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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前言

他很熱情地與我攀談,找著與我的學科(法語,歷史,英語,拉丁語)有關的話題。他把書往前翻了幾頁,翻到了《在少女們身旁》中的一段令人嘆為觀止的迴旋語句,而我呢,也同樣希望能表現自己並被他接受,便直面這一挑戰。他和藹可親,不時地給我做些糾正。後來我們可能還談論起了斯科特-蒙克里夫,而蘭利夫人則會端著三明治和茶水走進來。他們向我詢問了莎莉的情況,也想知道在哈珀和瓊,這對他們從未碰過面的夫婦之間,有什麼最新的進展。
不管是莎莉、瓊、哈珀,還是蘭利一家、紐金特一家或西爾維史密斯一家,他們在我後來的生活中再也沒有出現,我把他們都拋在身後了。我心中的歉疚和叛離感都不允許我回到諾丁山去看他們,哪怕就一個周末也不行。我受不了再和小莎莉分別的情景。一想到我將自己所承受的失落與痛苦強加在了她那稚嫩的肩膀上,我的心靈更加寂寞,剛進大學時的興奮也隨之煙消雲散。我變成了一個沉默抑鬱的學生,一個在同齡學生當中陰沉低落的隱身人,與跟他人交往的自然天性明顯格格不入。我便去尋找最近的一處家園。這一次是在牛津北區,是我那如生父般慈祥的導師和他的妻子的家。一段時間里,我在那兒顯得出類拔萃,一些人還說我很聰明。然而這也無法阻止我黯然離去。先是牛津北區,後來,在第四個學期,我又離開了母校。之後的許多年裡,我一直處於逃離的狀態——住址,工作,朋友,戀人。有時,我與某人的父母交朋友,以減輕自童年起即幽靈般纏繞心頭、揮之不去的失落感。我會被邀入他們家,我會生龍活虎,然後,我會再度離去。
我往往趁托比不在家的機會上門,蘭利夫人也會隨口說出「你還是進屋裡來吧」這樣的客氣話,儘管大家都對此心知肚明,我在波伊斯廣場還是一直很受歡迎。有時,蘭利夫婦會讓深諳托比性情的我對他的任性舉動提些真實想法,而我則會不顧朋友情面,自負地夸夸其談起來,強調托比需要「找回自我」。與此相似,我在西爾維史密斯家也佔了一席之地。西爾維史密斯夫婦都是新弗洛伊德主義精神分析心理學家,兩人滿腦子關於性的奇思妙想,家中還擺著一台美國型號的大冰箱,裏面塞滿了美味佳肴。他們的三個孩子,二女一男,都年紀輕輕的,卻在肯薩爾賴斯乾著盜竊商店和在操場上敲詐勒索的非法勾當,簡直是一夥瘋狂的蠢蛋。還有一位比密西學院的朋友,約瑟夫·紐金特,我在他那凌亂的家裡也過得很舒心。他的父親是位海洋學家,每每率遠征隊去探索世界上未曾勘查的海床,而他的母親則是《每日電訊報》的首位女專欄作家。然而,喬卻覺得他老爸老媽太沒勁了。他寧願和一幫來自諾丁山的小夥子們混在一起,花一整個晚上改裝藍美達踏板摩托車上的複合頭燈,並樂此不疲。
這種令人傷感的愚蠢舉動以我的婚姻而告終。在我三十多歲的時候,我娶了詹妮·崔曼為妻。我找到了自己存在的價值。借用西爾維亞·普拉斯的話來說,愛情發動了我。我擁抱生活,永久地奔向生活,或者更確切地說,是生活主動擁抱了我https://read.99csw•com。我本應從自己與莎莉在一起時的經歷中領悟,要想重塑一個失去的父親,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讓自己身為人父;而去撫慰自己心中那個被遺棄的孩子,最好的辦法莫過於擁有自己的親生骨肉,去疼他愛他。等我不再有這樣的需要時,我便從我的岳父母——瓊·崔曼和伯納德·崔曼——身上尋找雙親的身影。然而,這一次沒有家了。我第一次與他們碰面時,他們倆已經異國分居,彼此很少說話聯繫。瓊在很久以前就隱退到法國南部一處荒涼偏僻的小山丘上生活,即將病入膏肓。伯納德那時仍然是一個公眾知名人物,在餐館里頻頻款待客人。他們極少看望自己的子女。詹妮和她的兩個弟弟對自己的父母已經絕望了。
我不準備與女孩子們交往,部分原因在於我覺得她們會使我學業分心。我理所當然地認為,能讓自己擺脫目前所處境地——我是指和瓊和哈珀同在一個屋檐下——的最可靠的辦法,就是進入大學,為此我需要去參加高考。我刻苦攻讀,幾近狂熱,雖考期仍遠,但每晚都要花上兩個,三個,甚至四個小時的時間備考。造成我膽怯的另一個原因是我的姐姐。她最早涉足這一領域時,我才十一歲,她也只有十五歲,那時我們還和姨媽住在一起。她的舉動實在太熱鬧太火爆了,總有一些形形色|色不知姓名的男生找上門來,擠進我們倆本應共同分享的卧室(姨媽最後把我們倆都攆了出去),令我畏縮不前。我們姐弟二人在這方面的經驗和知識比較起來,可以用卡夫卡式的語言去形容——瓊在我人生的世界地圖上舒展開優美的四肢,遮蔽了那塊標明「性」的廣袤領土,迫使我不得不向其他的地域航行——駛向那些標註著卡圖魯斯、普魯斯特、波伊斯廣場的無名小島。
我永遠也不會明白,當時自己為什麼不知道,或者沒有猜到:瓊和哈珀之間的暴力衝突會殃及我的小外甥女。我也沒有想到,直到二十年之後,她才透露出自己的心聲,讓別人知道:苦難會將一個孩子置於多麼孤立無援的境地。那時,我不知道大人們會對孩子起到什麼樣的影響,或許我根本就不想知道。我馬上就要離開這裏了,我心中的愧疚感已經在慢慢滋生。那個夏末,就在我十八歲生日以後不久,哈珀永遠地離開了這裏。我通過了高考,在牛津大學爭取到了一個名額。一個月後,當我從公寓里抱著成疊的書本和唱片走出來,把它們裝進一位朋友的麵包車裡時,我本來應該欣喜若狂的。我的兩年計劃成功了,我離開了這個地方,我終於自由了。然而,在從卧室到人行道之間的路上,莎莉一直緊緊地跟著我,執拗地向我發出種種疑問:「你要去哪兒?你幹嗎要走?你什麼時候回來?」這些疑問,彷彿是對我叛離她的嚴厲指控。最後,她察覺到了我的躲閃逃避,我那凝重無語的沉默,便一次又一次地回來問我。後來,她想到要引誘我,便勸我和她一起玩「駛向新天地」,放棄我的歷史學位。她是如此輕鬆樂觀地相信我能回心轉意。我放下滿懷的書本,跑到外面的麵包車上,坐在後座里暗自啜泣。我想我太了解她現在或將來的感受了:已經到了中午時分,瓊仍然昏睡不醒,哈珀的離去讓她移情于酒精和藥片無法自拔。我本想在離開之前叫醒她的,但考慮到現在莎莉就要獨立自主、自己照顧自己了,於是我便沒有去打擾她。
我不能確定,我們這處於千年之交的文明,是因過於崇尚信仰還是過於缺乏信仰而遭致詛咒,也不知道到底是像伯納德和瓊這樣的人,還是像我這樣的人才造成了禍端。
「傑里米!見到你真高興。一起來杯兌水的蘇格蘭威士忌吧。坐這兒來聽聽這個,告訴我你怎麼想。」
曾經有這麼一次巧合,正好反映了我們之間對各自的不滿與疏遠。那是在一個冬天的傍晚,托比來到了我家裡,在那間寒冷骯髒的廚房中裝作很放鬆的樣子,抽著煙,試圖給瓊留下深刻印象(實際上瓊對他應該說是相當討厭),說話時還帶著他和大家一起時常發的那種口音——而我那時也正好在他家,一邊舒舒服服地坐在正對著熊熊爐火的大沙發里,手裡捧著一杯他父親的單一純麥威士忌,裸腳踩在一張可愛的布哈拉地毯上(托比卻認為這是一種文化強|暴的符號),一邊聽著湯姆·蘭利講述著一種致人死命的毒蜘蛛,以及某位三等秘書第一次來到英國駐加拉加斯大使館時,被蜘蛛咬傷后在劇痛中垂死掙扎的故事。隔著大廳,穿過敞開的房門,我們聽到布蘭達正在彈奏斯科特·喬普林輕快活潑的切分式拉格泰姆曲。那時候他的這些曲子才剛剛被人重新發掘出來,還沒有被推崇到發燒的地步。https://read•99csw•com
幾下慣常的推卻之後,這隻六英尺高的布谷鳥還是進去了。他被領著穿過大廳,走進一間汗牛充棟的巨大書房,房裡還裝飾著敘利亞式匕首,一張薩滿教巫師使用的面具,以及一根亞馬遜吹管,裡邊裝有頭上浸滿箭毒的飛鏢。敞開的窗戶旁,托比四十三歲的父親正坐在檯燈下,讀著普魯斯特或修昔底德或海涅的原作。他微笑著站起身來,向我伸出手掌。
如果我自己的父母還活在世上,我是不是也會像其他人那樣去奮力拚搏,尋求一片自由的天地呢?再一次,我無法認同這種想法。我的朋友們所追求的,在我看來,與自由正好是南轅北轍,是在自虐般地朝著社會底層扎猛子。而且可想而知,我的那些同齡夥伴們,特別是托比和喬,他們會將我的居家環境視作人間樂園,這一點想想都叫我惱火:髒亂的公寓里臭氣熏天的瘋狂聚會,一直持續到將近中午的酗酒狂歡;我那如珍·哈露般美艷驚人、嗜煙如命、在她那代人當中最早穿上迷你裙的姐姐,她那鞭抽棒打、轟轟烈烈的成人婚姻鬧劇,還有那個自虐成性的哈珀,一個喜歡讓老婆皮鞭伺候的變態狂,還在他肌肉飽滿的前臂上用紅黑色刺青刺上了趾高氣揚的小公雞圖案;而且,沒有人會來拿我卧室里的狀況,我的服飾著裝,我的日常飲食,或者我的行蹤下落,我的家庭作業,我的前途展望,我的精神或者口腔健康來絮絮叨叨。享有這樣充分的自由,其他我還能再指望些什麼呢?沒有。不過,有一點除外,他們可能會加上這麼一句,得把那個總喜歡到人家院子里四處轉悠的毛病給改了。
的確,他們倆真的是在冒傻氣。哈珀從前是一個保安,他聲稱自己正在攻讀人類學的校外學位。瓊嫁給他的時候還不到二十歲,小莎莉也只有十八個月大。婚後的第二年,瓊的那一半遺產到賬了,她便買下了這所大公寓套間,靠剩下的錢生活。哈珀辭了職,兩個人成天混在屋裡屋外,酗酒,打架,和好。哈珀天生就有暴力傾向。有時我看著姐姐紅腫的臉頰或腫脹的嘴唇,心裏忐忑不安,腦子裡模模糊糊地想到男子氣概,要去挑戰我的姐夫,捍衛我姐姐的尊嚴。然而有的時候,當我走進廚房時,我發現瓊坐在桌子旁邊,一邊看雜誌一邊抽著煙,而哈珀正站在廚房水池邊默默地洗著碗,渾身上下只穿著一條紫色的健身內褲,半邊屁股上赫然留著六條鮮紅的鞭痕。我得很慶幸地承認,自己對此完全摸不著頭腦,於是我便退回到大房間里,和莎莉玩起我所能理解的各種遊戲來。
瓊遇到的那兩條黑狗,是否應該被視為一種深具說服力的象徵標誌,一句信手拈來的口號,是一份證明她過於輕信抑或真的有這麼一種力量向她顯靈的證據,我無法斷言。在這本回憶錄中,我記述了我生活中親歷的某些事件——柏林,馬伊達內克,列-薩勒賽和聖莫里斯-納瓦塞勒——它們均有助於理解伯納德和瓊對該事件的解讀。理性主義者與神秘主義者,政委與瑜伽信徒,活動家與隱士,科學家與直覺主義者——伯納德和瓊就構成了這樣一對極端的矛盾,他們成了在我那缺乏信仰的空白地域中聳立的兩根標杆,使我的信念左右搖擺永不安定。和伯納德在一起時,我總覺得他對世界的看法缺少某些要素,而正是瓊握有打開大門的鑰匙。他那堅定的懷疑主義和無神論思想都令我警覺,因為這種思想太妄自尊大了,太多事物被全盤拒絕,從根本上否定。而在一次次與瓊的交談中,我發現自己在像伯納德那樣思考。她那種對信仰的表述令我感到窒息,而且我也被她流露出的傲慢態度所困擾。一切信仰者都持有這種傲慢,他們都自我感覺良好,認定這是因為他們相信自己所信奉的一切,認定信仰即美德,並進而認定缺乏信仰的人生沒有價值,或者至少十分可憐可鄙。九-九-藏-書
八歲那年,在一場車禍中,我失去了雙親,從那以後,我就對別人的父母格外在意。在青少年時代,我尤為如此,當時許多朋友紛紛丟棄自己的父母,而我形單影隻,用別人用舊的東西,倒也活得十分自在。左鄰右舍,略顯沮喪的為人父母者比比皆是,對至少有那麼一位十七歲的青年願意留在身邊,來分享他們的玩笑、建議、菜肴甚至金錢,他們可是連高興都來不及。與此同時,我自己倒也算得上身為人父。那時,我的姐姐瓊和一個名叫哈珀的男人結婚沒多久,而這場婚姻正瀕臨瓦解。在這個不幸的家庭中,我所保護的對象和親密夥伴就是我那三歲的外甥女莎莉,瓊的獨生女兒。大公寓里——瓊已經繼承了一半遺產,我的那一半則由他人託管——這對夫婦的爭吵與和解如潮汐般洶湧澎湃,此起彼伏,把可憐的小莎莉衝到一邊。自然而然地,我和這個被遺棄的孩子同病相憐,於是我們經常舒心地窩在一間俯瞰花園的大房間里,她玩玩具,我聽唱片。而每當公寓彼端的某處風雲變色、使得我們不想拋頭露面的時候,我們就躲進一間小廚房裡。
我意識到,剛才所講的很多事情都對我起著不利的影響,意識到托比在異想天開的情勢下追求著一位美麗瘋狂、可望而不可即的女郎,意識到他和喬還有西爾維史密斯家的那群孩子們喜歡上鄰居家串門,其實顯示了一種對生活合理的渴求,而一個十七歲的小夥子醉心於與上一輩人相處時的舒適與交談,則暴露出他那乾癟的靈魂。我還意識到,在描述我人生的這一階段時,我不僅經常下意識地模仿年輕時我的那種高高在上、藐視一切的態度,而且還模仿著我以前說話時的那種相當正式、刻意疏遠、迴旋繞彎的口氣。這是我對普魯斯特的笨拙模仿,儘管他的作品我讀得很有限,而那本應是讓我戴著知識分子的桂冠向世界展示自我的資本。現在,我能為那個年輕時的我所做的全部辯護,乃是:我非常非常思念我的父母,雖然那時我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我不得不建立起保護自己的藩籬。傲慢自大是其中一道,另一道就是我逐漸培養成的對我朋友們的所作所為採取的輕蔑態度。他們那時可以放縱自由地生活,是因為他們家境穩定,生活有保障。而我呢?則急需進入他們所拋棄的家園。
我對所有這些家長們著迷,是否僅僅因為他們都不是我的親生父母呢?儘管我費盡心機,但還是無法苟同,因為不容否認的是,他們都十分討我喜歡。他們吸引著我,我可以從他們身上學到很多東西。在蘭利家,我知道了在阿拉伯沙漠中舉行的獻祭儀式,在拉丁文和法文上也都有了長進,還第一次欣賞了巴赫的哥德堡變奏曲。在西爾維史密斯家,我聽說了「多形性反常」這一概念,痴迷於多拉、小漢斯和狼人的故事,還大飽口福,享受了熏鮭魚、硬麵包圈、奶油乾酪、土豆餅和甜菜湯。在紐金特家,珍妮特向我講述了普羅富莫醜聞的前前後後,並勸我學習速記;她的丈夫曾向我模擬演示了害減壓病時的情形。這些人都把我當作成年人看待,給我倒酒,遞香煙,徵詢我的意見。他們四十有餘,為人寬厚,悠然自得,精神飽滿。還是賽·西爾維史密斯教我打網球的。如果他們中的任何一對夫婦是我的雙親(要是果真如此該多好啊),我肯定會更加愛他們的。https://read.99csw•com
通過婚姻,我走進了一個分裂的家庭,這個家庭中的三個孩子出於自我保護,都在某種程度上背棄了自己的雙親。而我與岳父母過於親近、有些奪人所愛的做法,給詹妮和她的弟弟們帶來了某些不悅,對此我深表歉意。我曾有若干冒昧之舉,其中最為冒昧的是將某些絕不該記載的交談一一作了陳述。然而,由於我對他人,甚至對我自己表明我「上崗」的機會少而又少,故而幾多輕率冒昧之舉在所難免,絕有必要。我懇望瓊的幽魂,還有伯納德的幽魂——假如與他的一切信念相左,他個人意識的某些要素繼續存在了下來——能夠寬恕我。
再說,我也確實對小莎莉情有獨鍾。和她在一起時,我感到肩負責任、身心完整,不再需要其他任何人。她是一個蒼白瘦小的小女孩。平時沒有人怎麼帶她出去玩,我從學校里回來時,也從來沒有興趣再帶她出去,而瓊則根本就不把帶她出門放在心上。大部分時間里,我和莎莉都在大房間里玩耍。她身上帶著那種三歲小女孩特有的專橫高傲的脾氣。「別老是坐在椅子上!下來跟我到地上玩!」我們玩「看醫生」,「過家家」,「林中迷途」,還有「駛向新天地」的模擬遊戲。莎莉上氣不接下氣,喃喃地述說著我們所在的環境,我們的動機,還有突然發生在我們身上的變化。「你不是怪物,你是國王!」然後,我們聽到從公寓遠處的另一端,傳來哈珀一陣狂暴的怒吼,緊接著是瓊痛苦的大叫聲。這時,莎莉會回以一個小大人似的絕妙鬼臉,後退一小步,時機恰到好處地聳聳肩,用她那銀鈴般動聽的嗓音說出一句在語法結構上尚顯陌生的話來:「媽咪,爹地!他們倆又在那裡冒傻氣啦!」
湯姆·蘭利是位外交官,在外辦工作。他曾先後三次旅居國外,執行外交事務,回國后便常居白廳。布蘭達·蘭利操持他們和和美美的一家,還教授大鍵琴和鋼琴課程。就像比密西學院里我許多朋友的父母們一樣,他們受過良好教育,生活充裕富足,在我這個收入中等、藏書全無的人看來,這簡直是一種高雅理想的生活。
然而,托比·蘭利卻對他的父母不屑一顧。他們那種富有修養、對知識保持好奇和思想開放的生活方式,他那個寬敞整潔的家,以及他自己在中東、肯亞和委內瑞拉所度過的有趣的童年生活,都令他感到厭煩。他三心二意地準備著數學和藝術這兩門高考課程,還說自己根本就不想上大學。他和那些住在面朝牧叢站的高層住宅里的人結幫交友,而他的女朋友們都是些餐廳女傭,以及梳著黏糊糊的蜂窩狀髮型的女店員。他滋事添亂,經常一次帶上好幾個女孩子出門。他還逐漸養成了一套傻帽似的說話方式,一開口總帶著喉音「t」,還有那些比如像「偶醒」(我想)、「偶轉他」(我對他說)之類的另類表達,都變成了他說話時根深蒂固的習慣。因為他是我朋友,我嘴上才沒說什麼,但心裏卻一直很反感。
有時,出於愧疚或是與哈珀和解后余留的滿心愛意,瓊會突然闖進來,出現在我們面前。她會把莎莉抱到公寓里屬於他們的那一邊,柔聲細語地逗她,擁抱她,給她做出種種毫無價值的承諾。每當這時,一種失去歸屬的空虛感就會如黑夜般襲上我的心頭。我沒有躲閃逃避,也沒有像其他孩子們那樣去靠電視排遣寂寞。我會遁入茫茫夜色,沿著拉德布羅克·格羅夫大街,前往目前對我最為熱情的那戶人家。二十五年過九-九-藏-書去了,當我重溫往事時,在腦海里所浮現出來的,是那些用灰泥粉刷過的灰暗公寓,有些牆面已經斑駁脫落,有些卻依然乾淨整潔,也許是在波伊斯廣場吧。接著,前門打開了,一道強烈的黃色燈光照亮了站在陰影中的那個面色白凈、已經身高六英尺、腳下趿拉著那雙切爾西球靴的年輕人。哦,晚上好,蘭利夫人。很抱歉來打擾您。請問托比在嗎?
人一生所養成的習慣不會那麼快就被改變。儘管詹妮對我的行為有些不悅,我仍然保持與瓊和伯納德的友誼。在與他們數年間的交流中,我發現,從八歲到三十七歲,在這段時間里一直困擾我的情感空缺,那種無家可歸、無人可依的失落感,導致了我在知性上的一個嚴重缺陷:我沒有信仰,我什麼也不相信。這並不是說我懷疑一切,或者我在保持理智的好奇心的同時仍堅持用懷疑的眼光看待問題,或者我對所有觀點兼容並蓄全盤接受——不,都不是。僅僅是我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理由,一條持久的準則,一份基本的理念來鑒別判斷,沒有找到一種能讓我去真誠、熱情或者平靜地信奉的超驗存在。
托比多半正和他的一位女朋友混在一起,或者是和朋友們呆在酒吧里。於是我連稱抱歉,開始沿著門廊台階往回走,這時,蘭利夫人把我叫了回來。「傑里米,你想不想進屋來坐坐?來吧,和我們這兩個無聊的老東西喝上一杯。我知道湯姆看見你會很高興的。」
對我來說,照顧她是件好事,它使我保持了文明的品性,並讓我遠離自身的煩惱。直到二十年後,我才感到自己紮下根來,就像當年照顧莎莉時那樣。最令我享受的時光是在瓊和哈珀離開公寓外出的時候,特別是在夏天,我會讀故事給莎莉聽,直到她悠然入睡,然後我就坐在靠著敞開的落地窗的大寫字桌前,開始做我的家庭作業,迎面的窗外飄著樹木散發的清香和車輛帶起的塵埃。那時,我正在埃爾金新月街上的比密西——一所喜歡自詡為「學院」的學校——念書,正在為高考苦讀。當我停下手中的作業,回頭朝身後望去時,我看見,在光線逐漸黯淡下來的房間里,莎莉仰面睡著,被單和玩具熊都掀到了膝蓋下面,四肢完全展開,一副純潔無邪、毫不設防的可愛姿勢。在我眼裡,這是她在自己那仁愛善良的小小世界中對我百分之百的信賴。一股狂野而令人痛苦的保護慾望激勵著我,令我一陣心痛,而且我確信正是出於這種慾望,我後來才會生了四個孩子。我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一點:在某種程度上,你一輩子都是孤兒身;照料孩子就是照料你自己的一種方式。
照理來說,理性思維與感性領悟本就相互分離,在它們中間挑起對立並無道理,但這樣講卻毫無作用。伯納德和瓊向我闡述的理念往往水火不容,難以並存。比如,伯納德堅信,是人類的思想指引著人類生活的方向,而不是什麼固有的天性或者宿命的緣故。瓊無法接受這一觀點,在她看來,生命存在特定的目的,敞開自我去擁抱這一目的,對我們大家都有好處。同時認可這兩種觀點是行不通的。在我眼裡,相信一切,不作出任何選擇,就等同於什麼也不信。
但是,假如我不宣告我堅信真愛可以改變人生,可以救贖人生,那就有違於我自己的親身經歷。我謹將這部回憶錄獻給我的妻子詹妮,還有我那仍被童年陰影所困擾的小外甥女莎莉,祝願她也能找到這份真愛。
我不像瓊和伯納德。他們倆一開始都是共產黨員,後來才分道揚鑣。但是,他們對各自信仰的潛力與追求卻從來沒有減退。伯納德是一位頗具才華的昆蟲學家,一生對科學的昂揚及其有限確定性堅信不疑。在捨棄共產主義之後的三十年裡,他為形形色|色的社會和政治改革事業奔走疾呼。瓊自從在1946年與化身為兩條黑狗的邪惡相遇后(伯納德覺得此事尷尬至極,幾乎閉口不議),便投入了上帝的懷抱。一種邪惡的天性,一股在人類事務中涌動的暗流會周期性地浮現,強勢主宰和摧毀破壞個人或國家的正常生活,然後再度潛伏下來,等待著下一次時機;而就在咫尺以外,是另一種善良仁慈、無所不能的光明力量,存在於每個人的內心,與邪惡抗衡鬥爭。這兩種天性,與其說是相距甚近,恐怕還不如說其變化只在一瞬之間。她感到,這兩種天性的存在,都和她當時所信奉的唯物主義存在不可調和的矛盾,於是她便退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