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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所在的那個房間大約長寬各十英尺,不用踮腳,他站在地上一伸手就能摸到天花板。從窗口望出去,對面是一排與之相似的窗口。緊靠在這窗口,站直了身子朝著下面看去,你能看得見那些側倒著躺在地上的垃圾箱。瑪麗亞把一本高級英語語法書從唯一的那張舒適的椅子上拿開,好讓他在她躲到用簾幔隔開的廚房裡去忙著的時候坐下來等著。倫納德能夠看見自己呼吸時吐出來的氣,所以他就沒有把他身上的大衣脫掉。他已經習慣了倉庫里的那種美國式的太暖的暖氣,而且他的公寓里的每個房間都有個暖氣管,把地下室里的什麼地方散發出來的猛烈的熱氣傳了過來。他現在冷得發抖,可是,在這兒,即使寒冷也讓人懷有希望——他是在和瑪麗亞一起挨凍受冷。
「天太冷,別脫衣服。我們就這樣上床。」真是太冷,你能看得見你自己呼出來的熱氣。她踢掉了腳上的拖鞋。他解開了鞋帶,脫下了外衣。他們躺在鴨絨被下面,像她剛才做給他看的那樣,互相摟在一起,又吻了起來。
她蜷縮在他的懷抱里睡了半個小時。在這段時間里,他仰卧著,感到很自豪。他仔細看她的臉——她的眉毛多麼稀少,她睡著的時候,她的下嘴唇顯得有些浮腫——他於是想到,如果他有一個孩子,一個女兒,她也像這樣躺在他的身上的話,他會有什麼感覺。當她醒來的時候,她已恢復了精神。她要他也像這樣躺在她的身上,他就蜷縮著身子吮吸她的奶頭。他們親吻,當他的舌頭活動起來的時候,這回它就受到了接納。他們把剩下的酒全都倒了出來。她還用大茶缸和他碰了碰杯。
窗口的一張餐桌上有一棵栽在花盆裡的仙人掌。離它不遠處是插在一隻酒瓶里的蠟燭。房裡還有兩張廚房裡用的椅子,鋪在地板上的一塊沾了污跡的波斯地毯。釘在倫納德認為是卧室的房門牆上的,是從雜誌上剪下來的凡·高的那幅《向日葵》的黑白兩色的複製品。此外,除了在屋角里的一個鐵製鞋楦頭周圍有著一大堆鞋子,就沒有什麼值得一看的了。位於倫敦托特納姆區的馬漢姆家的那間起居室——布置著紅木收音機以及布置在特製書櫃里的《大英百科全書》,美輪美奐,井井有條——瑪麗亞的房間與之相比,差距甚遠。這個房間可以說一無是處。讓你明天就從這裏搬走,你也絲毫不會覺得有所留戀,或者感到有何遺憾——什麼都不必攜帶,空著手兒離去。這個房間只做到了一點:它顯得既空空蕩蕩,又毫不整齊。它又邋遢,又親昵。它可以讓你在這兒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無所顧慮。你可以在這裏脫胎換骨,從頭開始。對於一個從小就在媽媽的瓷器小人兒的周圍小心翼翼地轉悠,唯恐磕碰到它們,總得記住,不要用手指在牆上劃出痕迹的人來說,他總覺得這真是妙不可言,難以相信:這間空空落落,大大咧咧的房間竟然會是一個姑娘的閨房。
倫納德給這個問題弄得很窘,一時回答不出來。他漲紅了臉,手足無措,然後他把那個信封從地上拾起來遞給她。她把它拆開,攤開了信紙。她在看信以前,先抬頭望了一眼,確信他沒有走近過來。看那雙表情嚴肅的眼睛里泛現出來的眼白那麼一轉,他無可奈何,只好站在那兒動都不動。這使他想起他的父親當著他的面閱讀他的那篇平庸的學期終結報告時他的感覺,正如他所猜想的那樣,她把它接連讀了兩遍。
這裏面有著一個不言自明的假定,它根深蒂固,無法予以查核或者甚至無法予以意會。這就是:要使當前的這件事情有所發展的責任全然落在他的身上。如果他想不出什麼話來縮短他們之間的距離,那麼因此而感到失望的就不止他一個。可他能夠說些什麼話才能讓人聽上去既不無聊又不唐突呢?她現在又拿起了那隻大杯子,而且她在望著他,抿緊了嘴唇微微而笑。「你一個人住在這裏不嫌冷清嗎?」這話讓人聽上去似乎在甜言蜜語地進行挑逗。她會以為他想要搬進來和她住在一起似的。
她把手掩住了嘴巴不讓自己「呵」地笑出聲來。在一九五五年,對一個二十五歲、有著倫納德這樣背景和性格的小伙來說,從未有過性經驗也算不得什麼稀罕的事情。可九九藏書是一個男人老老實實地這麼承認下來,倒很難得。他立刻感到後悔。她克制著沒有笑出來,可是現在她卻羞紅了臉。剛才他們手指交叉的情景,使他覺得不妨對她毫不掩飾地說出真話來。在四壁蕭條、堆放著主人的各色各樣的鞋子的這個小小的房間里,住著這麼一個並不在乎使用什麼牛奶壺或者茶盤裡的杯墊的獨身女子,他和她說話可以不必轉彎抹角地繞圈子。
她從她的眼睛前面掠去一綹頭髮。她的額頭高而呈蛋形,使他想起莎士比亞的長相。他不知道他該如何對她提到這個。於是他沒有說,卻等不再移動時就把她的那隻手握在手裡。他們兩個就這樣靜靜地坐了一兩分鐘——就像他們上次遇到的時候那樣。她讓她的手指和他的手指交叉著相握。就在這時候,而不是後來他們在卧室里,也不是後來他們可以比較自在地談論自己的時候,倫納德覺得自己無可挽回地和她結合在一起了。他們的手很相配,一旦握在一起,就纏結得很美妙,難分難解,有著那麼多密切相觸的點和面。在暗淡的光線里,他又沒有戴眼鏡,他看不清哪些是他自己的手指。他穿著雨衣坐在這個漸漸暗下來的、寒冷的房間里緊握著她的手掌,他覺得自己正在捨棄他的生命。這捨棄很舒適。他的體內有什麼東西在流淌出來,從他的手掌流進她的手掌里去。有什麼東西在他手臂後面延展開去,穿過他的胸膛,使他的喉嚨為之收縮而哽咽。他心裏只想到一個念頭,並一再重複:原來就是這個,它是這樣的,原來就是這個……
她把眼鏡接過去,把它折起來,放在仙人掌的旁邊。
他遲疑了一下,才狠了狠心把真相說了出來,「好吧,事實上,我一個也沒有。」
他的聲音聽上去哽住了。「不,沒有人說過。」
在舊柏林的房子里,位於房子後面的住房歷來都是最便宜和最狹小的,它們以前被用來作傭人的房間,他們的主人則住在比較漂亮和堂皇的正對著大街的那部分房間里。屋子後面的那些房間里有些窗子對著天井,或者相隔不遠的一段距離就是位於隔壁的那幢房子。所以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倫納德可沒有心思去探索其究竟——冬天下午的陽光要到多晚才會從開著的浴室的門洞逐漸淡出浴室到地板的那段距離。它是一道金紅色的光束,映照出正在空中翻轉打滾的塵屑。它也許是從鄰近的哪扇窗上反射過來的。可這不要緊,在當時,這好像是一個大吉大利的兆頭。在那片陽光的前面就躺著那個信封。它的後面站著瑪麗亞,一動不動。她穿著一條格子花呢的厚裙和一件美國制的開司米運動衫——它是對她迷戀不已的那個出納送給她的一件禮物。對此,她既沒有那份慷慨無私之心,也沒有那種硬如鐵石之心來退還這份禮物。
「我現在真的應該回去了,」倫納德解釋說。「還得幹活什麼的。」他心裏越是覺得難受,說話的語氣卻變得越發輕鬆。他邊說邊從她的身旁繞過去,一邊說道,「你的茶好喝極了。」
「不多,不。」
不是過了一個星期,只在幾個小時以後,剛過半夜,倫納德終於能夠把他自己看作符合最最嚴格的定義所規定的一個成年人。可是天真無邪和深諳世故之間的那條界線畢竟非常模糊,而且正因為它模糊,所以令人心醉神迷,如痴如狂。當他們的床暖和了一些的時候——還有這房間,雖然在暖和的程度方面它要差一點——他們就相互脫去了對方的衣服。於是地板上的那堆衣服一件件多了起來——運動衫,厚襯衫,羊毛內衣和足球襪子——那張床,還有時間本身,都變得寬敞了起來。瑪麗亞陶醉於隨心所欲地享受她的需要,她說現在正是讓人吻她和舔她——從她的腳趾一直往上以至她全身的大好時光。這就是倫納德以他辦事一絲不苟的作風,在他的這個任務完成了一半的時候,怎麼會先把舌頭伸進她的陰|戶里去的緣故。這當然是他一生的經歷中的那條分界線。可是,半小時以後,她把他的陰|莖含到嘴裏去舔去吸,而且還用她的牙齒幹了一點什麼的時候,它也成為一條分界線。從身體的感覺來說,這是這六個小時里的高峰。也許也是他一生中的那個高峰。其中有九_九_藏_書過一段很長的插曲。那時候,他們正靜靜地躺著,他在回答她的問題:對她講了他上學的情形,他的父母,他在伯明翰大學讀書時度過的那三年寂寞的生活。她則比較含蓄地提到了她的工作,自行車俱樂部,那個自作多情的出納,還有她的前夫奧托——他以前在軍隊里是個中士,現在成了個酒鬼。兩個月以前,他在走了一年以後又出現了。有過這麼一兩次,他用手掌在她頭上到處亂打,向她討錢花。這不是他第一次對她進行威脅了。可是當地的警察卻對此不問不聞。有時候他們甚至還請他喝上一杯。奧托已經使他們相信,他在戰爭中是個英雄。
「哦,不,沒有這樣的朋友。」他沒有懷疑她有權利問這個問題。
她站得離他很近,好讓他把她看得很清楚。多麼美妙!能夠面對一個男人而並不感到害怕。這使她有一個機會喜歡他,有一個機會產生並不只是他的慾望所引起的慾望。她握住了他的雙手,說道,「可是我還沒有看夠你的眼睛。」然後她以羅素稱讚過的柏林姑娘所特有的那種直率,加了一句,「我的傻瓜!如果這一次是你的第一次,那我真是個幸運的姑娘。」
她正把一隻茶壺裡的水倒在一個小小的水槽里,而水槽里卻有兩隻煎盤搖搖欲墜地擱在一摞沒洗過的碟子上。他坐在餐桌邊上望著她的那條裙子的厚厚的料子,望著它懶洋洋地搖擺著移動,望著她的那件開司米運動衫正好遮住了裙子上沿的褶襇,望著她絨拖鞋裡穿著的一雙足球襪。在這個冬天里,羊毛製品對倫納德來說成為一種讓他見了就為之放心的保證——那些穿著撩人心懷的女人容易使他覺得自己受到了威脅。羊毛意味著親昵而無所央求,令你體會到軀體的溫暖,以及讓你揣摩得到那個舒適而嫻靜地隱藏在重重疊疊的皺褶里的那個身軀。她正在按照英國人的方式準備著茶水。她有一個地道的茶葉罐。她在熱那個水壺。這也使倫納德見了覺得安心。
他想碰碰運氣。於是他就向前走了一兩步,並且伸出了手來。「我是倫納德·馬漢姆,」他說。「你記得。蕾西舞廳?」
他終於把門打開了,轉過身來向她道別。難道他真的以為,她給他的那份禮貌和他杜造出來的那個約會騙過去了?難道他真的以為,他心裏的絕望沒有流露出來?正當他在對她訴說,他不得不如此匆匆地告辭,實在感到萬分抱歉,而且又在為了她的茶水而感謝她的盛情款待,並且向她伸出手去待握的時候——一次握手!——她卻伸過手去,從他的臉上一把抓去他的眼鏡,拿著它大踏步走回到她的起居室里。還沒等他來得及跟在她後面走了進去,她已經把它塞在一張椅子的坐墊下面。
他覺得自己對她的讚美公然咧開了嘴笑的樣子一定很傻,很幼稚,可是他沒法子不這樣笑。
「那麼,我是第一個發現你的人咯?」她的表情裏面含有幽默,可是沒有嘲笑。
一提到這些事情,他們也就暫時忘卻了慾念。倫納德穿上了衣服,殷勤地跑到奧拉寧街去買了一瓶酒。街上人來車往,依然各自忙著去干各自的事情,對眼前正在發生的這場重大的變故一無所知。當他回來的時候,她正穿著一件男人的晨衣和她的那雙足球襪子站在爐邊,她在做馬鈴薯和香菇餡的煎蛋餅。他們在床上就著黑麵包吃了蛋餅。那瓶白葡萄酒甜而凶,他們把它倒在大茶缸里喝,還一個勁兒說它如何如何好喝。每當他把一塊麵包放進他的嘴裏,他都會在他的指頭上嗅到她的氣味。她剛才把瓶里的那支蠟燭拿到卧室里來了,現在她把它點燃了。那些讓人見了覺得邋遢而愜意的衣服和油膩的盤碟,全都隱沒在幢幢陰影里。火柴點火時留下的硫黃味兀自還在空氣中氤氳,還和他手指上的那股氣味混合在一起。他懷著趣味盎然的感覺,回憶著並且敘述了他在學校里聽到的一次講道,說的是魔鬼的誘惑和女人的軀體之間的關係。可是瑪麗亞誤會了他的意思,或者她認為他不該對她說這個,不該覺得它好玩read.99csw.com,所以對他生起氣來,不和他說話了。他們在陰暗裡各自撐在手肘上躺了一會,啜飲著大茶杯里的酒。過了一會,他碰了碰她的手臂,說道,「對不起。那故事很蠢。」她轉過手來捏了捏他的手指,原諒了他。
「你聽我說,」他說道,把門在他的身後關上,他朝前走了一步,然後又走了一步,來到了屋子裡面,這就行了。他已經回到屋子裡來了。他曾經想要留下來,而現在他就非留下來不可了。「我真的得走。」他站在這個小小的房間的中央,拿不定主意,還沒有忘記他曾遲疑著想要假裝出來的那副英國式的受到冒犯而憤憤不平的神情。
與其僵在那裡一言不發,他決定還是試試閑聊的方式而開始問道,「你在這裏住了很久了嗎?」
「有幾個?」
瑪麗亞說道,「我要你多待一會。」
「你在英國有許多女朋友嗎?」
她終於把她的手掌抽了回去,交叉起雙臂,對他望著,有所期待。不是為了別的緣故,只為了她的神情如此嚴肅而端莊,他開始解釋了起來。「我本來應該會來得早些的,」他說,「可是我從早到晚一直在工作。而且,說實話,我不知道你想不想見我,甚至也不知道你還會不會認得我。」
她在他的對面坐了下來,他們兩個都把手圍在大杯子上面取暖。他從以往經驗里知道,除非他花費了很大的勁道來予以衝破,否則一種固定的模式接著就會發揮它的作用:一個彬彬有禮的問題會引出一個彬彬有禮的回答,然後又是另外一個問題。你在這裏住了很久了嗎?你上班的地方離這裏遠嗎?今天下午你休息?這種機械的問答應該已經開始了。只有沉默才能打斷這類一問一答頑強而執拗地進行下去。他們會相隔著無限遙遠的距離而彼此召喚,就好像各自獨處在兩座相鄰的山頂。最後他會變得情急而無奈,以至於笨拙地道別,帶著自己的一番心思,奪路而走,去尋求他自己的寬慰。甚至現在他們就已經各自從剛才相互招呼時的那股熱烈勁兒那裡有所後退了。他已經問了些她準備茶水方面的問題。如果再問一個類似的問題,他就會變得一籌莫展。
瑪麗亞向前俯過身去。「你是說,你從來沒有……」
他們兩個就隔著那條光束瞪目對視,兩人都不說話。倫納德想要用道歉的方式對她招呼,可是,像開門這樣一件需要有明確的意志方能有所作為的行動,叫他怎麼能夠講得清楚呢?而且由於他發現她果然長得像他倆初次見面時得到的印象那麼漂亮,這就使他的各種反應變得更加複雜得叫人困惑不解。他過去的那陣子心神不定的苦惱顯然苦惱得不無道理。就她來說,在她認出他是誰以前,瑪麗亞嚇得不敢動彈。這個突然出現的人影,使她回憶起她在十歲時遇到的那些士兵——通常都是成雙作對地出現,不打招呼就推開了大門。倫納德誤會了,他把她臉上的表情看作是一個當家人遇到了私闖民宅者的時候會很自然產生出來的那種敵意,而且當她在認出了熟人而流露出來的那個迅速而隱約的微笑,他也把它誤解為她對他的冒昧表示了原諒。
「你這是什麼意思?——這『不速之客』?指的就是打開我的房,闖了進來?這算是『不速之客』嗎?」他正想提出一個解釋來。可是她卻已經笑起來了。「而你想要我到『埃爾斯姨媽』那兒去和你見面?『埃爾斯姨媽?』那間婊子酒店?」接著——使他大吃一驚——竟然唱起歌來。這歌是他們老在柏林的美軍電台「美國之聲」里唱的那些歌裏面的一支。「你怎麼會認為我也是她們那種人?」讓一個德國姑娘想用紐約的布魯克林人說話的口音,而且甜蜜得難以形容的口吻來取笑自己——倫納德想他會樂得暈過去的。他心裏很凄慘,他心裏很興奮。他急於尋求平靜,他就用他的小手指正了正他鼻樑上的那副眼鏡。「說真的,」他開始說了起來。可是她從他的身邊繞過去,朝著門口走去,一面假裝嚴厲地問道,「為什麼你沒有在頭髮里插了一朵花再來看我?」她把門關上,並且上了鎖。她笑逐顏開,一面雙手相握。看上去真是這麼回事:她見了他感到很高興。「現在,」她說,「現在是不是已經到了喝茶的時候了?」
「沒有read.99csw.com別的女孩子?」
後來發生的事情,他只記得兩件。就好像去看一場人人都在談論的電影,事先很難預料,可是到了那裡以後,在座位里坐定,就會覺得有些熟悉,也有些驚訝。譬如說,整個滑溜而光潤的情景正和他所期望的一樣——事實上,要比他所料想的要更為美妙——可是他從廣泛地閱讀來的知識,都沒有能使他在事先領會到,自己的陰|毛和別人的陰|毛相壓的時候所產生的那種瑟瑟地鬈曲的感覺。第二件則使他發窘。他曾經讀到過早泄的情況,而且曾有所疑慮,不知道自己會不會犯有這個毛病。現在看來,他有此可能。這倒不是由於什麼動作會使他泄精,而是當他望著她臉孔的時候。她仰天躺著,因為他們當時正在玩她教他的所謂「老德意志的性|愛方式」。汗水使她的頭髮變成一綹綹扭曲得蛇一樣的髮絲,她的手臂後仰,伸展在頭上面,手掌伸開,就像連環畫冊里畫的那種投降的樣子。同時,她向上望著他,眼神里流露出理解和親切的表情。就是她的這种放縱姿勢和脈脈含情的關注兩者結合起來的表情楚楚動人,完美無瑕,以致他不忍再看,只好掉轉頭去,或者閉上眼睛,而且想到……想到,是的,一張線路圖,一個特別複雜細緻、有趣美妙的線路圖,使他在把信號激活器裝在安派克斯錄音機上去的時候,不由得就把它記在心裏了。
倫納德的母親在他十五歲的時候說過和這相似的話,而那時他配了他的第一副眼鏡。可這沒有什麼相干。他覺得他在屋子裡緩緩地升了起來。
倫納德喝了一大口茶,放下手裡的那隻大杯子,由衷地發出了一聲難以令人信服的「啊」。他戴上眼鏡,站起身來。在經過了剛才的那番雙手相握的經歷以後,他覺得現在最蒼涼的事莫過於重新走到阿達爾勃特街上、乘坐地鐵、在茫茫的薄暮里回到公寓里去、看見早晨喝過的咖啡杯、還有為了那封傻呵呵的信散了一地的草稿。當他一邊在調整他雨衣上的那根帶子的時候,他彷彿在眼前都看見了這一切。可是他知道自己犯了一個令他感到屈辱的策略性的錯誤。這樣一來,他就非得離開此地不可了。瑪麗亞剛才還為他的緣故而羞紅了臉,這使她顯得格外甜蜜可愛,而且也使他感覺到,他犯了個多麼巨大的錯誤。
「沒有。」
她說:「還有你的笑容。」
她也站了起來,擋住了他到門口的去路。
不管她接著會說出什麼名詞來,他聽了都會覺得難以忍受。「不,我從來沒有。」
她把臉往後縮回去一兩寸。她說,「慢慢來,有的是時間。」於是他們只是挑逗著輕輕地親吻。他們僅僅舌尖相觸而已,可是這使他們感覺到了更大的樂趣。接著瑪麗亞繞過他的身邊,從鞋子堆里拉出了一台電熱器。她說道,「有的是時間,我們可以讓手臂就這樣摟著過上一個星期。」她說著話,用手臂摟著她自己的身子給他看。「對,」他說。「我們能。」他的聲調有點高。他跟著她進了卧室。
她已經把她手裡的那隻大杯子放了下來,讓雙手插|進她那裙子里的口袋。她穿著拖鞋的雙腳在那兒輕輕地叩擊著地毯。她的腦袋歪在一邊,也許正在有所期待——還是她在替她的心裏詠唱著的那首樂曲打著拍子?它仍然是她剛才用來嘲笑他的那支歌嗎?「收回你的貂皮大衣,那些破舊的皮毛……」他從來沒有遇見過一個會用她的腳叩擊地板的女人。可是他知道,他千萬不能驚慌失措。
「你一個也沒有過?」
雖然她已經不再覺得自己的處境危險,瑪麗亞仍然後退了一步,還把她的手臂交叉在胸前。「你要幹什麼?」
可是突然她卻比他先開了口,急急忙忙地說道,「你不戴眼鏡的時候會是什麼樣子?請你讓我看看好嗎?」她說最後兩個字的聲音拉得很長——長得會使一個英國人認為毫無這個必要——使倫納德聽了覺得心裏為之一動,好像她在緩緩地展開了一張紙那樣地美妙。他一把抓下了眼鏡,眨巴著眼睛望著她。他在三英尺以內還可以看得清,所以她的臉孔看上去還不很模糊。「是這樣,」她平靜地說道,「就像我想的那樣。你的眼睛長得很美,可它們卻一直給眼鏡遮住了。沒有人對你說過它們有多美嗎?」
它比他們剛九_九_藏_書離開的那一間大些。地板上鋪著一個雙人床墊——這又是一樁他從未見過的新鮮事兒。一面牆給一個拋光了的木料做的衣櫃佔去了,窗口是一個油漆過的抽屜櫃和一個放置亞麻織品的矮柜子。他坐在那個矮柜上,看她插上了電熱器的插頭。
事實也真是這樣。瑪麗亞之所以臉紅,那是為了她覺得難為情,唯恐她的笑聲會使倫納德產生誤會。因為她之所以發笑,乃是由於她心裏感覺到一陣子神經質的寬慰。她突然從進行引誘的負擔和程式的壓力下面得到了解脫。她可以不必扮演一個傳統的角色並且讓人就此進行評判,她也不必擔心人家會拿她去和別的女人相比。她那受人糟蹋的恐懼感因此而消失,她不會被人逼著做一些她所不願做的事情。她可以為所欲為,他們兩個都可以為所欲為——創造出他們自己的名目,他們可以成為創造的夥伴,而且她當真以為自己發現了這個目光執著、睫毛長長的怕羞的英國人,她第一個擁有了他,而且他將為她一個人所擁有。這些想法是當她後來一個人待著的時候才想到的。在當時,這些想法一下子噴薄而出,成為發泄出一陣憋在心頭的寬慰和興奮的一片呼嘯,然而又讓她強自壓抑在嗓子里,這才使它化為「呵」的一聲驚嘆。
「你在柏林還有別的朋友吧?」
她在回答倫納德的問題時對他說,她剛開始在十二裝甲工場工作時,她乾的是為指揮官和副指揮官每天準備三頓茶點。她在餐桌上放了兩隻軍用的白色大杯子——和他在他的公寓里用的一模一樣的那種杯子。他曾好幾次有幸讓女士為他準備茶點,可是他以前從來沒有遇到過哪個女士不是事先把牛奶裝在一個小壺裡待客的。
他在撥弄著那把他並不熟悉的門鎖,瑪麗亞就站在他的身後。雖然這使她還很驚訝,可是她對於男人的自尊心的某些微妙之處,她還多少懂得一點。儘管他們表面上裝得信心十足的樣子,可是他們卻很容易覺得自己受了冒犯。他們的情緒會忽冷忽熱,差別很大。一旦他們陷入了某種情緒而又不肯承認,他們就往往會用色厲內荏的方式掩蓋心裏的惶惑。她三十歲,她的經歷不廣,她所想到的大抵是她的那個前夫還有一兩個她遇到過的狂暴的士兵的行徑。這個撥弄著門鎖、想要出去的男人不像她所遇到過的男人,卻更加像她自己。她知道這是一種什麼感覺。當你在可憐你自己的時候,你就會更加莫名其妙地和自己作對。她輕輕地觸摸著他的背脊,可是他穿著外衣,所以他沒有覺察。他以為,他用了一個聽上去像是這麼回事的藉口,而現在他也就該帶著他的那份傷心離開這兒了。對於瑪麗亞,她曾經經歷過柏林的解放和她和奧托·艾克道夫的婚姻,一個男人表現出來的任何脆弱,都會使她意識到,他有著一個可以讓人親近的性格。
他想要聽的就是這句話,可是現在他的情緒已經過於低落,無法使自己轉過彎來,無法避免他為自己造成的損失。他正在朝著門口走去。「我得在六點鐘會見一個人。」這個謊言使他的痛苦變得實實在在,不能予以擺脫。就在他這麼說著的時候,他也使自己感到吃驚。他想要留下來,她也想要他留下來,而他卻堅持要離開這兒。這好像是一個陌生人干出來的事情,使他無可奈何地一味干著急。他沒法讓自己轉過彎來為他自己的利益說點什麼或者做點什麼。他自怨自艾,自責自憐,以致他把自己慣常發揮得相當細緻而出色的明事理、識大體的習性抹殺殆盡。他現在彷彿鑽在一個轉不過彎的隧道里,它只能通往唯一個終點,那就是他自己造成的那個令人為之著迷的徹底消亡。
他搖了搖頭。
她說的「這一次」把倫納德留住了。他回來就是為了「這一次」。他們在這裏做了一切都是「這一次」的一部分——都是他的「第一次」。他低下頭去望著她,那張臉孔,微微仰起來彌補他們之間的那七英寸的差距。從整齊的橢圓形的臉孔上面的三分之一起,嬰兒般的頭髮鬆鬆地垂下來,成了飄散的一個個發鬈。她不是他親吻過的第一個年輕的女孩,可是她是第一個對他親吻好像感到喜歡的女孩。他受了鼓舞,膽子也大了,就把舌頭伸進她的嘴裏——他曾以為,親吻就應該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