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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後記

「這是為什麼?」

他乘坐地鐵,到了戈特布斯門。當他從地下來到人行道上,卻迎面吹來了一股挾著垃圾、裹著沙礫的熱風。等待著他的是一個瘦骨嶙峋的女子。她穿著一件皮夾克和印有月亮和星星的緊身短褲。當他走過她身邊時,她喃喃地說了聲,「你有馬克嗎?」她的臉美麗而憔悴。他在她身邊走過了十碼遠,不得不停了下來。難道他下車得太快了?或者太晚了。可是,有街道的名牌為證。他前面是一個大得驚人的公寓區,雜亂無章地一直延伸到阿達爾勃特街。在它的底座的水泥柱子上,到處是用噴漆噴出來的塗鴉。他的腳邊有許多空啤酒罐、快餐盒子,和一張張報紙。一群少年——他想他們是一夥小阿飛——用胳膊肘撐著頭,躺在人行道邊上。他們的頭髮都梳理成莫希幹人的橘黃髮式。頭皮上許多地方被剃得光光的,只留下中央的一條,以致他們耳朵和喉結就顯得格外突出,叫人看了覺得難受。他們的頭顱呈藍白色。有一個男孩從一個塑料袋裡吸著什麼,倫納德從他們旁邊繞過去的時候,他們一個個都對他齜牙咧嘴地獰笑起來。
幾個土耳其孩子——女孩帶著她們的弟弟妹妹——在天井裡玩耍。他們一看見他,就都不再奔跑,全都默默地望著他穿過天井,走到後面的那扇門裡面去。他們對他的微笑毫無反應。這個臉色蒼白,個子高大,年紀很大的男人,在這熱天里穿著一套不合時宜的黑色西裝,他不屬於這裏。一個女人從樓上往下喊了一聲——聽來像是一聲嚴厲的命令——可是沒有人動彈。也許他們以為他和政府有關吧。他原來打算一直朝上面走去,直到頂層,而且,如果他覺得合適的話,就走上前去敲門。可是這座樓梯比他記憶中的那一座更加黑暗,也更狹窄。這裏的氣味也不對——充滿了他並不熟悉的煮菜的味道。他後退一步,又掉頭朝後一看。孩子們仍還瞪大了眼睛望著他。一個大一點的女孩抱起了她的妹妹。他看看這一對褐色的眼睛,又看看那一對,從她們身邊走過,回到街上。他雖來到此地,可是這並沒有使他和過去的那些日日夜夜更為接近。所有這一切明顯的現象,似乎都表現出往事多麼遙遠。
很奇怪,這幢熟悉的吱吱嘎嘎的屋子竟然並不為你所知道。它那白色的護牆板,在它周圍的那些橡樹,院子里有一根為鮑勃親手豎起來的旗杆。我永遠不會再離開這兒了,儘管它實在太大了。我的女兒們把她們小時候的東西全都留在這兒了。明天狄安妮,我們的第二個女兒,會帶了她的嬰兒到這兒來看我。她是我的女兒裏面第一個生育的孩子。蘿拉去年流產了。狄安妮的丈夫是個數學家。他長得很高,有時候他用手指把眼鏡推到鼻子上面去的樣子使我想起了你。你還記得那次我為了想讓你留下來,所以把你的眼鏡藏了起來?他還是一個出色的網球運動員——可是這個卻完全沒能讓我想起你來。
「我在報上讀到過這個,」倫納德說道。
有時候我生你的氣,你真不該心懷氣憤而默默地退出。你真是英國人的派頭!真是個大男人的派頭。如果你認為有人背叛了你,你就應該堅守陣地,為了屬於你的東西而戰鬥。你應該責備我,你應該責備鮑勃。應該打上一架,我們就會把事情弄弄清楚。可是我知道,使你不戰而退的是你的驕傲。使我沒有到倫敦去找你結婚的,也正是同樣的驕傲。我沒法面對我那可能會遇到的失敗。
可是那幢主要的建築與此不同。他走過去,在它的廢墟邊上站立了很久。在它的三面,就在那片粗糙的地面和欄柵外面,度假別墅已在步步進逼,逐漸把它們的地盤擴展到這裏來了。另外一面則是柏林牆。什麼地方的花園裡的一架收音機在播放音樂。德國人的通俗音樂里,你依然可以發現軍樂節奏的韻味。周圍瀰漫著一片周末所特有的慵倦與懶散。
「不久前學生在東柏林示威。你知道他們喊的是什麼?蘇聯領導人的名字。可警察卻在揍他們,用高壓水槍驅趕他們。」
他回到戈特布斯門。他經過那兒時,給了那女子一張十馬克的鈔票。他乘坐地鐵到了赫爾曼廣場,在那兒換車到了魯道。現在坐地鐵可以直接到達格倫大道了。當他到了那兒,發現一條六車道的馬路穿過他印象中要去的那個方向。他回過頭去張望這座城市的中心,他看見一簇簇的高樓拔地而起。他在行人交通燈前面等了一會,然後穿過馬路。他前面出現了一些低矮的公寓房子,一條粉紅色的環形車道,整齊的一排排街燈,人行道旁停著一排汽車。除此以外,這兒又能變得怎麼樣呢?他所期待的,他所希望看到的,究竟又是什麼?和以前一模一樣的平整的農田?他走過了那個小湖。那些鐵絲網圍欄喚醒了他記憶中的一個關於農村的印象。
當你在一九五六年五月十五日在滕珀爾霍夫機場最後一次見到我的時候,我是個英語說得很好的年輕的德國女人。而現在,你會認為我是個住在郊外的美國婦女,即將退休的中學教師,而且我的塞達拉皮茲的那些好鄰居們都說我在說話的時候一點聽不出德國口音。不過,我想他們這麼說,無非想讓我聽了高興罷了。這麼些年裡發生了一些什麼事了?我知道,大家都在問這個問題。我們都得為過去作出自己的安排。我有三個女兒,最小的那個去年大學畢業了。她們都是在這幢屋子裡長大的。我們在這兒住了二十四年。過去十六年裡,我在本地的一所中學里教德語和法語。過去的五年以來,我是我們的「教堂里的女性」這個社團的主席。我的那些歲月就是這麼過去的。九九藏書
他有一次在公寓下面走過。這時的街道似乎使他覺得有點熟悉。被炸毀了的房子留下的塌陷了的地方,都已經被新建的屋宇填補了起來。那些店鋪——一家雜貨店,一家咖啡館,一家旅行社——現在都起了個土耳其的名字。站在奧拉寧街的街角的是一些土耳其人。南歐的那種溫文爾雅的空白感在這兒看上去令人難以信服。沒有被炸毀的房子上還留著彈痕。八十四號底樓以上的屋子被機槍掃射過的彈痕仍然歷歷在目。那扇巨大的大門在許多年前被人重新漆成藍色。在天井裡,他看到的第一件東西就是那些垃圾筒。它們的體積龐大,下面裝有橡皮輪子。
他在新層街的街角上不得不稍事停留,在一棵美國梧桐的陰蔭里佇立片刻。他們倆會一起回到柏林來——唯有這樣,他們才能了卻前緣。熱氣逼人。去到魯道的地鐵站還有半英里的路程。他閉上眼睛,背靠那株年幼的樹榦,它能夠支持得住他的重量。他們將會一起去舊地重遊,將會目睹滄桑之變而為之感慨,而為之驚嘆。不錯,他們有一天還會到波茨坦廣場去,去爬上那個木頭的高台,一起去朝著那堵柏林牆久久地、好好地看上一眼——在它終於被人拆毀以前。
一九八七年六月,倫納德·馬漢姆,一家專門供應助聽器元件的小公司的老闆,回到了柏林。他從特格爾機場乘坐計程車去到旅館的路上,就使他對於當地毫無廢墟的情景感到習以為常了。路上的人比較多。樹木草坪也比別的城市多些。沒有電車。接著這些不同之處逐漸淡化而消失,它就和一個生意人在任何地方見到的一個歐洲城市沒有什麼不同。它的主要的特徵為交通繁忙。

我又岔開去了。時間也不早了。我的意思是說,這些日子里,我在傍晚時分就覺得累了。而且我也並不覺得我應該為了這個而感到抱歉。可是我實在不願結束我和你的這場單方面的談話——不管你在什麼地方,也不管你成了個什麼樣的人。我不想把這封信付諸東流。在我寫給你的信裏面,它不會是第一封沒有收到你的回信的信。我知道我得碰碰運氣。如果你覺得我在這裏說的一切現在對你沒有什麼意思,而且你也不想給我寫回信的話,或者,如果這些回憶對你不甚方便的話,至少請那個二十五歲時的你接受一個老朋友的問候。而且,如果這封信沒有讓你收到,沒有讓你把它拆開,沒有讓你讀到它的話,那麼,我在此請求上帝,請他饒恕我們兩個所做的那件可怕的事情,而且,我也請他作我們的往日愛情的見證,並且為我們的往日愛情祝福吧。
「在一兩個星期以前,他來到柏林這兒。你大概也在報上看到過這則新聞了。在他到這兒以前,大家都在說,他會叫他們把那堵牆拆掉的。可我知道他不會。他事實上也沒有讓他們這麼干。可是下一次,或者在——五年,十年以後。什麼都會發生變化。」
這條路漸漸變得窄小起來,就像他記憶之中的那條車道。那兒有一所駕駛訓練學校,昂貴的郊外的房子,接著他就朝著一扇高大的綠色大門走去。門的後面是一百英尺寬的粗糙不平的地面。再過去,就是以前的那座倉庫所留下來的廢墟。它依然被雙重欄柵圍著。他寂然不動地站了一會。他發現,所有的建築全都夷為平地了,那個白色的崗亭在裏面的那扇門裡傾側著,那扇門大敞著。他面前的那扇綠色的門上有塊牌子,上面的文字指出,這塊地皮屬於一家農業公司所有,並且警告做父母的別讓他們的小孩進來。在它的一側是一個很厚的木製的十字架,為的是紀念分別於一九六二年和一九六三年想要爬過柏林牆的兩個青年(被邊界的士兵所槍殺)。在離倉庫較遠的那一側,它的外層圍欄的外面,是那堵蒼白的水泥牆,擋住了舍訥費爾德大街那兒的景色。他覺得很奇怪,自己竟然會在這兒首次看見這座聞名遐邇的柏林牆。
他在第二天早晨帶著一張報紙又來了。報上登載的都是關於你們的那條隧道的消息。我從來沒有聽人說起過這件事情。這時鮑勃告訴我,你也是從事這個隧道工程的人員之一。他還說,事實上,就在東德民警衝到隧道里去以前幾個小時,你把那兩個盒子放在隧道裏面去了。我不知道你怎麼會幹出這種事來。也許你在那一兩天裏面變得精神有點失常了。遇到了這種事情,誰還能不失常呢?東柏林的人把這兩個盒子交給了西柏林的警方。顯然當時已經開始進行調查了。再過幾個小時,他們就會知道你的姓名了。據鮑勃說,他和別的幾個人曾經親眼看見你把那兩個盒子拿進去的。如果鮑勃沒有說服他的上司,讓他相信,對這件案子進行偵察的話,就會有損於西方情報部門的形象,我們就會遇到很大很大的麻煩了。鮑勃的人讓警方不予追究這件案子。我猜想,當時的柏林是個被人佔領了的城市,而德國人只好聽命於美國人。他就這樣把這件事情掩蓋了起來,調查也就中止了。九九藏書
他已經來到了欄柵邊上,穿過它望著圓丘累累的那塊荒地盡頭的那堵柏林牆。遠處的墳地上長著一些枝葉婆娑的樹木。他和她的時間,就像這片荒地,未經開發利用,以致白白虛度而毫無建樹。沿著柏林牆的這一側,緊靠在牆腳的邊緣,有一條自行車道。一群孩子邊踩著自行車向前飛駛,邊喊著彼此的名字相互招呼。天可真熱。他已經把柏林的溽熱給忘懷了。他的決心下得不錯。他一定得親自到這裏來,才能夠懂得她寫在信里的那些話語。可不是到阿達爾勃特街去,而是到這裏來,來到這些廢墟之間。他在英國薩里郡家裡的早餐桌上揣摩不到的事情,一到這兒就都變得豁然開朗了。
現在我當然知道,你和鮑勃一起為柏林的那條隧道工作。俄國人發現了它以後的第二天,鮑勃來到了阿達爾勃特街。他說他要問我一些問題。這些都是和安全措施有關的例行公事。你一定得一點不差地回憶起當時的情景。當時,你在兩天前提著那兩個盒子走了以後,我絲毫得不到關於你的消息。我也沒有睡覺,我花了好幾個鐘頭擦洗那套房間,我把我們的衣服拿到公眾丟棄垃圾的地方去丟掉。我直接到我爹媽住的那個位於潘考夫區的地方去賣掉了那些工具。我把那條地毯拖過三個街區,拖到一個建築工地上,那兒有人生了一大堆火在燒毀東西。我讓一個人幫我一起把它扔進了那堆火里。我剛把浴室清掃乾淨,鮑勃就正好來到了門口,說要進來問我幾個問題。他看得出來,那兒一定出過什麼事。我假裝身體不適,他說他不會待很久。就因為他那麼客氣,那麼關心,我終於忍不住了,哭了起來。沒等我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我就已經把這件事情全都告訴他了。我一定得把這件事情對什麼人說說,這個願望太強烈了,我要讓人相信我們不是罪犯。我把什麼都說了,他就一直靜靜地坐在那兒聽著。我對他說,你在兩天前提著那兩個盒子離開這兒以後,我一直沒有得到你的任何消息,他聽了就坐在那兒一味搖著頭,一遍又一遍說道,「上帝,啊,我的上帝!」然後他說,他去想想法子,就走了。
這就是他在那天早晨對我說的話。而且他還叫我賭咒要保守秘密。我不能把他對我說的話告訴任何人,甚至也不能告訴你。他不願讓人知道,由於他的干預,使正義的伸張受到了人為的影響和阻擋。他也不願你知道他已經把你和隧道工程有關的事情告訴了我。你應該還能記得,他對他的工作多麼謹慎小心,毫不馬虎。所以那天早晨發生了那麼些事情,而你又偏偏在這時候來到了那兒,一副疑神疑鬼的樣子,看上去又那麼可怕。我想要對你說,我們兩個沒事了。可是,不知道什麼緣故,我又不願意違背我對鮑勃所作的誓言。如果我當時說了出來的話,就不會發生這麼許多讓人傷心的事情了。
愛荷華州,塞達拉皮茲
我對你說這些,是因為我想讓你知道,我並不為了我和鮑勃·葛拉斯結了婚而感到後悔。不,我並不後悔。我也並不假裝我們之間從未有過一些很不愉快的時候。十年前,我們兩個都喝酒喝得很多。還有一些別的事情。可是我們的這些困難都已過去了。我怕我的這封信寫得太亂了。我要對你講的事情實在太多。有時候我想到了住在我們樓下、來參加我們訂婚晚會的那個布萊克先生。當喬治·布萊克在好些年前——在一九六〇年或者一九六一年——被提起公訴的時候,我大吃一驚。後來他又從監獄里逃跑了。於是鮑勃又發現,他所出賣的秘密之一就是你們的那條隧道。從這個工程一開始,他就參与其事——他事實上是這項工程的設計者之一。因此,俄國人沒等你們為了進行這個工程而挖掘出第一鍬土來以前,他們就早已經知道了它的詳情。白費了多少力氣!鮑勃常說,他知道這件事以後,常感到自己幸虧已經不再繼續干他的老本行了。他說俄國人一定早有防備,把他們的那些重要的電訊都用別的方法傳送出去了。他們故意讓那條隧道維持下去,以便保護布萊克,使他不至於過早地暴露,同時藉此機會讓美國的中央情報局浪費時間和人力。可是,正當我們遇到了麻煩,為什麼他們偏偏就選擇這個關鍵時刻動起手來了呢?
他拐進一條小路。想要繞過動物園車站外面和入口,去到公園裡,可是他很快就迷路了。有些主要街道的匯合中心他不記得了。他決心要在一家大一點的咖啡館外面坐下來。他走過了三家咖啡館,可是每個光亮耀眼的塑料椅子都有人坐著。人群毫無目的地來來往往。在人行道被咖啡桌佔去過多的地方,他們就只好彼此緊挨著擦肩而過。有一群法國少年招搖過市,他們每個人都身穿一件粉紅色的T恤衫,它的前胸和後背都印著三個大字:「滾你的!」他為自己迷了路而深感驚訝。當他朝著周圍張望,想要找個人問問路,可是他看來看去,似乎他見到的每一個人都是外國人。最後他走近在街角買薄荷餡薄餅的一對年輕男女。他們是荷蘭人,挺和善的,可是他們從來沒有聽說過動物園大旅館。至於選帝侯堤道,他們也不很清楚。
他得看了地圖才能找到那個九*九*藏*書拐彎。到處都是那麼整齊,那麼擁擠。他想找的那條路叫做勒特勃格街。它的邊緣都新栽了許多美國梧桐樹。他的左邊是一排新的公寓——從外邊看來,建造僅兩三年。在他右面,以前難民住的那些棚屋都不見了。原來的地方建起了許多式樣古怪的單層度假別墅,外面的花園種植了許多植物。只見一戶戶人家都在戶外那些觀賞木的濃密的樹蔭下用餐。一塊點塵不染的草坪上擺著一張綠色的乒乓桌。他走過懸挂在兩棵蘋果樹之間的一張吊床。灌木叢里裊裊升起了由於野外聚餐烤肉引起的炊煙。噴水的龍頭開著,淋透了一片片人行道。每一塊小小的土地都收拾得井井有條,成了個人實現自己的幻想而耕耘出來的驕傲,也是一家人在家庭生活上取得成功的具體表現。儘管數十戶人家擠在一塊,可是你能感覺得到,這裡有著一種躊躇滿志、發自內心的閑靜。它正在和下午的那股熱氣,一起冉冉地蒸騰而上。
「我想是的,」倫納德說道。
「誰想得到,叫喊蘇聯的總書記的姓名,竟然在東柏林會被看做一種挑釁行為。真是件怪事!」
可是在過去的這些歲月里,我一直在想念你。沒有一個星期我不會重新回顧往事,想想我們可以做的或者應該做的事情。還想想本來可以讓我們的事情變得不是這個樣子的方法。我從沒能對別人提起這些事情。我擔心鮑勃會猜到我的感情究竟多麼強烈,也許他畢竟還是知道的。我不能和這裏的我的任何一個朋友說說這些事情。儘管這兒是個很閉塞的地方,而且這兒也有幾個我所信任的好人。要說的話,就得費我不少唇舌去對他們解釋。這件事情太古怪、太可怕了,要任何人理解實在太難太難。我以前一直在想,等我的大女兒長大了,我可以告訴她。可是那段歲月,我們在一起的那些時光,離開現在太遠了。我想我無法讓蘿拉真正懂得的。所以我就獨自思念著我們的這段歲月。我不知道你是否也是如此。
他在付車費給司機的時候他就知道,他選擇選帝侯堤道作為他下榻之處,實為不智之舉。他在秘書面前曾經誇下海口,說他對柏林了如指掌。其實他叫得出名字來的地方,也只有動物園大旅館而已。現在這旅館里有一個透明的建築物傾斜著延伸到它那面街的門面那兒。裏面則有一座玻璃電梯在一幅壁畫前面升降。他打開了行李,用一杯水吞下了治心臟病的葯,就踱到外面去散散步。
過了不多幾天,我就去滕珀爾霍夫機場送你回英國。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些什麼。可你當時完全想錯了。現在,當我把這一切都寫下來,我知道我多麼希望你聽到我這麼說,相信我說的話。我要你收到這封信。事實的真相是:那天鮑勃為了執行他的安全偵察方面的任務,在全市到處跑了一天。他要和你說聲再見,可是他沒能及時趕到機場上來。當我在跑到屋頂上去對你揮手道別的時候,我正好碰到了他。就是這麼回事。我給你寫信,想把真相告訴你,同時又不至於違背我對鮑勃所作的諾言。可是你從來就不肯好好地寫一封回信給我。我想到倫敦去找你,可是我又知道,如果你把我趕走的話,我會難過得受不了的。幾個月以後,你就不給我寫回信了。我就對自己說,我們兩個共同經歷的那件事情使我們不能結合為夫婦了。我於是就和鮑勃成了朋友——就我來說,我是出於對他的感激。慢慢地,我們的友誼發展成為愛情。時間也起了作用,而且我很寂寞。在你離開了柏林九個月以後,我和鮑勃發生了關係。我把我對你的感情盡量深深地埋在我的心底里。第二年,在一九五七年七月里,我們在紐約結了婚。
夏天車道一七〇六號
你的,瑪麗亞·葛拉斯
他站起身來,在他的西服上面從上到下地拍著灰塵。他折好了信,在廢墟的周圍慢慢地踱了起來。他踩著野草,來到一度曾是他的房間的那個地方。現在它成了一塊油膩膩的沙地。他繼續走過去,去看那地下室里的鍋爐房裡的那些扭曲的管道和碎裂了的儀錶。他的腳下面是粉紅和白色的瓷磚的碎片——他記得那些瓷磚原來是鋪設在淋浴室里的。他回頭望去,在那座塔里守衛邊界的衛兵已經對他失去興趣。從周末度假別墅的收音機里播放的音樂已經改為老式的搖滾舞曲。他對它還很喜歡,而且他還記得這一首《大夥搖個不停》。它不是他所最喜歡的一首,可是她卻喜歡它。他漫步走回去,經過那個張開著的壕溝,朝著裏面的那座邊界欄柵走去。兩根鋼樑被矗立了起來,警告闖入者說,這兒有一個水泥圍欄的洞里裝滿了黑色的水。這就是那座老糞坑。當初那些挖隧道的中士們把隧道挖過了它的下水道。花費了這麼些毫無成效的勞動。
他在門廳里把他的房門鑰匙交出去時,不禁有點猶豫。那個接待員是個身穿一身黑色西服的年輕人,他看上去倒像個學生似的。他想在這個年輕人身上試試他的德語。自從倫納德離開這裏以後,柏林的那堵牆已經矗立了五年了。他既然來到了這兒,他很想趁機看看。他該到哪兒去呢?最好到哪裡去看呢?他意識到,他說的德語不免有些嚴重的錯誤。可是他聽德語https://read.99csw.com的能力還是相當好的。那年輕人在一張地圖上標明給他看。波茨坦廣場最好,那兒有一個很好的觀察台,還有一些出售明信片和紀念品的商店。
親愛的倫納德:
他從地下室里爬出來。塔上還有人在觀察他。他把磚頭上的泥土抹掉一些,坐了下來,就讓雙腿垂落到地下室里。對他來說,這塊地方要比阿達爾勃特街更有意義得多了。他早已決定不到梧桐林蔭道那裡去重訪他以前的寓所。使他充分意識到時間的重負的,就是這裏的這些廢墟。他也就是在這兒,才能夠把往事一一重新挖掘出來。他從他的衣袋裡取出了那封航空信。有著那個被人劃掉了的地址的這個信封本身,就足以令他為之低回良久的了。它是一本傳記,裏面的每一章都是一個結束。它是從美國愛荷華州的塞達拉皮茲寄出的,而且它是在七個星期以前離開美國的。寄信的人把它寄遲了三十年。它是讓他的父母轉交的——寄往他那位於托特納姆的那幢有著平台的家。他們在那兒一直住到他的父親於一九五七年的聖誕節去世。它又從那兒被轉到了一所養老院,他的母親在那兒度過了她的晚年。它又從那所養老院被轉到位於七棵橡樹園的那幢大房子里。他的子女在那兒長大成人,他和他的妻子一直一起住在那兒,直到他的妻子在五年前離世。那幢房子的現在的主人把這封信保存了好幾個星期。最後他才把它和一批廣告和許多無聊的郵件一起收到。
從接待處裏面的那間辦公室里傳來了一聲意在向他警告的嘀咕。年輕人微微一笑,聳了聳肩膀。倫納德謝過了他,走出門去上了街。
他一提到你,總是非常喜歡你。他以前常說,我們總有一天會到英國去找你。可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這個勇氣。鮑勃在前年出外去釣魚旅行時,因心臟病猝發而去世。他的死使我們的女兒們非常悲傷,它使我們都很悲傷。它尤其使我們的最小的那個女兒露西很傷心。他是一個很好的父親。他做了父親,就變得溫柔起來。做個父親對他很合適。他一直保持著他那美妙的生氣勃勃的精神。他一直喜歡和人逗趣戲耍。當那些姑娘還很小的時候,他的樣子才叫人快活哩。他在這兒人緣很好。他的葬禮成了鎮上的一件大事。我也為了他是我的丈夫而感到自豪。
鮑勃在一九五八年離職后,我們就在這兒定居。他做零售農業機械的買賣。他的事業很發達,足以讓我們過得很舒適。我去教書,因為我以前一直干慣了活,不願閑在家裡。我寫信給你,主要是想對你談談鮑勃——也許他是我想和你談的話題之一。在這些歲月里,我知道你一直在責怪我們,而你該知道,你的責怪是毫無根據的。這是一件我非常想要澄清的事情。我希望有一天上帝會讓這封信送到你的手裡。
我在傍晚開始寫這封信,現在窗外天已經黑了。我在寫的時候曾停過幾次,為了想念鮑勃,也為了想我的小女兒露西,她現在還捨不得讓他走,也為了想你和我,想那些已經失去了的時光,想那些誤會。把這些都寫出來給幾千英里以外的一個陌生人看,真是一件古怪可笑的事情。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些什麼事情。當我想念你的時候,我不但想到了關於奧托的那件可怕的事情,我還想到了我的那個心地善良、待人寬厚的英國人。他對女人知道得這麼少,可是他學得那麼快!我們在一起的時候,相處得那麼和諧而甜蜜。有時候,我覺得我在回憶的好像是我的童年。我要問問你,你記得這個嗎?你記得那個嗎?當我們在周末騎著自行車到湖邊去游泳,當我們從那個大個子阿拉伯人那兒買到了我的那隻訂婚戒指(我至今還保存著它),還有當我們到蕾西去跳舞的那些時候?我們又如何贏得了爵士樂曲舞蹈賽的冠軍,得到了一個獎品:那個馬車形的台鍾——它現在還放在我們家的那個閣樓里。當我第一次看見你在耳朵後面插著一朵玫瑰花,我從氣壓管道里送了一封簡訊給你。當你在我們舉行的那次酒會上發表了那個精彩的演說,還有簡妮——你還記得簡妮嗎?——她和那個在電台上工作的人(我記不起他的名字了)跑掉了。那天晚上鮑勃是不是也要發表演說?我很愛你,我從來沒有和別人像和你那麼親熱過。我說這話並不意味著我對鮑勃有何不忠。在我的親身經驗里,男人和女人從來不會真正地彼此了解。我們的那段生活真是非常特殊的經歷。這是真的,在我的一生結束以前,我一定得把這句話說出來,一定得把它寫出來。如果你真是我記憶中那樣的話,你看到這兒一定會皺眉,說,她太感情用事了!
倫納德剛想謝了他就穿過門廳出去,那年輕人卻又對他說,「你得趕快去。」
他幸虧碰巧找到了他的旅館。他在房間里坐了半個小時,啜著從小酒吧里買來的橙子汁。他竭力不去回想那些令人惱恨的往事。在我年輕的時候。如果他要沿著阿達爾勃特街去走走的話,他也得保持平靜的心境。他從公文包里取出了一封航空信。他把它放進口袋。他還不知道,他想從這裏面得到些什麼。他瞥視著那張床。他在選帝侯堤道的經歷耗盡了他的精力。他很想躺在床上把整個下午都睡過去。可是他強九-九-藏-書自振奮精神,又走出了旅館。
他面前是個巨大的窟窿,一條圍著牆的壕溝,一百英尺長,三十英尺寬,也許七英尺深。他現在正在注視著以前的那個地下室——它現在已經見到天日了。成堆的隧道工程的遺留物全都還在,只是蓋滿了野草。地下室的地板一定還在地底下的五英尺處,可是在那一堆堆剩餘物之間的通道還是十分明顯的。在東頭的那個主要的豎井已經被瓦礫掩埋得看不見了。它比他記憶中的那個地下室小多了。他爬下去的時候,他發現邊界那一邊瞭望塔上的兩個士兵正在用雙眼望遠鏡對他進行觀察。他在那一堆堆東西之間的通道里行走。有隻雲雀在他頭頂上高高的天空中啁啾。炎熱難耐之中,它使他感到惱火起來。供那輛叉車行駛的那個斜坡還在,那豎井就是從這兒開始的。他撿起了一段電纜,它是老式的那種三芯電纜——裹著的是很粗的、不易彎曲的黃銅電線。他用鞋尖撥弄著地上的泥塊和石子。他想要尋找的是什麼呢?他自己在這兒生活過的證據?
這接待員在滔滔不絕地說下去。這似乎是他最愛講的話題。倫納德認為他大概二十五歲左右。
一九八七年三月三十日
這扇門太高,像他這個年齡的人爬不過去。他就擅自闖進別人的一條車道,翻過了一垛矮牆。他穿過外欄,停在第二道欄柵那兒。崗哨的欄杆當然已經不見,可是它的那根柱子卻依然豎立在原地,沒有給野草遮沒。他向傾側著的那個崗亭里窺探,只見裏面到處是木板。舊的電器裝置依然完好如初,牢牢地附著在它的內壁。還有一根電話線的毛絨絨的末端也安然無事。他繼續向前走去,來到倉庫邊上。原來的房子如今只剩一些零零落落、野草叢生的水泥地板。瓦礫成堆,被推土機推送到一邊去構成了一個面對著那堵柏林牆的屏障——它成為最後一個逗弄東德民警、吊他們胃口的景象。
倫納德剛才雙手緊握著那個欄柵。現在他鬆開了手,沿著那條很寬的壕溝的邊緣走回去。他出了邊界欄柵的兩扇門,穿過那片野草地,來到了那垛白色的矮牆邊上。他翻過矮牆,就脫下上衣,把它折起來放在手臂上。他走得很快,以致他的臉上感覺到了一陣陣微風。他按照頭腦里的思想的拍子邁著步子。如果他還年輕一些的話,也許他早就沿著勒特勃格街一路飛奔而去了。他認為他還記得他以前替他的公司出差到美國去的情景。也許他得搭乘飛機到芝加哥的奧黑爾機場,在那兒換乘當地交通。他不願先行通知。他已經對失敗有所準備。他會從信上提到的那些橡樹林里悄然出現,他會走過那個矗立著的白色旗杆,穿過那陽光鋪地的草坪,來到她家前門。以後他會把那個在電台上工作的人的名字告訴她,他還會提醒她,那天晚上鮑勃·葛拉斯確確實實發表了一篇演說,而且他所發表的還是一篇非常精彩的演說,說的是關於建設一個嶄新的歐洲的事情。而且他還會回答她提出來的那個問題:俄國人之所以會在那一天突然衝進隧道里去,是因為布萊克先生向他的俄國上司彙報說,有個英國的技術人員會在那天把一台破譯密碼的機器放在隧道里——可是它將在隧道裏面只放這一天。而她則會對他講講那次爵士樂曲跳舞比賽的事情,因為他已經一點都不記得了,而且他們倆要一起到閣樓上去把那台馬車形的台鍾拿下來,旋緊它的發條,讓它繼續走起來。
其實要散步可不太容易——行人太擁擠了。他把紀念教堂和它旁邊的那幢難看無比的建築物當作辨別方位的標誌。他走過了一些聞名的娛樂餐飲場所,比如,漢堡王、遊藝中心、錄像廳、牛排餐廳,還有銷售中性牛仔褲的商店。商店的櫥窗里擺滿了嬰兒似的粉紅和藍、黃色的衣服。他走進了一群戴著硬紙板的麥當勞叔叔面具的斯堪的納維亞孩子們當中。他們正在往前面擠著想要到街上的一個小販那兒去買巨大的銀色氣球。天氣很熱,路上車來車往,喧聲不斷。到處都是迪斯科音樂和燒肥肉的氣味。
他把信拆開,重新又把它讀了一遍。
這封信能夠送到你手裡的機會很小很小。我甚至不知道你是否還活著——可我的感覺告訴我,你仍還活著。我把它寄到你的父母的老地址那裡去,可是誰知道它以後會遇到什麼樣的命運。我在我的心裏把它寫了一遍又一遍,所以我還不如動手把它真的寫出來吧。如果它不能讓人送到你的手裡,那麼把它寫了出來,至少也會使我感到好受一些。
他知道自己打算做些什麼。他解開了領帶,用一塊手帕按了按額頭。他朝後面望了望。在那個傾側了的崗亭旁邊有一個消防龍頭。他也多麼想念葛拉斯,想念擱在他的胳膊肘上的那隻手,想念猶在他耳畔迴響的那一聲「你聽我說,倫納德!」葛拉斯做了父親而變得溫柔可親了——他但願他能親自看看葛拉斯這位慈父寵愛他的女兒的模樣。倫納德知道自己會做些什麼。他知道他即將離開,可是還不至於如此緊迫。熱氣在往下壓過來。收音機里又在播放著德國的流行音樂——曲子里用的全是四二拍子的進行曲的節奏。音量似乎在漸漸變大。瞭望塔里的一個守衛用雙眼望遠鏡,沒精打采地朝著這位身穿黑色西服在欄柵邊上蕩來蕩去的紳士瞟了一眼,然後就轉過頭去,和他的一個同伴說起話來。