揮出了第一拳,接著又是一拳。但他離眾人太遠,拳頭又揮得太高,另一隻手裡握著的啤酒罐還干擾了他的動作,導致他這幾拳毫無效用,被他打的那個人幾乎沒有察覺。到了這個時候,這群人凌亂地散成了兩堆。在這個時候,仍處在這群人外圍的加拉格爾,扔出了他的啤酒罐。這是一次低空投擲。被他瞄準的那人用手抹去翻領上濺到的啤酒污漬。作為還擊,另外四人中的一人轉過身來,重重地往加拉格爾臉上悶了一拳,打破了他的嘴唇,他也就結束了這次鬥毆。他站在原地,只覺得天旋地轉,然後離開打鬥現場,監控畫面里便不再有他。
「在家事法庭,這種案子根本就是上層階級說了算。」
「《柳園裡》。」
傑克是在向她暗示什麼,因為這是一張構成他們多年前熱戀時期背景音樂的唱片(這樣的唱片一共有三四張)。在那些期末考試結束后的日子里,在看完清一色由女人出演的《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之後,他勸她留下來在那間有屋檐、舷窗朝東的房間里一起度過他們的第一個夜晚,之後他們又一起度過了許多個夜晚。那時她才明白「性狂喜」不只是一個誇大的字眼。也是在那時,是她自七歲之後,第一次在愉悅中尖叫。她向後遠遠地翻滾到他不在的地方,之後,他們並肩躺在床上,把被子蓋到腰部,好像鏡頭中交歡之後的電影明星,他們一起嘲笑她剛剛發出的喧叫。所幸樓下房間里沒有人。那時的傑克留一頭長發,冷靜自持,告訴她這是他獲得的最高讚賞了。她對他說,她無法想象她該如何恢復力氣,令她的脊柱、她的骨頭回到原狀。如果她還能活過來就好了。但實際上她一次次地醒過來了。她還年輕。
碎片划傷我的肩膀,十字架如鉛般沉重,
當新的季節來臨,
「很顯然,我沒法改變陪審團的裁決。我講了整整七十五分鐘,試圖將韋恩與其餘三人區別開來,把重傷程度降到三級,按照量刑指南,就判個三到五年。我還提到那件子虛烏有的強|奸案,法律欠他半年的自由,這是強有力的佐證。然後,他原本可以被判處緩刑,這都是這些蠢事引起的。另外三名法律援助律師各自只為他們的當事人陳述了十分鐘。最後,格雷厄姆作了總結。這個懶惰的混蛋。好吧,謝天謝地,最終判為三級重傷。可他對共同犯罪這個事兒一點也不鬆口,完全忘記我之前說的法律虧欠我當事人半年自由的事。四個小青年都被判了兩年半的刑期。真是偷懶又不通情理的判決。不過,旁聽席上其餘三人的父母聽完判決后都如釋重負地哭了。他們原以為起碼得判五年。我想,我幫了他們所有人一個大忙。」
她通常不會衝動行事,無法理解自己當時的行為。她意識到在她複雜的心緒中,有許多需要面對,但現在佔據她身心的是對可能會發生的事情的恐懼,荒唐、丟人,違反職業道德。她本該背負所有恥辱的。難以置信的是,竟然沒有人看見她,竟然讓她從犯罪現場全身而退了。比起這個,她寧願相信真相——儘管如一枚苦澀的種子般堅硬烏黑——即將自動揭曉:她被發現了,只是她沒有察覺到罷了。即便是現在,在幾公里之外的倫敦,這件事也在被人議論著。不久后的某一天,她會接到一位比她職位高的同事的電話,對方的聲音有些遲疑又不無尷尬。菲奧娜,是這樣的,非常抱歉,但恐怕我還是得提醒你,嗯,有事情發生了。之後,當她回到格雷律師學院,等待她的將是一封來自司法投訴處調查官的正式信函。
他們四目相對,然後靠近對方,相互親吻。他們再一次接吻。他的手輕輕地放在她的腰背上,但他並沒有像以前那樣順勢將手一下子滑至她的大腿間。他是在分階段進行,他的細緻入微觸動了她。如果他們沒有音樂和社會責任的制約,她不會懷疑這一解脫將把他們引向何方。可是她的樂譜在她身後的沙發上,而他們理應保持衣冠齊整。於是他們再次緊緊相擁,親吻對方,然後分開,拿起酒杯,默默碰了碰,一飲而盡。
「我請求醫院給他治療,後來他康復了。審判已經……對他產生影響。」
觀眾總是不吝讚美,但很少有人起立喝彩。這樣的場景只會出現在流行音樂演唱會上,歡呼聲、口哨聲此起彼伏。但是,此刻,這樣的場景出現了,只有幾位較年長的法官有些許猶豫。一些熱情的年輕人高聲喝彩,吹著口哨。但台上只有馬克·伯納一個人接受這份讚美。他一隻手放在鋼琴上,點頭微笑以示感謝,同時又關切地注視著他的鋼琴師。而此時她已快步穿過舞台,目光盯著自己的雙腳,走下台階,從等待上台演奏弦樂四重奏的演員們身邊擠過,匆匆奔向出口。大家普遍認為,這一整個經歷對她來說異常緊張,在場的法官和他們的朋友都深表同情,所以當她經過他們身前時,他們的掌聲更響了。
火越燒越旺,散發出灼人的熱度。他們仍像之前那樣,站在火堆兩側。她低頭盯著火焰。「我感覺……我感覺他對我頗有好感。」
但當時年少無知,如今早已淚眼凄凄。
我拿起木頭十字架,拖拽到溪邊。
她開口道:「一段記憶。夏日的記憶。」
小溪歡快地奔騰,陽光翩然起舞,
「所以你就吻了他,而他想跟你一起生活。你到底想告訴我什麼?」
「你是演奏家,」他說。「是穿著真絲連衣裙的演奏家。」
到了十二月舉辦音樂會的那天,從法院回到家已經六點,她匆忙洗了個澡,換好衣服。聽到傑克在廚房裡的聲音,她便在走回卧室時跟他打了個招呼。他在冰箱旁,正彎著腰,咕噥地應了一聲。四十分鐘后,她出現在過道里,一襲黑色絲質連衣裙,一雙黑色漆皮高跟鞋,穿在她身上可謂錦上添花。她的脖子上戴了串樸素的銀項鏈,噴了左岸香水。從客廳幾乎形同虛設的音響里傳來鋼琴曲的聲音,是凱斯·傑瑞的一張老唱片《面對你》中的第一首曲子。她在卧室的門外駐足,傾聽著。她已經很久沒有聽到似曾相識的旋律了。她的左手開始奇怪地隨音樂擺動,繼而這種擺動變成一股無法停止的力量,就像一台不斷加速的蒸汽機車,她已經忘了彈奏能迅速地為她積聚起自信,讓她全身心地投入生活之中。只有像傑瑞那樣受過古典樂曲訓練的音樂家才可以將雙手運用得如此嫻熟自如。這至少是她的一孔之見。
聽到前門打開時,她沒有轉過身子。傑克穿過客廳去廚房時瞥了她一眼,他以為她在生火。
她夢見自己沿著無盡的垂直梯子往上爬,半小時后,她醒來時已不記得自己曾沉沉入睡。恍惚中,她側卧著,面朝房門。走廊里的一絲燈光,透過門與地面的縫隙射了進來,令她略感安心。但她眼前想象的場景卻讓她深感不安。亞當又病了,虛弱的他回到家,回到了摯愛他的父母中間,見到了和藹的長輩,最終回歸了他的信仰。或者利用信仰作為毀滅自己的絕妙掩護。但願親手淹沒我十字架的人被置於死地。在微弱的燈光下,她彷彿看到了他,一如她在重症監護室中看到的他一樣。那蒼白削瘦的臉龐,藍紫色大眼睛下面那紫色的陰影。舌頭結成一塊,雙臂僵硬得如同棍子一般,他已經病入膏肓,決意麵對死亡,似乎死亡是那麼迷人、充滿生機,他寫的一頁頁詩篇灑落在病床。當她不得不回到法庭時,他懇求她留下來,再次奏響他們的曲子。
「在他們都起立的時候嗎?那時我幾乎要失聲痛哭。」
傑克·邁耶成長於思潮激蕩的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他的整個成年歲月都在大學教書。他深諳雙重標準不合邏輯,但知道歸知道,那並不能給他任何庇護。她看到了他臉上的憤怒,下頜的肌肉綳得緊緊的,眼神冷酷。


她以為他的意思是他們馬上就得趕去大禮堂了。去音樂會前喝酒,真是瘋了,但她並不在乎。她又喝了一大口,跟著他走到壁爐前。他把盤子遞給她,她嘗了一塊帕爾瑪乾酪,他們站在壁爐兩側,斜靠在壁爐台前。像是碩大的裝飾品,她想著。
在法庭上,她以其地位的權威與尊貴,為他的前方鋪就了生命和愛,而非死亡,還為他抵禦宗教保駕護航。沒了信仰,這世界在他的心目中該是多麼開闊、美麗而令人驚嘆。這樣想著,她又悄然地陷入沉睡之中。幾分鐘后,她被外面水槽中雨水的淺嘆低唱吵醒了。這雨何時才會停呢?她看到那個孤獨的身影走在通往利德曼府邸的車道上,彎腰迎向暴風雨,在黑暗中前行,一路聽見一根根樹枝掉落的聲音。他一定看到了前面屋子裡的燈光,知道她在裏面。他哆哆嗦嗦地站在外屋,躊躇徘徊,在等待可以和她說話的機會,冒著一切風險為了追求——到底追求什麼呢?他一心以為自己可以從一個六旬女人那裡得到他想要的東西,而這個女人一輩子也從未冒過任何險,除了很久以前在紐卡斯爾發生的那一段魯莽的插曲。她本該感到很榮幸的,也已準備就緒。可是,在不可饒恕的強烈衝動下,她吻了他,又把他支走。然後她自己也落跑了。沒有給他回信,沒有破譯出他詩中的暗示。當初她怕丟名失譽,此時她是多麼羞愧啊。她犯的過失並不在紀律小組的管轄之內。亞當一路來找九九藏書她,而她作為他心目中的宗教庇護之所,什麼也沒有給他,沒有給他提供任何護佑,雖然法案很明確,雖然她首要考慮的是他的福祉。福祉這個詞,她在多少份判決書中都提到過啊?福祉,安康,是社會性的。孩童絕非是一座孤島。她以為自己的職責僅止於法庭之內。可那怎麼可能呢?他來尋找她,想要的是每個普通人所想要的,也只有思想自由者而非超自然的神人才能給予。他只想探求真諦。
他擺出一副頑皮且疑惑的神情。他以前聽她和馬克一起排演了十多次。「怎麼會這樣?」
她換了個姿勢,這才感覺到貼著臉的枕頭濡濕、冰冷。此刻,她已完全醒了。她把濕枕頭推至一邊,伸手去拿另一個,卻冷不丁地觸到一具溫暖的軀體。它橫展在她身旁,挨著她的背部。她轉過身。傑克側躺著,頭枕在一隻手上。他用另一隻手撥開她眼前的頭髮。這是個溫柔的舉動。藉著過道的燈光,她剛好能看清他的臉龐。
但願他什麼?詩的最後一節末尾幾個字隱沒在雜亂的塗改、刪掉又重新添加的字詞以及畫有問號的變體詞中間。她並沒有嘗試去辨認這一團字跡,而是把詩又讀了一遍,然後重新靠向沙發,閉上雙眼。他在生她的氣,把她比作撒旦,這一點她還是介懷的。她在腦中構思了一封給他的回信,儘管她知道她永遠不會把它寄出去,甚至也不會寫下來。她衝動地想要去安撫他,也想為自己辯解。她想出了幾句乏味、現成的話語:我必須把你送走,這是為了你好,你還年輕,有自己的前途。說得更清楚點吧,即使我們有空余的房間,你也不能在這住下。這樣的事對一位法官來說,是絕不可能發生的。她補充了一句,亞當,我不是猶大。或許是個討人厭的老太婆……最後這句話是想要讓自己辯解的強烈意圖變得淡一點。
伯納的當事人是一個二十三歲的青年,來自達爾斯頓,為人有點不切實際,最大的毛病是比較消極,而且常常說話不算話。他的母親酗酒吸毒,父親也是如此,在韋恩混亂不堪且備受忽視的童年時光,他基本不在兒子身邊。加拉格爾愛他的母親,並堅持認為母親也很愛他。母親從未打過他。青少年時期的韋恩大部分時間都在照顧母親,不怎麼去學校上課。十六歲時他輟學,干起了一些比較低端的工作——在拔雞毛廠的倉庫做工,把廣告宣傳單塞進信箱里。他從未領過失業救濟金和租房津貼。五年前,他十八歲,被一個女孩控告為惡意強|奸,在少管所里關了幾周,隨後又被記錄在案,嚴格宵禁長達半年。雖然有手機簡訊可充分證明兩人是你情我願地發生性關係的,可警方卻拒絕調查,因為他們需要達到強|奸案數量的指標要求。而加拉格爾正是他們需要的人。案件審理的第一天,原告最要好的朋友提供了確鑿的證據致使案子無法成立。原來所謂的受害人只是想從刑事損害賠償局那兒得到一筆錢,她非常想要一台新的Xbox遊戲機。她發簡訊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她的朋友。後來,人們看到檢察官把他的假髮狠狠地扔到地上,嘴裏還小聲嘀咕著:「蠢姑娘。」
在我微傾的肩膀,她搭上純白的手臂。
「她的吻是猶大的吻,那吻背叛了我的姓名。
「是嗎?」他的語氣只透出淡淡的好奇。
但以往的禮拜,都教我循規蹈矩生活。
他聽出了她沒精打採的語氣,疑惑地看著她。
菲奧娜繼續聽著,伸開手指在鍵盤上擺好一個和弦,卻沒有彈下去。我們回家吧,滿載野莓而歸。
他堅定地說:「我想我記得。」
「加拉格爾的另外一個不良記錄,」伯納說,「是他十五歲時,偷走了一名警察的頭盔。雖然只是個愚蠢的惡作劇,但留下了『襲警』的記錄。」
我的寶貝,春天已經來臨。這是屬於情侶們的幸福時光。
「聽我說完。這是我的辭職演說。這些青年都有工作,老天,他們還都是納稅人!更何況我的當事人沒有對對方造成任何傷害。就算不說這些,考慮到他現在的處境,他馬上就要當爸爸了。凱利在業餘時間帶一支青少年足球隊。歐洛克周末在一家囊腫性纖維化慈善機構上班。這不過是一次針對無辜行人的攻擊,是酒吧外的一場扭打罷了。」
「我竟然試圖證明這個案子不過是一群人喝高了之後情緒太過激動,你情我願發生的暴力行為而已。『如果這四個年輕人是牛津大學布靈頓俱樂部的成員,他們現在就不會出現在您面前了,法官大人。』回到家后,我有種不好的預感,於是翻開《名人錄》,在上面查找格雷厄姆。你猜怎麼著?」
「馬勒的曲子。」
她問他,假如她把整件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他,他是否還會愛她。這是個無法回答的問題,因為他幾乎什麼都不知情。她覺得他會試圖說服她,說她沒有必要歉疚。
菲奧娜翻了一頁樂譜。「我去過那兒,」她說。「比多數地方都好。」
年輕愚笨的我,為夢魘所困,
「面對現實吧,菲奧娜。這根本就是一場該死的階級鬥爭!」
十月底的某一天,她在法院早晨收到的郵件中發現一個熟悉的藍色信封。當時鮑林也在辦公室。為了掩飾自己的感情——既激動,又有些隱隱的恐懼,她拿著信走到窗邊,假裝對樓下的庭院感興趣。鮑林離開后,她從信封里抽出一張折了兩折的紙。紙的底部有被撕過的痕迹,紙上是一首未完成的詩作。詩名用大寫印刷體書寫,下面畫了兩條橫線。「亞當·亨利的抒情詩」。字體很小,但詩卻很長,寫滿了整整一頁,沒有其他的附函。她掃了一眼詩的第一節,沒能讀懂,就把信放在一邊。半小時以後,她就要開始審理一個棘手的案子,一系列複雜的婚姻訴訟和反訴將要耗費她兩周的時間來處理。訴訟雙方都想以犧牲對方為代價來保住自己數量可觀的財產。所以眼下顯然不是讀詩的時候。
「發生什麼事了吧。」
星期五傍晚,她向其他法官道別。周六早上,在利德曼府邸,鮑林把一箱箱文件和她掛在衣架上的法袍裝進汽車後備廂。他們的行李堆放在後座上,她自己則坐在副駕駛座上,開始向西駛往卡萊爾,途經泰恩峽谷,橫穿英格蘭,在他們的右側是切維厄特丘陵,左側是奔寧山脈。然而,地理與歷史帶來的好戲卻被交通攪得沉悶無比,車流量、交通常規和道路設施整齊劃一地定義了不列顛群島。
耶穌現身河上,開口對我說,
「想要自由,就把十字架扔進水裡!」
傑克滔滔不絕地講了五分鐘。這期間菲奧娜感受到了這毫無意義的時間加之於她身上的壓迫感。無法想象的終年荒漠、人類無法逃避的結局,令他神采飛揚、興緻勃勃,然而她卻意興闌珊。陰鬱籠罩在她的周圍。她感覺到一股重力壓在她的肩頭,蔓延至她的雙腿。她把餐巾從她的腿上拿開,放到桌上,猶如丟出白布表示投降,然後站起身來。
之後他們又回到各自的位置上,準備演奏馬勒的作品,此時,全場突然安靜下來。她先獨自彈奏。長長的序曲徐徐展開,彷彿是這位鋼琴家的創作。在無限的耐心中,試探性地響起兩個音,重複了一下,加入另一個音,這三個音又重複了一下,當第四個音響起時,這一行譜子才最終華麗地向上一揚,奏出這位作曲家所譜寫的最為曼妙的旋律。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並沒有讓她覺得不適。她甚至努力去達到一流鋼琴家的水準,用幾個中央C以上的音符彈奏出銀鈴般的脆音。此外,她深信自己的演奏已足以讓聽眾覺得他們聽到的是管弦樂版的豎琴聲。而馬克一開嗓,就表現得沉著冷靜。出於某種原因,他堅持用英語而不是德語演唱,這一自由唯獨業餘愛好者才能享有。這樣做的益處是,大家即刻會諒解一個正在遠離塵囂的人。對這一世界而言,我真的與死人無異。這對搭檔感覺到他們已經抓住了觀眾的心,他們的表演愈加上乘。菲奧娜也知道,她正邁著莊重的步伐向某個可怖的目標挺進。這是真的,這又不是真的。只有音樂停止時,她才會知曉答案,才會直面應對。
兩人之間的破冰動作既不快捷,也不順暢。起初,是如釋重負,他們無需在公寓里刻意避開對方,也不必再冷漠地用令人窒息的禮貌互相較勁。他們一起吃飯,開始接受邀請與朋友們共進晚餐,互相交談——雖然話題大多圍繞工作。但他仍舊睡在客房裡,而當他們的一個十九歲的外甥來過夜時,他就重新睡到客廳的沙發上。
「你一臉蒼白。」
他皺起眉頭,想起自己剛才沒問的問題,說道:「結束時你為什麼一走了之?」
「我在作巡迴審判時,他一路跟蹤我到紐卡斯爾。而我……」她不打算告訴他在那兒發生了什麼,但隨即又改變了主意。現在已沒必要隱瞞什麼了。「他冒雨來找我……我做了一件很傻的事。在酒店裡。我不知道自己當時怎麼了……我吻了他。是的,我吻了他。」
他這是老調重彈:及時行樂。她舉起杯子,神情冷峻地說道:「為重新開始生活乾杯。」

她說:「那倒真是件好事。」
她在手機上按了兩個鍵,想給丈夫打個電話。她害怕這一意外之吻,極力想保護自己身為人|妻的名節和本分。出於習慣,她不假思索地撥通了電話,幾乎忘了自己和傑克之間仍然存在的齟齬。她聽見傑克躊躇地應了一聲,從電話里的背景聲音中可聽出他身在廚房。廣播正在播放,可能是朗克的曲子。以往的星期六早晨,他們總會早早地、悠閑地享用早餐九*九*藏*書:攤開的報紙、聲音柔和的第三頻道廣播、咖啡、從蘭斯康迪特街買回來的溫熱的法式葡萄乾麵包。他會穿件渦旋花紋的真絲睡袍,鬍子拉碴,頭髮蓬亂。
電話那頭,他謹慎、冷靜地問她是否一切安好。當她說出「還好」時,她不禁為自己聽上去如此正常而感到驚訝。之後她開始自如地東拉西扯,就像鮑林突然滿意地長出一口氣,因為他想起了一條近路,於是駛離了擁堵的車流。她談到了家務,以此提醒傑克她在月末的歸期,這聽上去十分合情合理,並且非常自然地——或者至少曾經是這樣——建議在她回家的那晚他們應該一起出去吃個飯。附近他們喜歡的一家餐廳通常都會提前訂滿。或許他現在就可以去預訂了。他認為這是個好主意。她聽得出他在極力壓制自己聲音中的驚奇,巧妙利落地將語氣控制得既不熱情又不疏遠。他又問了一遍她是否一切安好。他太了解她了,顯然她聽起來並沒有那麼正常。她故作輕鬆地強調自己當然一切都好。之後他們又聊了幾句工作上的事。最後,電話在他小心翼翼的「再見」中結束,這聲「再見」聽來幾乎像是一句問話。
晚餐快要結束時,他們那些較為安全的話題已經用盡,隨之而來的是令人恐慌的沉默。兩人都沒了胃口,甜點和剩下的半瓶紅酒都沒有動。他們未說出口的對彼此的埋怨困擾著他們。她仍然對他無恥的出軌行為耿耿於懷;而他呢,她猜他一定怪她表現出過分受傷的樣子。這時,他用勉強的語氣聊起昨晚他去參加的一個地質學講座。這一講座主要論述沉積岩岩層的形成可以被當作一本有關地球史的書來閱讀。最後,演講者做了一些推測。一億年以後,大部分海洋沒入了地幔,大氣中的二氧化碳含量不足以維持植物的生存,地球表面變成了無生命的岩質沙漠,到那個時候,從外星來訪的地質學家還能找到我們的文明存在過的證據嗎?事實上,地表下幾英尺深處的岩石中,一條粗黑的分界線就能將我們和已經消失的物種區分開來。沉積在那六英寸寬的烏黑岩層里的將是我們的城市、車輛、道路、橋樑和武器,以及所有未曾在以往的地質記錄里發現過的化合物。混凝土和磚塊將會變得像石灰岩一樣易於溶解。最優質的鋼鐵也會變成鐵質碎屑。更為細緻的顯微鏡觀察或許會揭示,在我們種植的用以養殖大量牲畜的草場里,花粉量其實佔了主體。幸運的話,地質學家可能還會發現骨頭化石,甚至是我們地球人的骨頭化石。但到那時,野生動物的重量,包括所有魚類在內,加起來也不及所有牛羊重量的十分之一。演講者最後得出結論,他正在目睹一場大規模的物種滅絕,物種的多樣性已經開始急劇減少。

她囑我淡然生活,像青草滋長於岸堤。
她平靜地說道:「今晚,我聽朗西講,幾周前他的白血病複發,被送往了醫院。人們想要給他輸血,他拒絕了。那是他自己的決定。他已十八歲,誰也沒辦法勸導他。他斷然拒絕,他的肺里充滿了血,然後死了。」

「它自己會幹的。」

傑克無心猜謎。他極力克制住聲音中的憤怒。「從頭道來。他是誰?」
亞當·亨利的抒情詩
珍珠般的水滴濺起,劃出銀色的軌跡。
律師站在她的左手邊,面對著樂譜架。他穿著一條緊身的黑色牛仔褲和一件黑色高圓翻領套衫,這讓她想起了過了時的「垮掉的一代」,唯一需要調整的是他用一根繩子掛在脖子上的老花鏡。
她沿著門廳走,又一次在起居室的入口駐足。傑克一直在忙碌。幾盞燈的燈泡早已過了有效期,也終於亮了起來。房間里點了幾支蠟燭。窗帘已經拉上,冬夜的絲絲小雨就被擋在了窗外。一年多來的第一次,壁爐里生好了火,木頭和煤噼噼啪啪地燃燒著。傑克站在壁爐邊,手裡拿著一瓶香檳。在他面前,一張矮桌上,放著一盤義大利熏火腿、燉牛肉卷和乳酪。
在遠方河畔曠野,我與吾愛並肩佇立,
他們好像從一場夢中出現,肩並肩地站著,再次面對觀眾。掌聲如雷,但其實一直如此。大禮堂總是展現出慷慨的一面,如果是更轟動的表演,掌聲往往會更加熱烈。當她遇上馬克的目光時,看到了他眼中的閃光,她這才確定他們已經突破了普通業餘表演的範疇。他們真正地為這首曲子注入了新意。如果觀眾中有一位他想極力取悅的女士,那麼她一定已經被這古典曲風深深吸引,並且肯定會愛上他。
「你的頭髮。我給你拿塊毛巾吧?」
整整五十五分鐘,他們將法律拋到了九霄雲外。
當她坐定,擺好面前的琴譜,調整好琴凳后,她深吸了一口氣,再輕輕地吐出來,想把之前談話的隻言片語統統抹去,把那位說話結結巴巴的律師和那幫性格活潑卻謀不到好工作的年輕女人拋之腦後。當然,還有朗西。不。沒時間想這些了。馬克朝她點了點頭,示意他已準備就緒。隨即她的手指便在這龐大的樂器上彈奏起來,搖擺的和弦悠悠地流淌而出,她的思緒彷彿也跟隨其後。男高音的開場極其完美,幾小節過後,他們旨意相融,這份默契在排練中幾乎未曾有過。他們不再專註于簡單地把音唱好彈對,而是能夠毫不費力地融入到音樂當中去。她突然覺得自己喝的酒真是不多不少,恰到好處。法奇奧里鋼琴優雅而深沉的力量令她振奮。她和馬克彷彿順著音符之流悠然而下。他的嗓音在她聽來更加溫潤,音準很好,沒有了他有時會出現的不和諧的顫音,可以暢快地捕捉柏遼茲的《維拉內拉詩》套曲中的歡愉,還有之後在《哀歌》中那急速下降的歌詞中的悲哀,「啊!無愛地走向海洋!」她得關注自己的演奏。當她的手指觸碰琴鍵時,她感覺彷彿坐在觀眾的後面,聽著自己的演奏,好像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出場。她和馬克一起進入了一個音樂創作的無限空間,超越了時間和功利。她這才隱約地察覺到,有某種東西在等著她回歸,因為它隱藏得很深,像是熟悉場景中一個陌生的小點兒。也許它不在那裡,也許它並不是真的。
最後,她的腦子裡出現兩個糾纏不休的問題: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為什麼不向我求助?有個她自己想象出來的聲音做出了回答:我有啊。她站起身來,走向卧室,這才感覺到臀部隱隱作痛。她要重新拿起那首藏在床頭櫃里的詩歌,它已經躺在那兒六個月了。詩里那充滿戲劇性的語調,拘謹地呼告著追逐自由,把沉重的十字架扔到河裡,接受純潔的親吻,這些被認為是精神上如惡魔般的東西,再一次打消了她繼續讀下去的念頭。基督教物品——十字架、南歐紫荊、黃瓶子草——不免有種陰森森、令人窒息的感覺。而她就是那株唐昌蒲,那條鱗片上有著五彩斑紋的魚,那個讓詩人誤入歧途又親吻了他的危險人物。是的,就是那一吻。是她心裏的愧疚,讓她置身事外。
來吧,來到這長滿青苔的岸邊,聊一聊我們美妙的愛情……
我的生活狹小虔誠,我卻瀕臨死亡,
她的吻就是猶大之吻,她的吻泄露了我之名。
「我們?」
「我認為那是自殺。」
沒有他,可這場群架仍在繼續。他們的一位校友歐洛克此時插了進來,一拳把打了加拉格爾的那人掀翻在地。那人一倒地,另一個朋友凱利上來就是一腳,踢斷了他的下頜。半分鐘后,第二個人倒下了,這回是奎恩,踢斷了他的顴骨。警察趕到的時候,打傷加拉格爾的那個人站了起來,轉身就逃,藏到他女友的公寓里。他害怕因此會被逮捕並丟掉飯碗。
掌聲再起,他們微微鞠躬謝幕。此刻,響起觀眾們要求加演的呼聲,人群中甚至有些踏腳聲,聲音越來越響。兩位表演者看著彼此,馬克的眼中泛著淚花。她感覺自己臉上的笑容很僵硬。當她回到琴凳上時,她的嘴裏有股金屬的味道。觀眾安靜下來。她花了幾秒鐘時間調整自己,雙手放在膝蓋上,低著頭,不去看自己的搭檔。當初,他們從眾多紀念曲中挑選了舒伯特的《致音樂》。這是他們往日最愛的曲子,總能把它演繹好。她將雙手放在琴鍵上,但仍然沒有抬起頭。整個大廳一片寂靜。最後,她終於開始了。序曲的演奏彷彿得到了舒伯特魂靈的庇佑。高聲部的三個音落下,低聲部柔和的和弦呼應著,再次低音,然後與另一隻手融合在一起。低沉的復調在背景里起伏回蕩,也許這曲調中兼有柏遼茲的成分。誰知道呢?甚至馬勒的曲子都接受了陰鬱的曲風,說不定在這種情形下助了布里頓一臂之力。菲奧娜並沒有向馬克致歉。她的臉和剛才的笑容一樣僵硬,眼睛只盯著自己的雙手。馬克只有寥寥幾秒時間重新整理思路,但很快他吸了口氣,便又笑容滿面,音調也十分悅耳,第二節中更是婉轉風雅。
她低聲說:「傑克,現在別放。」
穿過赫克瑟姆橋時,他們的車速慢得如同步行,她的手機無所事事地躺在她的手裡,此刻,她又像在過去一周的許多個工作間隙里做的那樣,思索起那個吻來。她幹了件多麼衝動的蠢事啊,當時竟然沒有即刻抽身。違背職業操守與社會道德的瘋狂之舉。然而肌膚和肌膚的真實觸感,隨著時間的推移卻在她的記憶中逐漸擴散。她又試圖將記憶切回到那落在唇上的無可指責的輕輕一吻。但這吻很快又開始膨脹,直到她不再分得清她在冒著怎樣蒙受恥辱的風險,或是會發生怎樣的羞辱,或是這樣的羞read•99csw•com辱會持續多久。卡拉道克·鮑爾隨時都可能走進大廳。更糟的是,他的某位守不住秘密的客人可能已經目睹此事,並且宣揚了出去。鮑林也有可能結束與計程車司機的交談,返回室內,令她措手不及。那樣的話,她和鮑林之間小心翼翼構築的距離感——正是這距離感讓她得以順利工作——就會毀於一旦。
她伸手去拿放在她身後桌子上的眼鏡,湊近去看清那些打叉和畫圈的文字。「刀」被劃掉了,「付」、「讓他」和「責怪」也被劃去。「他自己」這個詞被劃掉,重新寫上,又再一次被刪去。「不準」被改為「必須」,「下沉」改為「淹沒」。「但願」沒有畫增添字詞的氣球形字圈,而是孤零零地飄浮在這堆被修改字詞的上方,有個箭頭指示它應代替「和」。她在慢慢熟悉他的書寫方法及其筆跡。後來她終於搞明白,看了個真切。在這些精挑細選的詞語之間,甚至有一條蜿蜒曲折的連線。上帝之子下了一條咒語:
她仍然站在原地,目光毫無緣由地凝視著她丈夫準備的一盤菜肴上,所幸她的腦子已一片空白。她剛剛彈奏的音樂,此刻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在她的腦中回蕩。她已經忘記音樂會的事情。如果可以控制大腦神經不去思考的話,她此刻毫無念想。幾分鐘過去了。她無法得知到底過了多久。突然,身後有個聲音,她回過頭去。壁爐中的火苗在做最後的苦苦掙扎,終於坍塌了。她走過去,跪了下來,想將它重新點旺,她用手指而不是鉗子撩撥木塊和煤塊,把它們放在仍然灼|熱的部位或是那附近。她用力吹了三次,一小塊松木才被點燃,火苗傳到旁邊兩塊較大的木塊。她注視著這一切,身子湊得更近,好讓這微小的火苗填充她的視野。火苗掠過周遭黑漆漆的煤塊,向一側扭動著,舔擦著。
聽罷我將重負扔進水中,扔進紫荊樹的陰影。
「馬克,」她輕聲道。「我們該練習了。」

「是什麼?」
昏暗中,他們面對面地躺著。窗外,被大雨洗凈的都市已安然融入柔和的小夜曲中,而他們的婚姻在忐忑中繼續前行。她娓娓地向他傾訴她的羞愧,向他講述那位可愛男孩對生命的渴望,向他坦陳她對他的死所負的責任。
此時,他仍在講話:「就這樣我們在地質記錄上籤下了自己的大名。」看到她起身,好似一臉驚訝。
「有個年輕人用小提琴給我彈奏了那首曲子。當時是在醫院里,他正在學這首曲子。我跟著唱。我想我們是製造了一些噪音。之後他還想再拉一遍,但我得走了。」
然後她看了一眼傑克。他站得離她很遠,足有數英尺,手臂交叉著,他那依舊英俊、敦厚的臉此刻十分僵硬,滿是怒氣。一撮捲曲的銀色胸毛從他的開領襯衫探出來。有時她看到他用梳子梳理它。這個充斥著細枝末節與人性弱點的世界快要把她壓垮了,她不得不把視線移開。
「我馬上講完了。」
他們在這個社區已經住了很長一段時間,因此他和她一樣熟識格雷律師學院的那些法官。他開始同她聊起他晚上碰到的那幾個人。這個社區組織緊密,左鄰右舍都喜歡這種彼此緊密相連的感覺。在深夜時分做事後剖析,是他們共同生活的一大特色。對她來說,繼續時不時地咕噥幾句以作回應,並非難事。傑克仍然興高采烈,為她的表演,為他認為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激動不已。他告訴她有個刑事律師,那人在和別人合建一所免費就讀的學校。他們需要把校訓「每個孩子都是天才」翻譯成拉丁語,至多三個詞,以便縫製在校服上,校訓上方是一隻浴火鳳凰的圖案。這一問題倒很吸引人。天才乃十八世紀的概念,而拉丁語中表示「孩子」的大部分詞語都是有性別區分的。傑克想出了一個「Cuiusque parvuli ingenium」——表意上沒有「天才」那麼強烈,但天賦和能力也已經恰當地表達了出來。關鍵是,「parvuli」這個詞也可包括女孩。然後這位律師問他是否有興趣給十一至十六歲能力各異的孩子們開一門生動的拉丁語課程。這充滿挑戰,無法拒絕。
菲奧娜坐在琴鍵前,雙手緊握放在腿上,好暖和些,她的眼睛則注視著眼前的樂譜,這本樂譜里,《夏夜》被改編成了鋼琴樂和男高音演唱兩部分。她記得家裡客廳的某處有一張迪卡娜娃的老黑膠唱片,不過她已經有好些年沒見過了。就算找到了現在也幫不上什麼忙。迄今為止,他們一共只練了兩次,急需加緊排練。但是馬克前一天出庭,現在仍然忿忿不平,想要和她講講事情的來龍去脈,以及他未來的打算,因為他要離開法律界了。他受夠了。太悲傷、太愚蠢、太耗費年輕的生命。多麼老套而又空洞的威脅啊,但她現在坐在那冷得直打顫,她覺得自己還是有必要聽他把話講完。即便如此,她也無法控制自己盯著樂譜開頭的《維拉內拉詩》,看著那輕柔反覆的和弦,跳動的八分音符斷奏,想象著美妙的旋律,又或者是自己在腦中詮釋戈蒂埃的詩的第一句:
過了一會,好一會兒,她輕輕地說了句「謝謝」。
「他以為我可以改變他的人生。我覺得他是想把我認作某一類精神導師。他以為我可以……他是那麼熱切,對生活、對一切充滿渴望。而我沒有……」

傑克不是音樂家,他的喜好僅限於爵士和布魯斯,但他能頭頭是道地談論音樂會,清楚地記得一首首曲子。比如柏遼茲的《夏夜》是一曲神示。其中的《哀歌》特別打動他,他甚至懂法語歌詞。馬勒的作品他還需要再聽聽,因為他感覺其中蘊含太多的情感,但他不能一下子都領會,產生共鳴。他很慶幸馬克選擇用英語演唱。雖然每個人都渴望逃離這個世界,但很少有人真正有這膽量。她神色凝重地聽著,或者說看上去是這樣,時而簡短的回應、點頭。她感覺自己就像一個住院病人,滿心期待那好心的探望者離開,好讓她能繼續養病。壁爐里的火燃了起來,傑克注意到她在顫抖。他把她引到壁爐旁,把剩下的香檳全倒入她的杯中。
「我把他送走了。」她搖了搖頭,一時語塞。
一周以後,她離開了紐卡斯爾,所做的裁決已經公布,代辦報告將延緩處理,留下那些或心滿意足或忿忿不平的當事人,其中一些人被准許提出上訴,他們也因此獲得了些許安慰。至於那件她在晚宴上向查理描述的案子,她作了這樣的裁決:同意兩名孩子住在外祖父母家中,並允許孩子的父母每周分別在有他人監管的情況下與孩子接觸,六個月後法院將重審此案。到那時,無論誰接手這件案子,都將受益於一份進展報告,報告內容涉及兒童福祉、父母同意加入戒毒項目所做的承諾以及母親的精神狀態。小女孩將繼續留在她原本就讀的英國聖公會小學,在那裡,她的情況最被了解。菲奧娜認為,地方當局的兒童福利部門對這一案子的處理方式堪稱典範。
我淚眼婆娑,直至號聲響起。

事件發生時,兩台監控錄像完整地拍下了鬥毆的全過程。
「知道嗎,當格雷厄姆法官告訴這些青年他們將會面臨怎樣的處境時,其中兩個人說他們想要馬上開始服刑。就像是排隊等著進入烤箱的羔羊和火雞一樣順從。韋恩·加拉格爾的妻子剛剛懷上孩子,最後一個星期他很想和妻子待在一塊,可這樣一來他就不得不和另外三個人一起去服刑。所以我必須得大老遠地跑到倫敦東部那個垃圾地方去見他。泰晤士米德鎮。」
這通電話還是起了作用。她得以從神經質的妄想中抽離出來,回到了現實中,開始考慮下一步安排,接下來的約會,他們有所緩和的關係。她覺得自己得到了更好的保護,也更理智了。如果真有針對她的投訴,她現在應該已經聽說了。她很高興自己能打這通電話,並且從那個難以定義的早餐時刻起,她可以做點事情了。這個世界永遠不會呈現出她焦灼想象的那副模樣,這一點值得銘記在心。一小時后,當汽車開始緩緩行駛在擁堵的A69公路,即將進入卡萊爾時,她全神貫注地閱讀起了法院文件。
「演出很順利,」她說。「我很高興演出很順利。」
但我必須繼續前行,雙眼盯著地面。
「還有呢?」
「我的天哪,馬克,你真的需要休假了。」
到了十月下旬,時光彷彿再度倒流,筋疲力盡的一年終於接近尾聲,黑暗悄然降臨。一連幾個星期,她與傑克的關係再次停滯不前,幾乎變得和之前一樣令人窒息。但她太忙了,晚上回到家已是疲憊不堪,實在提不起勁開始一場難度頗高、可以推動他們進入一個新階段的談話。除了要審理平常的案件之外,她還在新的法院程序制訂委員會中擔任主席,並且在另一個委員會中負責回復家事法法規的修正報告。如果晚飯後仍有精力,她會獨自練習鋼琴,為她與馬克·伯納的綵排做些準備。傑克也很忙,在學校臨時替一個生病的同事代課,回到家則專心為他那本維吉爾選集撰寫篇幅很長的導讀。
他打開金屬蓋子,給她倒滿酒,然後給自己倒上。他放下酒杯,走到火堆旁,倒光煤桶里的煤,又加了三根大大的短棍木柴,就像印第安人做的那樣。他打開音響,再一次播放起傑瑞的音樂。

「你聽我說啊,」伯納道。「四個倫敦青年。加拉格爾,奎恩,歐洛克和凱利。他們是第三代或第四代愛爾蘭人。說的是倫敦口音。上的是同一所學校。還是所不錯的綜合性學校。負責逮捕的警官光看他們的名字就覺得他們是搗蛋鬼,所以他根本懶得再去調查另外四個人。因此,皇家檢察署也認定他們是共同犯罪。這個罪名他們向來只安在幫派團伙上。事情解決得乾淨利索。圖省事兒,一了百了。」
「嗯。」
當端著銀托盤的侍者走近時,她心情好極了,順手拿了一杯酒。這時,馬克·伯納https://read•99csw•com出現在她的視線里。他大約離她五十英尺左右,隔了近一百個人,他朝她搖搖手指,示意她別喝了。當然,他是對的。她向他舉起酒杯,小抿了一口。她的一位朋友,英國最高法院的中堅分子,要給她介紹一位「傑出的」律師,這位律師湊巧是他的侄子。在這位自豪的舅舅的注視下,她熱切地詢問了這位瘦弱又帶著可憐的口吃的年輕人。正當她開始希望能與一些更有生氣的人待在一起時,她的一位早就認識的中殿律師學院的女性朋友突然闖了進來。她跟她擁抱,隨即把她帶到一群嘰嘰喳喳的年輕女律師堆里。她們對她說——雖然是有些開玩笑——好差事從來輪不到她們,只會分配給男人們。
大約有一百五十個人手持酒杯站著聊天嬉笑,聲音嘈雜。椅子都已經擺好,但還沒有人入座。舞台上,一架法奇奧里鋼琴和一個樂譜架也已就位。格雷律師學院的成員、律師學院主管委員、與她在工作上打交道的和她社交圈中的大部分人今天齊聚一堂。三十多年來,她與幾十位人士並肩共事或針鋒相對,在這兒都能看到他們。各種社會名流,許多均為外院人士,來自林肯、內殿或中殿律師學院——包括最高法院的首席法官、幾位高等法院法官、兩位最高法院法官、首席檢察官,以及二十位赫赫有名的出庭律師。這些裁定他人命運和剝奪公民自由的執法者,很有幽默感,且三句話不離本行。大廳里人聲鼎沸。沒幾分鐘,她和傑克就已經看不到對方了。有人走上前來,想向他請教拉丁語。她則被拉進了一場針對一位古怪的主事官朋友的八卦。她站在原地,幾乎都不需要走動。不斷有朋友過來擁抱她,祝她好運,還有的同她握手。在音樂會之前安排一場聚會,這真是格雷律師學院主管委員會的一項妙舉。菲奧娜希望,葡萄酒能讓這些聽慣了威格莫爾音樂廳里音樂的人們,對她的演奏少一些苛刻。
他後退一步,好離灼|熱的火堆遠點兒,或者說離她遠點兒。她已不再在乎。
伯納手頭的案子有關四個青年和另外四個青年打架的事,兩撥人恰巧在塔橋附近的酒吧外遇見,打了起來。八個人都喝了酒,卻只有第一撥的四個人被逮捕和起訴。陪審團認為他們犯了極為嚴重的故意傷害他人罪,並接受了控方的陳述,即這四個青年應被視為共同犯罪而加以處置,也就是說不管他們各自做了什麼,都應該承擔一樣的罪責。因為他們都參与其中。陪審團做出裁決之後,即量刑的前一周,薩瑟克區一位名叫克里斯多弗·克蘭漢姆的法官建議這幾個青年要做好心理準備,他們會受到判處監禁的重罰。四個人中有一個叫韋恩·加拉格爾的小夥子,他的家屬,就在這個時候,著急地找到馬克·伯納,請求他參与此案,提供幫助。他們在親朋好友中辦了一場募捐,加上巧妙的網路眾包,募得了所需的兩萬英鎊。在量刑前,他們希望在加拉格爾被判決前,這位頗富聲望的王室法律顧問能為加拉格爾說上幾句話,替他爭取從輕處罰。之後,儘管指導律師還在跟進這個案子,完全能勝任的法律援助顧問已經被他們解僱了。
她靠上我的肩膀,獻上最甜蜜的親吻。
他們拿好各自的外套,便出門了。她挽著丈夫的胳膊走向門廳,好讓踩著高跟鞋的自己穩當些。他舉著傘,卻殷勤地只撐在她的頭上。



她面無表情地聽著。她的孩子是絕不會佩戴這樣了不起的徽章的。她意識到自己太不堪一擊了。
「好吧。是一場發生在成年男子間的鬥毆。但把這些青年塞進監獄又有什麼意義?加拉格爾不過是揮了無害的兩拳,扔了一個差不多空的啤酒罐罷了,就要判他兩年半,還要他一輩子都背負致人重傷這個根本就沒有人起訴他的罪名。他們要把他送到伊希斯去,那個關押年輕罪犯的地方,你知道的,在貝爾馬什監獄的高牆裡。我去過那裡幾次。網上說他們有個『教育中心』。純屬扯淡!我曾經的一個委託人就被關在那兒,一天得在牢房裡待二十三個小時。那些課程每個星期都會被取消。說是人手不足的緣故。格雷厄姆這傢伙在庭上擺出一副疲憊的樣子,裝作很躁煩,聽不進任何人的話。他才不在乎這些孩子會怎樣呢!把他們扔進這樣的垃圾場,任其腐壞,真正學會犯罪。你知道我最大的錯是什麼嗎?」
「一個非常怪異、漂亮的年輕人。」她含含糊糊地答道,聲音越來越輕。
引座員穿過人群,宣布音樂會即將開始。眾人不情願地走向各自的座位。一開始要把美酒和閑聊換成莊嚴的音樂確實有些困難。但隨著玻璃酒杯挨個被收回,喧鬧聲也漸漸平息。正當她走向舞台右側角落的台階時,突然感到有隻手搭在她的肩上,她轉過身來。看見那是瑪莎·朗文那件案子里的舍伍德·朗西。出於某種原因,他打了黑領帶。這身制服讓上了年紀、大腹便便的男人顯得既拘束又可憐。他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想給她透露一樁尚未見報的趣事。她把身子前傾,好聽清他的話。但她的心思早已在音樂會上,心也已漸漸繃緊。她發現自己很難集中精神去聽他說什麼,雖然她覺得她已經聽明白了。就在她請求這位法官再重複一遍時,她意識到馬克已經站在她的前面,正轉身焦急地對她做著手勢。她站直身子,謝過朗西,跟著她的男高音走向了舞台。
「是最後一首歌。」
他輕輕地清了清嗓子。「你愛他嗎,菲奧娜?」
我跪在岸邊,欣喜若狂。
他用一個靈巧的彈簧裝置把香檳封好,這個小東西是她在多年前的聖誕節送給他的。「留著以後喝吧,」他說,說完兩人都笑了。
她猶豫片刻。「我受不了。」
她再一次蹲在火堆旁,把這首詩放在身前的布哈拉地毯上。她沾了煤灰的手指在這一頁的最上端抹了個手印。她直接跳到了最後一節——耶穌奇迹般地站在河上,宣告魚就是魔鬼撒旦邪惡的化身,而詩人「必須付出代價」。
不等伯納回應,她便開始彈奏起開頭十個小節輕柔連貫的和弦。她用餘光看見他正在戴老花鏡。接著,屋裡響起了溫柔美妙的男高音,完全符合作曲家對此曲演唱「柔和悅耳」的要求。
而後潛入冰冷的河底,從此杳無音信,
有幾秒鐘誰也沒有說話。他們聽到廣場上人們的說話聲、笑聲和腳步聲。音樂會結束了。


「馬上就講完了,夫人。關鍵是,我的當事人就這麼站在原地等著警察。臉上全是血,就像受了多大的冒犯似的。對方都被打骨折了,算得上是重傷。警方以不同罪名起訴了他們四人,但在法庭上,控方卻強烈要求以共犯的罪名起訴他們,並要求按量刑指南上的二級重傷標準判刑,也就是要依法判處五到九年。老套路。我的當事人沒有致人重傷,卻要按照他人犯下的罪行來判刑,而且壓根就沒人以這個罪名起訴他。他當時並不認罪。其實他本該供認自己只參与了群架,但我那時不在場,沒法兒給他建議。法律援助會原本應該把警察當時拍下的他滿臉是血的照片給陪審團看的。不過無論如何,那個被打斷下頜的傢伙後來作為控方證人出庭,卻拒絕作被害人陳述。還說他搞不懂為何要如此小題大做。他告訴法官,打完架兩天之後,他就去西班牙度假了,根本用不著治療。頂多是起初幾天不得不用吸管喝伏特加而已。就是這樣——這都是他的原話。記錄在法庭的證言記錄中。」

願他
「那魚是撒旦的化身,你必須付出代價。
夢中懺悔變得荒唐,重負也只為愚人準備。
「把火生旺點,」他喊道。過了會兒,他的聲音從更遠處傳來:「你真是太棒了!大家都很喜歡。太動人了!」
她放棄了,但她仍然學著去聽,傑瑞是她最為欣賞的。她還帶著傑克去羅馬圓形大劇場聽傑瑞的演奏。傑瑞流暢的技巧,如莫扎特般豐贍的創意抒情曲毫不費力地奔瀉而出,這麼多年過去了,這一切卻還歷歷在目,仍然能讓她身臨其境,提醒著她曾經她和傑克是那麼的快樂。這音樂是精心挑選的。
菲奧娜看了眼手錶。「馬克……」
當寒冷漸漸消隱……
她不由自主地用一隻手的指尖碰了碰頭髮,另一隻手拿著樂譜,她把它拽得更緊了。難道她看上去醉醺醺的?她想了想自己都喝了什麼。還沒喝完第三杯白葡萄酒的時候,馬克就告誡了她,所以總共才喝了兩杯左右。她不會有問題的。他扶著她走向台階,在他們上台站在鋼琴旁,向觀眾鞠躬點頭之際,他們獲得了如同為主場球隊預留的掌聲。畢竟,這是他們在大禮堂的第五場聖誕音樂會。
他又給她斟滿酒。「我說這裙子真漂亮。你看上去美極了。」
她困惑地看著他。她意識到她根本就沒有為自己解釋,她有太多東西沒有告訴他。
「我一直在看著你睡。」他只說了這麼一句。
只有此刻,當雨停的時候,他們才意識到大雨在一直擊打著窗戶。
他的態度也有點不耐煩。他想踐行承諾,過一個美好的夜晚,想讓他們的婚姻回到以前的狀態,想親吻她,想再打開一瓶酒,想擁她上床,想讓他們之間的一切重新變得順暢自然。她很了解他,明白這一切。她再次為他難過,但她似乎離這難過還有很遠的距離。
「當然。過了今晚!我真蠢。」

他們站在台階腳,等待觀眾安靜下來,等待示意他們可以開始的信號。馬克問她:「你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