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倫納德等麥克納米站直了身子,他們走進了隧道。那些熒光燈沒能使隧道里的陰暗減少許多。音響效果等於零。倫納德的聲音聽上去死氣沉沉的,毫無精神。「受過三級。」
他們來到了一處地方,這兒的一摞沙袋旁邊有一捆捆纏緊了的有刺鐵絲網。麥克納米等倫納德跟了上來。「我們現在已進入到俄國人的地界了。當他們衝到地道里來的時候——這事遲早會發生的——我們打算一面撤退一面把鐵絲網張開了架設起來。迫使他們尊重佔領區的邊界。」他對自己的嘲諷頗為欣賞,因此微微發笑,露出了他那幾顆可憐巴巴的牙齒,一顆顆東倒西歪,活像插在古老墳地里的一座座墓碑。他看到倫納德在注視他的牙齒,他用食指輕輕地敲了敲自己的嘴巴,直截了當地對著感到十分困窘的倫納德說道,「這些是乳牙。別的牙齒從來沒有長出來過。也許我從來就沒想到要長大過。」
倫納德一回到倉庫里,就找個藉口沒有到食堂里去喝茶。現在他得到了麥克納米的同意——甚至得到了他的感激——他覺得信心十足,自由自在。他在離開這幢房子的時候,他對自己的房間望了望。架子上的那些錄音機都已經被搬走了。這事情本身就是一個小小的勝利,他鎖上了房門,把鑰匙送到了值日官的房裡。他穿過天井,經過大門口的衛兵,就動身到魯道去。那條路很暗,可是他現在已經對他走過的每一步路都很熟悉了。他的大衣在禦寒方面幫不了他多少忙。他感覺得到,他的鼻毛冷得發硬了。當他用嘴呼吸的時候,冰冷的空氣刺得他的肺部生疼。他感覺到周圍的冰凍了的平坦的田野。他走過了那些從東德逃過來的難民住的棚屋,黑暗裡有些孩子在玩耍,當他的腳步在寒冷的地上橐橐地作響的時候,他們彼此「噓,噓」地警告著靜了下來,直到他走了過去。他從倉庫那兒每走遠一步,就離瑪麗亞近似一步。他在幹活的時候從來沒有對人說起過她。他也不能對她說起他乾的是什麼樣子的活。他並不能夠確定,他在他的這兩個秘密的世界之間跋涉時所消耗掉的這段時間里,他才是那個真正的自我,才能夠把他的這兩個世界不偏不倚地放在他的手心裏端平,而且知道它們和他自己毫無關係。他也不能確定,這是那個他空無所有的時光——在兩點之間飄蕩著的一個虛空。只有當他抵達終點的時候——在這一頭或者在那一頭——他才會承擔或者被指派一個目的,然後他才重新成為他自己,或者重新成為他的那些眾多的自己裏面的一個。他毫無疑問地知道的只是:當他乘坐的這趟地鐵接近他的那個克羅伊茨堡站頭的時候,這些念頭也就漸漸淡去。他還知道,當他匆匆地穿過那個天井,兩步甚至三步作一步奔上那五層樓梯的時候,這些念頭也就會全然消失。
「這就是我想對你說的。你沒有和任何人說起過這個工程吧?」
「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名叫納爾遜的人?他叫卡爾·納爾遜?替中央情報局的通信辦公室工作的?」
「你把那些錄音機都裝配了起來。那一定讓你感到很乏味。」倫納德知道,對你的上級抱怨什麼,絕非明智之舉,儘管對方對你有所提示,也不宜向他訴苦。麥克納米這時正在出示他的通行證並且為他請來的客人簽名作保。倫納德回答說,「其實那工作也並不怎麼乏味。」
另外還有一個故事,倫納德也曾聽人說過不只一次,他聽到的內容都只是略有差異,而且它讓新來的、對喬治還不熟悉的人聽了印象最為深刻。所以在二月中旬里,食堂里讓人講得最多的,就是這個故事。倫納德第一次聽到它,是在食堂里排隊的時候。這故事提到的是比爾·哈維,中央情報局在柏林基地的頭兒,他是倫納德從未見到過的一個離開他遙遠而權力很大的傢伙,他有時駕臨此地來查核隧道工程的進度。因為哈維在柏林是個引人注目的大人物,所以通常他只有在晚上才會來到這兒。有一次,他坐在一輛汽車的後座,偶然聽見他的司機和坐在駕駛座旁的那個士兵在抱怨,說他們缺乏社交生活。「我毫無進展,可是,老兄,我可等急了,」其中一個說道。
「我們下去讓那些放大器運轉起來以後,就會暖和了。甚至還可能變得太暖和,反而成了一個問題,」他說。「你喜歡這個工作嗎?」
他們繼續沿著平地朝前走。在他們前面一百碼,有幾個人從一扇鋼門裡出來,向他們迎面走來。他們看上去好像正在熱烈地討論著什麼,可是當他們走近了的時候,他才知道他們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們在單列行進中時,相互在隊列里穿插著。等他們到了三十英尺的地方,倫納德聽見他們噝噝作聲的耳語。這兩隊人對面相互擠近了身子交叉走過時,彼此謹慎地點了點頭。
「然後,」笑聲稍息,那個美國人說道,「我們的人闖了進來。」
「我有個問題,」倫納德說道,「可是你也許不願意回答。」
麥克納米又在他的耳邊喃喃地說了起來。「我對你說,我幹嘛喜歡這個工程https://read•99csw•com。我喜歡的是這股子精神。美國人一旦決定要干一件事情,他們就認真把它做好——不惜工本。我要什麼,就有什麼。從來沒有聽到過什麼抱怨。從來沒有聽到過『你能不能節省點開銷而仍然把它辦得一樣好』這類屁話。」
測試所有的錄音機和安裝激活裝置前後花了四個星期之久。倫納德在他的那個沒有窗戶的房間里幹得很來勁,重複操作相同的工作把他吸引住了。當另外十台錄音機準備就緒,就來了個年輕的軍人。他把它們裝在一台橡皮輪子的手推車裡,沿著走廊拉到錄音室里去了。錄音室里已經有更多的人在那裡工作,有幾個還是從英國來的。沒有人把倫納德介紹給他們,他也故意迴避。空閑的時候,他就愛瞌睡。在食堂里,他總是獨自一個人坐一張桌子。葛拉斯一個星期來一兩次,總是行色匆匆。他和別的美國人一樣,也愛嚼口香糖。可是他嚼得特別起勁,這又顯得與眾不同。他的這副忙忙碌碌的神氣,還有他眼睛下面那個半圓形的青灰色印痕,使他看上去活像一頭憂心忡忡、晝伏夜出的嚙齒動物。他的鬍鬚雖然不見灰白,可是它似乎也不像以前那麼烏黑光亮。它變得乾巴巴的,沒個樣兒。
可是他的態度倒沒有什麼變化。「我們的進度符合日程表的規定,倫納德,」他來了就會在門口說道——顯然他忙得沒空進來。「我們幾乎就要到舍訥費爾德大道的另外一頭了。每天都有新的人手參加進來。這地方的人多得到處都聽得見說話的聲音!」沒等倫納德放下手裡的電烙鐵,他就已經跑得沒了影。
倫納德大約在倉庫里待了一年以後,他才懂得了那個錄音室里的工作程序。那些垂直挖進的隧道工人正進入到舍訥費爾德大道的另外一頭、埋著三條電纜的一條溝渠,每條電纜里有一百七十二個線路,至少負載十八個電路。蘇聯指揮部每天二十四小時嘰里咕嚕地說個沒完沒了——包括電話里的談話和轉成密碼的電訊。在錄音室里,只有兩三條線路受到監聽,那是東德民警和東德電話修理工人用的線路。他們的活動使人最為關切。如果這個隧道會被人發現的話——如果有時葛拉斯稱之為野獸的那些人準備闖進來,威脅我們的人的生命——那麼最早的警告就會來自東德的民警和電話修理工人使用的線路。至於其他信息,電話錄音被傳送到倫敦,電訊則被傳到華盛頓去破譯密碼。這一切都在武裝人員護送下由軍用飛機送去。在那兒,大量的工作人員,其中不乏俄國移民,在白廳的小房間里,也在分散在華盛頓紀念碑和林肯紀念堂之間的一些臨時房子里,正在孜孜不倦地進行研究。
「我是約翰·麥克納米。我們有個人病了,所以我下星期需要一個人來隧道口幫忙。我和葛拉斯已經說過了。如果你要我帶你去看看那兒的情況,我現在還有半個小時空閑。」麥克納米長著一副齙牙,掉得沒剩下幾顆了——離得很開的一個個豎著的小樁子似的,而且還是些黃斑牙。所以他說起話來透風,倫敦腔卻依稀可辨,那聲音幾乎透著親熱,聽上去容不得他拒絕。麥克納米已經領頭從錄音室里出去,可是他的領導架子倒看不大出來。倫納德猜想,這是一個高級的官方科學家,有過一兩個在伯明翰教過他,在位於道里斯山郵政總局的研究所實驗室里,他們是一代毫無架子,天賦優異的專家。他們在四十年代里,由於現代戰爭所需要的是科學,所以他們風雲際會,進入政界,成為職務顯赫的官員。倫納德對他遇到的那些官員都很尊敬。他們並不使他感到自己笨拙難堪,並不像他學校里的同學那樣,會使他覺得說起話來找不到確切的字眼——就像那些不願在食堂里和他說話的人,只要掌握了若干拉丁文和古希臘語的某些知識,就會官運亨通,步步高升。
「那麼你願意干?好吧。我們以後再細談。我們上去喝茶吧。我快凍死了。」
他們沿著隧道走了回去,來到了美國佔領區,走上了斜坡。你不想為了這個隧道感到自豪,簡直是不可能的。倫納德記得,戰前他的父親在廚房外面造了一間與之相連的小小的磚房。倫納德在一旁當了個象徵性的幫手——向他爸爸遞過一把鏟子什麼的,手裡拿著一張紙條去五金店裡買點兒東西等等。當它造好了以後,還沒有等桌子和椅子拿進新屋裡去,他站在那間有著塗滿泥灰的牆,電力裝置,和自己做的窗戶的房間里,為了自己的成就而感到非常快活。
麥克納米走在前面,他的雙手插在口袋裡取暖。「哦,也許我們得讓你升到四級。我明天去辦這件事。」
「現在,」麥克納米把門在他身後關上,說道,「你看這兒怎麼樣?」
「喬治真有福氣。」
麥克納米聽了卻掉首他顧。看來這句孩子氣的話一直陪伴著他們,沿著隧道走到那座鋼門那兒。
倫納德承蒙上級如此信任,感到受寵若驚。他想要用幽默的方式來表示他有同感,於是他說道,「你看他們在烹飪方面https://read.99csw.com也不厭其煩。我就愛他們在土豆絲上面捨得花那麼多時間和精力。」
幹了四個星期以後,倫納德的任務算是大功告成。最後四台待裝激發器的錄音機被裝在兩個特製的箱子里,上面裝有彈簧鎖和帆布制的扣帶,以供特殊安全的需要。這兩台機器是用來放在隧道口供人監聽用的。它們被放上車子,運到地下室里。倫納德鎖上房門,沿著走廊踱到錄音室里。罩著罩子的熒光燈把它照得通亮。它雖然很大,可是有了一百五十台錄音機,還有那麼些圍著它們忙著的人們,那地方可也就擠得可以了。那些機器每三台放置在上中下三格分開的金屬架子上,橫里共有五排。在每個架子之間的過道里,都有人趴在地上尋找著電線和別的電路。他們的四周還有不少人拿著一盤盤錄音帶、進或出的托盤、編了號碼的標誌和有黏性的紙張走來走去地忙著。兩個裝修工人在用電鑽往牆上打洞,準備在牆上裝置一排二十英尺長的分類架,另外有些人已經在每個格子上黏上編了號碼的標籤。門口有一大摞盛放著文具用品和備用的錄音帶盤子的白箱子,門的另外一邊,就在屋角里,地上有個洞,電纜就從這裏通到地下室里,再從豎井下去,沿著隧道直到將要裝置那些放大器的地方。
他們現在是在隧道里的一段燈火輝煌,清潔整齊,井井有條的地區。牆上鋪著漆成白色的膠合板。鐵軌消失在鋪了漆布的混凝土地板的下面。從上面傳來了舍訥費爾德大道的來往車輛和行人發出的聲音。夾在一排排的電子儀器中間的是小小的供人工作用的地方:膠合板桌面上放置著一台台頭戴送受話器以及監聽用的錄音機。整齊地堆放在地上的是倫納德在這一天送下來的箱子。他知道,人家不是想讓他稱讚那些放大器的,他在道里斯山見到過這種型號的機子,它的性能好,體積小,重量不到四十磅。他在那裡幹活的時候,它是實驗室里價格最為昂貴的一種器材。使他為之驚嘆的不是那台機器,而是它們的數量,以及那些轉換裝置,全都安裝在隧道的一側,延伸大約長達九十英尺,堆到齊頭那麼高,就像電話交換機的內部結構一樣精緻而巧妙。麥克納米引為自豪的是機器的數量,處理的容量,擴大的能量,以及它涉及的迴路工藝之卓越非凡。在門口,給鉛罩裹著的電纜分散成為不同顏色的無數股電線,以扇狀展開,通到各連接點,再在那裡結合成為較小的、由橡皮夾子夾在一起而成的一束束電纜。有三個英國皇家通信部隊的人員在這兒忙著,他們對麥克納米點了點頭,卻沒有理睬倫納德。他們兩個人沿著那排機子邁開步子走著,就好像他們正在檢閱一支儀仗隊似的。麥克納米說道,「這兒是差不多值二十五萬英鎊的器材。我們是在監聽俄國人的極小一部分信號,所以我們需要最好的設備。」
按照規定,在倉庫里幹活的人應該少和外界接觸。在他們迷迷糊糊的時候,誰知道他們會對那些德國姑娘說什麼話來。所以哈維聽了這話就怒不可遏——至於他究竟憤怒到了什麼程度,這就得看講這故事的那個人的說法。有的人說,他只是把值日官找了來。另外一些人的說法則是:他一陣風似的衝進辦公樓里,氣得什麼似的,而那個倒霉的值日官則站在他面前直發抖。「替我把喬治這混蛋給找來,再把他從這裏攆出去。」於是大動干戈,到處調查。查到後來這才發現,喬治原來是一條狗——一條本地產的雜種狗,留在倉庫里算是一個吉祥物。有的人講起這個故事來格外細緻詳盡,說是哈維聽了這個彙報以後,為了顧全自己的面子,竟然絲毫不動聲色,說道,「我可不管他自以為是個什麼東西。他既然惹得我的部下不痛快,就給我把他攆走。」
他在一陣慌亂之中,只能模糊地意識到自己的儀態,禮貌和聲音——一個英國人要想掌握另外一個英國人的身份,靠的就是對方在這些方面的表現。
到了傍晚,人們逐漸散了。到六點鐘的時候,房間里只剩下倫納德和羅迪兩個。他們的活兒幹得更快了,想做完了最後一套接頭以後就息工。倫納德終於站起身來伸了一個懶腰,現在他覺得自己不妨再想念想念克羅伊茨堡和瑪麗亞了,不到一個小時,他就可以到達那裡。他從一張椅背上取下他的夾克衫,這時他卻聽見門口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有個男人朝他走了過來。對他穿在身上的那件雙排扣上衣來說,這個人顯得太瘦了。羅迪正要出去,他就向旁邊跨了一步,隔著那個陌生人對倫納德說了聲「晚安」。倫納德把夾克衫穿了一半,就一面和陌生人握手,一面回了聲「晚安」。
「這是一個很有趣的工程。」
有兩個皇家通信兵朝他們走了過來。麥克納米把倫納德領回到竊聽室那個方向去。「就你的工作需要讓你知道的情況而言,我本來不必把這方面的事情告訴你。你現在已經感到奇怪,我這麼做,究竟有什麼打算。好吧,我對你說。他們答應會把他們得到的情https://read•99csw.com報都和我們分享,我們只好拿他們說的話作準,可我們不想吃他們的殘羹剩飯,這不是我們所理解的夥伴關係。我們在發展我們自己的那套納爾遜的技術。我們也發現了一些奇妙的、很有前途的東西。可是我們不讓美國人知道這些。速度很重要,因為那些俄國人遲早會發現這個秘密,這樣一來,他們就會改進他們的設備。有一支道里斯山的隊伍在從事這方面的工作。可是我們需要在這兒有個自己人,讓他豎起了耳朵,睜大了眼睛。我們認為,這兒也許有一兩個美國人知道關於納爾遜的設備的事情。我們需要一個懂得技術的人,而且他的地位又不能太高。他們一看見我,就逃之夭夭了。我們需要得到的是有關的那些細節,關於電子技術方面的點點滴滴的閑聊——隨便什麼,只要對這個有所幫助就行。你知道,那些美國佬有時候會變得多麼麻痹大意。他們的嘴不緊,隨身帶的東西丟三落四,隨便亂放。」
「沒有。」
他們在鐵軌之間走在一個稍稍往下的斜坡上。腳底下有些水塘,在牆上,那些鋼板連接在一起成為一條延續的管道的地方,冷凝劑在眼前閃爍。耳邊一直可以聽見抽地下水的水泵在嗡嗡地響。在隧道的兩側,沙袋堆到齊肩高,以此來支撐電纜和管道。有些沙袋已經破裂,沙石泄漏了出來。泥土和水在四面八方向隧道里擠壓著,似乎想要重新佔領這個空間。
「對,」英國人說。「那是納爾遜,納爾遜,……」這名字——倫納德還會聽到它——使說話的人意識到,他們的話題違反了安全條例。於是談話就轉到了體育方面。
就在他的工作結束后的那一天,倫納德站在錄音室的門口,只想替自己找一個新的差使。他和一個年紀較大的德國人結成對子一起幹活。那德國人過去是格倫手下的人——也就是他到這裏來的第一天看見的那個叉車駕駛員。現在德國人都不算是前納粹分子——他們是瑪麗亞的同胞。於是他和弗里茨——弗里茨的原名叫羅迪,以前他曾是一個電工,一起乾的就是剝開電線,為接線盒連接線路,為電力線裝上保護層並且把它們固定在地板上,以免絆倒正在這裏走過的人。他們在相互介紹了各自的姓名以後,就密切配合,默默地幹了起來。他們相互傳遞用來剝開電線的開剝器。每當他們幹完了一件小小的活,就在喉嚨里咕嚕一聲,相互鼓勵。倫納德認為,他現在居然能夠和被葛拉斯描繪作魔鬼的人共事,足見他真的已經成熟了。羅迪的巨大而寬扁的手指頭干起活來動作敏捷而精確。黃昏的燈光亮了,咖啡送了進來。當英國人背靠在牆上坐在地板上,吸著一支香煙,羅迪卻一刻不停地仍在乾著,不吃點心。
那位官方的科學家聳了聳肩,倫納德覺得自己得需要他的許可。「當然,所有重要的軍事方面的通信都會用密碼通過電報傳送。我們怎麼能夠讀得懂它?據說現代的密碼安排得非常巧妙,別人都無法破解得出。」
食堂里的安全條例制訂得並不嚴格,吃飯的人一多,講話的聲音也就響了起來。如果葛拉斯在場的話,他會因此而大為光火的。來自這幢房子里的各個部門的人都會各自聚在一起聊他們的本行。倫納德獨自一個佔了一張桌子,他就可以毫無妨礙地想他的瑪麗亞。他至今還為了生活中發生了這麼巨大的變化而驚詫不已。有時候他迫不得已,也被卷進鄰近一張桌子的談話里去。他的整個世界都縮小成為一間沒有窗戶的房間和他和瑪麗亞分享的那個床墊。她屋子裡的別的地方都太冷了。他使自己在這兒成了個局外人,而現在他快成了個不由自主的竊聽者——一個間諜。
沿著兩旁的沙袋堆成的堤岸鋪設的線路裏面,排在最上面的是電線、空調設備的導管,以及從錄音室里通出來的線路,全都包裹在鉛制的外殼裡。沿路還在牆上裝配了電話機、滅火罐、保險絲箱子和緊急電閘。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盞盞紅的和綠的信號燈,就像小型的交通信號燈似的。它是一座裝備了許多孩子氣的發明的玩具城。它使倫納德想起了他小時候玩的那些秘密營地——他和他的遊伴一起穿過他家附近的那片小小的樹林里的矮樹叢構成的一條條隧道。他還想起在倫敦哈姆利玩具店裡的那套巨大無比的列車交通的玩具,玩具商店——靜止不動的羊和牛在陡峭的綠色的山上啃嚙著青草的平安無事的世界,那些山只是為了開挖隧道而設計出來的。隧道是個悄無聲息的和安全無虞的處所,男孩和列車在這裏爬了進去,瞬間影蹤全無——也無法讓人照顧。然後,你瞧,他又從什麼地方冒出來了——毫無損傷。
麥克納米帶頭朝那扇雙重門走了回去。在他們繼續向前面走以前,他先把門栓拴好。「這就是四級安全檢查。我想我們會讓你參加進來的。你將會加入到一個對它的成員挑選得非常嚴格的團體里來。」他們又停住了,這次他們停在第一排增幅設備的旁邊。在另一頭,那三個人還在靜靜地工作,不會聽見他們說的話。麥克納九-九-藏-書米在說話的時候,他的一個手指頭沿著一台放大器的表面輕輕地移過去——也許那是為了使人覺得他是在討論這台機器。「我來按照那個簡單的方式來對你說說其中的道理吧。有人發現,當你把電文譯成密碼並且把它從電線傳送出去的時候,就會產生一個微弱的電子的回聲——就是電文的原文的影子。它會和那個密碼電文一起被傳送出去。它很微弱,傳到了二十英里左右就會漸漸消失。可是,有了適當的設備,而且如果你能夠在電報的始發點二十英里以內就對它進行竊聽的話,無論它被譯成了多麼不易破譯的密碼,它都可以被直接送到電信印表機上打出來,而你就能夠得到一份可以讓你讀得懂的電信稿。這就是我們的整個工程的基礎。我們不會建造這麼大規模的工程來竊聽別人的無關緊要的電話上的閑聊。這就是納爾遜發現的,而且這套設備也是他發明的。有一天,他在維也納的街上到處逛,想要找個合適的地方,在俄國人的通信電纜上試試他的理論。這時他偏偏闖進了我們正在營造的、就是用來竊聽那些電纜的那個隧道。所以我們就非常慷慨地讓美國人到我們的隧道里來,給了他們種種設備,讓他們使用我們的竊聽裝置。可是你猜怎麼樣?他們甚至不把納爾遜的發明告訴我們。他們把東西都拿到華盛頓去讀出了明碼的電文,而我們則絞盡腦汁,想要破譯密碼而未能。可他們還算是我們的盟友哩。簡直讓人難以相信——你不這麼想嗎?」他停下來等倫納德對他表示同意。「現在我們參加了這項工程。他們讓我們參与了他們的秘密。可是我們只知道一個輪廓,你記住,我們不知道底細。這就是我唯一能對你講的最簡單的原因。」
麥克納米從他的夾克衫口袋裡取出一個煙斗,把煙斗柄咬在嘴裏。當然,要想在這裏吸煙,根本無此可能。
鋼門的另一側是空調設備——架設在隧道的兩側,為鐵軌留出了一條狹窄的走廊。他們側身讓過了一個在那裡幹活的美國技|師,然後又打開了第二扇門。
他跟著這個年紀比他大的人走下扶梯,到了坑道裏面。在隧道口,麥克納米把他的一隻腳舉起來擱在一根鐵軌上,他彎下腰去系鞋帶。他說話的聲音就變得瓮聲瓮氣的,叫人聽得不真切。倫納德只好俯下身去才聽得清楚。「馬漢姆,你受過幾級安全檢查?」豎井邊上的那個衛兵正在向下面張望著看他們。難道他像大門口的那些衛兵那樣,以為他守衛的只是一個倉庫或者甚至一座雷達站?這可能嗎?
他聽見兩個挖掘垂直隧道的工人坐在他旁邊的那張桌子邊談著話,他們在美國同事面前強自壓抑著熱烈的情緒。看來這種隧道在維也納有過先例。我們的軍事情報六處在一九四九年從施韋夏特郊外的一幢私人住宅里挖掘過七十英尺,穿過一條道路,通到了位於帝國大廈里的蘇聯佔領當局的總部和莫斯科指揮部相連接的電纜。「他們需要掩護,你懂吧,」其中一個說道。他的夥伴伸出手去按在他的手臂上,於是說話的人就把聲音壓低了。倫納德只好聚精會神,仔細諦聽,才能聽得出來。「他們在安裝竊聽設備的時候,需要為來來往往的裝運安排一個迷惑人的掩護,他們就開了一間哈利斯花呢進口商店。他們以為維也納這種地方的人對這個不感興趣。可是,你知道怎麼樣?當地的人竟然會迫不及待地爭著想要購買世界聞名的哈利斯牌的呢絨。他們排起了長隊搶購。第一批貨僅幾天就銷售一空。那些可憐傢伙就不得不整天忙於填寫訂單,接電話,而正經活兒卻一點也幹不了。最後,他們只好把那些顧客統統打發走,讓那爿鋪子關門大吉。」
「我也一樣,」他的朋友說。「最近唯一性|交過的人就是喬治。」
正在進餐的工人經常談論的話題是:那些俄國人——或者東德人——究竟會花多少時間才會突然衝進正在進行竊聽的那個房間里去,還有,他們衝進去的時候會幹些什麼。正在竊聽室里工作的那些人還來得及逃走嗎?東德人會開槍嗎?還來得及把那些鋼門關上嗎?有人設想過,用一些燃燒器材來破壞某些機密設備。可是,火燒會引起的危險太大,這些設想沒有被採納。在這一點上,大家都一致表示同意,而且葛拉斯也已經予以證實。美國中央情報局曾經作過一次調查。如果俄國人真的闖了進來,他們也只好對此保持沉默。如果他們聲張的話,他們自己就會大失面子,他們最高層的軍事通信電纜竟然會被人竊聽。「世界上有各色各樣的掩蓋,」葛拉斯對倫納德說。「可是無論哪種掩蓋,都比不上俄國人掩蓋得那麼徹底。」
自從他對土豆絲髮表了他的高見以來,倫納德只用點頭或者嘆息來表示他的贊同和欣賞。他在思索,如何問一個具有遠見卓識的問題,所以他對麥克納米在滔滔不絕地描繪迴路方面的技術問題時,他卻似聽非聽,心不在焉。其實他也根本不必全神貫注地仔細諦聽。這間明亮、潔白的增幅室使麥克納米感到自豪,可是這種自豪與個人情感無關,只是要讓一個read.99csw.com沒有到這裏來過的人見識見識而已。所以任何一個人都行——他只要帶了眼睛來看看就得了。當他們來到了第二扇鋼門前面的時候,倫納德還在心裏盤算著他想要以此來顯露才華的那個問題。麥克納米在鋼門的前面停住了。「這是一扇雙重門。我們得在竊聽間里加壓,防止氮氣外溢。」倫納德又點了點頭。俄國人在電纜里灌了氮氣后密封,這樣就可以防止潮濕,並且有助於檢查泄漏。在電纜周圍加壓以後,就可以切割電纜而避免讓人發現。麥克納米推開鋼門,倫納德跟在他後面走了進去。他們好像走進了一個正在被什麼野人捶打著的一面大鼓,街上的種種喧鬧的聲音充斥在垂直的豎井裡並且在錄音室里迴響。麥克納米抬腿跨過堆在地板上的空了的隔音器材的袋子,從一張桌子上取了一個手電筒。他們站在進口隧道的底部。就在它的頂上,被狹窄的橫樑襯得很顯眼的,就是那三條電纜——每條四五英寸粗,裹在爛泥裏面。麥克納米正想說話,可是喧鬧的聲音響得厲害,他們就只好等待。喧鬧聲減輕了以後,他說道,「是馬車在上面,這是最糟糕的了。當我們一切就緒了以後,我們就會用一台液壓千斤頂來把那些電纜拉下來。然後我們需要一天半的時間在頂上抹上水泥來使它加固。在所有與此有關的輔助性工作都已經做好以前,我們不會動手切割。我們將會先連接好迴路,然後切割進去,接通出來。每根電纜里大概有一百五十個迴路。會有一個軍事情報六處的技|師負責按上竊聽器,一個由三個人組成的支援組站在旁邊做好準備,以防出現什麼問題。我們有一個人病倒了,所以也許你得來參加那個支援組。」
麥克納米說著話,把他的手擱在倫納德的肩膀上。他們從豎井下面走開,離開了最喧鬧的地方。
又有一次,另外一群隧道工人,其中有垂直挖掘的也有橫向挖掘的工人,在相互交換信息。他聽到的那些故事都是人家為了取樂而隨便講的。那些美國人講的是他們怎樣只好從他們自己的糞坑的下水道里挖過去,於是又招來了一陣陣鬨笑,而一個英國口音說的話又讓大家增添了笑聲,「幹這一行買賣的人可以用這句話來概括:從你自個兒的糞便里挖過去。」接著美國中士裏面有一個人提到,他們有十六個人,都是挑選出來的好手,在他們出發到柏林來以前,被派到新墨西哥州去試挖一條隧道作為練習。「他們讓我們去試挖和這兒相同的泥土——這是他們的打算。他們想要知道,最適宜挖掘的深度為多少英尺,而且他們還想搞清楚,地表上會不會發生塌方。於是我們就挖呀挖的……」他的朋友插了嘴,「挖呀挖的,我們挖了五十英尺,就挖到了最佳的深度,還沒有發生塌方。可是他們會就此讓我們停下來嗎?你見到的是一個徒勞無益的景象:沙漠里的一條坑道,並不從任何地方通到任何別的一個地方,長達四百五十英尺。四百五十英尺哩!」
不錯。二月中旬以後,你想在食堂裏面找到一個空位子可就並不那麼容易了。在四周鼎沸的人聲里,他時常聽見英國人的口音。他現在要一份牛排的時候,人家會自動給他送來一杯茶,裏面已經加好了三四茶匙的糖,並且已經攪拌妥當。為了避開手持雙眼望遠鏡的東德民警的耳目,許多英國人穿上了綴有陸軍通信部隊領章的美國陸軍的制服。垂直作業的隧道工人已經到來,他們懂得如何在柔軟的泥土裡向上掘進,直到電話線纜,而不至於讓上面的土層坍塌下來,壓在他們的頭上。英國皇家通信部隊也派來了人,他們負責在隧道口上裝置放大器,倫納德認出幾個從道里斯山來的,其中有幾個人朝他這兒點點頭,但是他們沒有過來和他說話。也許這是他們為了遵守安全條例的緣故,但也可能因為他只是一名技術助理,地位比他們低,所以他們不屑搭理。這種人在倫敦也從來不肯和他交談。
「總的原則是,不準發出聲音來——尤其當你過了邊界以後。」麥克納米的聲音只比耳語稍稍響一點。「你知道,低頻的聲音,人說話的聲音,穿透力很強。」倫納德低聲說,「是的,」可是他的回答給水泵的聲音蓋住了。
他們已經停在雙重鋼門的門口。「就是這麼回事。你怎麼想?」他的牙齒漏風,好像在說「你告什麼密?」
「沒有。」
「他們都愛在食堂里閑聊,」倫納德說道。「我們自己的夥計也是這樣。」
到了地下室里,他們只好在豎井旁邊等著。在他們前面的那個人找不到他的通行證給衛兵看,正在著急。離他們站著的地方不遠,泥土堆到了天花板那兒,散發著一股陰寒的惡臭。麥克納米在沾著泥巴的水泥地上蹬著腳,拍打著瘦骨嶙峋的白手掌。在出來的時候,倫納德從他的房間里取了一件葛拉斯給他找來的大衣,可是麥克納米身上只穿著他的那身灰西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