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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十一

布萊克站在樓梯頂上,雙手插在袋裡。倫納德覺得自己太虛弱,也被他的鄰居弄得太狼狽了,所以不想對他做什麼解釋。他遲疑不決地站在門口——在另外那個人離開以前,他克制著不願走進房間里去。
「這裏出了什麼事?」他問倫納德。沒等他回答,他又不耐煩地轉過身去問瑪麗亞。他的聲音立刻變得非常和善。「你傷著了嗎?他打算傷害你嗎?」
倫納德拿出他的鑰匙,繞過了瑪麗亞的那個拯救者,前去開了門。他探身進去,按亮了他的門廳里的那盞燈。
布萊克說道,「女人認為自己快要被人強|奸的時候,她們通常就會這樣大聲地尖叫起來。」
十分鐘以後,她從浴室里出來時,決定再和倫納德談一次,看看他究竟是怎麼回事。她沒有成見。她仍還穿著外衣,扣子都還扣著。他在起居室里。室頂的電燈都已點亮——軍用標準燈和檯燈全都亮著。他站在房間的中央。她進去的時候,覺得他的模樣像一個剛在背上被人抽打過的小孩。他朝一張椅子做了個手勢,瑪麗亞搖了搖頭。總得有個人先說話,瑪麗亞並不認為非得由她先說話不可,而倫納德則唯恐他又會作出錯事來,所以也不開口。她又向屋子裡走了幾步,他就朝後退了幾步,無意中讓她佔去了較多的空間和光線。
這話說得太有把握,所以需要對它進行一次巧妙的批駁。倫納德為此想了幾秒鐘,可是他畢竟沒有說出口來。這次人家雖然是由於誤會才把他當作一個強|奸未遂犯,可是以前有一次他真的差一點成了個強|奸犯。最後他只說了聲,「這次卻不是。」布萊克聳了聳肩,表示他不以為然,接著他就下樓去了。從此以後,每當兩人在電梯相遇,都默不作聲,與對方冷戰。
倫納德慌了手腳。千百句支離破碎的話兒一時都在他心裏洶湧,不知道從何說起。這等於人家給了他一件禮物,而他若在拆開它的包裝的時候,一不小心也許就會把禮物本身弄壞。他身旁的那個電燈開關里的定時裝置,正在滴答滴答地計數著飛快消逝的時間。這聲音使他更加心亂如麻,無法集中思想來考慮。他又叫了一聲她的名字——那聲音自己從他的喉嚨里迸發了出來,朝著她跨上半步。電梯間的豎井裡又傳來了隆隆的聲音,電梯又載著乘客升上來了,它嘆了口氣,停在下面那一層樓。電梯的門開了,傳來了布萊克先生的殷切而喑啞的聲音。他家的房門砰然闔上,切斷了他的聲音。
當他朝著她走去的時候,她卻向後退縮,回到了那個角落裡的更加陰暗的地方。他走近了她,伸出手去摸索,可是她卻不在那兒。他觸摸到了她的袖子。他又看見她的眼珠子在九九藏書閃亮,正當她的頭在閃躲避開。他摸到了她的手肘,輕輕地把它握住。他低聲叫她的名字,她的手臂彎曲地強著,不肯遷就,而且,縱然隔著她的外衣,他能覺察到她在顫抖,由於很靠近她,他聽到她又急又短的呼吸聲,還嗅到一股咸濕的味道。只在短暫的一瞬之間,他的腦海里閃過一個念頭,以為她迅速地達到了性|欲的高峰——這個念頭立刻變成對她的一種褻瀆。因為當他把手移到她的肩膀上面去的時候,她半喊半咆哮著發出了一個含意不清的聲音,接著又叫道,「請你開燈!」然後又叫道,「求你,求求你。」他把另外一隻手也放在她的肩膀上。他輕輕地搖搖她,想以此來讓她放心。他只想使她從她的噩夢裡醒過來,他一定得設法提醒她,使她知道他真正是誰——是她那麼可愛地引誘而且慫恿過的那個天真無邪的傻小子。她又咆哮了一聲,這次她叫得很響,很用力。他後退了。下面那層樓里有一扇門開了。電梯間周圍的那座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有個人在那兒迅速地跑上來。
她眨了眨眼睛,這算是承認。那三封表達愛情和歉意的書信,還有那些巧克力和花兒——此時此地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他說,「我乾的事情真傻。」她又眨了眨眼睛。這一次,她的睫毛相觸的時間比剛才長久了一些。這表現出她的一種軟化,一種鼓勵。他現在找到了一種合適的語氣來說話了——淳樸、真誠的語氣。這倒不難。「我把一切都毀了。你走了以後,我急得要命。我想到施潘道去找你,可是我沒有臉去見你。我不知道你怎麼會原諒我。我也不敢在馬路上見到你。我非常愛你,我一直在想你。這真是一件可怕而愚蠢的事情……」
他說道,「我不是想嚇唬你。」他在試探,它幾乎是一個問題,但是她沒有現成的話回答他。直到現在,她還沒有對他說過一句話。她只對布萊克說過話。倫納德說,「我剛才不想……不想幹什麼事。我只想……」他說的話簡直令人難以置信。他說著就訥訥地說不下去了。在黑暗裡走上前去握住她的手——他想乾的事情,僅此而已——想以此來讓她回想起當初兩人親熱的情景而已。他不假思索,就以為他在黑暗的掩護下比較安全。他不能告訴她這些,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樓梯上偶然發生的黑暗和冬天里最寒冷的那個星期里的被窩幽暗是一回事——就是在過去彼此稔熟、而對一切又都感到那麼新鮮的時期。她的腳趾頭上的老繭,長著兩根毛髮的那顆疣,她耳垂上的那兩個極小極小的凹痕。如果她離開了的話,他能拿這些可愛的事實——這些折磨人的細節——https://read.99csw.com怎麼辦呢?如果她並不和他在一起,要他獨自一個人知道這些關於她的情況,這讓他如何受得了呢?他的這些想法,使他不由得脫口而出——說這些話猶如呼吸一樣容易。「我愛你,」他說。然後他又說了一遍,又用德語說了一遍,直到他那殘留下來的最後一點自我意識,以及照這模式說話的愚蠢的感覺,也都消失殆盡,好像生活里或者電影里都從來沒有人這麼說過似的。
布萊克轉過頭來對倫納德喝了一聲,「閉嘴!」然後又掉轉頭去問瑪麗亞。這時他的聲音又變得溫和起來。「怎麼樣?」
瑪麗亞鎖上了浴室的門,在裏面洗了臉。她放下馬桶蓋子坐在上面,她為她自己的尖叫感到吃驚。她其實並不認為倫納德又想對她使用暴力,他那笨拙而真誠的道歉足以保證他不會重蹈覆轍。可是電燈突然熄滅,他又悄悄地走上前來,於是由此而產生的各種可能性和聯想使她不由得驚慌得無法克制。過去三個星期以來,她在爸媽那位於潘考夫區的沉悶的家裡逐漸培養起來的心理上的平衡,經過倫納德的手剛才這麼一碰,就全都崩潰了。有人會假裝對她愛撫而實則想要傷害她——她的這種恐懼像是一種癲狂。她也害怕,有人會用性方面的親熱關係,掩飾某一種她所無法理解的險惡的用心。奧托有時對她施行的那種暴力的行為,儘管非常可怕,卻沒有使她產生過像這樣的恐懼得難受的感覺。他的暴行只是他對一切都敵視,以及他那遲鈍得無法可施的一個方面而已。他確實想傷害她,而且他也想要她。他想威脅她,拿她的錢去用用。他不想和她發生性的關係,他也不需要她相信他。
布萊克仍站著不動。他仍還不放心。「我可以打電話去替你叫一輛計程車來,你可以和我和我的妻子坐在一起等它來。」
他終於停了下來。周圍一片寂靜,唯一的聲音只是行駛在梧桐林蔭道上的一輛小型摩托車發出來的一陣「突、突、突、突」的聲音。他們倆側耳傾聽,它在那條路的盡頭改為快擋,然後就消失了。這沉重的寧靜使倫納德以為他自己完蛋了。他沒法讓自己抬起頭來看瑪麗亞,他把眼鏡取下來,用手帕擦著鏡片。他說得太多了,它讓人聽上去並不真誠。如果她現在離開的話,他要洗個澡。他不會淹死自己的。他抬眼看看,他眼前的那個代表著瑪麗亞那長長的影子裏面,顯然看得出有點動靜。他把眼鏡重新戴在臉上。她在解開外衣上的扣子,接著——接著只見她正在穿過房間朝他走了過來。
瑪麗亞跨進房門,轉身謝了謝他。「你真是太好了。九九藏書你看,我現在沒事了。謝謝你。」她十分自信地沿著她從未來過的這個寓所里的門廊走去,跨進浴室,關上了門。
倫納德活到現在,他還從未用這種語氣談論過他自己和他的感情,他甚至也沒有以這種方式在心裏想過。原因很簡單:他從來沒有想到,他自己的心裏產生了一種嚴肅的感情。他以前說的話,從來不會超過一些日常生活里常說的事情:他喜歡昨晚的電影,或者他討厭半冷不熱的牛奶。事實上,直到現在,他似乎從未真正有過這種嚴肅的感情。只有現在,當他提到它們的時候——慚愧,著急,愛情——他這才覺得,自己真的有資格說,他已經具備了這些感情,並且親自去一一體驗了它們。他對此刻正站在他房門外面的這個女人的愛情,正由於他提到了它,就變得格外明顯,而且也使他由於自己對她施加過暴力而感到的羞愧,變得更加難以言喻。他既然提到了它,過去三個月以來痛苦的心情變得格外清晰可見。他的自我也因此膨脹起來,掙脫了這些天來的重負。現在他可以具體地指出他一直在裏面摸索的那團迷霧的性質,所以他終於也能夠看清了他自己。
她的手臂和腿部的顫抖停止了,她覺得自己幹了件傻事,那鄰居會因此瞧不起她。她在潘考夫慢慢地作出了決定,認為倫納德當時對她並不惡毒或者粗暴,而是由於他的天真無知引起的愚蠢,才使他干出那樣的傻事來。他以前過的是密集的自我封閉式的生活,以致他不知道他的行動在別人的眼裡會被看作什麼樣子。這是她在經過了許多較為嚴厲的估量,作出了特彆強調她永遠不再見他的決定以後,才取得的結論。現在她在黑暗裡面發出的那聲尖叫,似乎表現出她的直覺推翻了她的原諒。如果她不能再相信他——儘管她對他的猜疑不可理喻,她為什麼現在卻又待在他的浴室裏面?她為什麼沒有接受那個鄰居的幫助而乘一輛計程車回去?她還需要倫納德,這個,她在潘考夫就知道了。可是像他這樣,在黑暗裡悄悄地走上前來,為了一次試圖強|奸而向她道歉的這個男人,他究竟會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呢?
可是他還沒有獲得瑪麗亞的諒解。瑪麗亞沒有移動她站立的位置,也沒有改變她的目光。停了片刻,他說道,「請你原諒我。」就在這時候,定時裝置「嘀嗒」一響,燈熄了。他聽見瑪麗亞驟然一驚,猛吸了一口氣。當他的眼睛適應了以後,他看見他身後那扇窗子上微微閃亮的光線映照在她那拎包的搭扣上,以及她的眼白上,此時她似乎望向別處了。他就冒一次險,沒有再按撳電燈開關,就離開了那兒。他那振奮的心情給了他信心。他以前行九-九-藏-書為拙劣,現在他可得把這個糟糕的局面扭轉過來。他只要真誠和淳樸。他不會繼續在他的痛苦裏面夢遊似地摸索,他要具體而明確地把它說出來,就能驅散這片愁雲慘霧。他想利用眼前的幽暗的環境,設法在他們兩人之間,重新建立以往的那種單純而真誠的關係。想說的話可以留待以後再說。他相信,眼前所需要的是彼此雙手相握,甚至相互款款地親吻。
「我很抱歉,我剛才大聲叫嚷,害得你從你的屋子裡跑了出來。那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事情。沒有別的。我們會把它弄好的。」她把手從臉上移開,又把手提包從地上撿了起來。重新撿起包讓她又有了精神。她掉頭繞過布萊克說道——雖然你也不能說她這是特意說給倫納德聽的——「我這就進去了。」
然後他告訴她,他不和她在一起時感到多麼痛苦,又如何想念她,在她離開他以前他多麼幸福,他覺得他們兩個都是如何幸福,她多麼珍貴和美麗,他告訴她,他竟然會讓她嚇著了,可見他是個白痴,是個自私、不知好歹的傻瓜。他從來沒有一下子說出這麼多話來。每當他停下來,挖空心思地想說出一些他並不熟悉的親熱的話來時,他就要麼把眼鏡推到鼻子上面去一些,要麼乾脆把它取下來,仔細對它觀察一番,然後再把它戴上去。他的身材太高,似乎使他很不方便。如果她坐下來的話,他也就會坐下來了。
「我當然沒有,」倫納德說道。
眼看著這個笨拙而沉默寡言、對自己的感情狀況不甚了解的英國人袒露出自己的胸懷,簡直使人覺得於心不忍。他像俄國人舉行的所謂「公開審判」里的一個囚犯。瑪麗亞本想叫他停下來別說了,可是她聽著聽著,卻聽得著了迷。就好像她小時候有一次也給迷住了——當她的爸爸把一隻收音機背後的那塊板卸了下來,讓她看那些會發出人的聲音的燈泡和一些可以滑動的金屬板的時候,她感到又驚又喜。她並沒有完全忘記她的恐懼,可是隨著每一次遲疑停頓以後引起的親昵之感,它在漸漸消失。於是她就一直聽著聽著——臉上的表情並未泄露絲毫心事,而倫納德又一次在對她說,他不知道當時他是怎麼回事,說他無意傷害她,說它永遠永遠不會再發生了。
第二天傍晚,倫納德從電梯里登上他住的那層樓面,就發現瑪麗亞站在他的房門口等著他。她站在牆角里,外衣上的扣子扣得嚴嚴實實,雙手按在拎包的背帶上,拎包垂在身前,一直垂到膝蓋處。她的樣子也許會使人誤會,還以為她正在為什麼事情進行懺悔。可是她的頭抬得高高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他。她這是故意使他知道,她之所以來找他,不是因為她已經原諒他九-九-藏-書了。這時天色幾乎已經黑了,從朝東的那扇窗戶映照進來的光線很暗。倫納德按亮了就在他的手肘子旁邊的那個定時的電燈開關,它已經開始「滴答,滴答」地響了起來。這聲音聽上去很煩人,就像一個小小的生靈的那顆痛楚的心在跳動。電梯的滑門重新閉上,它也開始沉了下去。他叫了聲她的名字,但沒有朝她走過去。頭頂上的那盞孤零零的燈照下來,在她的眼睛和鼻子那兒留下了陰影,使她臉上的表情顯得很嚴峻。她還沒有說話,她也沒有移動。她瞪著眼睛望著他,看他會對她說些什麼。見了那件扣上了扣子的外衣,還有她緊緊地抓住了她那拎包的樣子,他就明白,如果他對她說的話感到不滿,她立刻就會轉身離去。
倫納德心裏不是沒有一個說話的提綱,可是他不知道它會不會有什麼效果。如果瑪麗亞轉過身去一走了之,臨走還把門砰的一聲關上,不再為了過去的那件事情而需要他作任何解釋,他就會鬆一口氣——至少起先他會覺得鬆了一口氣。當他獨自一個人待著的時候,他往往會覺得他自己並不存在似的。現在,他必須控制現在的局面,使它不至於受到損害。瑪麗亞在仔細觀察他,她正在給他另外一個機會。她的兩眼灼灼。他感到疑惑,不知道她剛才在浴室里有沒有哭過。
她臉上的表情毫無變化。他終於說道,「你收到了那些信嗎?」
倫納德想,他像是電台上廣播的滑稽戲里的一個角色。只有他一個人充當著戲里所有的人物。他不願讓布萊克像個裁判員似地站在他們兩個中間,倫納德就穿過樓梯間,順便按了按電鈕,讓他們又可以得到九十秒鐘的燈光。布萊克仍在等待瑪麗亞回答,可是他似乎知道倫納德正在他背後走近過來。他伸出一隻手去不讓倫納德繞過他再到瑪麗亞那兒去。她說了點什麼,可是倫納德沒有聽見,布萊克正在用流利的德語回答,倫納德就更加不喜歡他了。瑪麗亞用英語回答——是不是她想以此來向他表示她對倫納德的忠誠?
倫納德按了按電燈的開關,這時布萊克先生正好跑到半個樓面的轉角處。他三步並作一步,一口氣跑完了最後那部分樓梯。他穿著襯衫,沒有系領帶。他的二頭肌上裹著銀制的臂箍。他繃緊了臉,流露出一副勇猛兇狠的神情。他的雙手張開,作勢將撲。他看來想要把人狠狠地揍它一頓。他來到了樓梯頂上,一眼看見了倫納德,他的臉色卻並不因此而鬆弛下來。瑪麗亞剛才讓她的手提包掉落到地上,用手遮住了她的鼻子和嘴巴。布萊克衝到倫納德和瑪麗亞之間立定,他的雙手按在他的臀部。他已經知道,他用不著揍什麼人。這就反而使他的神態變得更加兇狠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