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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名字叫瑪麗亞·路易絲·艾克道夫,三十歲,她住在克羅伊茨堡的阿達爾勃特街,從倫納德住的那幢公寓乘車過去,只要二十分鐘就可以到達。她在位於施潘道區的一間很小的英國陸軍車輛工場里當打字員兼任翻譯。她的一個名叫奧托的前夫每年出其不意地來找她兩三次,向她索取錢財,有時候則來敲她的腦袋。她住的那套公寓有兩個房間,一個用帷簾隔開的小小的廚房。而且你得爬上五層陰暗的木樓梯才能到達那兒。經過每一層樓梯平台的時候,你都會聽見那些房門裡面傳出來的聲音。屋子裡沒有熱水供應,到了冬天,水龍頭裡滴滴答答地滴著水珠子,不能嘩嘩地流淌,以防水管凍裂。她是從她的祖母那兒學的英語。第一次大戰前後,她的祖母曾是瑞士的一所英國女子學校里的德語教師。瑪麗亞一家在一九三七年從迪塞爾道夫搬到了柏林。那時她才十二歲,她的父親在一間製造重型汽車變速箱的公司里擔任一個地區業務代表。現在她的父母住在俄國佔領區里的潘考夫,她的父親則是鐵路上的收票員。這些日子她的母親也找到了一個差使,在一間工廠里包裝燈泡。他們至今還為了她在二十歲那年不聽他們的勸告而結的那次婚感到十分氣憤。他們當時為此而作的那些最壞的預言,如今不幸都成了事實。儘管如此,他們依舊悻悻不樂,並不因此而感到滿意。
等到吃飯的時候,他的周圍已經擺滿了他的這些努力的成果,而他的最後一稿仍還攥緊在他的手裡。「我碰巧路過你的寓所,所以我想我該作個不速之客,進來向你問個好。」他把它放進一隻信封,可是他卻封錯了信封。他就用刀把它拆開,一面把他自己想象作她——她剛下了班回來,獨自一個人坐在桌邊。他把信攤開來讀了兩遍,就像她會閱讀的那個樣子。它被認為完美無缺。他找到了另外一個信封,就站起身來。他有著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可是他知道現在再也沒有任何事情可以阻止他離開了。他到卧室里去換上他的那套最好的衣服。儘管他已經把上面的地址牢記在心裏,可是他仍然把那張硬紙片從他昨天穿的那條褲子口袋裡取了出來。他把街道圖放在尚未鋪好的床上攤開。他在想著那條鮮紅色的針織領帶。他一面研究地圖上的路線,一面在解開他的那套旅行用的護鞋工具盒,並擦亮他的那雙最好的黑皮鞋。
他穿得像學校里戲劇表演節目里的時間老人,戴著一頂借來的闊邊帽,一個拖到腳踝那兒的軍用披肩,還有套鞋,裝備著一根長長的木杆,站在那兒一燒就是好幾個小時。原來這個焚化爐只是一個長燃不熄、微弱無力的篝火似的火焰。它三面由磚砌的矮牆圍住,以免風雨把它熄滅。附近擺著二十四隻垃圾箱。再過去就是一個工場。過了一條泥濘的小路是一個裝卸貨物的站頭,軍用的卡車一天到晚進進出出,一刻不停,低擋行駛的喧鬧聲不絕於耳。他接到嚴格的命令,直到每次都把需要燒掉的東西燒得一點不剩,否則他就不能離開那個火爐。可是即使他用汽油來幫忙,有些紙板卻只會慢慢地悶燃著燒不起火焰來。
當他穿過奧拉寧街並且看見一塊清理了的場地上正在進行建設,他不由得覺得高興起來。他看見一間酒吧,就向它走去。它名叫「埃爾斯姨媽」,而且它能讓他派上他所設想的用場。他就把信取出來,把這個名字和街名填寫在預先留出的空當里。然後,他忽然有了個主意,就走了進去。他在那個皮製的簾幔後面停留了一會,以便使自己的眼睛習慣於裏面的陰暗的氛圍。它是個狹窄得像個隧道似的地方。酒吧的櫃檯那邊有幾個女人坐在一張桌子邊上喝酒,其中有一個撫摸著自己的頭頸,讓別人注意倫納德的那條領帶,而且還指著說道,這兒沒有共產黨!她的那些朋友聽了都笑了起來。起先他從她們的樣子和裝出來的時髦派頭判斷,還以為她們剛從辦公室同仁舉行的宴會上回來。然後他才意識到,她們原來都是些娼妓。在別的桌子旁,有幾個男人把頭擱在桌上睡著了。當https://read.99csw.com他退出來的時候,另外一個女人對他叫了一聲,於是又響起了一片鬨笑。
去了蕾西舞廳以後的第二天早晨,他在八點三十分就來到了阿爾特格里尼克的門口。他從魯道村走了最後一英里路,早到了半個小時。他又累又渴,還有點醉,覺得很不舒服。這天早晨,他在床頭的一張桌子上發現了一張從一隻香煙紙盒上撕下來的紙片。瑪麗亞在紙片上寫下了她的地址。現在這張紙片就在他的口袋裡。他在地鐵里把它拿出來看了好幾次。她從簡妮的朋友——那個法國中士那裡借了一支筆,又用簡妮的背作桌子,靠在她身上把它寫了下來,而葛拉斯和羅瑟爾則在車裡等著。倫納德手裡拿著那張雷達站的通行證。衛兵把它接了過去,使勁盯著他的臉看了看。
倫納德的那顆心激烈地跳動起來,因為他要把他想說的話說個痛快。他把檸檬汽水喝了下去。「好吧,老實說,你也知道,我的本行是電路,不是開包裝箱子。我準備在合理的範圍以內什麼都干,因為我知道這是件大事。可是我希望晚上總讓我有一點可以自由活動的時間。」
「那地方可真不錯,」倫納德不肯罷休。「我今天還覺得有點頭暈。」
他忙得已經記不清日期了。到了第八天或者第九天,葛拉斯總算讓他休息了。所有的錄音機都已經開了箱,而且其中的二十六台已經測試過,並且裝上了信號啟動裝置。倫納德比平時多睡了兩個小時,躺在暖和而充滿情慾的被窩裡迷迷糊糊地瞌睡。然後他刮過臉,洗了澡,腰裡只圍了一塊毛巾在公寓里到處走動,又覺得胸有成竹、心情暢快起來。他能聽見他樓下的那座裝修工用的扶梯在地板上移動的聲音。對別人來說,今天都是一個工作的日子——也許是星期一吧。他現在可有時間來嘗嘗他買來的那包磨碎了的咖啡。它不能算是個了不起的成功——咖啡渣子和沒有融化的奶粉在杯子里隨著水流而在不停地上下浮動。可是他很高興能夠獨自一個人吃比利時巧克力當早餐,把腳伸進熱得發燙的暖氣裝置的葉片之間,心裏盤算著他的這場戰役該怎麼打。家裡有封來信猶待閱讀。他用一把刀把它隨便地拆開,就好像他每天都在吃早飯的時候閱讀來信似的。「謹代表國人向您表示感謝,很高興得知您在異國他鄉過得習慣起來了……」
當倫納德來到了他現在把它看作自己的房間的那個地方。他發現房門敞開著,有三個人在裏面收拾他們的工具。從他們臉上的神態看來,他們顯然整整一夜都在這裏幹活。裝著安派克斯錄音機的那些盒子都堆在房間的中央。所有的牆壁上都有用螺釘拴牢的架子,深得足以在架子上放一台尚未開箱的錄音機。一座圖書館里常用的那種梯子供人用來爬上去夠到架子上較高的那些擱板。天花板上已開了一個圓洞,好讓通風的管道從洞里穿過。一個金屬制的格柵剛被他們旋緊了螺絲固定下來。從天花板上面的什麼地方傳來了一台抽風機的扇翼旋轉的聲音。當倫納德往旁邊跨了一步讓一個裝配工人把一座梯子搬走的時候,他發現擱板桌上有裝著電線插頭和新儀器的十來只箱子。他在檢查它們的時候,葛拉斯在他的旁邊出現了,手裡拿著一把插在一個綠色的帆布刀鞘里的獵刀。他的鬍子在燈光下面閃閃發亮。
那工人撿起了那件工具,走了出去。等他走後,葛拉斯踢了一腳,把門砰地關上。從他的鬍鬚翹得老高的樣子看來,倫納德知道自己這下可免不了會挨他一頓責怪。
倫納德為了脫掉夾克衫才停了一會,接著他就動手開第二隻箱子。一小時以後,架子上又有了三台錄音機。那封條很容易拆開,蓋子也不難拆掉。可是那些箱子角卻經過一層層的硬紙板和U字釘加固,所以刀子不太容易對付。他決定幹完了第一批的十隻箱子以後才休息一會。直到中飯時間,他才把第一批的錄音機放到擱板上,於是房門附近堆起了五英尺高的一大摞壓平了的硬紙板盒,旁邊則是一大堆刨花,一直堆到電燈開關那兒。https://read.99csw.com
他心裏一直在挂念他準備寫給瑪麗亞的那封婉轉有致的信函,可是他在尚未把衣服全部都穿好以前,似乎不宜開始做這件事情。然後,當他穿戴整齊以後,而且那封信也已經寫就(上星期當我們在蕾西相遇,承蒙你把你的地址給了我。所以我想你總該不會嫌我給你寫信,或者感到非得給我寫封回信不……),可是一想到至少要等上三天才能收到她的回信,他就覺得難以忍受。到了那時候,他就已經到了他的那間沒有窗戶的房間並要一天幹上十五個小時的班頭。
他直截了當地說道,「用這個把它們打開。每次十個。把他們放在架子上,然後把硬紙板盒子搬到後面去燒為灰燼。不管你在做些什麼事,你別拿著它從屋子的正面走過。東德的民警會注視著你的。別讓風把任何東西吹走。你也許不會相信會有這種事情,可是真有那麼個天才,他竟然會在這些盒子上印上了號碼。你離開這個房間的時候都要把門鎖上。這是你的鑰匙,也是你的責任。你在這裏簽個字。」
天井的那一頭是他當作「后屋」的地方。他走了過去,穿過一個狹小的門戶,來到一個陡峭的木頭扶梯的下面,每一層樓里有兩扇房門。他一路走上去,耳畔聽見嬰兒的啼哭,收音機里播放的音樂,笑聲,還有,再往上面,有個男人的聲音在央告著叫道,「爸爸,爸爸,爸爸,」第二個「爸」叫得更響些。他好像成了個私闖民宅的人,他挖空心思安排出來的這個虛假的場面使他覺得難堪起來。他把信封從口袋裡取出來,打算把它從門縫裡塞進去,然後儘快地跑下樓去。她的那套公寓在頂層。它的天花板要比別的幾層低些——這也使得他格外急著想要離開。她的房門新漆成綠色,和別家的房門並不一樣。他把信塞了進去,然後他幹了一件無法解釋的事情——一件完全和他的性格不符的事情。他握住門把往裡推去。也許他以為門是鎖了的,因此他的這個動作無非也就是我們的日常生活裏面隨時都會發生的一個小小的、無意識的行為而已。可是那扇門竟然會應手而開,而她赫然就在裏面——就站在他的面前。
他呻|吟了一聲,就收起了地址,伸出手去拿那一摞箱子里的最上面那一隻,把它搬到地板上。他把獵刀從刀鞘里拔|出|來,刺了進去。那硬紙板像皮肉一樣,一下就給捅破了。他感覺到而且也聽到了刀尖刺破了什麼脆而易碎的東西。他感到心慌意亂。他割掉了箱蓋,取出滿把滿把的木屑和一張張壓緊了的瓦楞紙板。等他把裹在錄音機外面的包布拆開,就看見放錄音帶捲軸的地方有一條劃破了的刻痕,有一個旋鈕裂成了兩半。他好不容易把紙箱的其餘部分都拆開,把那台機子捧了出來,裝上一個插頭,搬到梯子那裡,爬上去把它放在最高的那層擱板上。他把那個裂開了的旋鈕放在衣袋裡。他可以填張表格去申請另外配一隻。
葛拉斯挨近了一些。倫納德覺得很不舒服——不但由於這個人離他這麼近的緣故,還因為這場表演也太過分了一點。而且作為它的唯一觀眾,倫納德格外感到壓力。他又一次為難——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裝出一副什麼樣的表情來。他聞得到葛拉斯呼出來的氣息里含有速溶咖啡的氣味。
對於這個年已二十有五、初次相逢以後再沒有和她見面已有五天之久的小伙倫納德來說——可憐他一天到晚和那些硬紙板箱和刨花打交道,而那唯一可供他寄託相思的紀念品只是寫在一張比那些箱子的硬紙板小了許多的紙片上的一個地址——她的那張臉蛋實在令人難以捉摸。他越是用心去揣摩她的長相,它就越是恍恍惚惚,撩人心懷。在他的記憶之中,只有她那臉蛋的一個輪廓作為他冥思苦想的依據。即便如此虛無縹緲的一個幻影,他越是迫不及待地對著它凝神注視,它就越發在他的目光灼灼之下變得游移不定。有些景象他很想繼續予以探索一番,以便經過了檢驗而得到若干肯定。可是他的記憶只能提供一些甜蜜而誘人遐思的印九_九_藏_書象,可是從無真實可信的形象。而他的耳朵彷彿也對她說過的任何一句英語置若罔聞。他不由得開始惶惑起來,一旦和她在路上邂逅,他是否還會把她認得出來。他所記得十分真切的,只是他和她在一間舞廳里的一張桌子邊上,一起度過的那九十分鐘的時光在他的身心上面留下的那份感覺。他愛他見到的那張臉。現在那張臉消失了,剩下的就只有他的愛——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供它作為養料來使自己發展壯大的愛。他一定得再去見她。
起先葛拉斯沒有回答,他也沒有流露出任何表情,他望著倫納德,等他把話說完。最後他說道,「你想要討論工作時間?討論工作的分工界限?這是不是我們老是聽到的英國共產黨工會的老調?自從你的安全檢查通過了以後,你的任務就是要你幹什麼,你就得幹什麼。如果你不想干,我就會打電報給道里斯山,讓他們把你召回去。」然後他站起身來。他的表情變得鬆弛了。他在走開以前,碰了倫納德的肩膀,說了聲,「好傢夥,堅持下去。」
葛拉斯說,「聽上去你幹得不錯。你在上午干十件,下午干十件,晚上干十件。一天三十件。五天就可以幹完。問題在哪兒?」
為了要消磨時間,也為了仔細品味這次冒險的樂趣,他在搭乘地鐵到位於克羅伊茨堡的戈特布斯大門去以前,先徒步走到恩斯特—路透廣場。到達阿達爾勃特街的時候,他簡直覺得時間過得太快了。八十四號只要走上五分鐘就可到了。這兒的房子被炸彈毀壞得最嚴重。即使它沒有被炸,這裏的氣氛也已經夠凄慘的。這裏的公寓房子被小型武器的子彈打得千孔百瘡,尤其是在門和窗的周圍。每隔兩三幢房子就有一個被炸空了的地方,屋頂也沒有了。也有全部垮塌了的建築物,地上一片瓦礫,從裏面還突然橫七豎八地聳現出一些屋樑和銹了的檐槽。他在這座城市裡已經待了將近兩個星期:購買東西,吃飯進餐,來回上下班。他以前為了它的毀滅而感到的自豪現在卻似乎變得非常孩子氣,非常令人厭惡。
他一回到外面的人行道上,就遲疑起來。這兒不是一個適宜於他和瑪麗亞見面的地方。他也不想獨自一個人待在裏面等待。可是,再說,他又不能修改他的那封便條,不然就會把他故意在信里設法表現出來的那種漫不經心的口氣破壞殆盡。於是他決定就在街上等她。當瑪麗亞回來的時候,他就向她道歉,並且對她承認,說他對這段地區的道路並不熟悉。這可以成為一個蠻不錯的話題,好讓他們談論一番。也許這件事還會讓她聽了覺得好笑。
葛拉斯走了以後,倫納德等了一會兒,然後他開了門,朝著走廊的兩頭張望了一下,這才急急忙忙地去到飲水池那邊。那水經過冰凍處理,喝上去有點金屬的味道。他一連喝了好幾分鐘。當他重新回到房裡來的時候,葛拉斯已在裏面。他搖了搖頭,把倫納德留在房裡的那把鑰匙舉在手裡。他把它緊緊地壓在這英國人的手心裏,又把他的手指都合攏起來攥緊了它,然後他一言不發就走了出去。倫納德雖然宿酒未消,但也因此羞紅了臉。為了想要使自己心裏變得好過一些,他把手伸進口袋裡去取出了那姑娘給他的地址。他把身子靠在那些箱子上,慢慢地讀那個地址:阿達爾勃特街八十四號五樓后屋第一間。他用手撫摸著那個箱子的表面。硬紙盒幾乎和皮膚一樣蒼白。他的那顆心成了不停跳動著的棘輪,它每次怦然一跳,他的心情就卷繞得更緊、更厲害了。憑他這樣的心情,怎麼能夠把這些箱子都拆開?他把臉頰貼在紙盒上。瑪麗亞,他需要宣洩心裏的東西,還有什麼別的法子可以讓他的心思變得清晰起來。可是葛拉斯也許會重新出乎意料地回到這裏來。這念頭也同樣使他難以忍受。那荒唐,那羞辱,那些和安全措施相關的種種方面——究竟哪個更加害人,他可也說不上來。
「我要你有一個嶄新的心理狀態來對待這件事情。無論你做什麼事情,你都要停下來預先考慮一下,它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倫納德,這是一場戰爭。而你則是這場戰爭里的一個士兵。」
「你聽我說,你以為這沒有什麼了不起——開箱啦,燒紙盒啦,什麼的。你以為這是雜工乾的活。其實,你錯了。每一件事情——這個項目里的每一件事情——都是重要的。每一個細節都是重要的。你有什麼理由要讓一個工人知道你和我昨晚出去喝酒了?你仔細想想,倫納德。一個高級的聯絡員怎麼會和一個英國郵政局來的技術助理一起出去?這個工人是個士兵。他也許會和他的一個朋友在一家酒吧里廝混。他們也許會把這件事情當作一樁無所謂的小事而隨便談談。也許他們會覺得這裏面有點奇怪。坐在他們旁邊的,也許是個頭腦機靈的德國小子,他已經學會了他該怎樣豎起了耳朵聽著。整個柏林有著成千上萬個這樣的人。他聽了就立即會趕到布拉格咖啡館——或者到隨便什麼地方——去把這個信息賣掉。值五十馬克——如果他運氣好,說不定會加倍。我們就在他們的腳底下挖地道——我們是在他們的地區里活動。如果他們知道了的話,他們就會開槍殺人。他們完全有權這樣做。」read.99csw.com
於是,在整整一個多星期里,倫納德什麼都不幹,除了拆開硬紙板箱,把它們拿去燒掉,在每台錄音機上裝上一個插頭,貼上一個標籤,把它放上架去。他每天干十五個小時的活。他來回乘車也得花去幾個小時。他從梧桐林蔭道乘地鐵到邊界林蔭道,在那兒他改乘四十六路公共汽車到魯道。從那兒他還得沿著一段毫無情趣的鄉村小徑走上二十分鐘。他在食堂和在總理廣場的快餐店裡去吃了飯。他在上下班的途中,在用他的那根長長的木杆撥動那些燃燒中的硬紙板箱的時候,或者對油煎香腸作菜肴的飯食進行抵制的時候,他就抽個空想想那個姑娘。他知道,如果他只要稍稍有一點空閑,只要他並不累得這麼厲害的話,他就會害起相思病來,就會墜入情網。他需要坐下來而不至於瞌睡,而且集中精神把這件事好好地想一想。他需要他的心神處於睏乏的邊緣,好讓他的幻想任意遨遊。他所乾的活兒也使他感到心神不定,甚至這種委屈了他的身份的低級勞動,對他那有條不紊的天性也富有催眠的作用,而且使他真的排遣掉煩惱的心情。
有個工人回來了。他在屋子裡尋找著。「昨夜很不錯。多謝了。」倫納德希望葛拉斯會向他問起瑪麗亞,會對他承認他的勝利。可是那美國人卻已經轉過背去看那些架子了。「把它們放到架子上去以後,就得用防塵布蓋在上面。我會去拿一些來。」那裝配工人正趴在地上瞪視著地板。葛拉斯用他的粗革皮鞋的鞋尖指著一個小錐。
除了一張桌子上坐著幾個黑人隧道中士以外,食堂里空無一人。他們都沒有注意他。他又要了牛排、炸薯條和檸檬汽水。那些中士在低聲喃喃地說著話,咯咯地笑著。倫納德竭力想聽清他們在講些什麼。他聽見他們有好幾次提到了「豎井」這個詞語,因此就斷定他們毫不謹慎,竟然會輕率地談論自己的工作。他剛吃完,葛拉斯就進來了,問他工作進展得如何。倫納德講了他的進度,然後下了個結論:「它要花掉比你所設想的更長的時間。」
他倒了第二杯咖啡,那些咖啡渣都已經沉到底下去了。他又有了一個計劃,他送一封她下班一回到家就會收到的信去。他在信里說他碰巧經過這裏,會在六點鐘的時候在某一條街的一間酒館里等她。具體的街名等等先留個空當,且待以後再填也不遲。他立刻動手寫了起來。他起了六個稿子以後,仍然覺得並不滿意。他想把信寫得既親切動人,又瀟洒自然。要緊的是,它要讓她讀上去就好像他是站在她的房門外面一揮而就似的,好像他曾特意來訪,後來他才想起,原來她已經去上班了。他不想使她感覺到什麼壓力,而且,更為重要的是,他不想讓自己顯得急不可耐,或者愚不可及。
第八十四號是和別的一樣的一幢公寓房子。底層窗戶上面的一排弧形的子彈孔也許是機關槍開火時留下的痕迹。一個很寬敞的入口裡面就是一個陰暗的中央天井,天井裡的卵石縫裡長出了野草。剛倒空的垃圾箱傾側著躺在那兒。一read.99csw.com片寂靜。孩子們還在上學。在屋子裡,過時中飯或者晚飯正在準備著。他嗅得到煮肥肉和洋蔥的味道。突然他懷念起每天吃的牛排和炸馬鈴薯片了。
回到他的房裡,他見了越來越少的這摞箱子,和架上越來越多的那些錄音機,就覺得心煩意亂。他設法自我陶醉,把自己正在乾著的活兒當作他為了要替瑪麗亞效勞而拆開那些箱子。這是她對他的耐心的一次考驗。他得把它干好,以此來證明他值得她的愛戀。這是他奉獻給她的一件禮物。他為了她,用獵刀剖開了箱蓋,並且也為了她,把箱子毀了個乾淨。他也想到,當他把這件工作幹完了以後,他的這個房間就會變得大了許多,還想到他將會如何安排這些多出來的空間。他在心裏設想好了寫給瑪麗亞的一些心情輕鬆的信函,如何用巧妙的、無所謂的口氣提議在她的寓所附近的一間酒吧里見面。等到他到家的時候,看看將近半夜,他也已經累得連原來想好了的詞句的次序都記不得了,而且他也沒有這分精神來重新予以設計。
過了好幾年以後,倫納德依然能夠毫無困難地回想起瑪麗亞的臉容。它在他的記憶里熠熠生輝,就好像古老的繪畫里的許多人物的臉孔那樣。它簡直看上去似乎具有兩度空間:額頭上的發線高高的,而在這個完美的鵝蛋臉的另外一端,有一個既精緻又有力的下巴,所以當她把腦袋微微抬起,顯出她的獨特的個性和迷人的撒嬌的神態,她的臉蛋就像一個盤子,是一個平面而不是一個球體——就像一個藝術大師的神來之筆。她的頭髮細緻得出奇,像嬰兒的柔發似的,而且未經當時流行的燙髮夾子的蹂躪而具有得自天然的鬈曲。她的眼神嚴肅端莊,卻並不哀傷——綠的或者灰色的眸子,要看當時的燈光而定。它不是一張活潑而生機盎然的臉。她是個積習難改的空想家——時常為了一個她不願意和人分享的思緒而變得恍恍惚惚、心不在焉。而她那最為典型的表情顯得如夢如幻、略帶警覺,稍稍仰起了頭,向著一邊微微傾側著這麼一英寸左右,她的左手食指則在那兒撥弄著下唇。如果你在沉默了一會以後再和她說話,你就也許會使她猝然一驚。她的這種臉,和她的這種姿態,往往具有正在望著她的那個男人自己所需要的各種含義。你也許會在她那默然遐想的神態里發現女人所特有的那種力量,但是她那靜悄悄的凝神專註,也會使你理解為她對你懷有一種孩子般的依賴。可是,話又說回來,她也可能當真具備了這兩種截然相反的素質。譬如,她的手很小,而且她把手指甲修得很短,像個孩子似的,還從不塗抹指甲油。可是她卻仔細地把腳趾塗成鮮紅或者橙黃。她的手臂纖細,而且軟弱無力——再輕的東西她也提不起,沒有一扇鬆動的窗戶她能推得開。可是,她的兩條腿儘管纖細,卻是肌肉發達,強壯有力,也許這是她以前愛好騎自行車運動的緣故——直到自行車俱樂部里的那個面貌陰沉的出納嚇跑了她,以及她的那輛腳踏車在地下室的車庫裡給人偷走了為止。
當倫納德鼓起勁來移動了一下他的凳子,把葛拉斯和羅瑟爾兩個從他的視線里趕了出去,並且為瑪麗亞要了一客皮姆斯和檸檬汽水,自己又要了杯啤酒,然後他在和她談話裏面了解到了上述情況中的一部分。其餘則是他經過了好幾個星期的時間,好不容易才逐漸積累起來的。
一個沒有孩子的女人獨自住在單間卧室的公寓里,而且居然仍能夠過得很愜意的,實在罕見。柏林的住房很緊張。住在她這一層樓和下面一層樓里的鄰居們因此都對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可是再下面幾層里的鄰居對她的情況不很了解,對她也就至少很有禮貌。她在工場里的那些比她年輕的婦女裏面有幾個好朋友。她遇見倫納德的那天晚上,她和她的朋友簡妮·施奈德在一起。簡妮一直在和一個法國陸軍中士跳舞。瑪麗亞也是一個自行車俱樂部的會員,俱樂部里的那個年已五十的出納毫無希望地愛上了她。前年四月里,有人從她公寓的地下室里偷走了她的自行車。她的雄心壯志是:她要把英語學得地地道道,以便在外交機構里當個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